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和冰
(中国艺术研究院 戏曲研究所,北京 100029)
海盐腔是南戏早期著名的声腔,在戏曲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并对后世戏曲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但是,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了海盐腔的最终消亡?是戏曲史必须搞清楚的问题,然而,由于资料缺乏等原因,这个问题一直没有得到很好解决。
海盐腔作为明代通行全国的官腔雅调,万历晚期已开始式微,顾起元《客座赘语》称“今……见海盐等腔已白日欲睡”[1],王骥德《曲律》亦云“今海盐不振,而曰昆山”[2]117,随着低唱昆腔的兴盛,南戏海盐腔每况愈下,日渐衰落,至崇祯朝终致消亡。清初张牧《笠泽随笔》称:“今则昆山腔遍天下,海盐已无人过问矣。”①转引自佟晶心:《八百年来地方剧的鸟瞰》,载王学锋主编《戏曲剧种研究卷》,安徽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89页。
但是,关于海盐腔消亡的原因,学界长期以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而且,对海盐腔消亡的关心似乎远不及对海盐腔形成的关心,消亡原因更次之。史学是以时间为轴线展开研究的,海盐腔的形成与消亡一始一终,同等重要。缺了“消亡”,戏曲史或声腔史同样不完整。为了便于研究,笔者现将有关海盐腔消亡原因研究的主要论者和观点,按发表时间先后摘录如下:
叶德均:后来由于“较海盐又为清柔而婉折”的昆腔盛行,海盐腔就一蹶不振了。昆腔继承海盐腔清柔婉折的特色,发展为更婉转、清细的“水磨调”,又配合了管、弦乐,终于代替了较朴素的海盐腔。[3]26
流沙:海盐腔从声腔发展上看,恰好居于昆、弋之间。它既不像昆山腔那样的“典雅”,可以继续得到士大夫阶级的支持;又不如弋阳腔那样的通俗,可以在民间保持一定的势力。因此,海盐腔的衰落和消亡,就不可避免了。[4]109
吴戈:万历末即开始衰落,……魏良辅、梁辰鱼改造了旧昆山腔,使其细腻柔婉的程度,远远超过了海盐腔;……在争取农民、市民观众方面又竞争不过弋阳诸腔。海盐腔高不成低不就陷入了十分尴尬的境地,故失败如山倒就是必然的了。……海盐腔所有的,全部被水磨昆山腔所吸收;而水磨昆山腔所有的,海盐腔却不能拿过来加以运用。这是海盐腔失败、衰落的重要原因。……归根结底是人才的竞争,昆山腔有魏良辅、梁辰鱼而胜,海盐腔无魏良辅、梁辰鱼而败。[5]
曾永义:明万历以后,海盐腔逐渐被昆腔所取代,终至衰落。[6]
综上所述,虽理由各不相同,但依其观点,海盐腔的消亡原因可归纳为以下四类:1.被昆腔所取代;2.在昆腔、弋阳诸腔的挤兑下衰败;3.不能吸收昆腔优长;4.因人才的竞争失利而失败。由于以上论述不是专题研究,或为兼及,或系过渡性铺垫,因此,论证过程显得不够充分,或所论失之偏颇,涉及具体情况时也不够细致和具体。例如,海盐腔被昆腔的什么事项取代?作为全国性的大声腔海盐腔为什么竟致消亡?雅俗竞争在海盐腔的消亡过程中究竟有多重要?魏良辅、梁辰鱼这类人才起了什么关键性作用?诸如此类,似乎还有必要做进一步的探讨。
一代有一代之艺术,一代有一代之声乐,任何事物都有其兴旺和消亡的过程,戏曲声腔也不例外。关于曲的消亡原因,明人王骥德《曲律》中有一段话可谓一语中的,其云:
唐之绝句,唐之曲也,而其法宋人不传。宋之词,宋之曲也,而其法元人不传。以至金、元人之北词也,而其法今复不能悉传。是何以故哉?国家经一番变迁,则兵燹流离,性命之不保,遑习此太平娱乐事哉。今日之南曲,他日其法之传否,又不知作何底止也!为慨,且惧。[2]155
王骥德是曲家,他总结此规律时,正是海盐腔趋于消亡的万历之际。他认为,唐曲、宋曲、金元北曲消亡的原因有二:一是“其法不传”,二是“兵燹流离”。此论极为精辟,只是二者的因果关系与本文讨论的海盐腔正好相反。他认为“兵燹流离”导致了歌唱“其法不传”,毕竟歌曲要通过歌者歌唱才成为艺术,歌者是传承人;如果没有歌者,歌唱艺术是无法传承的;正因为歌者“性命之不保”,所以,唐、宋、金、元的词曲歌唱都断了传承。当然,这样说并没有错,这的确是一些曲消亡的共性规律,是歌唱不能延续的共同原因,但不是全部。所谓“其法”,就是歌唱方法或歌唱时的口法。但是,海盐腔并不是因为“兵燹流离”而消亡的,而是因为“其法不传”,这是海盐腔消亡的个性原因。评判事物都要尽可能地考虑它的共性和个性,这样才可能全面、客观,得出的结论才会更科学。
王骥德所说,我们需要充分考虑。具体到海盐腔,它的特殊性和个性特征也需要充分考虑。声腔的问题主要是歌唱的问题,找消亡原因还应从唱入手。关于歌唱,王骥德有句名言:“乐之筐格在曲,而色泽在唱。”[2]114有不同的唱法或口法,才会有不同的色彩风格。声乐是歌唱艺术,没有技法的“唱”不是声乐,靠曲谱也产生不了歌唱家。例如,姜夔《白石道人歌曲》是宋代“声词”,是用来歌唱的。试问:我们将其乐谱译成五线谱或简谱,交给歌唱家唱,就是唱宋词了吗?当然不是;今人照着《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的北曲歌唱,就是唱元曲了吗?当然也不是。曲谱体现的是音乐共性,不是声乐个性,曲谱本身并不是声乐,声乐是需要由歌者歌唱的。而且,不同的歌者、不同的流派、不同的地域、不同的时代,都有不同的唱法;即便是同一流派的歌者,在口法上还会有细微的区别。宋词有宋词的唱法,元曲有元曲的唱法,具体到个人,还可以有不同的风格。宋词、元曲不传,是因为歌法、口法不传,宋词、元曲亡就亡在歌法、口法上——断了传承。北曲需要用北曲的方法唱,如果用昆山水磨的唱法来唱元曲的旋律,唱出来的不再是元曲,最多只是“北曲南唱”。宋词与元曲都是广义上的北曲,但唱法有别。如果用元曲口法唱宋词,那就成了“宋词元唱”,依然不是宋词。声乐不能只依靠曲谱,正因为如此,王骥德才担心,南曲后继无人也难逃“不传”的宿命,感叹“他日其法之传否”,惦记着歌法、口法,担心“其法今复不能悉传”的不幸故事再度上演。
关于曲谱的作用,刘天华早年在《梅兰芳歌曲谱》的“编者序”里曾说:“设记谱之法早备于往日,则唐虞之乐,今犹可得而闻,广陵散又何至绝响”,“故欧西作曲家,咿唔斗室,一纸谱成,各国乐坛便可发其妙响”。①转引自邹元江:《梅兰芳表演美学体系研究》,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158页。此说失之偏颇。在共性越发显现、流派特色日益趋同的当今声乐界,淡忘歌唱口法的重要性似乎已成为世人的通病,这是我们需要警觉的。
一代声乐艺术的消亡,有其共性原因;一个剧种、歌种的消亡,有其个性原因。战争的不可抗力,是共性原因;口法是歌唱技术,因人而异,是个性原因;口法通过歌者师徒传承和个人起作用,最终取决于歌者。艺术求异,分门立派,而战争给人类带来灾难是不分流派的。剧种、歌种的消亡,起决定性作用的是口法还是战争,要看具体情况和其所处的历史时期,论海盐腔的消亡需要分清共性原因和个性原因。
战争的摧残是导致海盐腔消亡的一大原因,但是,这是整个剧坛需要面对的,在战争面前各声腔剧种是平等的。
