文/王大山
2021新年伊始,农村扶贫题材电视剧《山海情》横空出世,凭借着演员稳定发挥以及接地气的方言配音和不拖沓的故事情节迅速“出圈”,产生广泛的社会影响,豆瓣评分更是达9.4分。事实上,无论是农村题材的电影还是电视剧,近年来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锐减。《光明日报》就曾统计过:“截至2015年底,我国农村常住人口仍有6亿,而在2015年当年,我国当代农村题材电视剧为15部,仅占年度电视剧生产发行总量的3.81%”①。从此比例上看,农村题材影视剧还有很大发展空间。新中国的第一部电视剧《一口菜饼子》刻画的便是国内乡村风貌和农民生活。电视剧不仅仅是艺术表达的一种形式,更是描摹现实与历史的镜子。“中国的农村剧聚焦乡村的历史与现实,勾勒广大农民的喜怒哀乐,在发掘乡土文明、沟通城乡关系、引导社会关注“三农”问题、推动新农村建设等方面多有贡献。”②
长久以来,反映乡村百姓“脱贫致富”与“乡村振兴”一直是农村剧的主题。2020年3月,国家广播电视总局公示了22部脱贫攻坚重点剧目。一时间,诸如《一个都不能少》(2020)、《绿水青山带笑颜》(2020)、《花繁叶茂》(2020)等一系列以精准扶贫、乡村振兴等为主题的农村剧如雨后春笋般涌出,且逐渐成为众多电视台和视频网站的主打。为向党献礼,国家广电总局2021年还开展了“庆祝建党百年电视剧展播活动”,作为展播的重点剧目,讲述异地搬迁扶贫的农村剧《山海情》(2021)首战告捷。《山海情》的热播彰显了一个道理:在当下都市剧、言情剧、古装剧盛行的时期,观众还是会为优秀的农村剧买单的。在“乡村振兴”战略背景下,新时代的农村剧与时代同行,以写实性与艺术性兼容的审美追求,谱写了一首中国农村与农民的“山乡巨变”之歌。
打造人民喜闻乐见的农村剧,关键在于塑造具有主体性的农民群像。“人物的主体性即贯穿于主客体间、主体间交往中人的自主性、能动性和创造性。”③可以说,人物主体性是农村剧真实性与艺术性的根源所在。
塑造农村剧人物主体性,农民形象不可缺席。上个世纪90年代末,以《乡村女法官》(1996)、《村主任李四平》(1999)等为代表的农村剧成了颂扬典型人物与领导干部的赞歌。站于舞台边缘的农民群体不再具备建构主体性的空间和时间。此外,“宣传先行”的创作理念,也容易让角色丧失行为的自主性和独立的自我意识。在《喜耕田的故事》(2007)里,主人翁喜耕田有这么一句台词:“三皇五帝,谁还给农民免过税?”这政策讲解员一般的语气淡化了农民身上的乡土气。不是说带有宣传性质的农村剧一定就是不好,而是这种表达不够生活化,相比之下,《大江大河》(2018)才是宣传时代主旋律的典范。改革开放背景下,退伍军人雷东宝搞土地承包、办砖厂、养殖长毛兔、承包鱼塘,短短几年就把全公社最穷的小雷村变成了最富的村子。以雷东宝为代表的农民群体因用自己的能动性来践行产业脱贫的理念而显得血肉丰满。以新农村建设为主线,《我的金山银山》(2020)中的范星火带领村民修路、发展旅游和绿色农业,携手村民让家乡脱贫致富奔小康,在各种误会和矛盾解决的过程中,彰显了新农村改革者的勇气和智慧。为落实“三改”工作,《花繁叶茂》中的唐万财开着推土机拆除了自家老宅子,倒了屋子,却立了人心,刻画了新一代村书记的责任和担当。正是因为新时代脱贫攻坚剧重视对于农民形象以及主体性的描绘,一批诸如江享福(《我们在梦开始的地方》)、白银宝 (《枫叶红了》)、张有才(《遍地书香》)等艺术形象才得以在观众记忆里留下浓重的刻痕。
在消费主义与娱乐主义浪潮下,农村剧的“喜剧化”转向是拥抱资本的产物,也是建构农民主体性路上的绊脚石。荧幕中的“刘能”们、“赵四”们不是具有能动性的个体,而仅仅是承担逗笑功能的符号。2020年,一名叫做“农名工川哥”的哔哩哔哩视频网站UP主,因喝了一瓶两块钱的矿泉水被网友质疑“为什么不喝一块钱的?”;又因在视频中说一辈子没吃过18元的自热米饭又被人猜测是在卖惨。喜剧化的农村剧对于农村现实矛盾的回避,让大众离真正的农民生活和农村环境渐行渐远。高级的艺术创作手法应是让喜剧形象成为手段而不是目的。《山海情》中有这样一些片段:村民李大有不听劝阻,耍小聪明来回多个市场倒卖双孢菇,最终却错过了最佳售卖时机;马家两兄弟和凌一农教授主动教训奸商,反而被揍得鼻青脸肿。这些角色有的愚昧无知,有的不自量力,让人开心一笑的同时,却也能让人感触到农民凄凉的遭遇和压抑的灵魂。
