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推移
炮火破空飞舞,发出死神的尖叫。
整场战争期间,有两种武器的啸叫声最令人闻风丧胆,一种是德国斯图卡轰炸机,一种是苏联的喀秋莎火箭炮。
只是,斯图卡轰炸机再也不可能出现在柏林的天空了。
爆炸一下下沿着地面传来。
总理府花园里没有花,到处都是散碎的混凝土粒。一个伛偻的人身披黑色的双排钮大衣,眼神浑浊,左手背在身后不住晃动,有如一个中风的老人。五年前,从斯堪的纳维亚到巴尔干,文明世界匍匐在他的皮靴下颤抖。
而今天,轮到文明世界使他颤抖了。
“地下掩体已经清洁过了。”卡拉名义上是总理府的女秘书,但她跟卫兵们坦言,自己更像一个婢女。她熟知所侍奉的人的脾性,如果你跟他说“是时候进入地下掩体了”,十有八九会招来一声冷笑,甚至一顿咒骂——虽然骂的对象不一定是你;但你要是委婉地说“地下掩体清洁过了”,他兴许会屈尊移步。
但这次是个例外。
元首摸了摸白发脱落的额角,“我很不喜欢那个地下室。”
“我保证里头已经非常干净,绝对不會再出现柴油味。”
“不是气味,卡拉,”元首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是声音。”
“我已经让卫兵们保持安静。”还有让那些用杜松子酒来麻痹绝望感的军官们少发酒疯。
“对你,对其他所有人,地下室都是安静的,只有对我不是。”不得不承认,这个致三千多万人死于非命的男人,对身边伺候他的人倒颇为友善。
又一声更近的爆炸。
元首叹了口气,不情愿地迈开步子,“卡拉,你,你相信有鬼魂吗?”
卡拉跟在后面,“我不信。”
“我以前也不信,但这几天在地下室,”他忽地苦笑起来,“我满耳都是贝多芬。”
“我战前在维也纳也听过演奏。”卡拉关上铁门。
“除了尼采和瓦格纳,我最崇拜贝多芬,但现在它没日没夜地在地下室响起,像冥冥之中……”
卡拉仿佛没听见抱怨,把元首推进一个整齐的房间。尽管柏林已被围多时,但这里的物资供应还是全德国最好的。天花板上灯光的晃动显示着地面的战况。“我知道有个人跟您一样,也是非常崇拜贝多芬的。”卡拉说。
元首颓然地坐在沙发上,把食指抵在额角前,视线在空中乱扫,像在追逐着鬼魂。“听,又是《哀格蒙德序曲》……”
高举指挥棒的两只手骨瘦如柴,但它们向下摆动时坚决有力。乐队开始奏出悠长的和弦,随即是让人喘不过气来的低音,一如焚化炉烟囱吐出的浓云。
在空地上,指挥家闭着眼睛,投入到那逐渐热烈起来的合奏中,令人不禁想象起他身披燕尾服的样子——虽然此刻他穿的仅仅是竖条纹的囚服。
办公楼二楼有个平台,几个军官围坐着观看乐队排练。远处吹来的海风让人十分惬意。
“这首《哀格蒙德序曲》叫人心情不好。”费迪南德上校是去年空降到集中营里的二把手,“是谁要那个蠢货演奏这种哭丧曲子的?”
另一位身材肥胖的军官把鱼子酱涂在烤好的白面包上,“以你的品位,只会听《快乐的寡妇》这类货色。”
“不好吗?”费迪南德的碧眼如一口深潭,没人能看得到底,“轻快的曲子至少让犹太人去‘洗澡的时候顺从些。”
“那就叫他停下,换首曲子?”集中营的司令官倒是通情达理,对音乐品位没有要求。
“算了,”费迪南德摆摆手,“别让穆勒先生再浪费他天才的大脑了。”
司令官十分不悦,让囚犯组织乐队是他的主意,费迪南德这话让自己面子上不怎么好看。但他知道费迪南德背负着无人知晓的特别任务而来,营地北区的厂棚是费迪南德的独立王国。厂棚用巨大的钢甲支撑着,墙壁密不透风,即使蚊式侦察机在树梢的高度掠过也没法看清里头有什么。厂棚外有两百多名来自海军的精锐把守着,这支编号不明的部队只听命于费迪南德。所以,费迪南德表面上是二把手,其实司令官指挥不动他。
突然,楼下的空地传来一声呵斥:“单簧管和巴松管怎么回事?又慢又弱,你们以为是公鸡打鸣吗?要干净!要有含蓄的力量!艾格蒙特在这里要号召人民起来跟侵略者作斗争,给我点儿抗争的悲愤!别像没吃饱似的。”
听到最后一句,二楼平台上的党卫军头子都笑了。费迪南德扶着栏杆喊下去:“嘿,穆勒博士,你可比卡拉扬还神气。”
穆勒充耳不闻,又举起他的指挥棒。
“这家伙能听出头发丝那么小的气息不畅,”费迪南德耸了耸肩,跟同袍们说道,“在他手下干活是一种不幸。”
“但能让他在手下办事,却是一种幸运。对吗,费迪南德上校?”司令官话里有话地说。
上校朝长官举了举杯子,转身对身后一名女军官说:“排练结束后,叫穆勒回北区。排练多久就要他补上多久工作。”
“是,长官。”卡拉站起来应道。
集中营北区那个二十米高的厂棚,汇集了全世界最先进的装配机械,有些电动工具甚至是为这个工程特别研制的。车间中央放着一个庞然大物;龙骨、肋板、外壳勾勒出一艘潜艇的主体。几十个工人从圣诞节至今一直在赶工,眼下正准备给耐压壳贴上他们不知是何物的黑色金属片。
身穿囚服的穆勒在忙碌的工人面前,显得十分突兀。但他对此浑然不觉,到处大呼小叫,指责这帮人喷涂的方向不对、那个班组安装部件迟了,仿佛他还在指挥那班犯人乐队一样。可是从第三帝国各地挑选出来的熟手技工们,却不敢对这名囚徒表露出一点儿不恭。很快,他的每个指示都得到了落实。舰首那个十平方的金属片被铲起,按照他的要求重新贴了一遍。
“我很赞赏你的敬业,穆勒博士。”费迪南德上校军服笔挺。
穆勒如一只面对着狼犬的小鸡,“这是我的职责。”
“你已经连续工作四个月了,不累吗?”
