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喜欢在工作的时候遇到记者,尤其是当那位记者一开口就说她是“为真相而来”。
胡泷喊护士去叫医院的保安来,把这位记者大人请出去。
记者紧走半步,高跟鞋在地面差点儿敲出一个洞。她只用一句话就制止了胡泷,“胡大夫,我听说耿寒云的体检报告被人为造假了。”
胡泷示意她到办公室来,别在这里胡说。
负责耿寒云体检报告的人,就是胡泷。
这世上有什么比一进门就看到一桌子钱更惊悚的?
大概是知道这一桌子钱都是用来买你的命的时候。
两个多月前,耿寒云回家一进门,就看到这样一桌子钱,以及惊慌失措的妻子。还没上小学的儿子双手撑在桌子上,直勾勾地盯着“钱山”,眼里写满了好奇。
孩子从没见过这么多钱,现在早就不是钱包里夹着一摞紙钞的时代了。但不只这孩子,耿寒云自己也没见过这么多,他这辈子赚到的和见过的所有钱加起来,也远远达不到这个数字。
无论纸钞,还是账户上的数字。
那堆钱甚至特地堆成了小山的形状,比整整齐齐地叠放,更具视觉冲击力。
直观地让人觉得,这是好大一堆钱啊。
那堆钱让他发愣了好一阵,直到妻子不露痕迹地戳了戳他,才回过神来,注意到沙发上坐着一个陌生人。
那人看上去五十多岁,但眼角完全看不出细纹。他被“钱山”几乎完全挡住,发现耿寒云注视,起身捞住他的手,给了他一个简短客气的握手。
耿寒云茫然地任由他拉着,“钱山”就横在他们交叠的双手的下方。
那人在耿寒云回握之前,就抽回了手。“我叫林江。”他介绍自己,“我代表我的委托人前来。我是他的法律顾问,帮他处理一些法律上的问题。”
“所以,你是个律师?”耿寒云问。他看到林江笑了笑,带着精英阶层特有的自傲与冷淡。就是那种仿佛什么都懂,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俗称让人恨不得一拳揍在脸上。
“我当然有律师执照,但法律顾问和律师并不是完全一样的职业。”林江说,解释的时候也是那种自傲而冷淡的样子,“我以为您会更关心我为什么而来呢。”
“我的委托人希望与您达成一项交易。这些钱是他的一点儿诚意。”他装模作样地捏了捏孩子的脸,仿佛他真觉得孩子可爱一般,“听说孩子正在选学校,刚好我的委托人也有一些优秀的教育资源。”
听起来,像是那种用这一桌子钱也搞不定的学校。家长们尽显神通挤破头,只为从起跑线就改变孩子的命运。
耿寒云丝毫没有天降好运的感觉,这种有钱有资源有地位的人什么得不到?他不过一个普通人,有什么和人家做交易的资本?祖上一不小心传下了什么稀世之宝吗?他从家里唯一继承的怕只有祖传的DNA。
“我的委托人呢,心脏不大好。他之前接受过一次移植,大约是在二十多年前吧。可惜现在心脏又出了问题,需要再次移植。您大概也知道克隆技术,但直到现在也没法只克隆心脏。机械心脏研究了这么多年,只能说是白花钱。”
他看着耿寒云的眼神,已经写明了他此行的目的。
耿寒云不由得又看了眼桌上的“钱山”,原来这些是买命的钱,买他的一颗心,或者说一条命。
他不由得四处打量,期待在家里找出哪怕一个针孔摄像机来。
他怀着最后一丝希望,也许这只是什么恶作剧。
“你们怎么知道我能配得上?”他从没有参加过类似的志愿活动,他的数据不该在各种捐赠库中,除非是其它的数据泄露,比如日常体检之类。
但他心里清楚,能够拿出这些钱买他命的人,想知道这些数据简直易如反掌。
果然,林江露出个讳莫如深的笑来,“您可以将这看作我们雇主综合实力的……一个很小的方面。”
这话让他说得听上去就像某种威胁。
“我会去告你们的。”耿寒云说,他还可以去网上揭露,有大人物想威胁他献出心脏。
林江微微摇头,眼里是对他无知的怜悯,也许还有对他命运的怜悯。“您没有证据。对于这种诽谤,我们有非常多的应对经验。不止在法庭上。”
最后这句话让他说得听上去就是某种威胁。