“关乎天文,以察时变,关乎人文,以化成天下。”④文化是人类社会和历史的积淀物。有别于都市文化,乡村文化形成于广大农民千百年来的生产劳动实践。它具有极强的地域性,是建立和维护农村社会秩序的内在力量。当乡村文化伴着岁月沉淀为集体人格,它便会逐渐凝结成一方水土的灵魂。文化盛则国盛,文化兴则民族兴。坚定文化自信,推动文化繁荣,乡村文化建设不可缺席。物质贫瘠的乡村尚能慢慢建设,而没有文化的乡村,纵使表面光鲜繁华,也不过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可见乡村文化振兴是乡村振兴的重要内容,因而农村剧对于乡村文化的书写,是传承农村文化资源的重要方式,更是为乡土铸魂的点睛之笔。
以华夏五千年的农耕文明为基础,以地缘血缘为纽带,古老的乡村文化深受儒家文化的浸染,展现出了尚仁爱、重民本、求大同的处世哲学和价值追求。这与新时代脱贫攻坚农村剧追求共同富裕、城乡一体化的主题不谋而合。如今的农村剧,不再延续乡土文化自卑的传统基调,而是让乡村文化自信成为荧幕表达的主流。在脱贫攻坚重点农村剧中,以窦豆、万月、许晗、辛兰等为代表的新一代农村“引路人”敢于探索,积极采用新技术、新观念和新思想来推动农村产业变革,唤醒了农民群体的实践自觉和文化自信。由欧阳奋强执导的扶贫剧《金色索玛花》(2020)将视角聚焦于四川凉山彝族少数民族地区。该剧不仅全程坚持在凉山实地取景,还用了大量的笔墨描绘了彝族同胞独特的服饰、民居和音乐,向观众还原了四川彝族地区真实的地理人文。扶贫剧 《一个都不能少》(2020)则将背景锁定在塞上江南张掖,该剧把具有西北风情的土墙陋室、剪纸窗花、喀斯特地貌等一一呈现,刻画出了西北文化的苍劲浑雄。打铁和漏粉这些早已停留在童年的美好记忆,在《最美的乡村》(2020)中得以重生,它们在传递河北乡村文化的同时,也展示出了当地人民勤劳勇敢的美好品德。作为农民的精神源泉,乡村文化不仅包括古宅庭院、服饰木刻等物质载体,还包括节日习俗、歌舞礼仪等非物质文化遗产。《山海情》中,完成吊庄移居的涌泉村村民,通过再办“百家宴”的方式,将李家和马家的人心再一次紧紧地团结在了一起。百家宴是涌泉村的“老规矩”,却巧妙化解了现代人守土与离乡的矛盾。
网络小说《大江东去》作为电视剧《大江大河》创作的原型,曾获得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作者阿耐在谈获奖感言时这样说道:“不要让离我们最近的历史成为盲点。”新时代的脱贫攻坚农村剧越来越重视以史诗性、全景化的方式,真实地记录和反映不同时代农村风貌与农民人格在历史长河里的嬗变,力求谱写时间跨度下一代代中国人追求脱贫致富和幸福生活的壮丽诗篇。从1978年到1988年,《大江大河》讲述了在改革开放背景下,宋运辉、雷东宝、杨巡等先行改革者们10年间地不断探索和突围沉浮;从1991年到2016年,《山海情》吟唱了脱贫攻坚背景下,马得福25年间带领宁夏涌泉村人民从贫穷走向富裕的宏伟史诗;从上个世纪90年代起,《雪线》诉说了“八七扶贫攻坚计划”背景下,欧阳南20多年的援藏路……由此,新时代的脱贫攻坚剧完成了对农村历史的纵向书写。
诚然,一部优秀的农村剧应是历史与现实的镜像。⑤它为乡村写史,为时代存真,它能让我们透过光影去深刻触碰父辈母辈生活的年代。但是农村剧要想写出真实性,写出历史的厚重感,发力的源头还须瞄准“场外”因素。
编剧唐尧认为电视剧《大江大河》最大的亮点在于“从创作理念到拍摄细节都务必求真,尽量做到贴近生产、贴近生活”。知名编剧何庆魁认为:“没有扎实的农村生活,光靠在宾馆里编、在别墅里拍,是绝对拍不出好的农村剧的,更没有办法感染观众。”⑥2017年开始热播的慢综艺《向往的生活》邀请明星晚上闲谈k歌,白天种地嬉戏,田园牧歌式的想象支撑起现代人怀旧的休憩所。只是这种诗情画意的乡村早已不再是古老中国文化的诞生地。讲述贵州省花茂村真实脱贫故事的农村剧《花繁叶茂》,其编剧和总制片人都是贵州省作协主席欧阳黔森。常年在贵州省走村过寨的他,曾长期深入花茂村体验生活,有时一住就是数月。在电视剧《花繁叶茂》的创作阶段,他坚持在实地进行剧本取材与拍摄,实现了事件真实、剧本真实和场景真实三者之间的有机统一。为饰演好《绿水青山带笑颜》中返乡创业的杜笑语这一角色,演员潘之琳特意去学习了琉璃烧制的工艺。在《江山如此多娇》(2021)开拍之前,所有演员都到田地里亲自学习插秧、晒谷、养蜂,以求最大限度地贴近生活。可见,尽管文艺创作的方法有千条万条,但最根本的还是要扎根人民,扎根生活,反应真实。