明末清初是中国历史上的非常时期,自明天启七年(1627)至清顺治十五年(1658)的31年间,发生了明末农民大起义,仅参与起义的义军人数就多达200万人,战火遍及黄河、长江流域十几个省,整个明代崇祯朝(1628—1644)17年,都是在战争中度过的,而且,这场战争最终导致了明、清的王朝更替。如此之大的战争,带来的社会萧条和人口锐减,对已开始衰退的海盐腔可以说是毁灭性的。然而,这是一场社会性灾难,处于兴盛时期的昆腔也同样受到冲击,同样需要在夹缝中求生存。
王骥德说“兵燹流离”使歌唱“其法不传”,如果海盐腔真如他所说的那样,那么,昆腔和弋阳腔等一大批声腔同样都经历了这场战争,也都应随着海盐腔一起消亡,可是,事实并非如此,说明海盐腔的消亡另有自身的原因。当然,当时消亡的也不只是海盐一个声腔,还有其他歌种声腔在战争中消失,只是它们不被关注,我们不知详情而已。
然而,仗总是要打完的,人未了,戏不绝,战争过后许多声腔都需要恢复。但是,如果口法没了,拿着曲谱是无法恢复的,口法是声乐的灵魂——没有口法就没有歌唱家,没有歌唱家就没有声乐。表面上看,南曲低唱的兴盛最终导致了北曲高唱的消亡,其实,北曲口法不传是元曲消亡的关键,北曲色彩浓厚的海盐腔的消亡,原因也在于口法不传,战争只是加速了海盐腔消亡的步伐。
元人也唱南戏,元代有南北合套。但是,真正意义上的南曲,是魏良辅改革昆山腔以后的事,明嘉靖至万历时期,是昆腔迅速发展和大力向外扩展的时期,也是昆腔南曲与元人北曲此长彼消的过程。元曲至万历年间终成绝响,这是一个相对缓慢的过程。
但是,元曲在明代的消亡,与唐曲在宋代的消亡,以及宋曲在元代的消亡,是不一样的。唐、宋曲的消亡是北曲体制内传承的变迁,而元曲的消亡意味着北曲的终结,这是南北曲两大体系抗衡的结果。所谓北曲的消亡,是作为一个声乐体系的整体消亡,而一些零星的口法尚有遗存。
沈德符《顾曲杂言》云:“嘉、隆间度曲知音者,有松江何元朗,蓄家僮习唱,一时优人俱避舍,以所唱俱北词,尚得金、元遗风。予幼时犹见老乐工二三人,其歌童也,俱善弦索。今绝响矣。”[7]204又云:“自吴人重南曲,皆祖昆山魏良辅,而北词几废,今惟金陵尚存此调。”[7]212元曲成绝响,在歌唱技术上有以下三大原因:
一是字韵用南而舍北,南北不匹配。这方面的情况尤为突出,明人沈宠绥、沈德符、王骥德均有论述①引文中着重点为笔者所加。下同。:
北叶中原,南遵洪武。(北曲字面皆遵中原韵,若南曲字面又遵洪武韵,故入声亦从之。词隐先生有遵制,正吴编可考。)[8]208
迨后填词家,竞工南曲,而登歌者亦尚南音,入声仍归入唱,即平声中如龙、如皮等字,且尽反中原之音,而一祖洪武正韵焉。其或祖之未彻,如朋唱蓬音,玉唱预音,着唱潮音,此则犹带中原音响,而翻案不尽者也。[8]237
近年则梁伯龙、张伯起,俱吴人,所作盛行于世,若以《中原音韵》律之,俱门外汉也。惟沈宁庵吏部后起,独恪守词家三尺。[7]206
南、北二曲,用字不得相混。……及南曲而用北韵,……皆大非体也。[2]148
南曲之必用南韵也,犹北曲之必用北韵也,亦由丈夫之必冠帻而妇人之必簪珥也。作南曲而仍纽北韵,几何不以丈夫而妇人饰哉!吾之为南韵,自有南曲以来,未之或省也。[2]180
所谓“字面”“北韵”“南韵”,所言都是字声。字声在音乐上是旋律片断,属音乐性的问题,与咬字、吐字相关,虽在声乐上的体现不是最突出的,但咬字属口法。如果南北用韵各守其道,元曲就能延续,南曲的兴盛就不会对元曲的消亡造成实质性的影响,不过是多了一个歌种罢了。在当时,如能北曲用北韵、南曲用南韵,是最为理想的;但是,“南曲而用北韵”则“皆大非体”,并不匹配;“作南曲而仍纽北韵”并不是对北曲的尊崇,实际上,不仅北曲中夹杂了南字,还大量使用《中原音韵》已舍弃了的入声字,并将入声效果加以放大。