他冲桌上的“钱山”示意,“您不妨再考虑一下。我的委托人非常慷慨,他能提供的绝不仅仅是眼前这些东西。”
就算只是目测,桌上的也是个很大的数额,但钱再多,心脏摘了可长不回来。耿寒云虽然没什么钱,也算不上有地位,但普通人自有普通人的舒心小日子,没有什么困境和绝望,不至于为了一笔钱放弃生命。多大的一笔钱都不行。
一时间,房间里只有沉默。只有电视的声音,那是儿子趁大人们不注意打开了电视,放起了最喜欢的动画片。
耿寒云买了会员,但还是跳不过广告。动画片之前的广告是浩瀚宇宙,一个小朋友拉着父母的手,一起搭载宇宙飞船,遨游太空。
林江歪头瞄了一眼,终于露出一个不那么“律师”的笑,“很讽刺吧,这个年代,人类可以随意上太空旅游,却还不能治愈心脏病。”
只要有足够的钱,太空旅行早已开发出成熟的旅游路线。只要有钱而且有闲。现在甚至还开发了远途的路线,不只是在近地轨道上看一眼太空,甚至可以花一两年甚至几年,旅行到太阳系的其他行星。
那差不多是儿子最喜欢的广告,差一点儿就要等同于他最喜欢的动画片。儿子嘟囔着广告词,在最后的画面和广告中的小朋友一起挥手,眼里是成年人一眼就能看穿的向往。
林江显然是看出来了,他换上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把孩子的小手放进掌心,用一种近乎蛊惑的声音,向他示意桌上的钱。“这些钱,去几次太空旅行都够。你还能和爸爸妈妈一起去。”
孩子憧憬地去看爸爸,请求与期望还没说出口,只看到他爸爸不知从哪里拖出一只行李袋,把桌上的钱全都扫了进去。
他很少见到爸爸那个样子,阴沉、愤怒,他吓得一动不敢动。
钱装了满满一行李袋,甚至拉不上拉链。耿寒云拖着扔到林江面前,要他带着这堆钱,离开他家。一摞钞票被挤出来掉在地上,散开在两人之间。
林江不怒不恼,抬起手臂,在手表上按了几下,耿寒云家的电视上就切换了视频。
那是一群在幼儿园上课的孩子,耿寒云认出了自己的儿子。
视频中的老师正在讲遗体器官捐赠的意义,给这些孩子们看被捐赠器官拯救的真实案例,全都是孩子们喜欢的动画片的形式。最后老师问,他们愿不愿意像这些人一样,帮助并拯救其他的人。
耿寒云忍不住想跳起来,被妻子一把拖住。他从妻子脸上看到了惊恐,他们都明白了这视频意味着什么,同时心知肚明现在已无力阻止。
那明显是拍好的视频,视频中正在发生的事情,已然尘埃落定。
视频中孩子们齐声说“愿意”,视频中的老师趁热打铁,现场发了遗体捐赠同意书,孩子们争先恐后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视频外,林江拿出一张纸,正是耿寒云儿子亲笔签署的遗体捐赠同意书。
“器官配型这种事,直系亲属有相关性。您配型成功后,我们也对您儿子进行了配型,很幸运,他的器官也适用。”
林江起身,做出告辞的样子来。临走前拍了拍耿寒云的肩,湊近低声说:“孩子还小,调皮。大人可得好好看着,可别碰上什么意外。”
说完后,他甩了甩遗体捐赠同意书,特地露出孩子的亲笔签名。
“钱就留下吧。”他说,“这些,都不是问题。”
随着他消失在门外,一袋钱砸在门板上,纷纷扬扬,在空中悠然飘落。飞舞着的纸钞的间隙里,他看到妻子脸上写满了惊恐。
寒意漫上来,一时间无人说得出什么。电视是屋里唯一的声音,满地的钞票摊开,书写着一个人的价格。
刚才的威胁明明白白。耿寒云看到妻子的嘴唇不住地颤抖,似乎是想说什么,却弄丢了舌头。他抓住妻子的手拢在掌心里,发现妻子的手不仅冰冷,而且微微颤抖。
他握紧妻子的手,抑制住她的颤抖,和他自己的。
“没事的。”他安慰道,“孩子不会有事的。六岁孩子的心脏没法给成年人移植的,他刚才也就吓吓我。”
“而且,”他想了想补充,拼命找林江的漏洞,“政府对器官捐赠管得特别严,没成年的孩子随便这么一签,根本没法做数的。”
妻子知道是这个道理,但一点儿也没被安慰到。“那你呢?被这种人缠上,你可怎么办?”
