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说:
不久前,“万维网之父”蒂姆·伯纳斯-李(Tim Berners-Lee)将其源代码NFT(非同质化代币)拍卖。作为万维网的发明者,他于1989年首次提出“信息管理系统”,并在同年的开发出了世界上第一款Web浏览器,将这一发明正式命名为“World Wide Web,更重要得是他放弃了发明专利权,可以说彻底改变人类信息的共享和创建方式。个体的“声音”从未像今天一样那么得重要,但“语言”本身作为一个系统在网络上却似乎充满了漏洞,已经变成了一把“双刃剑”,它联结我们,也割裂我们,如同作者发现的语言本身就无法同时描述存在的所有事物和可能性,这天生的BUG在信息时代更被无限地放大。新的发展和旧的经验编织而成的世界就在眼前,或许我们需要窥探新的“语言”。
脑洞时间:
“语言”到底是理解的工具还是生造的巴比塔?当我们学会了能理解一切的“语言”时候,“我们”又会在哪里呢?
嘉宾介绍:
王诺诺,女,青年科幻作家,荣获第二十九届银河奖“最佳新人奖”。
李文初次来到奧山时,还没有毕业。他来这个穷乡僻壤,心想着为简历添上好看的一笔,再回首都找份好工作。奥山的一切都很美好,雨后有笋尖、蕈菇往上冒,抬起头能看到树梢上飞窜的盲猴和扑棱的风鸟。可惜李文的专业是语言学,眼前不会引发他的学术热情。
“奥山的纬度在北回归线上,间冰期是季风气候,湿润多雨,岩石发育成喀斯特地貌,到了大冰期又遇到地势抬升,所以这里的几个大岩洞不在地底下,而是在天上。”
李文顺着校长的手指望去,沿陡峭的崖壁一路向上,刺棘掩映下,在几乎垂直成90度的山崖之上隐约能看到一个黑黢黢的洞口。
“曾经有徒手攀岩的高手挑战盲峰,就是想进洞里看看。”
“结果呢?”
“结果不好。”校长耸耸肩,“我们回去吧,天色暗了,这一带晚上盲猴成群出没。”
盲猴是莫香族的食物。奥山地处三国交界,险峻的地势和茂密的丛林让它成了与世隔绝的桃花源,直到四十年前被登山队闯入——一支部落在密林和山崖里栖息,与现代文明交流甚少,对他们来说现代织物和饮食都是闻所未闻,仍维持近似刀耕火种的生活方式。
莫香部落的居民罕有能活过30岁的。短暂的一生中,他们掌握独特的语言、食谱和审美。用玉笋壳裁成裙摆做衣服,吃盲猴的肝和肉,主食则是用刺棘根部晒洗后获得的淀粉,晒干擂实后做成的一种黑面包:“若依”。最早来此的人也曾想传播宗教和文化,可当外人向他们描述“天堂”多么美好,需要努力以后才能升天,莫香人只会憨厚地笑笑说:“你说的‘以后是什么意思?”
莫香族语言中没有时态,更没有过去、现在、未来的概念,换句话说,他们是只活在当下享受时光的人。
来奥山将近一个月,李文知道校长有莫香族的血统,便听他的话下了山。但到了晚上他还是偷跑出来,白天仅一瞥的盲峰有一种让他感到颤栗的魔力,本能地想再去一次。
山路并不好走,不一会儿就迷了路。正当李文决意就地休息,他听到了一阵长啸。一开始是从远处传来,但很快如同呼啸的火车一般,有了多普勒效应,这是一种李文从未听过的音色,如果非要类比,那是近似人拿着沾水的柳条或皮带,在干燥的风中抽打的声音。
直觉告诉他,这是盲猴。
盲猴不是视觉动物,有最敏锐的听力,按照当地人的说法,它们可以轻易辨析几公里外风鸟震动翅膀的频率。盲猴依靠风力传递声音,用叫啸召集同伴。莫香族有一句话:“遇见盲猴一只,刚好饱餐;遇见盲猴十只,不够果腹。”意思是虽然盲猴是美食,但当遇见盲猴群,那么被吃的很有可能就是人自己。
李文慌了,黑暗中只有狂奔,這时一阵分贝更高的尖声从耳边划过,“呼——唔——唔唔呼——”
抑扬顿挫分明,和盲猴的叫声有几分类似,但更像来自人的声带。十几支火把从树林深处一同点燃,李文向那些亮光跑去,刺棘割破了他的脚,他终于靠近了人群。
“李老师?”离他最近的诡异叫声停下,女声转换成熟悉的汉语。
“年年?”