新时代的脱贫攻坚农村剧还在着力寻求国家命运和个人命运的联系。正如《大江大河》中的宋运辉所说:“整个国家都在付出,我只是其中一份子。”在剧中,邓小平同志发表的南巡讲话一举给三个主人翁都带来了新的机遇,乃至大洋彼岸的梁思申的命运都因此发生了巨大变化。普通人在时代洪流的裹挟中改变命运,更有一种催人奋进的力量。有网友曾发表剧评称:“《大江大河》让我们的父母再次回味那个时代,让我们更了解那个时代,让我们的后辈更珍惜当下,从而不辜负这个时代。”时势造英雄,国家腾飞为个人奋斗造就了良好时机;英雄造时势,个人奋斗又为国家富强提供了不竭动力。在脱贫攻坚农村剧里,国家与个人互为依托的辩证关系,都彰显着不同时代背景下国家与个人能够共同发展的根源所在。
实现乡村振兴,新时代需要有“新血液”,“新血液”促进新发展。在荧幕叙事主体方面,新时代的脱贫攻坚农村剧也在不断地与时俱进。随着城乡一体化的大跨步推进,“新农村”的风貌早就不可同日而语。迥异于蓬头垢面、满手老茧、衣衫褴褛的老农民形象,当下脱贫攻坚农村剧的主人公多是青春阳光、观念新潮的新青年。这群“80后”“90后”由农村改革的亲历者摇身变为脱贫攻坚的推动者和新农村的建设者。例如,《最美的乡村》里的石全有和《绿水青山带笑颜》中的杜笑语,都是返乡创业的大学生;《江山如此多娇》中的向喜妹是村子里自立自强、多才多艺的电商网红;《金色索玛花》里带领村民种植草莓的师薇,曾是公司里干练的技术员。这批拥有高学历的知识分子用创新思维敲碎了老农民的因循守旧,为广袤的乡土中国注入了新鲜血液,给脱贫攻坚战役提供了源源动力,成为建设新农村的中流砥柱。学有所成的年轻一代不是为了摆脱贫困的山村,而是为了摆脱山村的贫困。这种以推动“乡村振兴”为己任的责任感,彰显了时代新人的抱负与追求。
新时代背景下的扶贫是专项扶贫、行业扶贫、社会扶贫等多措并举的立体化、大扶贫格局。从“大水漫灌”到“精确滴灌”,因地制宜借助人才优势巩固扶贫成果,是全党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在扶贫工作中的又一次深刻阐释。在这一新的时代背景下,脱贫攻坚农村剧叙述主体的变革,同样凸显了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农村的革新和时代精神的蝶变。
从改革开放至今,农村剧已走过了40多年的历程。作为改革的排头兵,乡村的变化一直是社会关注的焦点。2021年以国家广电总局“脱贫攻坚重点扶贫剧”和“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百年电视剧展播”活动为契机,农村剧几经蛰伏终于焕发了新生的曙光。艺术来源生活又高于生活,农村剧用丰富的影像为农民塑像,传承乡土文化,书写乡村新貌。期待接下来的脱贫攻坚农村剧能够经受住时间的考验,展示出持久的生命力,不断为我们奉献一场接一场的视觉盛宴。
注释:
①陈方:《农村剧为何越来越萧条》,《光明日报》,2016年6月14日,第2版。
②张新英:《对农村题材电视剧创作的回顾与反思》,《中国电视》2018年第2期,第46页。
③薛晋文、曾庆瑞:《新世纪农村题材电视剧的缺失与期待》,《现代传播 (中国传媒大学学报)》2010年第7期,第71页。
④《周易·贲卦·彖传》,郭彧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94页。
⑤范志忠、王家明美:《转型期中国农村题材电视剧叙事话语变迁》,《中国文艺评论》,2019年第12期,第82页。
⑥王磊、施晨露:《新农村建设催热农村题材影视剧创作 荧屏农村戏赢得好口碑》,《文汇报》,2006年8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