两人一时无话,只有孩子茫然地看着凝重的父母。他本能地想安慰父母,却不知该怎么办,只能去牵父母的手,试图用自己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妻子抱抱他,“没事的,去看电视吧。”她回播了动画片,节目从头开始,连带片头广告一起。
“会有办法的。”耿寒云安慰说,“我们逃走吧,逃到他们找不到的地方。”
“我们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妻子问,带着绝望。
电视上卡通化的小朋友,又带着爸妈一起穿梭在了太空之中。
人都说,开在租金最贵的地段代表了一个公司的实力。那在租金最贵的地方有一整栋楼的,一定是各种意义上的人生赢家。
周英耀在最贵的地段有一栋楼,而这只是他的诸多地产之一。
他站在落地窗前俯视整座城市。他专注地看着远处,仿佛想从城市灯火的天际线中,看出两千多千米外火箭发射升空的焰火。
林江战战兢兢地站在他身后,全没了平日高傲、淡漠甚至是跋扈的样子。他刚被周英耀骂了一顿,他不想再来第二次了。
林江本以为万无一失。他为耿寒云安排了各种陷阱,从事业到经济到家人,他有一整个列表的备用计划,他有的是办法让耿寒云就范。
一个人再惜命有什么用,人总是有弱点的。上一次移植的时候,又不是没奏效过。
就算耿寒云跑到天涯海角,他也挖得出、找得到。这个世界就这么大,去哪里都要实名买票、上高速,以他们的资源和手段,掌握这些数据毫不费力。
耿寒云果然跑了,拖家带口一起跑的。但林江没想到,他还真跑到了一个他们管不着的地方。
今晚会有一枚火箭升空。现在发射一枚火箭不算什么,那火箭上搭载的也不过是普通商用航天器,搭载的人是普普通通的旅行团。
深空旅行,为期——三年。
周英耀的身体当然等不了三年。这名年近古稀的商业帝国掌门人最多再过半年就要换心。他们虽然有钱有资源有关系,但毕竟只是集团、财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逃离这颗星球。
周英耀一直在默默地抽烟。他的肺也不好,按说不该抽,但他不在乎。医生劝他戒烟的时候,他说反正都能换,何必那么珍惜,大不了换心脏的时候,一起连肺换了就是,别可惜了“捐赠者”的好意,反正缺了心本就是死,不如再多捐他一对肺。
他终于抽够了烟,最后一根烟头按灭在落地窗,留下一点灰黑色的余烬。林江知道,他该开口了:“我已经联系了第二顺位的适配者……”
这一句,又碰了周英耀的逆鳞。他把手里的烟头扔在他脸上,林江本能地侧身,那烟头便只戳在了他右眼的下方。
“你还敢躲!”周英耀怒吼,这个马上就要七十岁的老人吼起人来却中气十足,“都是你干的好事!早就有人跟我说过,你现在年纪大了,办事不如从前了。我还一直留着你,该给的职位和待遇从没有亏过你。为什么,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林江当然清楚,那是因为上一次移植是他经手的。周英耀总是说,这是因为自己念旧,念着林江当年的功劳。其实俩人心里都清楚,不过是因为干脏活的人越少越好。
同样的秘密和手段,没必要多年后再多些人知道。
“那……第二顺位?”林江试探。
但他们心里都清楚,周英耀没别的选择,他此时请示,不过是请老板给个明示,好给自己免责。
周英耀当然又吼:“第二?第二!第二能比得上第一吗?难道你想看我九十岁的时候再换一次心?!就因为你的工作能力不够,要我遭这么大罪!”