“您知道答案,长官。”
“但我想听你回答。”
“事实上,这里的‘洗澡间建好后,再也没有囚犯会抱怨干活累。”
“我从没把你跟那些犹太猪猡混为一谈。”
穆勒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囚服,“工作工作再工作,这大概是我们日耳曼人的天性吧。”
“但我要的不是辛勤,而是结果。”费迪南德胸前的纳粹金质党章闪闪发亮,“几个月了,现在工程还在组装阶段,我不得不拖着邓尼茨将军的命令。”
“我会加快进度。”
“首先你要把那犹太人乐队停下来。”
“好的,上校。”
费迪南德向前踏上一步,“今天英国人又炸沉了我们一艘U型潜艇。我们的水手在流血,在死亡。”
“我明白。”
“有一点,我不得不提醒你:是我,在一手主持着这个项目。别以为电磁消声技术只有你才懂,你就可以在我背后玩什么花样。我可以立即把你扔回南区的集中营。在那里你可不能指挥一支庞大的工程队,而只能像卑贱的犹太人一样挖地。你要记住,虽然为了把你从那里捞出来,我在党卫军费了很大劲儿;但要把你送回去,却就是一句话的事。你要清楚自己的问题有多严重。公然批评元首的犹太法令,这可是要送焚化炉的罪名。”
“我忽然觉得,是元首的政策,启发了这个电磁消声项目。”
“注意你的措辞。”费迪南德眼神阴鸷。
“不然怎样?”穆勒心里冷笑,“第三帝国的U型潜艇等着我去拯救呢,就因为我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送焚化炉?你在邓尼茨将军那里交代得过去吗?”
但他紧闭着干枯的嘴唇。
费迪南德冷笑着,“看来我的顾虑不是多余的。你确实需要点儿动力。”
穆勒打了个寒颤,他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太冲动了。
“一支乐队除了指挥,哪个岗位最重要?”费迪南德转过身之前说,“是第一小提琴手吧?”
这一晚,穆勒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那个只有四个平方的囚室——他很幸运,拥有一个单间,虽然里头仅有一张床,但这已经是其他囚犯不敢奢望的事了。
门开着,女军官卡拉站在里面,她頭上束起一个金色的发髻。
“欢迎光临。”穆勒十分惊讶。
卡拉看着穆勒好一阵,移动了脚步。
穆勒随即看到床上留下了一把小提琴,他的胸口像被人重击一下。“你得告诉他,卡拉,我没法加快进度。”他拿起小提琴,只见琴身破旧不堪,漆面掉了两三块。这是囚犯乐队第一小提琴手的乐器,是党卫军不知从谁的遗物中翻来的。尽管每次拉奏完都要花上半天重新调音,粗细不匀的弦令人担心拨一下就会断掉,但那位犹太人仍视之如珍宝。不管囚床多拥挤,他总是不顾邻铺的抗议,每晚都抱着冰冷的小提琴入睡,仿佛那件乐器能在春寒中散发暖意。如今,小提琴的琴弦断了一根,两端旁落在琴身外。指板上依稀印着的血迹,仿佛在诉说它主人的命运。
“而且你知道,一切都得……得按计划来,我没法改变。”
“我很遗憾,穆勒博士。”离开前,卡拉轻轻在他耳边说。
穆勒怔了一阵,托起小提琴,拉响了一个干涩的音符。
忽然,他一手把鸣弦按停。
从此他每天跑到干船坞更早,而回来睡觉的时间更晚了。
一个月后,他收到了一根单簧管。
再下一个月,是巴松管。
大半年后,穆勒的房间堆满了各式乐器,卡拉告诉他,费迪南德上校不允许他把乐器送走。于是,穆勒只得忍受这些乐器摆在床头。只要一闭上眼,他就仿佛听到乐器在隐隐自鸣,每一晚,都是《哀格蒙德序曲》的音调。
厂棚下的船坞已经被引流槽改成了微型码头。北面的铁门打开着,海风寒冷彻骨。
“我很高兴你更勤快了,”费迪南德站在一艘巨大的潜艇前,“虽然进度似乎加快得不多。”
“系泊试验都已经完成了。”穆勒的声音有气无力,也许是因为连续加班令他身心交瘁,“所以这个月,别再难为我的乐队了好吗?”