“竞工南曲”却“犹带中原音响”,欲南却北,这是歌者能力缺陷造成的乱象,但也说明长期以来北曲影响之深,与之匹配不易。元曲在周德清《中原音韵》之前应有一部分人是唱入声的,由于倡导“入派三声”,终致入声只说不唱;昆腔兴盛后,依字行腔唱入声,逢入必断,成为昆腔区别元曲的一大特色。显然,昆腔的入唱与元曲的入唱是各有特色的。
也许,昆腔这样做实属迫不得已,也正因为有此种种“不得已”,昆腔兴盛后竟无人过问元曲了,这为元曲绝响埋下了伏笔。
二是在曲调上改北为南,以致不伦不类。对此,凌濛初、沈德符的批评都非常尖锐:
改北调为南曲者,有李日华《西厢》,增损句字以就腔,已觉截鹤续凫,……更有不能改者,乱其腔以就字句,如“来回顾影,文魔秀士欠酸丁”是也。……陆天池亦作《南西厢》,悉以己意自创,不袭北剧一语,志可谓悍矣,然元词在前,岂易角胜,况本不及?[9]257
近日沈吏部所订《南九宫谱》盛行,而北九宫谱反无人问,亦无人知矣。……今南腔北曲瓦缶乱鸣,此名“北南”,非北曲也。只如时所争尚者“望蒲东”一套,其引子“望”字北音作“旺”……今之学者,颇能谈之,但一启口,便成南腔,……奈何强名曰“北”![7]204-205
这里涉及改调歌之、北曲南化的问题,声乐歌唱因此在整体上发生了变化。
李日华将北曲《西厢》改为南曲,“增损句字以就腔”以及“有不能改者,乱其腔以就字句”,违背了腔词规律,这种改编对元曲是一种极大的破坏;陆采所作《南西厢》“不袭北剧一语”,完全放弃了对元人文学成就的继承。这是两种具有代表性的改编北曲的类型,改编并不限此二例。如果改编对原作不能发扬光大或有所超越,反而越改越差,“改调歌之”就失去了改编的意义,也是对元曲的破坏。冯梦祯《快雪堂日记》记载:明万历三十年(1602)壬寅十一月三十日“家梨园演北《西厢记》”①冯梦祯:《快雪堂日记》第五十九卷,转引自田仲一成《中国戏剧史》,云贵彬、于充译,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216页。,这种情况已属凤毛麟角,在北曲大军败退的背景下,已起不到固守北曲阵地的效果。
沈璟是尊崇《中原音韵》的,曾著《正吴编》以正吴音之讹,他编撰的《南九宫十三调曲谱》引录诸多南戏“古调”“古本”以为范曲,大为盛行。他的曲谱应是为南人制北曲而作。所谓“今南腔北曲”(《万历野获编》作“今南方北曲”),我们不妨理解为“用南方的歌法唱北曲”“北曲南唱”“南方的北曲”,或许这正是他编撰《南九宫十三调曲谱》的目的。在沈德符看来,时人之“南北”徒有虚名,虽曰“北曲”,唱的却根本不是北曲,字声虽协北曲《中原音韵》,可实际歌唱时开口仍是南方字腔,因此,沈德符感叹:“奈何强名曰‘北’!”如此“北曲南化”、名不副实——北曲已经开始走向消亡。
三是海盐腔“高揭”改变了北曲高唱的传统,客观上是对北曲歌法或口法的摒弃。如沈德符《顾曲杂言》云:
老乐工云:“凡学唱从弦索入者,遇清唱则字窒而喉劣。”此亦至言。今学南曲者亦然,初按板时,即以箫、管为辅,则其正音反为所遏;久而习成,遂如蛩、蚷相倚,不可暂撇,若单喉独唱,非音律长知而不谐,则腔调矜持而走板。盖由初入门时不能尽其才也。曾见一二大家歌姬辈,甫启朱唇,即有箫、管夹其左右,好腔妙啭,反被拖带,不能施展,此乃以邯郸细步行荆榛泥泞中,欲如古所云“高不揭,低不咽”,难矣![7]205