等他终于发够了火,周英耀挥了挥手,要林江赶紧去办。“这次别再出问题了。”他叮嘱。
“原来的方法有什么不好?”周英耀敲着桌子,痛心疾首,“非要创新。平时没见什么创新的本事,不该创新的时候瞎创新。你要是还用当年的办法,耿寒云至于跑天上去吗?”
林江立刻又低头道歉,连赔了好几个不是,保证道:“您放心,我已经安排体检报告了。”
但体检报告还没伪造出来就用不上了。因为耿寒云的名字,出现在了新闻里。
周英耀看了新闻,他说他不要第二适配,他就要耿寒云。
胡泷一进办公室就关上了门,犹豫了一下,又反锁上。
跟着他进来的记者靠在桌边看他,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她从包里翻出一份检查报告,压在桌子上。那是她特地打印出来的,就是为了此刻推给胡泷看。
检查报告上的名字是董宇信,体检时间是二十年前。报告表明,被检查者身患绝症,毫无治愈希望的那种。
出具报告的人,是胡泷。
“这个董宇信,二十年前签署过捐赠协议,在死后捐赠了心脏。”记者说,大红的指甲戳在打印出来的名字上。
胡泷记得这个名字和这个人。他还记得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父亲,有一双刚成年的双胞胎儿子。胡泷还记得他的样子,不只是他的长相,还有他说话时的样子,发愁时的样子,绝望时的样子,以及以为自己终于获得希望的样子。
当然,在他死后,心脏捐献给了周英耀。
“我调查了当年的事。董宇信得知自己无法治愈后,签下了器官捐赠协议,用一把刀割开了自己的脖子。”
她盯着胡泷的表情,补充道:“他就是在医院自杀的,很快被宣布死亡。心脏在第一时间移植给了‘恰好就在附近不远的受捐者。当然,他的家属得到了非常丰厚的报酬。”
胡泷还记得,董宇信是用一把手术刀割开脖子的,同时被划开的还有颈动脈,血从脖颈喷涌而出,其他人还没冲进房间,他的胸前便已是血红一片。
他还记得董宇信抓着他的手,留给他的遗言:“谢谢,谢谢你,大夫。”
他到死,都以为自己真得了绝症,多亏胡大夫的帮助,家人居然还能得到额外的遗产,足够托付孩子的未来。
胡泷时常梦到那个时刻,他用一纸假报告杀了一个人,那人在临死前却还对他感恩戴德。
在每一次梦里,他都纠结着要不要说点儿什么。但每一次他都什么也没说,一如当年。
“如果那时候进行有效的急救,董宇信也许能抢救过来吧?”记者问。
“我们当时已经尽力了。”胡泷用他职场上的官方语气,在呼吸的间隙,不露痕迹地眨了一下酸涩的眼睛。
胡泷把报告推回去,平淡地说:“我们是医院,每天都会查出许多绝症患者。”
“不过,”他补充,“医院的检查报告只给病人和家属,医院内部也只有主治医师和一定级别的人员能查看。这份检查报告,你是从哪里得到的?”