年年是李文学生小月的姐姐,和大多数莫香族的孩子一样,父母早逝,姐姐抚养妹妹生活。这是第一次见到年年穿莫香族人的衣服。玉笋壳经过三次漂洗和捣练,晒干后的质地变得如同棉麻般柔软结实。将它裁成裙摆,收腰,再绣上图腾做成猎裙,年年身着它穿过齐腰灌木丛,用悠扬婉转的呼声与族人沟通,就如同一只灵巧敏捷的小鹿。
李文发现,呼声每次响起时,音调、音节间隔都有微妙差异。差异之细微,着实挑战人类听力的极限。
一阵箭雨过后,呼声渐渐平息。
盲猴中了毒箭纷纷掉落。火光照耀里,李文第一次见到盲猴的模样——脑袋并不大,四肢壮硕多肉,顶着一双绿豆大小的眼睛,耳朵长在了脖颈与肩胛连接的地方。
“你们每天晚上都捕猎?”
“也不是每天。毕竟,有些人白天还要找你上课。”她调皮地笑笑。
“刚刚你们叫的是?”
“莫香话啊,不过只有打猎时才会叫得那么响!夜里看不见,猎手之间用土话明确各自的方位、人数,再从四方将猴群驱赶到一起,最后放箭……捕猎不是一个人的事,只有会了我们的语言,才能做一个好猎手!”
“我可以学吗?”李文问。
“这……”年年想拒绝,可这是个有星有月的夜晚,任何拒绝的话语都显得不合时宜。
满载而归的年轻猎手们踏着碎石和笋尖,走在回村路上。看来今晚的收成很不错,有人开心得哼出了一支莫香族小调,音节顿挫分明,音调婉转动听,就像用柳条轻轻抽打着晚风一般。
這些年校长看惯支教青年来了又走,奥山就是精英简历里漂亮的一行字,一个与世隔绝又俗套无比的注脚。站在自己面前的李文是一个特例。
“你说你要学莫香语?”
“对。我读的就是语言学,昨晚我第一次听见你们用莫香语对话,不仅与汉藏语系的四百多种语言迥然不同,发音方式也与所有现存的语言毫无关联。莫香语的研究对奥山民系的溯源有极大的意义!”
“这么说来,你是个语言专家了?”
李文脸色一红,“嗯……本来,是想继续在专业上深造的。”
校长挑起眉头,“这种语言可不是谁都能学的,除了本族人外,我只知道一个会说的。”
“是谁?”
“我的父亲。他随着第一批来这儿的登山队进寨,已经失踪很多年了。”
“失踪?”
“最后一次有人见到他,就是在盲峰。说他进了那个溶洞,那是莫香族最深的秘境。”
“没有人进洞去找他吗?”
校长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摇了摇头,“语言谁都可以学,但不是谁都学得会。我以为自己会有些先天优势,刚刚入了个门,反应过来已经过了大半辈子。”
“这一点,您倒不必担心。”李文说。
李文是语言天才,念大学时为了完成论文,曾用三个月掌握过一门巴西热带雨林中的部落语言。但当他在村寨中求学时,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麻烦。
“为什么'冬天''月光''客人''美丽''离开'这五个词都是读‘喂尤?只有细微的音调差异,听起来几乎是完全一样?竟然也没有相同词根,实在太难记了。”
年年挠了挠头,“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听起来似乎区别确实不大。我学莫香语的时候还没断奶,听着听着很快就学会了。”
“因为婴儿通过从环境中获得的‘听觉记忆会修改脑部神经回路。而成年人学习语言更多需要的是理解语义,追溯词源,但显然莫香语不是一门用来‘理解的语言……”
李文陷入了沉默。
“学那么久了,也学累了,你跟我来?”
太阳还在天空当中散发热量,远处的盲峰逐渐在视野里变大,从深邃的灰蓝,变成鲜活的翠绿,唯有一片陡峭黢黑的崖壁还是跟上次来时一样。
“盲峰上有莫香族的精神之洞。”年年说,“外人无法靠近,但最善攀爬的我们却可以。”
“里面是什么?”
“是祖先。”
“你的意思是,人都住在里面?”
