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朱”传说与南方朱鸟之“翼宿”

2021-12-02 21:06尹荣方
文化艺术研究 2021年6期

尹荣方

(上海海关学院 公共教学部,上海 201204)

丹朱是传说中圣王尧的“不肖子”,《尚书·益稷》载舜告诫禹说:“无若丹朱傲,惟慢游是好,傲虐是作,罔昼夜頟頟,罔水行舟,朋淫于家,用殄厥世,予创若时。”[1]174《史记·夏本纪》作:“帝曰:‘毋若丹朱傲,维慢游是好,毋水行舟,朋淫于家,用绝其世,予不能顺是。’”[2]80《太平御览》卷六三引《尚书·逸篇》云:“尧子不肖,舜使居丹渊为诸侯,故号曰丹朱。”①上古尚有尧有九子(或十子)二女说。《孟子·万章上》云:“帝使其子九男二女,百官牛羊仓廪备,以事舜于畎亩之中。”《孟子》此说,一般认为出自逸《书》。赵岐注云:“帝,尧也。尧使九子事舜以为师,以二女妻舜,百官致牛羊仓廪,致粟米之饩,备具馈礼,以奉事舜于畎亩之中。由是遂赐舜以仓廪牛羊,使得自有之。《尧典》曰:‘厘降二女’,不见九男。孟子时,《尚书》凡百二十篇,逸《书》有《舜典》之叙,亡失其文。《孟子》诸所言舜事,皆《尧典》及逸《书》所载。”参见焦循:《孟子正义》,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611页。丹朱之“不肖”,在《书·尧典》中或已及之:“帝曰:‘畴咨若时登庸?’放齐曰:‘胤子朱启明。’帝曰:‘吁!嚣讼可乎?’”②《尧典》孔传则不以尧子丹朱释此句,而云:“放齐,臣名。胤,国;子,爵;朱,名;启,开也。”孔颖达似认同孔传之说云:“以放齐举人对帝,故知臣名。为名、为字,不可得知。传言名者,辨此是为臣之名号耳,未必是臣之名也。夏王仲康之时,胤侯命掌六师,《顾命》陈宝有胤之舞衣,故知古有胤国。胤既是国,自然子为爵、朱为名也。马融、郑玄以为帝之胤子曰朱也,求官而荐太子,太子下愚,以为启明。揆之人情,必不然矣。”(参见参考文献[1],第54页)孔传以为,放齐推荐的是诸侯国胤国的国君,子爵,名为朱。因为《尚书》另有《胤征》篇,又《尚书·顾命》篇有“胤之舞衣”。孔颖达显然也认同孔传之说,以为根据常情,放齐不会推荐下愚之太子。然《胤征》篇之真实寓意乃“羿正历法”,胤、羿音近可通,彼时未必有什么胤国,自然也就不会有什么“胤子”了。参见尹荣方:《〈尚书·胤征〉舞容与后羿传说的蕴意》,《长江大学学报(社科版)》2015年第3期。朱启即丹朱。《史记·五帝本纪》作:“尧曰:‘谁可顺此事?’放齐曰:‘嗣子丹朱开明。’尧曰:‘吁!顽凶,不用。’”唐代张守节《史记正义》引郑玄曰:“帝尧胤嗣之子,名曰丹朱,开明也。”[2]20大意谓,尧老年时叫手下推荐人才,有个叫放齐的推荐丹朱,但尧却说丹朱“嚣讼”。孔《传》曰:“言不忠信为嚣,又好争讼。”[1]51所以尧没有用丹朱。关于《史记》所说的“顽凶”,张守节《史记正义》云:“凶,讼也。言丹朱心既顽嚣,又好争讼,不可用之。”[2]20

丹朱作为圣王尧之子,如何不肖,《尚书》说得似乎十分明白,是只知道慢游玩乐,言不忠信,好争讼等,然对于丹朱的不肖,只有《益稷》篇所云之“罔水行舟”与“朋淫于家”为具体之罪状。“朋淫于家”暂不说,“罔水行舟”让人觉得匪夷所思。关于丹朱的“罔水行舟”,孔安国《传》曰:“丹朱习于无水陆地行舟,言无度。”大意是说,丹朱习惯于无节制地在陆地上行舟。孔颖达《疏》引郑玄注:“丹朱见洪水时人乘舟,今水已治,犹居舟中,頟頟使人推行之。”[1]176作为丹朱主要“不肖”证据的“罔水行舟”,值得怀疑,因为陆上行舟绝无可能,也谈不上享受,所以郑玄就说是丹朱住在船上,叫人推船而行。大约由于这种说法太不合常理,后人为弥缝之,于是有“水浅舟滞”之说,如清人孙星衍云:“云‘頟頟使人推行之’者,水浅舟滞,使人人推举行之,此所谓慢游也。或以为陆地行舟,谬矣。”[3]今人刘起釪似赞同此说,云:“其实此句只是述说河中无水实即水浅不足以行船,就强迫人把船推着走,表示丹朱的不肖狂乱。”[4]466