“我也不喜欢行刑队的吵闹,但你要是想让他们的步枪消声,”费迪南德指指那艘待检验的潜艇,“就得先把这边消声的事情搞好。”
穆勒圆形眼镜片下的双眼布满红丝。
费迪南德说:“别忘了那天我提醒你的:是我,在一手主持着这个项目。再说一遍,别试图在我背后玩什么花样。”
穆勒没有答话。
“因为战斗实测时,你也会在潜艇上。”
“战斗实测?”
“现在是战时,你以为还有机会给你慢吞吞地做航行试验吗?最有效的测试不是在我们这个平静的港湾,而是在大西洋。”
穆勒感到呼啸的北风骤然失去了声音,“直接实战?”
“还有比这更好的测试吗?”
“大西洋里到处都有英国驱逐舰,万一反相电磁装置有什么意外,我们会死无葬身之地。”
“如果浪费了一年,我们的潜艇仍没能够扭转战局,我们不是死在大西洋,也会死在这里。”
“元首正在输掉这场战争对吗?”
“哦,你还没学会管住自己的嘴巴。这就是你,一个日耳曼人,却跟犹太囚犯关在一起的原因。”
“那可是一整艘潜艇的官兵。”说罢这句话,穆勒忽然瞥见有个金发女军官远远地望着这边,是卡拉。卡拉的视线若有若无,像海上的雾气。
“在帝国的利益前,那算不了什么。而且你知道吗,”费迪南德拍拍穆勒的肩膀,“我也会一起出海。”
尽管在船坞时,穆勒经常进入潜艇内部,但今晚当他钻入窄小的入口,与海上的新鲜空气瞬间隔绝,他还是登时有种窒息的感觉。
攀着冰冷的铁梯往下爬到底,他立刻闻到一股油漆的味道。潜艇内部远远没有站在船坞看它那么大。狭长的通道仅可容身,密集的转盘令人眼花缭乱。不过穆勒的目光还是迅速落在一片红色底板的指针仪表上,左边还有个示波屏幕。这套不到半平方大的东西是他的发明,也是这艘家伙有别于世界上所有潜艇的地方。
新型U909潜艇为了避免水面柴油充电的麻烦,采用了沃尔特汽轮机做动力装置。它用过氧化氢添加二氧化锰催化剂产生气泡、形成蒸汽从而产生强大的动力。穆勒听着水手不断向艇长报告速度,最后定格在十节。在如星光般昏暗的舱室中,他握着床头的铁链。不知为何,这时他的听力特别灵敏,像在指挥乐团时一样,能在发动机的低鸣中分辨不同人的对话。
在例行的下潜警报声中,他听到艇长命令关闭舱盖、让水柜进水、以十度下潜三十米。包括大副在内的其他官兵对艇长毕恭毕敬,令穆勒想起集中营的囚犯跟看守的应答。
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待了一个星期,如果不靠墙壁上二十四小时制式的潜艇钟表,穆勒已经分不清昼夜。他开始和潜艇上的官兵说得上话了。为免节外生枝,费迪南德没有把穆勒政治犯的身份透露出来。那些水兵还以为穆勒只是一个来自柏林大学的寻常工程师。
在穆勒的想象中,潜艇航行时是非常平稳的,因为舰艇主体隐没在水下。但他错了。大西洋正在刮着狂风,即使穆勒回到给他特意安排在艇长室旁边的睡舱,也没法像在集中营那样侧着身睡觉,因为潜艇晃动颇大,侧着身会从狭窄的床上掉下去。
穆勒已经适应了潜艇内独特的气味:除了崭新的油漆味外,还有生物臭气——既来自几十个人共用的厕所,更多来自官兵们自身。穆勒发现大多数水手身上都有大块斑点或者脱皮,显然阴暗的环境和长时间不洗澡令他们承受着皮肤病之苦。至于发霉的食物、抓之不尽的虱子便已经不算什么了,年轻人甚至不介意拿来互开玩笑。
有好几次,穆勒不禁偷偷地想,我该不该连累这些可怜的孩子葬身海底?