“对。只不过祖先已经无法用眼睛看到世界,我们就是他们的眼睛、手、嘴巴。我们捕猎盲猴就是祭献给祖先。”
李文皱眉,没有继续问下去。
这几个月的相处,让他十分同情这些孩子。世代隐居在此,内部通婚几乎摧毁了基因多样性,他们的视杆细胞发育不良,许多人会在成年后迅速失明。在群山中,看不见意味着失去生存能力。而传说中,他们失明后由天神引路,走进盲峰上的精神之洞,成为“祖先的精神”的一部分。
“死亡”的一种优美叫法罢了。
失去了父母的莫香族孩子早早担负起获取食物、照顾弟妹的责任。成年后迅速婚配,产下后代,重复父母的洞穴之路。
正当李文感伤时,年年轻快的声音传来,“这一片的玉竹笋长得真好!”玉竹并不是竹子,剥下外表伪装的笋壳,你会看到里面细密的花苞,那是风鸟最喜欢的食物。它们让身体可以悬停在玉竹上方,将细长的喙刺破笋皮,从芯里吸取甜蜜的汁水。风鸟又是盲猴的最爱,当它们吸饱了几倍于身体质量的花蜜,便失去了飞行能力,只能羽翅张开,头朝下挂着歇息消化。盲猴只需要在竹根处猛烈摇动,蜂鸟便会像熟透的枣子一样坠落在地,供猴捡拾。
“你怎么知道这片玉竹长得好?你的眼睛……”李文问。
“我就是知道。”
年年抬起灰色湖水一样的大眼睛,打量着眼前人。
接下来的几个月,李文逐渐发现莫香语是一个精巧的系统。它并不完全以词语本身表意——理解莫香语,要同时注意音调高低和说话人的语速。
比如“喂尤”这个词,如果用尖锐的声音快速说出来,就是“冬天”的意思;而用尖锐的声音慢速说,则是“月光”;不快不慢的速度低沉地说代表了“离开”。
虽说人类大多数语言在聆听时都要考虑到音调和语速,但那最多只能反应说话人的情绪,这样直接用音调语速影响语意的语言,李文还是第一次见。
三个元素:声音的频率(音调)、音节快慢和词义本身,构成了一个三维坐标系统,每个现实世界的意象在这个立体坐标轴中都有自己独特的位置。如此一来,相比普通语言用一维的“词义”表达,莫香语效率高了两个数量级。
但这时,他的支教期也结束了。
李文回到了首都,一切与过去没有区别,但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在他的大脑内迅速生长。这天他在面试公司楼下买午餐,刷手机时看到一则新闻:
“A市暴雨暖心一幕:抗洪抢险队员救下屋顶避难狗狗”。
但新闻评论区画风却跟标题不一样:“人都要死了,为什么要救狗?”“怎么下点雨就涝成这样?负责人应该拖出去!”“狗不都是会游泳的吗?为什么要浪费资源?”
很快,另一则新闻又弹了出来:“政府将对奥山地区进行全面开发,当地居民将过上现代生活。”李文习惯性地划到评论区:“一群原住民自己不努力,凭什么要花纳税人的钱去养?”“我周围就有个奥山来的人,不是我有偏见啊……真是三观尽碎!”
李文放下手机,他无法告诉屏幕那一端的人:他曾去过奥山,那里有特殊而绝美的生态环境,那里的莫香族人有外人永远不理解的生命周期,说着一种无法被记录的美好语言。
一种特殊的语言……在充满了误解的世界里,让人和人有了真正交流的可能。
李文在一个早春的午后定下了通向奥山的票。
可是這一次,年年没办法给他做老师了,她进入了精神之洞。
“怎么可能?她还没有结婚生子!”