揆之常理,说丹朱在洪水已得到治理(也就是陆地无水)的状况下,依然坐在船上,叫人推船而行,绝无可能;所谓水浅舟滞叫人推而行之云云也毫无根据。然《尚书》是极严肃的古书,此记载必为上古传承无疑。所谓的“罔水行舟”,当为《尚书》作者误读误记上古传记所致,也有可能是后人在传承过程中的误读误记,而它的原意未必不能还原。

一、大禹治水与古人的星象(银河)观察

丹朱之“罔水行舟”,被置于尧、舜、禹等“圣人”治理洪水的背景之下,这一点,无论从《虞夏书》文本还是后人的注解看,没有疑义。问题是,《虞夏书》作者及后世注家似乎都相信彼时真有大洪水和禹的所谓治水。然而所谓禹的“治水”,原非事实上的治理洪水,而与彼时人们观测天上日月星辰(含银河流向等)之运行出没,以制定历法以及确定分野等关系密切。彼时所谓的治理洪水,绝非历史之真实,大洪水应是“混沌”,即没有历法或历法错乱的象征,人们通过观测日月星辰,制定或修订了符合天时的历法,即意味着“洪水”得到治理,也就是“混沌”得以克服,天地的秩序建立起来了。而尧、舜、禹时代,人们制定或修订历法,除了观察日月的运行,进行立竿测影的工作外,观察天上银河的流向及在二十八宿星辰中的位置等,是重要方面。《书·尧典》中,“羲和四子”对四仲中星的观察是最好的证明。而从《书·禹贡》出现所谓禹“导山”的“二十八山”的记载看,彼时当已形成二十八宿的体系,而且当时人们已经清楚银河行经二十八宿的次序了。[5][6]

《晋书·天文志上》有“天汉起没”的内容,“天汉”指“银河”,“天汉起没”即以二十八宿作为天球上的坐标,来明确银河在天上的起没行径,亦包括它的长度、阔度等:

天汉起东方,经尾箕之间,谓之汉津。乃分为二道,其南经傅说、鱼、天籥、天弁、河鼓,其北经龟,贯箕下,次络南斗奎、左旗,至天津下而合南道。乃西南行,又分夹匏瓜,络人星、杵、造父、螣蛇、王良、傅路、阁道北端、大陵、天船、卷舌而南行,络五车,经北河之南,入东井水位而东南行,络南河、阙丘、天狗、天纪、天稷,在七星南而没。[7]

天上的银河始于东方苍龙七宿的尾宿、箕宿之间,而没于南方朱鸟七宿的“星宿”之南。南方朱鸟七宿为:井、鬼、柳、星、张、翼、轸。银河没于南方七宿的星、张两宿之间,而其末宿翼、轸,则完全处于“陆地”了。若将“丹朱”陆地行舟的传说放在这样的“治水”背景中,那他的“无水行舟”或可得到合理的说明,因为“丹朱”其实是“翼宿”之象征。翼宿在天上巡行的位置,已与银河无涉,古人之图画,或画有“丹朱”(翼宿)图像出现在无水之陆地,后来的读图者便误以为是丹朱陆地行舟了。