记者轻笑,“我自然有我的渠道。”
她又翻出一份报告来,从桌子上推了过去。
那是耿寒云的检查报告,检查时间是三周前。
距离耿寒云全家搭乘火箭进入太空旅行,只过了一个多月。
耿寒云的太空旅行原计划是三年,但实际只有一个多月。
报团的时候,他和妻子只想离地球远远的,有多远走多远,一定要扛到周英耀移植后再回来。为期三年的旅行团是他们能找到的时间最长的,不但能去月球火星,还能去木星和它的几个最有名的卫星。
旅行线路的设计是先抵达木星,从远向近游玩。本来的行程规划是先在木卫六着陆,再游玩木星的几个卫星,在木星环绕、游览并看过极光后,返程游览火星和月球,最后在地球降落。
选这条线路的人不多,不只是因为价格,也是因为时间。能支付得起的人不少,但其中大多空不出三年的“失联”时间。
但人活在世上,总会遇到意外。再成熟的旅行线路,也不是毫无风险。太空旅行虽然之前从未出过任何事故,但凡事总有第一次。
耿寒云他们乘坐的太空飞船,并没有按计划降落在木卫六上,他们在接近木星轨道的时候出现了故障,与木卫六错过,被木星引力捕获,最终不得不迫降在了木卫十五上。
木卫十五也被称作Adrastea,以希腊神话中女神阿德剌斯忒亚命名。那是报应女神,她名字的意义是——“无法逃避”。
这是一颗极小的卫星,最大直径只有二十千米,人类此前从未在此降落过,甚至没有发射过探测卫星。
这场事故第一时间上了新闻,不只因为这是人类第一艘在太空失联的民用飞船,更因为这场事故只有一个人活了下来。
唯一活下来的,是耿寒云。
胡泷刚刚完成对耿寒云的体检后,林江便出现在了他的家里。
林江说给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他又有了一个能向周英耀任意提要求的机会了。
胡泷可一点儿也不想要这个机会。这二十年来,他无论睁眼闭眼,总有一个人影就在眼前,从脖子到整个胸膛,全是血红一片。
但他没法拒绝。这种劝说无非威逼利诱,林江可能不是特别擅长“利诱”,但他一定擅长“威逼”。他要胡泷想清楚二十年前做过什么,可不只是“你知我知”,他们有他伪造检查报告的证据,也有当年董宇信本来能抢救过来的证据,还有他在抢救中不作为的证据。
胡泷当然明白林江在暗示什么。他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只是在那天夜里,对着空白的体检报告,一不小心就坐了个通宵。
他已经不是当年只要有钱什么都肯干的年纪了。经过二十年的努力,他终于进入了最好的医院,成为了最好的医生。医术越来越精进,从鬼门关拉回的人越来越多。他拼命和二十年前的自己划清界限,但没想到还是落入了命运的圈套。
这次灾难说起来严重,说到底不过是一次商业旅行的意外。耿寒云从一开始就被送进了最好的医院,由最好的医生负责,这在外人看来或许是因为被重视,而现在胡泷知道,这一切都是被操作的。
在林江告诉他耿寒云就是和周英耀配型成功的人时,他仿佛听到了命运的冷嘲,也明白了这世上根本没什么巧合。
“大夫,您在想什么?”耿寒云打斷他的回忆,“您手里拿的,是我的检查报告吗?”
胡泷递给他,手里的检查报告正写着耿寒云的名字,一堆复杂的医学名词指向一个惊悚并且让人难以相信的结论。
耿寒云飞快地看了一遍,又仔细地来回看了好几遍。他忍不住问:“这是什么意思?”
胡泷觉得这个话太残忍,但他非说不可。“耿先生,这确实很遗憾。但如果您还有什么心愿未了的话,我建议抓紧最后这段时间。”
耿寒云不敢置信地看他。“我觉得自己身体很好,烧早就退了,伤口偶尔还疼,但也一直在好转,还是您让我停药,说败血症全好了的。怎么忽然就变成时日无多了?”
胡泷不敢看他的眼睛,“败血症确实痊愈了。但这次查出来的,是一种全新的太空病……”
耿寒云忽然想到了什么,厉声打断他,“是不是他们来找过你了?”他把报告摔到桌上,“是不是他让你伪造了报告,好逼我同意捐赠器官?!”他暴怒起来,“你们这种人,就不怕下地狱吗!你们逼我全家逃亡,害死了我的妻子和孩子,你们还不肯放过我吗!”
胡泷不说话,等着他发泄完。
“我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了!你们还不肯放过我吗!”