连艇长也跟穆勒渐渐相熟了,他跟费迪南德谈话时,也不避开穆勒。
这天,艇长和费迪南德上校在反复排练一堆说辞。听了好一会儿穆勒才明白,他们是在准备事后向上级的汇报,看艇长谨慎细致的样子,他估计是要跟那位奥地利下士吹嘘:“U909由于采用了全新的化学反应动力,不需要像普通柴油动力潜艇那样定期上浮海面,所以敌人不可能用雷达扫描金属透气管的方法发现我们。至于探查潜艇的另一种主要工具——声呐,就更不可能发现它了,因为我们安装了一套反相消声装置。声音,是通过振动波在介质中形成的,但消声仪可以在探测到声呐的声音之后自动生成振幅相同的反相波,从而抵销声呐的声音。至于潜艇内部的发动机和机械声音,也会被同样的方法湮灭……”
费迪南德上校打断了艇长,“你用语太专业了。你只需要解释:反相消声仪可以同时吸收外界和潜艇内部的声音,这就够明白了。我们的速度是个弱点,当然,这点不是柏林感兴趣的。还有,千万别啰嗦说潜艇有高度安静性和隐蔽性之类籠统的话,因为元首不是斯大林,他不喜欢听大而无当的汇报。”
“然后,我再解释一下这种潜艇从比斯开湾进入深海后,对英国补给线的削弱,乃至对整场大西洋海战的决定性作用?”
“千万别这样,不然你就闯祸了。”
“为什么?”艇长不明所以。
费迪南德坦率地笑了,“元首虽然经常会绕过官僚系统向一线指挥官询问实际情况,但你总得留些台词给邓尼茨将军,毕竟他是我们的头儿。”
艇长恍然大悟。
突然,扬声器传来紧张的呼叫:“发现敌舰。”
艇长和费迪南德快步冲出艇长室。
穆勒跟着来到指挥舱。
声呐兵全神贯注地听着耳机,“一艘大型的……商船……”
大概,这是美国向英国提供补给的货轮。
“还有一艘……”声呐兵用耳语般的声音说。
潜艇上所有人仿佛约定似的,一起闭上嘴,唯恐干扰了声呐兵的判断。穆勒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心跳。
“一艘英国驱逐舰。”
这句话像深水炸弹一样,在人们脸上掀起一阵波澜。
英国驱逐舰的速度高达35节,比欧洲所有潜艇都快,一旦被其盯上将无法脱身。再加上驱逐舰成套的反潜武器,U型潜艇向来对它极为忌惮。
艇长迅速反应过来,“那就让我们创造一次奇迹,把驱逐舰干掉。”
他正要转身下令,穆勒一把拉住他,“不,打掉商船。”
如果不是在作战水域,费迪南德就要跳起来了,“你胡扯什么?”
穆勒平静地说:“我们这次测试,只带了一枚鱼雷,对吗?”
“放肆!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儿。”费迪南德下巴凸起。
自启航以来,艇长就留意到费迪南德不怎么把这套精妙无比的消声仪的设计者放在眼内,但如此粗鲁的训斥倒是从未见过。艇长说:“对,只有一枚鱼雷。”
“如果我们打了驱逐舰,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商船溜掉。”穆勒没有理会费迪南德,“你有没有想过,区区一艘商船,居然就要一艘驱逐舰来保护,这是为什么?”不等艇长回答,穆勒继续说:“里头有关键的战争物资,值得耗费一艘驱逐舰单独为它护航。以后给你授勋时,海军情报处会搞清楚它的价值的。”
“够了,穆勒先生。”费迪南德做了个警告的手势。
“到时我们上岸向海军汇报,会说这艘潜艇不怕商船,还是不怕驱逐舰?”
艇长眼里闪过一丝饿狼的兴奋,“可是,如果把唯一的鱼雷射向商船,驱逐舰立刻就逮住了我们,它会一直把我们追进比斯开湾。”
“前提是,它能发现我们。”
“消声仪真能让驱逐舰变成聋子?”艇长说。
“我们为什么不检验一下呢?”
潜艇内不知哪里在缓慢滴着水。
艇长对着话筒下令:“上浮至潜望深度。”
费迪南德像老鹰抓鸡一样将那位囚犯提到一旁,“你知道你刚才干了什么吗?”
“知道,”穆勒淡定地说,“给您增添一枚骑士十字勋章。”
随后,穆勒感到地板在大幅度后倾。
潜艇在迅速上浮。
不久,鱼雷舱那边传来一阵金属躁动,士兵汇报鱼雷已经成功射出。尽管在紧张的战斗状态,全艇官兵仍习惯性地压低声音说话。
等了好久,没有轰鸣声从铁壳传过来。
“潜艇外壳全都装上反相消声电磁片,一切声波会在那一层电磁片上被反相震动波抵销。我们不会听到任何声音的。”穆勒满怀自信,只有外壳上唯一预留的声呐窗口可以接收外界信号。
戴着耳机的声呐兵点点头。
潜望镜伸出水面后,艇长亲眼看到目标商船已中弹起火,像醉汉般不住倾侧,估计不出十分钟它就会葬身海底。
穆勒抑制着让自己也看一眼的请求,他从声呐兵的座位拉出备用耳机——这是应测试的要求特别配备的。
这时,艇长从潜望镜观察到:在60度方向,一艘驱逐舰正在调头,张牙舞爪地向这边扑来。
“下潜!快!”