我们从另一个角度,也可理解所谓丹朱的“无水行舟”。《大戴礼记·夏小正》“七月”云“汉按户”,卢辩《注》云:“汉也者,河也。案户也者,直户也。言正南北也。”《夏小正》中的“汉”,就是指银河。清人王聘珍解诂:“传云‘言正南北也’者,天河起自箕尾,没于七星南畔,七月初昏,箕尾中于南,故天河自南而北也。”[8]41说的是农历七月银河在天上显示的形象,十分醒目,故用以指示时节。著名的“牛郎织女”故事关乎银河,也是秋季的星辰神话。《夏小正》时代,银河最光辉灿烂的呈现是在七八月间,初昏当“东方苍龙”之尾宿、箕宿南中,银河从西南方升起,向东北方流去。这时的织女星位于中天的方向,牛郎星则位于银河的东边。①织女星古来无异议,牛郎星则或指北方七宿中的牛宿,又名牵牛,或指河鼓星。河鼓是一等亮星,在天空中远比牛宿醒目。《史记·天官书》云:“牵牛为牺牲。其北河鼓。河鼓大星。”是司马迁以牵牛为牛郎星。然司马贞《史记索隐》引孙炎曰:“河鼓之旗十二星,在牵牛北,或名河鼓为牵牛也。”张守节《史记正义》亦云:“自昔相传牵牛织女七月七日相见,乃此星也。”或谓河鼓、牵牛是一星之名,《尔雅·释天》云:“星纪,斗、牵牛也。”又云:“何鼓谓之牵牛。”郝懿行《尔雅义疏》云:“此申说牵牛之名,以附列宿之后,明星纪之牵牛即何鼓也。恐人不识,故复明之。旧说以为别于星纪之牵牛,误矣。今验牵牛三星,牛六星,《天官书》误以牛星为牵牛,故以何鼓、牵牛为二星矣。牟廷相曰:‘牛宿,其状如牛,何鼓直牛头上,则是牵牛人也。《诗》云‘睕彼牵牛’,睕,明星貌也。何鼓’中星最明,举头即见,而牛宿差不甚显。诗人触景攄情,不宜舍极明之何鼓而取难见之牛宿。‘睕彼’之咏谓何鼓不谓牛宿,明矣。……今按牟氏此说,足订《史记》之误。何鼓,亦名黄姑,声相转耳。郭云:‘担鼓,担者,荷也。担荷,《说文》作‘担何’。今南方农语犹呼此星为扁担,盖因何鼓三星中丰而两头锐下,有担何之象,故因名焉。自《史记》误以何鼓、牵牛为二星,释《尔雅》者因之而误。”参见郝懿行:《尔雅义疏中四·释天》,北京市中国书店1982年版。织女星与牛郎星呈现出天空中主要亮星的风采,所以人们将七月初七定为乞巧节,以此为牵牛与织女聚会之夜,演绎了凄婉动人的牛郎与织女的爱情故事。银河起没于天上二十八宿的时节,当然也是古人确定时节的参照系。②如《诗·小雅·大东》云:“维天有汉,监亦有光。跂彼织女,终日七襄。”《诗·大雅·棫朴》:“倬彼云汉,为章于天。”《诗·大雅·云汉》:“倬彼云汉,昭回于天。”郑玄《笺》云:“云汉,谓天河也。昭,光也。倬然天河水汽也,精光转运于天。时旱渴雨,故宣王夜仰视天河,望其候焉。”(参见参考文献[13],第1193页)银河尤其与秋天的时令相应,历代诗文均可见。而只有在一年中的五六月间特别是六月之时,银河在地上的人们看来是隐没不见的——这里所说的隐没不见,是指不再出现在明显可见的重要方位。而六月这个时间段,古人是赋予南方朱鸟的“翼宿”的,“丹朱”正是翼宿之象。然则“丹朱”的“无水行舟”,放在天象上,未始不能得到合理的说明。

二、《尚书》“丹朱”源自《山海经》“欢头”(欢兜)

要证明“丹朱”是“翼宿”之象,需要到《山海经》中去寻找依据。很多学者发现,“丹朱”就是“欢兜”,或者“欢头”“欢朱”,因“丹”“欢”音近;而“朱”与“兜”在古书中常通用,其音又近于“头”。邹汉勋《读书偶记》、廖平《尚书·弘道篇·帝谟三》、童书业《丹朱与欢兜》、丁山《中国古代宗教与神话考》、袁珂《山海经校注》等,皆以丹朱即欢兜(欢头),杨宽《中国上古史导论》有专章,论之尤详。③杨宽《中国上古史导论》一文原载上海出版的《说文月刊》创刊号,后编入《古史辨》第七册。又见《杨宽古史论文选集》卷五,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然则丹朱即欢兜,实不容置疑,则《尚书》丹朱传说,当源自《山海经》之“欢兜”(欢头)了。然《书·尧典》作者却将丹朱与欢兜处理成两个历史人物,欢兜先是尧廷之大臣,因为举荐共工治水不成,后来在舜接班成为“天子”后,作为“四凶”之一与共工、三苗、鲧一起被舜处罚,即所谓“流共工于幽州,放欢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①“四凶”故事于先秦流传甚广,然“四凶”之名或有所不同,《左传·文公十八年》云:“舜臣尧,宾于四门,流四凶族:浑敦、穷奇、梼杌、饕餮,投诸四裔,以御魑魅。”《史记·五帝本纪》大致沿《尧典》之说云:“流共工于幽陵,以变北狄;放欢兜于崇山,以变南蛮;窜三苗于三危,以变西戎;殛鲧于羽山,以变东夷:四罪而天下咸服。”幽州、崇山、三危、羽山是所谓“四极”(四裔)之地,无确址可寻,显然关乎上古对天地的测量。鲧、三苗、欢兜、共工等所谓“四凶”也未必有其人,乃神话历史化的产物。《山海经·海外南经》曰:

欢头国在其南,其为人人面有翼,鸟喙,方捕鱼。一曰在毕方东,或曰欢朱国。

郭璞注:“欢兜尧臣,有罪自投南海而死。帝怜之,使其子居南海而祠之。画亦似仙人也。”郝懿行笺云:“‘欢兜’,古文作‘吺’,见《尚书大传》注。‘注’当为‘鴅’。《玉篇》云:‘呼丸切,人面鸟喙。’《史记正义》引《神异经》云:‘南方荒中,有人焉,人面鸟喙而有翼,两手足扶翼而行,食海中鱼。’即斯人也。”[9]331

《大荒南经》对于“欢头”(欢头之国)言之稍详:

大荒之中,有人名曰欢头。鲧妻士敬,士敬子曰炎融,生欢头,欢头人面,鸟喙,有翼,食海中鱼,杖翼而行。维宜芑苣,穋杨是食。有欢头之国。[12]378-379

《山海经》中许多“奇兽怪禽”“仙人奇士”,一般并非地上实有的动物或人物,而是天上星辰的象征。此“欢头”无疑是一画像,郭璞注明言:“画亦似仙人。”“欢头”被画成长有鸟嘴、翅膀的仙人形态,所象之天上星象是翼宿,翼宿二十二星,《史记·天官书》云:“翼为羽翮。”《开元占经》卷六十三引巫咸曰:“翼,天羽翼。”[10]意思是翼宿为南方朱鸟的翅膀。首先,“鸟嘴”合于南方朱鸟之鸟象;其次,“有翼”,则鸟之翅膀也;而“方捕鱼”与“食海中鱼”,当与“翼宿”所主之时之主要物候有关,“南方朱鸟”主南方与夏季,翼宿为南方朱鸟之末宿,所主者当为季夏。②现南方朱鸟七宿之末宿为轸宿,轸之义关乎车,与朱鸟之“鸟”无涉,轸宿之为朱鸟末宿,恐是后来的安排。《夏小正》六月,王聘珍云:“六月节,日在张,月中在翼。”[8]41而《礼记·月令》季夏之月:“命渔师伐蛟、取鼉、登龟、取鼋。”《吕氏春秋·季夏纪》唯“登龟”作“升龟”,余皆同。高诱注云:“渔师,掌鱼官也。渔读若‘相语’之语。蛟、鼉、鼋皆鱼属。”[11]六月季夏正是“取鱼”之时,翼宿之象征“欢头”捕鱼之画像,正是状此物事也。“食海中鱼”当由“捕鱼”想象发挥所致。

三、“欢头国”人“维宜芑苣,穋杨是食”与夏季时令

《大荒南经》“欢头国”(欢朱国)人“维宜芑苣,穋杨是食”,应该也是图上画有“芑苣”“穋杨”之类的作物。郭璞注:“《管子》说地所宜云:‘其种穋、秬、黑黍。’皆禾类也。”[12]379芑、苣、穋都是中土早期开始栽培的作物,在《诗经》中就有记载,《大雅·生民》云:“诞降嘉种,维秬维秠,维穈维芑。”毛《传》:“天降嘉种。秬,黑黍也。秠,一稃二米也。穈,赤苗也。芑,白苗也。”[13]1071

“秬”在毛《传》中的说法与郭璞同,都以为是黑黍。“芑”则解说多歧,有人以为是一种草,然更多人以为是作物。《尔雅·释草》云:“芑,白苗也。”郭璞注:“今之白粱粟,皆好谷。”③参见郭璞:《十三经注疏·尔雅注疏》,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40页。另有芮城著《匏瓜录》“穈芑”条曰:“‘穈,赤粱粟。穈,白粱粟。’其说始于郭注。然《尔雅》正文但曰:‘穈,赤苗。芑,白苗。’苗者,散词,不知其为黍稷之苗,亦不知其为粱粟之苗也。嘉种遍布,肇祀为先。酒醴用秬秠,粢盛用穈芑。秬,黑黍。穈,赤黍。芑,白黍也。”参见刘毓庆等:《诗义稽考》第9册,学苑出版社2006年版,第3148页。而郭注《大荒南经》所取之《管子·地员》原文作:“其种大樛杞、细樛杞,黑茎黑秀。”然则“樛杞”者,或为早熟之黑黍。《诗·周颂·閟宫》云:“黍稷重穋,稙稚菽麦。”孔颖达《毛诗正义》引《诗·七月》毛《传》:“后熟曰重,先熟曰穋。”《大荒南经》“穋杨”连言,穋是先熟之黍稷,杨是杨树,这反映的可能是上古粮食种植与植树同时进行的耕作方式,贾思勰《齐民要术》引《杂阴阳书》曰:“禾生于枣或杨。九十日秀,秀后六十日成。”①《杂阴阳书》又曰:“黍生于榆。六十日秀,秀后四十日成。”又曰:“大豆生于槐。”又曰:“麻生于杨或荆。”又曰:“稻生于柳或杨。”则杨树等盖古人种植谷物时相生而种的树种之一。《汉书·食货志》有“田中不得有树,用妨五谷”之说,贾思勰注谓:“五谷之田,不宜树果。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非直妨耕种,损禾苗,抑亦惰夫之所休息,竖子之所嬉游。”贾思勰认为,种五谷之田不是不可以种树,但不能种果树,原因是种了果树必有人会来采摘,从而损坏禾苗。参见贾思勰著,缪启愉、缪桂龙译注:《齐民要术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