这里涉及两个问题:一是“肉声”,二是“高揭”。所谓“肉声”,即燕南芝庵《唱论》所言:“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以其近之也。”[10]159这是歌唱之古法,早在晋代即有此说,《晋书·孟嘉传》:“桓温问:‘听伎,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何也?’孟嘉答:‘渐近自然!’”①转引自周贻白:《戏曲演唱论著辑释》,中国戏剧出版社1962年版,第9页。这种唱法,崇尚的是自然歌喉,即便是用乐器配合歌唱,也应选择最接近人声的乐器。元人唱曲延续的仍是尚高不尚低的北方传统,所谓“高揭”,是指南曲中高唱部分的唱法,这是南戏兴起后才有的,是明人的新唱法,并非传统的优良古法。传统声乐审美是“响云遏谷之妙”的“高唱”,“高唱”而不“高揭”是北方传统,亦即元曲的唱法,就是元人燕南芝庵《唱论》所说的“有高不揭,低不咽”[10]161者,故谓之“古”。
可是,南曲已经摒弃了声乐传统,古人力避的“高不揭”(“高”即“高唱”,“揭”即“高揭”),却成了海盐腔的特色——臧晋叔订《新编绣像还魂记》“写真”批语云:“末句,昆人喜用低调,独海盐多高揭之。”[11]32作为“肉声”,“好腔妙啭”不应被箫、管乐器以及板拍“拖带”,应让歌喉得到充分施展;作为高唱,“高不揭”就是要让“高唱”得到发挥,而不应让“高揭”破坏“高唱”。
传统的高唱是建立在丹田调气基础之上的,它的最高境界是“响云遏谷”。但是,明代昆腔兴盛后,在南方,尤其是在江南,高唱的传统被彻底颠覆了;昆曲低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低腔,再也不用追求高唱了。“响云遏谷”赖以生存的丹田调气,在昆腔中几乎无用武之地。相反,曲家、歌者都积极努力修炼低唱,魏良辅《曲律》言唱曲有“五难”,其中之一就是“低难”。[12]7虽然丹田调气也被魏良辅用于低唱,有“发于丹田者,自能耐久”[12]5的话,但是,这却不是低唱追求的境界。与高唱“响云遏谷”相对应的,是低唱藕断丝连的“绝丝”“细发”,它崇尚的不是力度,也不是丹田调气的耐力,低唱更看重“意”或“情”,是“意”或“情”与“气”的结合,能“声断气不断,气断情不断,情断意不断”,这才是低唱的境界,或曰“低不咽”。曲家傅雪漪先生在介绍“歇气”(气口)时即称,“唱腔中停顿之处,声断意不断,腔停顿时,呼吸不动,不能松气、换气”[13]86;在《歌唱十六字口诀释义》中称,“吞”腔要“以情运腔,用气制声,欲断还续,转音若丝”[13]167;又称:“根据文词感情的需要,在行腔中突然出现一个明显的停顿,这种表现方法叫做‘断’(声断意不断)。声断时不换气,保持或延续原来的感情。”[13]168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程砚秋先生也说:“我们戏曲中有偷气、换气,在某些地方音是断了,气却没有断,意思也没有断。”[14]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说,这种“声—气—意”一体的唱法是昆腔的传统,也是低唱的追求。
昆腔兴盛以后,声乐进入了高腔与低腔并行的时期。除原有的高唱与新兴的低唱声腔外,随之出现的还有“高”“低”兼容的声腔,海盐腔就具有这样的特点。②关于海盐腔的声腔属性,详见戴和冰:《论海盐腔“高”、“低”兼容的声腔属性》,《音乐研究》2011年第4期。与此同时,高低腔的并立也带来了南北曲不同的低唱并立,以及南北曲不同的高唱并立,在唱法上也呈现出明显的南北曲高与高、低与低之间的差异。