收起潜望镜的潜艇,便如一个盲人;不过话说回来,潜艇就像蝙蝠一样,多半是靠耳朵分辨方向。
艇长、费迪南德、穆勒都戴上了备用耳机。
他们清晰地听到令世上一切潜艇丧胆销魂的声响。
乒……乒……乒……
皇家海军的驱逐舰启动了主动声呐。
乒……乒……乒……
稳定的节奏,让人想象到一头在海底迈步的海怪。
艇长下令让潜艇全速向东前进。
“不,让潜艇保持5节的低速。”穆勒说。
艇长惊讶地看着这个低调了一个多星期的神秘工程师。
“U909浑身布满鲑鱼鳞片一样的电磁声压片,连螺旋桨也没有。这足以令我们像海底的幽灵一样,英国佬只会听到一片寂静。但是如果我们开得太快,水流本身会发出声音,这反而容易暴露我们。”
“被装有深水炸弹的驱逐舰追赶时,你建议我们慢慢散步回家?”
“是的。”
艇长盯着他五秒钟,在漫长的潜艇指挥生涯中,他头一次犹豫这么久。“保持5节速度。”
一系列的应答声之后,潜艇上再没人发出多余的声音。
穆勒渐渐感到闷热起来。潜艇中仿佛飘荡着一片蒸汽——大概来自众人的汗液。过了许久,也不知是否听觉疲劳的原因,他觉得主动声呐的响声变弱了。
他看了一眼声呐兵,只见那位经验丰富的年轻人脸上绷紧的肌肉渐渐松弛。
又过了很久,艇长首先摘下耳机。“你喜欢在放松的时候喝两杯吗,穆勒先生?”他率先走向艇长室。
“希望你的酒杯是有把手的那种。”
“哦?”
“虽然我早知道这个结果,”穆勒攤开双臂,“但手心还是出满汗。”
一个月后,费迪南德上校飞去了柏林。他如愿以偿得到了觐见元首的机会,回来时他胸前多了一枚骑士十字勋章。每次他把手放上去时,似乎仍能感受到元首指尖的温度。他把北区的研发船坞改成了生产工厂。
可惜反相消声电磁片和过氧化氢发动机太难量产,否则他的雄心将得到更大的实现。
在他离开的短短几天,穆勒重新组织起一支规模更大的犹太人乐队。尽管新找的第一小提琴手、单簧管手、巴松管手的水平远远跟不上他的要求,但他没过多苛求。
他们假装没留意到同囚舍的人们不断轮换,没留意到背后的刑场和焚化炉。能在春末的阳光下演奏着贝多芬的音乐,对这班穷途末路的人来说,已经是命运之神莫大的恩赐。
穆勒得到了保证:他的乐队成员再也不会被随意处决,患病者甚至能得到药物治疗——尽管军医把他们当麻风病人般拒绝问诊。收获这些罕见的恩惠,是由于立下大功的费迪南德心情不错。
但是上校的这种心情只持续了不到半年。
消声潜艇的出现,令海军总司令邓尼茨喜出望外,他感到一度被盟军驱逐舰打破的“幸福时光”又回来了。
德国海军秘密改变了潜艇狼群战术,利用新研制的消声潜艇做“狼王”,带领一队U型潜艇攻击大西洋上的盟军舰只。
既然“狼王”无法被侦察,那么它就可以在月夜中,指挥一个狼群扑击对手,然后全身而退。
可惜事与愿违。
狼群的出击频频折戟。
有时连消声潜艇都无法幸免。
盟军舰队往往在消声的海底狼群布置战术时就主动发起进攻,第三帝国的指挥官总被打得措手不及。
对方驱逐舰深水炸弹的深度设置越来越精准,总能让爆炸发生在U型潜艇所处的深度。
难道大英帝国海军的训练水平,短短半年有奇迹般的提高?
纳粹指挥官起初以为是新技术运用不当,但在反复的海上测试中,连德军自己的水面和水底舰艇都无法侦察到消声潜艇。
可见问题不是出在技术上。
这年五月份,第三帝国的海军遭受了最惨痛的打击,四十一艘潜艇被击沉。
狼王战术彻底失败。
在军事会议上,各路元帅和将军争先恐后地甩锅。空军开始埋怨海军在毫无价值的项目上浪费了过多资源,戈林甚至含沙射影地将它跟斯大林格勒的失败扯上关系——尽管伏尔加河上没有一兵一卒来自德国海军。
消声潜艇被勒令停产。
元首开始怀疑是不是过早把邓尼茨提拔到海军总司令的职位上了。
于是邓尼茨打电话到费迪南德的办公室。总司令不需要说很多话也能表达清楚他的意思。
费迪南德握着电话的手在发抖。这通电话的最后,总司令有个奇特的要求,让军阶低下的女军官卡拉接电话。
费迪南德脸上阴晴不定地在旁看着那位金发的日耳曼美女。
在他负责的这个庞大的团队中,他第一次感受到被轻视的痛苦。
卡拉只是“明白”“明白”地应了几声便放下了电话。
“我能问,总司令跟你说了什么吗?”费迪南德发现自己对这位女军官的语气不再像以前那么高高在上了。
“對不起长官,这不合适。”
费迪南德忍着羞辱,“所以我一直奇怪,为什么上头要派一位女军官到这儿来。”
“这个想法很合理。”
“你不是党卫军的人?”