袁珂敏锐地发现,《山海经》“欢头国”人之“维宜芑苣,穋杨是食”与《楚辞·天问》中“咸播秬黍,莆雚是营”二语,于“神话上有相当联系”。②王逸注此二句云:“咸,皆也。秬黍,黑黍也。萑,草名也。营,耕也。言禹平治水土,万民皆得耕种黑黍于雚蒲之地,尽为良田也。以作黄雚,一作莆藿。”(参见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01页)袁珂说:“《楚辞·天问》叙鲧之神话云:‘阻穷西征,岩何越焉?化为黄熊,巫何活焉?咸播秬黍,莆雚是营。何由并投,而鲧疾修营?’郭沫若先生译此数语云:‘道路阻绝,被流东裔,鲧何以又越过了岑岩?巫师何能使他复活,死后又化为黄熊作怪?要大家播种黑小米,把萑苻杂草都铲除开?何以却要把他流窜,把鲧恨得这样厉害?’除首二句略有可商外,余均甚得原诗旨意。疑《天问》‘咸播秬黍,莆雚是营’二语与此经‘维宜芑苣,穋杨是食’二语于神话上有相当联系:或鲧于水厄未解、死后化熊、求活于诸巫之际,‘要大家播种黑小米’以救荒者,并包括其行将远窜南海之裔孙欢头在内也。此‘人面、鸟喙、有翼’之欢头国人之‘维宜芑苣,穋杨是食’也。以书阙有间,其详不可得知矣。”参见参考文献[12],第379-380页。黑黍必为上古一重要作物,所以能成为神话上的叙述对象,《诗·大雅·江汉》:“釐尔圭瓒,秬鬯一卣。”毛《传》:“釐。赐也。秬,黑黍也。鬯,香草也。筑煮合而郁之曰鬯。卣,器也。九命锡圭瓒秬鬯。”郑玄《笺》:“秬鬯,黑黍酒也。谓之鬯者,芬香条鬯也。王赐召虎以鬯酒一樽,使以祭其宗庙,告其先祖诸有德美见记者。”[13]1245以黑黍酿酒,和以芳草,用来降神祭祀祖先及其他神灵。《书·文侯之命》:“用赉尔秬鬯一卣。”说的也是周天子用黑黍酒赏赐晋文公。《周礼·春官·鬯人》之职:“掌共秬鬯而饰之。”当是专职的酿黑黍酒并负责与祭祀相关事宜的官员。

秬黍之不凡,还表现在古代以之作为度量衡的基准物。《汉书·律历志上》:“度者,分、寸、尺、丈、引也,所以度长短也。本起黄钟之长。以子谷秬黍中者,一黍之广,度之九十分,黄钟之长。”孟康注:“子北方,北方黑,谓黑黍也。”颜师古曰:“此说非也。子谷犹言谷子耳,秬即黑黍,无取北方为号。中者,不大不小也,言取黑黍谷子大小中者,率为分寸也。”③关于用黑黍度长短标准,王先谦引《律历古谊》云:“黍之为物,大小难齐,古用中黍,后用大黍,理亦可通。牛弘《请用铁尺奏》云:‘上党之黍有异他乡,其色至乌,其形圆重。许慎解秬黍体大,本异于常。今之大者正是,其中累百满尺,既是会古实龠之外,才剩十余。’是弘考铁尺已用大黍矣。胡瑗制尺,一依《汉志》,用秬黍中者累之。程子谓胡先生用三等筛子筛之,取其中者,是也。是足明三代用中黍尺也”。又云:“度言秬黍,而不言一米、二米,盖时以秠为秬,言秬述古法,用秠从所尚也。” 参见王先谦:《汉书补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162-1163页。