例如,“上如抗、下如坠”是自古以来北方声乐的高唱和低唱的唱法,往往用高低来体现反差效果,而海盐腔、昆曲低腔的高唱和低唱则不同,明万历时,如低唱:汤显祖《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所云“抑之如绝丝”,姚旅《露书》所云“音如细发”[15];如高唱:《新编绣像还魂记》批语所云“海盐多高揭之”[11]32之“高揭”(清初朱彝尊《鸳鸯湖棹歌》所云“海盐高调教坊知”之“高调”是海盐腔的另一种高唱的方法)。“高揭”已不再是传统的“响云遏谷”“上如抗”,“音如细发”“绝丝”也不再是传统的“下如坠”。海盐腔等南戏的“高揭”的形成和发展,逐步改变了北曲原有的高唱格局,后来被其他声腔剧种发扬光大,形成了一个庞大的俗唱高腔腔系;“音如细发”“绝丝”也成为后世昆腔兼容的静雅低唱的内容之一。这意味着一个声乐新时代到来了,这是一个低腔主导专业歌坛的时代,一个声乐的旧时代将随之逝去,而属于旧时代的高唱技法也随之失去用武之地。海盐腔高、低兼容,是一种北曲色彩很重的声腔,在总体唱法上属于旧时代,因此,海盐腔的消亡也就成为必然。
高、低兼容的海盐腔在传统的高唱技法失去用武之地时,它的低唱口法并没有得到很好的发展,更没有取得像后来的昆腔那样辉煌的成就,不像昆腔那样形成了一个新的低腔体系。海盐的北曲高唱的传统衰败,不是某个声腔剧种的衰败,而是一个声乐时代的逝去,势不可当,不可挽回。沈德符《顾曲杂言·北词传授》云:
甲辰年,马四娘以生平不识金阊为恨,因挈其家女郎十五六人来吴中,唱《北西厢》全本。其中有巧孙者,故马氏粗婢,貌甚丑而声遏云,于北词关捩窍妙处,备得真传,为一时独步。他姬曾不得其十一也。[7]212
“甲辰”是明嘉靖二十三年(1544),是魏良辅的那个时代。用“遏云”之声唱《北西厢》,是地道的北曲唱法,可是,歌者巧孙却是个“貌甚丑”的女郎,说明唱北曲对歌喉条件要求之高,也说明北曲歌唱之难,并非无貌美者愿唱北曲。这种现象在昆曲歌者中当是凤毛麟角,但是在高唱盛行的元代却很普遍,元人夏庭芝《青楼集》中就有不少这样的例子:
喜春景 姓段氏,姿色不逾中人,而艺绝一时。[16]21
平阳奴 姓徐氏。一目眇,四体文绣。精于绿林杂剧。又有郭次香,陈德宣之妻也,亦微眇一目。韩兽头,曹皇宣之妻也,亦善杂剧,皆驰名金陵者也。[16]28
王玉梅 善唱慢调,杂剧亦精致。身材短小,而声韵清圆,故钟继先有“声似磬圆,身如磬槌”之诮云。[16]29
陈婆惜 善弹唱,声遏行云。然貌微陋,而谈笑风生,应对如响,省宪大官,皆爱重之。[16]33
元代百年统治,能在《青楼集》中留名的是各地乐籍中的佼佼者,夏庭芝的记述,挑明以上几位才女姿色、身体都有瑕疵,或“姿色不逾中人”,或“身材短小”,或“貌微陋”,或“一目眇”,却何以成为“省宪大官,皆重爱之”“驰名金陵”者呢?关键在于其出色的技艺。[17]不过,沈德符《顾曲杂言》所云,至明万历,已是北曲的尾声了,这种阳春白雪,也应该是海盐腔同样面临着的境况。
关于海盐腔的“色”“艺”与消亡之间的关系,叶德均先生有个观点很特别,值得一提,他认为:
海盐腔之所以为官僚、地主所爱好,除了歌曲本身具有清柔特色的原因之外,还有另一方面的恶劣原因。我们从上引《丹铅总录》所说的“士大夫禀心房之精,从婉娈之习者,风靡如一”,已经略知轮廓。又明姚士麟《见只编》卷中写道:“吾盐有优者金凤,少以色幸于分宜严东楼(世蕃)侍郎。东楼昼非金不食,夜非金不寝也。”在《词话》第六十四回中,更有露骨的说明。这是封建统治阶级玩弄、侮辱艺人的最恶劣的行为。而这种恶劣现象的生产,是和那时具体的社会情况和历史条件分不开的。[3]25