“我是海军情报处的。”
费迪南德拼命压抑着怒火,“看来,总司令对我一直都不放心。”
“请原谅,上校,我只是做好自己的分内事。”
“那我该庆幸,自己对海军从来都是忠心不二。”
卡拉没回答。
“听着,卡拉,我不知道你跟邓尼茨总司令是什么关系,也不想打探你被派往这里的真实目的。不过我们都不该当对方的绊脚石,对吗?”
“完全同意。”卡拉神秘地一笑。
几分钟后,另一个人敲门进来。
是身材瘦削的穆勒。
“恭喜你,穆勒博士。鉴于你为德意志做出的杰出贡献,我决定缩减你的刑期,将你提前释放。从今天开始,你不再需要穿集中营的竖纹服了。”
穆勒仿佛被雷电击中,一动不动。
费迪南德笑了笑,“你以后就是以自由人的身份为我们造船厂服务了。宿舍,我会让卡拉为你安排一个宽敞的。另外,你还跟普通工程师一样,每个季度有一次休假。”
穆勒苍白的脸上泛起红色,“我,我不知道该、该……”
“如果我是你的话,”费迪南德咧开嘴笑了,“喝点儿酒,找个女人。”
费迪南德上校兑现了他的承诺,这年的夏至日,他给了穆勒一周的假期和来回维也纳的车票。
尽管有好几片巴洛克建筑被盟军空袭摧毁,但总体而言维也纳的战争气息不浓。穆勒走在纵横交错、方向凌乱的狭窄街道里,放纵自己一日迷路好几遍。
他找到金色大厅,但音乐会门票已经卖光了。他只好找了个咖啡馆。路面上有大片鹅卵石空缺了,穆勒想象着它们是不是一百多年前被野孩子们挖去投掷贝多芬了。
“你也对这场卡拉扬感兴趣,穆勒先生?”说话者站在桌旁,阳光洒在她的脸上。
卡拉身材高挑,一身淑女服饰的她跟一位地道的维也纳女士无异。
穆勒凝神瞧着她,“我们真的要这样说话吗?”
“难道喊着军令那样才好?”
穆勒绅士地为女士搬挪椅子,“你喜欢卡拉扬吗?”
“不,我分辨不出不同指挥家的效果,”卡拉说,“但我喜欢贝多芬。”
“哦,喜欢他什么?”
像听到世界上最蠢的问题般,卡拉笑了,“我喜欢会倾听的男人。”
“那你可挑错偶像了,贝多芬是个聋子。”
“但他能听到田园的风雨,听到战马的鸣叫,听到别人的心跳,听到世界的秘密。”脱下戎装的卡拉,完全无法令人猜出她在集中营效力,“其实,你在给乐队排练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你了。”
“是吗?”
“那个多余的集中营,本来就是为北区的潜艇造船厂打掩护的。那里单调得像只剩下一根弦的低音提琴,只有你们乐队有意思。”
穆勒的目光有点儿飘忽,“卡拉,你结婚了吗?”
“博士,这个问题有点无礼。”
“我知道。”
“没结婚。你有介绍吗?”
“你喜欢听力好的男人?那你该去潜艇上找个声呐兵。”
卡拉大笑起来,“我还以为你有更好的推荐呢。”
“你是不是有金色大厅的票?”穆勒用纸巾擦擦嘴角,“如果你能搞多一张,我或许不会让你失望。”
酒店房间内的水晶灯饰在微微摇晃,穆勒异常灵敏的耳朵听到它们叮叮轻碰。
留声机里播放着《第六交响曲》,但此刻的乐曲似乎无心展示田园风光,只是反复宣泄着狂喜。
“关掉留声机吧?音量太大了,会吵到隔壁。”卡拉说。
“不。关掉留声机,我们才会吵到别人。”穆勒大汗淋漓地说。
卡拉搓摸着穆勒肩背上的几道疤痕。
“放心,没有一道是你打的。”
“我从不虐待囚犯,信不信由你,我也没学会杀人。”
“我信。”
“哦?”