然袁珂所猜测者,恐怕未必有根据。“欢头国”(欢朱国)人食用黑黍等粮食作物,须从“翼宿”等星宿与“黑黍”等粮食作物的关联去寻找。前文已经指出,作为南方朱鸟之一的“翼宿”,在时节上与夏季相应,而夏季正是从前种晚黍的时节,《齐民要术》谓:“夏种黍穄,与稙谷同时;非夏者,大率以椹赤为候。(谚曰:‘椹厘厘,种黍时。’)”④缪启愉注《齐民要术》云:“‘稙’,金抄、明抄同,湖湘本等作‘植’。 启愉按:‘稙谷’是早谷子,卷一《种谷》二月三月种‘稙禾’,四月五月种‘稚禾’。这里既是‘夏种黍穄’,不应‘与稙谷同时’,湖湘本作‘植’,勉强,疑是‘稚’字之误。”参见缪启愉、缪桂龙:《齐民要术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84页。则欢头国人“维宜芑苣”云云,就此有了着落。《齐民要术》卷二引《尚书考灵曜》云:“夏,火星昏中,可以种黍、菽。”又引《氾胜之书》曰:“黍者,暑也,种者必待暑。先夏至二十日,此时有雨,强土可种黍。”又引《四民月令》云:“夏至先后各二日,可种黍。”[14]《说文》“禾”部:“黍,禾属而粘者也。以大暑而种,故谓之黍。从禾,雨省声。”①“段玉裁据古代夏至种黍之记载,以为《说文》“以大暑而种”之“大”字为衍。又引《九谷考》曰:‘以禾况黍,谓黍为禾属而粘者,非谓禾为黍属而不粘者也。”参见参考文献[17],第575页。黍不是禾,禾是二月种八月收的作物,黍则是夏至后种植的作物。《夏小正》五月“初昏,大火中。”卢辩注:“大火者,心也。心中,种黍菽糜时也。”[8]39《淮南子·主术训》云:“大火中则种黍菽。”向民众宣布作物种植的有利时节,是上古“主四时者”的职责所在,也是古之“天子”敬授民时的主要内容之一。刘向《说苑·辨物篇》云:“古者有主四时者:主春者张昏而中,可以种谷。上告于天子,下布之民。主夏者大火昏而中,可以种黍菽。上告于天子,下布之民。主秋者虚昏而中,可以种麦。上告于天子,下布之民。主冬者昴昏而中,可以斩伐田猎盖藏。上告之天子,下布之民。故天子南面视四星之中,知民之缓急。”[15]夏至是一个重要的节侯,于夏至时,上古一定有向民众布告时令包括种黍之举。

四、丹朱“朋淫于家”的内蕴为种植之事

再来谈谈所谓丹朱“朋淫于家”的问题。“朋淫于家”是“丹朱”的第二大具体罪行,以前注家大多以为这说的是丹朱的淫乱,孔《传》:“群淫于家,妻妾乱用,是绝其世,不得嗣。”[1]174因为淫乱,甚至绝世没有后嗣。裴骃《史记集解》引郑玄注:“朋淫,淫门内。”今人金景芳、吕绍纲谓此句:“是说丹朱拉拢一群人放荡无羁地游玩于家内。”[16]其说与前人之说在实质上并无区别。《尚书》中这些文字及注释的存在,说明《尚书》作者已不了然《山海经》所言之天事,以所见言天事之言以人事解释之,后人愈发不知,遂有子虚乌有之丹朱“陆地行舟”“朋淫于家”之恶行流传。

然丹朱既为天上翼宿之象,则丹朱“淫乱”之说也只能从翼宿的“性格”中才能真正窥见。“朋淫于家”之“朋”,一作“堋”,《说文》“土”部:“堋,丧葬下土也。从土,朋声。《春秋传》曰:‘朝而堋。’《礼》谓之封。《虞书》曰:‘堋淫于家。’亦如是。”[17]1203