这段话后,叶先生有一个注释:“主要原因是统治阶级以艺术、艺人为玩物来摧残它,而狎优的历史又和宣德间禁官伎后与‘小唱’的事有关。”[3]25他认为男女演员以色取悦于人,是海盐腔消亡的另一大原因。应当指出的是,以色侍人并非海盐腔艺人特有的现象,而是乐籍中艺人地位低下的共性,乐籍制度下的“乐妓”不能例外,正如叶先生所言:“这种恶劣现象的生产,是和那时具体的社会情况和历史条件分不开的。”社会和历史对各个声腔剧种和所有艺人是一视同仁的,是个共性条件,不能作为海盐腔消亡的个性原因。
因此,海盐腔的消亡原因需从海盐腔自身去找,无论是高唱还是低唱,海盐腔的歌唱口法都值得关注。
现在,我们不妨回过头,再来看看前辈学者的观点。
叶德均先生认为昆腔“终于代替了较朴素的海盐腔”,这是表象而不是深层原因,或者说,这个原因说得还不够细致。他还认为“康熙以后,它就湮没无闻了”。但从宫廷清唱的情况来看,不用等到“康熙以后”,康熙年间海盐曲唱就不见了(海盐剧唱的消亡则更早),叶先生依据的是康熙年间刘廷玑《在园杂志》的记载,但该资料并非实录,而是个人认知,主观性较强,作为史料的可信性明显不足。①《在园杂志》是刘廷玑在官时的笔记,《四库全书》子部杂家《存目》著录,云“是编杂记见闻,亦间有考证”,作者自序称“悉皆耳所亲闻,目所亲见,身所亲历者,绝非铺张假设之辞”。该“杂志”系“旁门左道”的“小说家言”,虽非正统,却有相当的客观性和史料价值。但是,有关戏曲、歌唱一类的内容,与学者及明人戏剧家、曲家之言相比,还有一定的差距,需要审视。例如,对刘氏“旧弋阳腔……原不用众人帮合”的说法,流沙先生就质疑“是否可靠”[4]104。上引文字之后,刘廷玑还有一句话:“近今且变弋阳腔为四平腔、京腔、卫腔,甚且等而下之,为梆子腔、乱弹腔、巫娘腔、琐哪腔、啰啰腔矣。”其可靠性也需存疑,这么多的声腔并不都是由弋阳腔演变而来的。显然,用一句“昆腔代替了海盐腔”来解释海盐腔的消亡原因,显得有些粗疏。
流沙先生认为,海盐腔“恰好居于昆、弋之间”,既得不到士大夫阶级的支持,又不能在民间保持一定的势力,衰落和消亡不可避免。吴戈先生认为,海盐腔在昆山腔与弋阳诸腔之间“高不成低不就”,属同类观点,是出于雅俗的考虑。艺术虽有雅俗之分,却很难用雅俗来说明海盐腔的消亡,雅俗具有兼容性,二者可同体,或多或少,一直都存在,说海盐腔因雅而死,或因俗而死,或因不雅不俗而死。好比说祥林嫂是“穷死的”,可是她并不是最穷的,她死了,比她更穷的却还活着,她的死另有原因,海盐腔的消亡也是如此。如果抛开雅俗观,以分类法论海盐腔“居于昆、弋之间”,通常会被列为“三分法”,形成一个“综合型”的“过渡带”(但这不是科学的分类),使海盐腔“自成一家”(说明它有与众不同之处),这也算得上是一种求个性的方式,若以这种思维思考,也许对消亡原因的讨论会出现新的景观。
吴戈、曾永义先生认为,海盐腔自明万历以后开始衰落,逐渐被昆腔所取代。而且,吴先生认为昆腔吸收了海盐腔所有的,海盐腔却不能吸收昆腔所有的,是海盐腔衰落、失败的重要原因,并将其归结于人才的竞争,显然这并不客观。例如,弋阳腔被汤显祖归为“北道”,它坚持“帮腔”等特色,并未向昆腔靠拢,雅化进展也很缓慢,王骥德《曲律》就将“弋阳调”归为粗俗的“屯”[2]182-183的一类,凌濛初《谭曲杂札》亦称“弋阳土曲,句调长短,声音高下,可以随心入腔,故总不必合调,而终不悟”[9]254。海盐腔则不然,它北曲色彩浓厚,具有明显“高调”的高唱特点,又有新的“高揭”唱法。可是万历时期,汤显祖却将它与昆腔一并归为“南道”,可见它已向低唱靠拢,作了许多改变。但是,冥顽不化“终不悟”的弋阳腔未见衰败,随行就市的海盐腔却终致消亡。