检查报告被他撕碎,丢在桌子上,因为惯性飘落在地。胡泷看着愤怒的男人吼着吼着带上了哭腔,愤怒的躯壳裂开缝隙,流出悲伤与自责。
他哭了起来,叫着妻子和孩子的名字。他说都是他的错,他不该带他们两个一起走,都是他害了他们,他就该答应林江,那样他们两个现在还活得好好的,还能拿到钱,还有好学校的入学资格。
胡泷沉默不语地看着,看着一个失去一切的男人骤然崩溃。
突然,耿寒云指着报告的碎片指控:“你们就是造假!你就是想骗我捐赠器官,再想办法弄死我,或者引诱我自杀!”
“那么,你想自杀吗?”胡泷问。其实他不需要问,耿寒云的心理评估结果已经出来了,有非常严重的自杀倾向。
耿寒云一时语塞,仿佛被扼住了喉咙。他一拳砸在桌上,厉声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那一拳砸得桌子轰响,他的眼角抽搐了一瞬,不知是手砸得痛了,还是心里痛。
胡泷调出电子报告,指着结论,“如果我造假,不会写这个病症。这很容易被查出来造假,而你也知道你在太空中经历了什么。你遭遇的事情是前所未有的,你觉得会跟在地球上出个车祸一样,养好伤就行?”
耿寒云有点儿松动了,“我,我要去别的医院复诊。”
胡泷坐下,做出随意的手势。“你请便,这是你的自由。但我不建议你去别的医院复诊,理由非常复杂,但我今天专门空出了时间,可以慢慢和你聊。”
耿寒云嗤笑,“你怕我在别家医院查出身体没毛病?”
胡泷很平静,“你患病的证明确凿无疑,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但最重要的,”他盯着耿寒云的眼睛,“是你得想明白,如果马上就要死了,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说他要报仇?”周英耀问胡泷。
他们在周英耀的顶层办公室,能俯瞰整个CBD区。从这个位置看去,目力所及全是繁华的楼宇与街道。在这个角度,看不到街道上行色匆匆的人。
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个。胡泷找来的时候,周英耀本来并不想见。他不是一个事必躬亲的人,他并不知道胡泷是谁,等他知道后依然没有兴趣见他。
他让手下人告诉胡泷去找林江,但胡泷坚持单独见他,理由是:“我是代表耿寒云来的,我带来了他开出的条件。”
耿寒云的条件是:报仇。
“他说他要报仇?”周英耀倒没发火,反倒是带着点儿笑意,仿佛这是多好笑的笑话一般,“怎么,他还想向我报仇来着?”话音的末尾带着上翘的尾音,他点燃一根烟,忍不住嗤笑出声。
周英耀看上去心情还算不错,比上次骂林江骂到狗血喷头时好了不少。也许是逃进太空的耿寒云因为事故重返地球,而且是一整艘飞船的唯一幸存者,让周英耀觉得自己是天选之子,老天都要把这颗心脏留下来,奉送到他面前。
“他当然不知道您。从始至终,他都只见过林江。他只知道有人和他的心脏匹配,但并不知道是谁。”
按照法律,接受捐赠的人和捐赠器官的人都可以不让另一方知道自己的身份,也不能让媒体大众知道,他们有被保密的权利,而医院和医生有保密的义务。
“耿寒云所恨的人,他想报仇的人,都只有林江一个。”胡泷说。
周英耀没说什么,他缓缓地抽完了那一根烟。和着最后一口烟气,他吐出一个问题来:“你想要什么?”