“她是我们这里最厉害的猎手,自然眼睛坏得也就快一些。”小月说道,她的脸上毫无悲伤,“李老师不用难过,那天姐姐穿着白色的麻裙,头上戴着花环和铃铛,漂亮得像个新娘。”
“奥山有句话,‘莫香族人,只活一瞬。”旁边的校长说,“起初,我也不理解这是什么意思,后来才明白。”
当地人视力有严重缺陷,发展出了强大听力,能够区分语调和节奏上微小的差异。与世隔绝的环境让他们习得莫香语:一个基于词义、语调(声音频率)、说话节奏的三维立体表达方式,精巧得就像个魔方一样。
莫香语中的常用单音节有16个,两两就组合有个256双音节词,而声音的高低有9种,快慢节奏又有9种,将它们统统计入,就有20763种组合。
20763,代表了莫香族人一生中能够接触到的一切。他们的语法里没有“主谓宾”或“主系表”结构,没有语序,没有时态,也不存在形容词和名词的区别,更没有结构概念。它们互相平等、首尾相连,在9×9×256个点位的魔方里,成为一切的意义。
使用莫香语表达时,并不是由口中说出某个词语。更像是说者和听者同时走入了9×9×256的点阵,说者报出那几个他要点明的意象的坐标,它们便自动连成了一条线,合成信息,让同一点阵中的人看见。
无论是网络还是现实中,纷争和误会之所以存在,源于大多数语言是线性的,是流动的,它无法在同一时间里说尽世界上的一切,无法同时表达“苹果好吃,但香蕉很不错,菠萝也尚可,哈密瓜也香……”
但拥有三维坐标系的莫香语让这一切成为了可能。
所有表达出来的,是说者此时想的,一切没有被表达出来的,依旧存在在那个巨大的词汇点阵里,它们此刻或许尚未被化成音节,变成振动传入人的鼓膜,但它们依旧客观存在在那里,代表着世间万事万物一切的可能。
“校长,我想去一趟精神之洞。”
校长没有回答,只发出了一句古怪的长叹。
很快,李文意识到那是一句莫香语,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没有鼓励,也没有阻止。只是让他在瞬间看到了此行的一切可能性:或者山崖坠亡,或者命丧盲猴之口,或者成功进入洞穴却发现其中一无所有。
又或者——一种散发着细微红紫色光芒的可能性——在一片黑暗的精神之洞中,那个阳光活跃的娇小活泼身影向他奔跑而来,头上的花环和铃铛随着脚步,发出轻柔的声响,就像晚风中的藤条一样。
小月的脚步很快,她边攀登盲峰,边为李文找出了一条有更多刺棘根茎当作抓手的小路。他们并没有沿着洞穴那侧陡峭的山岩直接攀爬,而是顺着背面相对缓和的山脊,绕到了洞口的正上方。在峰顶将一根麻绳绑在某棵玉竹根部,就能吊着他俩徐徐降入,但绳子才刚刚绑好,一个踏空,两人跌入了一片黑暗中。
李文打开手电,发现幸好自己和小月顺着玉竹茎滑落在一片玉笋苗的根部,有土又有杂草,才不至于受伤。但当他们起身想去找年年时,却发现这片玉笋苗连成了很大一片,怎么也走不出去。
“这里没有阳光,怎么会长那么多玉笋?”
“玉笋又不是真的竹子,不需要阳光!”
李文顺着小月手指的方向看去,玉笋林最密集的地方,发出了幽幽绿光,那是玉笋的发光蕈伞连成了片。一阵噗噜噜的声音传来,是风鸟在笋林的上方筑了巢穴。
“姐姐也变成了玉笋。”小月说道。
“什么?”
“这是奥山的秘密,所有学会我们语言的人都能窥晓秘密。”
李文尝试进入这个点阵。
他的脑海里划过,盲猴、星月夜、湖水、穿着猎裙的年年,有些是他的经历,有的则从未见过。他明白了,这是属于其他莫香族人的记忆。
关于奥山的秘密。
名叫“玉笋”的菌类破土而出,开出“笋花”供风鸟吸食,盲猴狩猎蜂鸟,莫香族人捕食盲猴,等到莫香族人大限将至,便回到玉笋林的根部——精神之洞里,将躯体献给玉笋的菌基,把记忆存储在莫香语点阵里。等到菌丝吸取他们肉身的养分再次长出笋尖,孢子随风飞遍奥山时,他们的意志就会和山合而为一。
莫香族人只活在一瞬间。
当他们融入语言点阵,所有可能性向他们扑面而来的一瞬。那一瞬间他们知晓山中的一切,世界的一切。
李文的意识渐渐消退,再次醒来时,他发现眼中的世界一切都不一样了。
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传闻他去了山里支教,认识了当地漂亮的姑娘成了家。
也有人说他被猴群吃掉,下场悲惨。
还有人说,支教太苦他根本没坚持下来,回到城里发了财又不想跟过去有瓜葛,就都断了联系。
而只有李文自己知道,这些人说的都对,在那个瞬间他曾经历过他们口中一切的可能性。
【责任编辑 :衣 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