“听起来有点儿疯狂,不过,即使我身处集中营的时候,我也经常偷偷地看你。”
“你要是在海军捞个一官半职,保证会在柏林迷倒一大片美女。”
“我看不会了,”穆勒把手臂环在枕头上,“我告诉你一件过去的事。”
“什么?”卡拉掀过被子盖着裸露的双肩。维也纳的夜晚有点儿凉。
“战前,我也来过一次维也纳,一样是在咖啡馆,我遇到一位女士。我们一样是在金色大厅看了维也纳爱乐的演出,一样是听《哀格蒙德》……”
卡拉静静地听着他诉说。
“一样是这个酒店……但现在和以前,已经有太多不一样了。”穆勒声音有点儿哽咽。
卡拉吻向他眼角的皱纹。
接下来,穆勒每天都在扳着指头数日子,仿佛假期的尽头就是生命的终结。
他和卡拉逛遍维也纳所有大街小巷,一开始他还能如数家珍这里是美泉宫,那里是大教堂。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其实无心游览这里的名胜。他们要的只是待在一起,燃烧着越来越少的相处时光。
在离开维也纳的前一夜,他们一遍又一遍地放纵着躯体和灵魂,直到精疲力尽。
“等仗打完了,你有什么打算?”卡拉蜷缩成一团,“你会去找那个神秘女郎吗?”
“会的。”
“哇,你还真不会说哄女人的话。”
“我相信,真话才是最好的话。”
“那,活在谎言中,你肯定天天憋得难受。”
“难道你不是吗?”穆勒的目光有点儿怪异。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穆勒用食指绕卷着卡拉的金发,“只是普通的,真话。”
“你还没学会管好你的嘴巴,那会害你再次进集中营的。”
穆勒哼了一声,“你知道吗,我一直觉得,是元首启发了我开发那套反相电磁消声装置的。”
“哦?”
“元首不是一直想消灭他不喜欢的声音吗?我也是在做同样的工作。”
“这个世界确实挺疯狂的。”
“是的,疯狂,扭曲。”
“看来我们在这里是有共同点的。”
穆勒掀开被子看着里头,“我们好像还有另一处共同点。”
卡拉捶着他的胸口。但忽然,她像泄了气一样,“可惜,幸福总是短暂的。”
穆勒抓住她双手,“卡拉,我能相信你吗?”
“你想说什么?”
穆勒深吻着对方的额头,“我可以把性命交托给你吗?”
卡拉的右手像水蛇一样往下移动,“你不是早把一切都交托给我了吗?”
“停手,哦,别,卡拉,哦……”
消停下来后,穆勒翻过身,“听著卡拉,有件事,我这几天一直想跟你说。”
卡拉侧着头,“需要我保密吗?”
“当然。”
“那就别说。”
“为什么?”
“因为你的秘密十有八九跟第三帝国有关,”卡拉说,“实话告诉你,上头已经批准了我的退役申请。我不想全身而退之前出什么乱子。”
“好,”穆勒好像很失望,“我尊重你的意愿。”
卡拉的眼睛在黑夜里闪烁,“不过,要是有什么乱子,我早已经惹上了,对吗?”
“我想是的。对不起。”
“算了,你说吧,如果你是犹太人什么的,反正我身上已经有你的体液,跑也跑不掉的了。”
穆勒吞了一口唾沫,仿佛要面向十万观众发表演说,但其实他只说了八个字:“我在为英国人工作。”
卡拉睁大眼睛,“天哪。”
“确切地说,不止我,还有费迪南德上校。”
“哦,天哪。”
“反相声压电磁装置,自打一开始就是个圈套。电磁片确实可以感应声压、生成反相波来抵销。但是这样一来,潜艇就像一块巨大的磁铁,英国皇家海军虽然无法用声呐来发现我们,但他们只需要在水底拖着一根特制的探磁仪,就可以把‘消声潜艇逮个正着。”穆勒打着手势,一说到自己的老本行他就异常兴奋,声量都变大了,“而且这些磁力变化是有规律的,那就是与声音频率和幅度同步。于是,英国驱逐舰只需要分析探磁仪上的信号,就可以还原潜艇的一切声响。由于消声装置对潜艇内部的声音采用了同样的处理方法,所以英国人同时可以毫无障碍地‘听到潜艇内的一切声响。他们像收听BBC一样轻松,就可以听清楚第三帝国深海部队的秘密。”
“天哪。”卡拉大声得夸张,她的辞典里好像再没别的字眼可用了。
“所以我那一回出海,做实战测试的与其说是德国潜艇,不如说是英国海军,他们只付出了一艘空载商船的代价就骗过了所有人。话说回来,我不是那种贪功的家伙,其实,费迪南德上校才是这个绝妙计划的负责人。我猜,他大概是英国军情局在柏林安插的最高级别的间谍了吧。我只是配合他而已。”
“怪不得军方内部有传言说,我们的恩尼格玛密码被盟军破解了。原来……”
“可惜邓尼茨司令停产了消声潜艇,不然第三帝国会毁灭得更快。”
直到这时,卡拉绷紧的脸才放松了一点,“你个小乖乖,元首只是让你丢掉多余的声音,你却让他丢掉整个帝国。”
穆勒此刻的得意,不知是由于工程师的底色,还是床上男人的天性。
“所以我提前退役的决定是对的。”卡拉吻了爱人一下,“战后你想定居在哪儿?柏林还是维也纳?”