所谓“朋淫于家”,《尚书》原作“堋淫于家”,若曰此为“朋”字之假借,则未必。有此“堋”字在,知其事必关乎“下土”,即种植也。②清人阎若璩因见《尚书》原作“堋淫”,谓(丹朱):“为居丧犯婬,居丧乃下棺之名,此时断无犯婬者。果尔,则于野,非于家矣。”真是无稽之谈。(参见王先谦:《尚书孔传参正》,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217页)而学者或谓“毋若丹朱傲”之丹朱与傲为二人,《论语·宪问》有“奡荡舟”之说,俞正燮《癸巳类稿》卷一云:“‘丹朱傲’《释文》云:‘又作奡’,检《说文·奡》云:‘《虞书》曰若丹朱奡,读如傲。’《说文》用《书》古文也,又引《论语》曰‘奡荡舟’,然则‘奡’与‘丹朱’各为一人,皆是尧子。”(参见俞正燮:《癸巳类稿》,辽宁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2页)吴仁杰《两汉刊误补遗》云:“上文云‘毋若丹朱傲’,下文云‘傲虐’,傲虽凶德,一言足以尽之,何至申言之乎?陆德明《音义》于‘丹朱傲’云:‘字又作奡’。乃知丹朱、奡为两人名。朋淫云者,指此两人言之。”(参见程树德:《论语集释》第3册,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953页)清人孔广森也以为丹朱与傲为两人,而傲为“象”。(参见孔广森:《经学卮言》卷二,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8页)又以“傲”即《左传》所云之“浇”,说者纷纭。《说文》:“奡,嫚也。”引《虞书》“若丹朱奡”,原并非指人名也。这些说法大概都是由所谓的“语言的疾病”所引起。堋义为“下土”,则种子下土亦可云“堋”。“淫”者,过也,“堋淫”原意当为下种过时。而“家”者,“稼”之省也。《说文》“禾”部释“稼”:“禾之秀实为稼。从禾,家声。一曰,稼,家事也。一曰,在野曰稼。”段玉裁注:“稼之言嫁也。毛《传》曰:‘种之曰稼。’《周礼·司稼》注曰‘种谷曰稼,如嫁女,以有所生。’此说与穑义别。”[17]561稼本义当为种谷,穑的本义则是收谷,《说文》:“谷可收曰穑。”“淫”是“过”的意思,然则“堋淫于家”说的原是种植之事,谓夏季下种植黑黍过了合适的时令。由于黑黍是上古极重要之作物,故古人指出不可晚种,这正是上古月令政制顺天时之说的反映。

上古资料中所谓的“丹朱”,是对天象之描述,自然具有客观性,所以《山海经》对“丹朱”绝无贬斥之意,如《海内南经》云:“苍梧之山,帝舜葬于阳,帝丹朱葬于阴。”将丹朱与舜相提并论,何来贬义?舜虽在《尚书》中为人间天子,但他具有神格,在《山海经》中,学者多谓其与帝俊当是一人,为南方朱鸟之象征。而丹朱是南方朱鸟之翼宿象征,两人最终同葬一山,完全可以理解。《大荒南经》则云:“赤水之东,有苍梧之野,舜与叔均之所葬也。”郭璞注:“叔均,商均也,舜巡狩,死于苍梧而葬之,商均因留,死亦葬焉,基(墓)今在九疑之中。”袁珂说:“或为尧子丹朱,或为舜子商均,要皆传闻不同而异其辞耳。”①又《山海经·南次二经》:“柜山有鸟焉,其状如鸱而人手,其音如痺,其名曰鴸,其名自号也。”袁珂说:“此如鸱之異鸟鴸,或即败死丹朱之所化。陶潜《读山海经》诗谓为‘鵃鵝’。吴任臣云:‘或云当为鴅鴸。’为鴅鴸正是也。神话有丹朱化鸟之异闻,故传说亦称繁衍而成欢头国之丹朱子孙‘人面、有翼、鸟喙,方捕鱼’也。”败死云云,是袁珂之主观推断,《南次二经》之“柜山之鸟”,似乎也是对“鴸”鸟的客观描述。参见参考文献[12],第275页。

又《书·益稷》后文有“虞宾在位,群后德让”之语,孔《传》:“丹朱为王者后,故称宾。言与诸侯助祭,班爵同,推先有德。”[1]179《周礼·春官·大司乐》疏引郑玄注云:“‘虞宾在位’者,谓舜以为宾,即二王后丹朱也。”[18]《白虎通·王者不臣篇》云:“王者所不臣者三,何也?谓二王之后、妻之父母,夷狄也。不臣二王之后者,尊先王,通天子之三统也。《诗》云‘有客有客,亦白其马’,谓微子朝周也。《尚书》曰:‘虞宾在位’,谓丹朱也。”[19]这就是所谓的“封二王后”说,根据这种说法,尧禅舜后,丹朱一直得到舜的礼遇。然而前文所述如此不肖,且“用殄厥世”的丹朱,又成了虞舜朝廷的贵宾,不是矛盾重重吗?这里的问题在于,汉朝的经师一定没有真正理解《益稷》所表述的意思,用“二王后”来解释“虞宾在位”。照刘起釪所说:“纯为汉代三统说所鼓吹,并非先秦历史实际。”②金景芳、刘绍纲亦云:“二王后的作法与规定是周人的事情,周之前不见有其事。虞舜之时是军事民主制的原始氏族社会,王者尚且没有,何论王者之后!”(参见金景芳、刘绍纲:《虞夏书新解》,辽宁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272页)虞舜时代是否是所谓原始氏族社会可以有争论,但说彼时没有二王后的作法则是正确的。这且不说,这里的“虞宾”未必指丹朱,所以《史记》甚至不引此句而直接说“群后德让”。[4]480