而且,海盐腔有过澉川杨氏家族、贯云石、鲜于去矜等歌唱名家的支持,积淀深厚,而除昆腔之外的几乎所有声腔都未见有“魏良辅、梁辰鱼”辈出现,为什么败北的会是海盐腔呢?难道只有海盐腔在与昆腔竞争吗?对此,我们应该有清楚的认识:昆腔与海盐腔的竞争,首先是南曲与北曲两大阵营、传统高唱与新兴低唱的竞争;海盐腔的消亡意味着元曲、传统高唱的衰败,昆腔的胜出意味着南曲、新兴低唱的胜出。海盐腔“多官语”,能进入宫廷,唱响大江南北,凭的是北曲口法和色彩。当元曲出现危机时,背靠元曲大树的海盐腔也“船大难掉头”,终难逃脱沉没的厄运。
关于人才,仅就昆腔与海盐腔二者而言,我们不妨设想,如果魏良辅、梁辰鱼不是低腔人才而是高腔人才,或昆腔与海盐腔都是高唱的声腔,抑或二者都是低唱的声腔,昆腔依然拥有魏良辅、梁辰鱼这样的人才,它还会与海盐腔形成竞争吗?肯定不会!海盐腔还会消亡吗?仍然会消亡。显然,海盐腔的消亡不能归结为人才竞争的结果。所谓“人才竞争”是有限制条件的,它是以高低唱、南北曲为前提的,昆腔与海盐腔的竞争归根到底还是高低唱、南北曲的竞争。
所谓“水磨昆山腔所有的,海盐腔却不能拿过来加以运用”,还有这种情况:由于戏曲有严格的师承关系,师承不乱,其他门派的戏是不能随便学的,否则,还要拜师干什么?而且,学他人的戏也并非易事,毕竟艺人们都想“一招鲜,吃遍天”,谁肯拿出看家本领教人?此外,昆腔是如何向北曲学习,向海盐腔学习的?都学了些什么?又有何经验和教训?这还需做进一步的探讨。
北曲作为与南曲相对应的声腔,是高唱的声腔,元曲消亡了,元曲的高唱口法也随之消亡。可是,在低唱兴盛的时代,高唱的元曲消亡了,为什么南戏中高唱的弋阳腔却存活下来了,高、低兼容的海盐腔反而消亡了呢?这依然是口法的问题。同样尚“高”,海盐是尚北曲之“高”,或是近于北曲的高唱;弋阳所唱并非北曲之“高”,而是远离北曲传统的新兴之“高”,或者说,弋阳之高是民间“俗”唱的发展,是南曲之“高”。海盐腔技高难以随便演唱,也是“难处”之一。因此,弋阳、海盐高唱的胜败,是俗唱的胜、雅唱的败,是南唱的胜、北唱的败,但根子还是在歌唱口法上。
此外,刘崇德先生言及元曲被昆曲所代替的原因,其中一条是“元曲……音乐上仅有北曲而不能兼容南曲等”[18],亦不确切。元人夏庭芝《青楼集》记载:龙楼景、丹墀秀姐妹“专工南戏。龙则梁尘暗簌,丹则骊珠宛转”[19],元人锺嗣成《录鬼簿》“沈和”条亦云:“以南北调合腔……,如《潇湘八景》、《欢喜冤家》等曲,极为工巧。”[20]元人演南戏,自然要“兼容南曲”,沈和甫的散曲南北调合腔,更是“兼容南曲”的体现。窃以为,元曲被昆曲替代,还应从歌唱口法入手,昆曲之所以能替代元曲,主要是因为昆曲依字行腔的口法近于口语,便于传唱,受欢迎。昆曲的典雅,主要体现在曲词上,不在歌唱技艺上。如果非要将元曲与昆曲比出个雅俗高低来,我们相信,昆曲当属俗的一类。如果我们将北曲与南曲做一比较,它们在技艺和文化内涵上的雅俗差异会更加明显。徐渭《南词叙录》云“至于南曲,又出北曲下一等”[21]357,“今日北曲,宜其高于南曲”[21]358,这并非出于文人一时的偏见或个人嗜好,而是一个时代的评判。
海盐腔是一个高、低兼容的声腔,它“高”未竞争过弋阳腔,“低”未竞争过昆腔,明末终致消亡。导致海盐腔消亡的有两大原因,一是口法不传,二是战争摧残,而口法不传是消亡的关键。海盐腔具有浓厚的北曲色彩,它的消亡是元曲消亡大背景下的剧种消亡。元曲高唱的衰败,不是某一声腔剧种的衰败,而是一个声乐时代的逝去。高唱一旦变成了高、低并行,人们的崇尚也“改北为南”,由高唱转而为低唱,低唱昆腔的兴盛导致了北曲的最终消亡。海盐腔“高揭”的出现和进一步发展、流传,改变了北曲高唱的传统格局,客观上是对北曲歌法或口法的摒弃。
元曲并非亡于战争,但口法不传是消亡的关键;海盐腔并非亡于战争,却是在战争时期消亡的,口法不传仍是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