胡泷越过林江直接找到他,当然不可能只是为了帮忙,无论是帮周英耀还是耿寒云。
“我想帮所有人,”胡泷说,“帮您得到最适配的器官捐赠,帮耿寒云临死前达成所愿。至于我自己,我只希望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拿当年的什么资料来威胁我。”
周英耀点燃了下一根烟,玩味地看着他。“看来,讨厌林江的不只是耿寒云啊。”
胡泷继续劝说:“经过心理评估,耿寒云有极强的自杀倾向。但如果一个人还有什么心事没完成的话,很难放手去自杀……”
周英耀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不用再说了。“现在,跟我聊聊你的计划。”
在胡泷的办公室,女记者终于说完了她的质疑,她说胡泷二十年前伪造了检查报告,让身体健康的董宇信以为自己得了绝症,引诱他自杀并捐赠了心脏。如今又故技重施,引诱耿寒云捐赠。
她翻出一条新闻来,那上面说木卫十五事故中唯一的幸存者因为抑郁症自杀,将遗体全部捐赠。
那是大约一周前的新闻。他的心脏和双肺在死后移植,其余器官因为没有适配者,和遗体一起火化。
新闻配图上的耿寒云面前是捐赠协议,他露着一个轻微的笑,看上去仿佛真心实意。
“既然你如此笃定,为什么还要来找我呢?”胡泷问,“你直接把你的猜测和证据,写到你的报道里啊。”他指了指她手里的两份报告,示意那就是证据。
“我想和你做个交易。”她说。
她把两份报告推给他,同时打开电子版,拖出删除的选项,手指悬空在上方,就像刽子手等待挥斩断头台捆绑铡刀的绳索。
“我想确认他们的心脏,移植给了谁。”
她接到的匿名线报里没提接受移植人的姓名。也许是写匿名邮件的人也不知道,也许是那人并不想由他揭露出来。但有足够资源和财力做这种事的绝非小人物,报道出来一定是个大新闻。
匿名邮件的最后暗示她来找胡泷。
胡泷把报告推回给她,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觉得,找我问出幕后主使,就能拿到你以为的大新闻?”
记者忽然警惕起来,她没对胡泷提到过她的信报来源,更别说匿名邮件中的内容了。
“让我猜一下。你接到的匿名邮件,不是发到你的工作邮箱的,而是私人邮箱。邮件中说之所以向你爆料,是因为看过你之前的报道,知道你是一个正直、敏锐而且追求真相的记者。”
“‘这将是引起爆炸性轰动的新闻,我希望把它交付给一个值得的记者。”他引述。
和匿名邮件中的话语分毫不差。
在记者惊诧的目光中,他说:“你猜,我是怎么知道的?”
每座城市都有將办公室架设在城市最高处的人,也有在城市昏暗角落里苟且偷生的人。有光鲜亮丽的CBD,也有连独立卫生间都没有的出租屋。
林江就租住在其中一间。他被周英耀解雇了。周英耀不仅没给他赔偿金,还把他告到了法庭。他被指控在工作中出现重大污点,造成了公司的巨大损失,被判赔公司一大笔钱,一个足以让他失去一切的金额。
房子被银行收走,妻子带着孩子离开了他。跟周英耀闹成这样,也没人愿意给他新的工作。一夜之间,他失去了一切。工作、房子、家庭、地位……从受人羡慕的成功人士,变成了只能在郊区租一间没有卫生间的旧楼单间的无业游民。
在菜市场捡被丢弃的蔬菜的林江不知道,在拐角的地方,有两双眼睛正看着他。
胡泷问:“还满意吗?”
耿寒云没说话,只发出了一个“嗯”声。
他竖起衣领,走进寒风中。天开始冷了,不知道林江这样曾经的天之骄子,该如何在没有供暖的房子里,扛过这个预报说会特别冷的冬天。
但这和他没关系了。
他转身,向胡泷伸出手,“走吧,去签协议。”
“那封邮件,就是我写给你的。”胡泷对女记者说,“因为我想当面给你一个大新闻。”
“你想要幕后黑手的名字,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他点了几下屏幕,显露出周英耀的照片来。
记者不由自主地站起了身。周英耀着实是过于有名的人,如果是他,那着实称得上大新闻,但这也代表着危险。
“你为什么要自己揭露?”记者问,如果不是他自己写了匿名信,这个秘密大概永远不会有人知晓。
胡泷眼神错开她,看向什么不存在的地方。
“我是一个医生,我是职责是治病救人。”他说,“但我年轻的时候犯过错,而有些错误一旦选择,就再难以摆脱它的阴影。”