“维也纳吧,”穆勒想了一下,“这里有贝多芬的气息。”
“还有你那位维也纳女郎。”
“哦,卡拉。”
“明天我们就要回到可恶的工作岗位了。你先休息吧,我去洗个澡。”
卡拉赤着身子走向沐浴间,在里头鼓捣了好一阵才走出来,“见鬼,沐浴间居然没水。也没见苏联人轰炸过水厂呀。”
“这就是奥地利。”穆勒打了个哈欠,“你去哪儿?”
“我不能带着你的一身味道等到第二天。我去把值班经理骂一顿。”
卡拉走出房间,乘坐电梯来到大堂。
值班经理迎上来,“有什么可以帮到您,女士?”
“请问,”卡拉此时恢复了一名女军官的嗓音,“电话在哪里?”
值班经理指了指长台尽头,那里空无一人。
黑色的话筒冰冷无比。
“给我接4楼的43B房。”
卡拉等着接线生的操作,听筒里传来阵阵杂音,然后是一把男人的声音:“喂。”
“你们刚才听清楚了吗?”
“窃听器的效果很好。”男人喜不自胜,“真是一条大鱼。”
“不,两条。”
“对,还牵涉到上校级别。”男人几乎要吹起口哨。
卡拉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她转过身。
穆勒站在那里,双眼变成了灰色,饱含着忧郁和不舍。“再见,卡拉。”他轻声说。
卡拉好像愣住了。
听筒里的男人说:“很好,这回我可以直接向邓尼茨司令汇报……”
卡拉看着穆勒跑出酒店。她缓缓吐了一口气,“该死,穆勒发现了。”
“什么?”
“你们赶紧下来!”卡拉像突然反应过来似的,“他跑了!”
她扔下听筒,追出玻璃门。
马路对面,那个可怜的工程师刚拦下一辆出租车,矮身钻了进去。
“站住!”卡拉的呼喝声响彻夜空。刚从各种宴会出来的人们惊讶地看着这名歇斯底里的女子。
出租车对这一切懵然不知,起步前行。
卡拉冲出马路,回过头来,她看见情报处的同事们已经从酒店追出来。
她拔出瓦尔特手枪,开了一枪。
但出租车已经去到街角尽头,一转弯,消失在音乐之都的夜色中。
元首坐在沙發上,抱着脑袋。
卡拉站在第三帝国的主宰者面前——这个帝国的边界已缩减至总理府外几百码的地方。“我曾经想,《哀格蒙德》到底要告诉人们什么呢?宏伟?英雄?也许都不是。贝多芬只是想表达一种反抗,这是他一辈子在做的事情。比如说这一段,你听,这是殉难的主题……哦,不,我觉得更像是胜利的主题。”
元首吃了一惊,“连你也听到了乐曲声?”
“当然,多么悲壮恢弘的音乐。”
“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听得到。”元首像找到知音一般。
“只有躲进这个地下指挥所的人才会听到。”
“那为什么外面的人都……”元首猛地醒悟过来,“电磁消声装置?”
“你终于明白过来了。”卡拉往上一指,“总理府楼顶的避雷针其实是一根探磁仪。你在这里说的每一句话,都通过层层中转传到了北海的对岸。”
“你什么时候被敌人收买的?”元首的瞳孔骤然放大。
卡拉笑了,“你以为是谁安排我进入海军的?”
卡拉从容地在一批闻声赶来的党卫军中穿过,走出了地下室。一枚苏军炮弹正好落在总理府花园。
一片惊慌尖叫中,没人注意到她的离去。
她走向街角尽头一辆没有熄火的吉普车,钻了进去,司机立即踩下油门向西奔驰。车轮压过一个断开两半的纳粹鹰徽。
身材瘦削的司机身穿黑色的党卫军军服,鼻梁上挂着一副圆形的眼镜。“你替我的乐队报仇了吗?”两年来,他一直念念不忘海边集中营殉难的犹太人乐团。本来那个小型集中营就是替潜艇工厂掩人耳目的,但自从项目彻底失败、费迪南德上校被捕处决后——那位资深纳粹党人临刑前一直宣称自己对被指控的一切毫不知情,集中营就没有留下的必要了。于是,穆勒博士的乐团连同集中营里的所有囚犯一起被迅速处理掉。
“没有,但我留下了瓦尔特手枪。那位奥地利下士明白一切之后,完成了我的工作。”卡拉回头望了一眼摇摇欲坠的国会大厦,“我以前就跟你说过,我没学会杀人。”
“别告诉我,当年你向出租车打的那一枪,是一生中唯一一次开枪。”
“但你得承认我打得很准,对吗?要是打得太高,没法瞒过情报处的人——他们已经从四楼冲了下来,再低点就真的会击中出租车。”
“等战争结束后,再去一趟维也纳怎么样?”穆勒转动方向盘,避开一堵坍塌的墙,“那就是我们的第三次了。”
【责任编辑:阿 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