不光是被威胁。他眨了一下眼,眼前又是董宇信割开自己脖子的幻觉,那画面二十年来一直伴随着他,无论白天黑夜,睁眼还是闭眼。
那天之前,胡泷以为自己为了钱和未来什么都能做。那天之后,他发现自己并不是周英耀或者林江那种人。
胡泷翻出一张报告来,对女记者说:“你手里的报告,确实是我伪造的。这一份,才是真的。”
人类已经不是第一次在太空中发现生命了。十几年前在木卫六,也就是泰坦上就发现过以甲烷为食的细菌。
但那只是细菌。
耿寒云从木卫十五带回来的,是一种孢子状生物。
“比红细胞略小,遍布了耿寒云全身的血液中,包括心脏。得益于人体的适宜环境,繁殖速度非常快。完全无法从血液中抽离,毫无治疗手段,而且预期剩余寿命不会超过两周。我在培养皿里试过,当幼体密度达到一定浓度,就会聚集成为成年体。不过,成年体无法在地球环境生存,一旦离开人体就会死亡,我培养的成年体都刚刚成型就很快死亡了,因此算不上危险,只是要防止它们变异。
“这种生命方式是第一次发现,这也是人类第一次在外太空发现细菌以外的生命,具有多细胞结构,有完整组织结构的高级生命。
“不过现在这种情况,我没办法继续研究了。周英耀把耿寒云看得很紧,捐献心脏后,耿寒云被立刻火化,什么也没有留下。
“好在还有周英耀。”
女记者瞪大了眼睛。事情一件比一件超乎想象了。
“有了他,人类就能继续研究这种生命了。”胡泷扶了扶眼镜,“只是很可惜,我没办法亲自研究了。”
说完,他把报告推过去,“我给你一个大新闻,而你要答应我,帮我把这份真实报告公开,让研究继续下去。”
周英耀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晒太阳。
两个星期前他刚移植了心脏和肺,痛快得不行。年轻真好啊,他想,感受着心脏有力地跳动,他甚至觉得自己能再活二十年。不不,不止,再活二十年才多少岁,他要再活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
他狠狠地抽了口烟。新换的肺也好啊,一点儿不咳,也没有痰。大夫还叮嘱过他,刚换的肺别抽烟,但他无所谓,他干吗要听,用坏了,过些年还会有适配的器官。
毕竟人生在世,活一辈子不容易。当然要活得自己爽快,自己开心。
但他突然觉得胸口有点儿疼,一时分不清是来自心脏还是肺。
他骂了口脏话,烟头按灭在落地窗上。还真的是一口烟都不能抽,抽了还真是会疼。
但不抽烟,反倒更疼了。他低头,正好看到什么东西,从他胸口里,破胸而出。
像是一根触手,或是什么更惊悚的东西。
周英耀的心脏停跳的时候,胡泷就收到了信息。周英耀的心脏移植是在胡泷的医院做的,手术后医院为他做了心率远程监控,胡泷把周英耀的心率监控数据联到了自己的设备上。在周英耀心跳停止的一瞬,他做了两件事——通知女记者汇报相关部门去抓捕外星生物,以及自首。
女记者之前已经做好了准备工作,一切进展顺利。
胡泷坐在警察局里,看着被他举报抓来的林江又哭又叫。林江的声音尖刺着人的耳膜,胡泷却觉得这是他二十年来内心最平静的一次。
女记者第一时间发布了她的新闻,引起全球轰动的新闻。
她在报道中公布了耿寒云真正的检查报告,包括他血液里发现的那种前所未见的新物种。
“因为木卫十五的极寒,这种孢子状的生物幼体一直在休眠状态,直到意外进入到耿寒云体内,才在适宜温度下开始复苏……
“目前,周英耀在心肺移植过程中是否涉嫌违法正在调查之中。”
她最后放了两张周英耀的照片,意气风发的硬照旁,是他尸体的照片,因为过于血腥,部分被打上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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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伐,写作十多年,涉猎各种类型,但最爱还是科幻和悬疑。出版有《超能力犯罪》,偶有小说改编成影视,其中小说《同谋》被改编成科幻悬疑片《天方异谈》,根据短篇小说《时间盒子》改编的同名科幻短片获葛兰岱尔电影节等多项国际奖项。希望有朝一日能写出科幻版的《九号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