传为汉代伏生作的《尚书大传》还有舜即位后,以丹朱为“尸”之说云:“维十有三祀,帝乃称王而入唐郊,犹以丹朱为尸。于时百事咸昭然乃知王世不绝,烂然必自有继祖守宗庙之君。”郑玄注曰:“舜承尧,犹子承父。虽已改正易乐,犹祭天于唐郊,以丹朱为尸。至十三年,天下既知已受尧位之意矣,将自止郊,而以丹朱为王者后,欲天下昭然知之,然后为之,故称王也。”[20]《大传》丹朱为尧“尸”之说,带有很大想象的成分,难以说清。清人孙星衍又谓:“疑丹朱为颛顼尸也,其天尸及帝喾、尧尸,无文可知。”[3]125此说与“二王后”之说一样,皆难令人信服。

“丹朱”之所以在后世文献中被称为尧之“不肖子”,主要当惑于《书·益稷》丹朱“无水行舟”和“朋淫于家”等“恶语”。

五、《山海经·大荒南经》“㱙涂之山”与“翼宿”

“欢头”(欢兜)为南方朱鸟“翼宿”之象征或曰符号,在《山海经·大荒经》中尚有内证。《大荒经》“大荒之中”之山共有二十八座,吴晓东先生敏锐地发现这可以与天上“二十八宿星”对应,而与翼宿所对应者是《大荒南经》的“㱙涂之山”。[21]

大荒之中,有山名㱙涂之山,青水穷焉。有云雨之山,有木名曰栾。禹攻云雨,有赤石焉生栾,黄本,赤枝,青叶,群帝焉取药。[12]376

此段文字后虽然出现了所谓“有国曰颛顼”,但紧接着这段文字的就是“张弘之国”与“欢头”了,“张弘之国”可与南方朱鸟七宿的“张宿”对应,当即是南方朱鸟“张宿”之象,张宿与翼宿相临。而这段文字强调“大荒之中,有人名曰欢头。”此“欢头”则对应“㱙涂之山”无疑。

笔者特别感兴趣的是这里出现的“青水穷焉”,说明“㱙涂之山”处于昆仑山,而为昆仑山西南之一“极”。“禹攻云雨”,郭璞注云:“攻谓槎伐其林木。”而《禹贡》之“禹敷土,随山刊木,奠高山大川”云云,正来自于“禹攻云雨”等之说。禹的“敷土”与“随山刊木”,其实质就是“治水”。洪水是混沌的象征,所谓治水和克服洪水,象征的是历法及天地秩序的确立。①攻伐树木是为了焚烧山林、开荒辟地,它是上古圣王“巡守”的应有之义。上古垦荒,必砍伐林木并加以焚烧,烧山是猎获禽兽的好时机,所以垦荒与狩猎往往并举。应当指出的是,垦荒狩猎对于时令的要求极强,因为涉及庄稼的种植等,所以上古时代垦荒狩猎与“敬授民时”是同时进行的,它们是上古时代所谓的“王制”。参见参考文献[6]。所以“治水”关乎天象与季节,从天象上看,南方朱鸟之“翼宿”正处于转换的位置;季节上,处于夏与秋的转化;空间上,则处于由南向西转化的位置,它实际上处于西南之方位。“翼宿”在地上的“欢(换)头”之名,或由此而来。而时节到七月的时候,所谓河转星回,如我们前面描述的,银河又开始展现灿烂的面容,此时尾宿、箕宿黄昏时处于南中天,织女星成了银河边醒目的亮星,而同样醒目的北斗星的斗柄早晨时则悬于下方。

绝非偶然的是,《书·益稷》中紧接丹朱“罔水行舟,朋淫于家”等之后的文字为:“娶于涂山,辛、壬、癸、甲。启呱呱而泣,予弗子,惟荒度土功。弼成五服,至于五千,州十有二师。”这里说到的禹娶涂山氏及生启事,充满神话色彩,似难以理解。然《尚书》中越是表面看来不可解、后人歧解百出的字句,保留的原始信息当也越多。孔《传》:“涂山,国名。惩丹朱之恶,辛日娶妻,至于甲日复往治水,不以私害公。启,禹子也。禹治水过门不入,闻启泣声,不暇子名之,以大治度水土之功故。”[1]174他将此段文字理解为禹大公无私,为了治水娶妻三天后复往治水,妻生子后听到儿子启的哭声也不进门探视。这种说法当然绝不可信,《益稷》原文或保留了丰富的上古时人们的“测天”信息,可惜这种信息却被所谓的“历史”遮蔽了。

涂山氏传说为九尾狐,汉赵晔《吴越春秋·卷六·越王无余外传》云:

禹三十未娶,行到涂山,恐时之暮,失其度制。乃辞云:“吾娶也,必有应矣。”乃有白狐九尾造于禹。禹曰:“白者,吾之服也;其九尾者,王者之证也。涂山之歌曰:‘绥绥白狐,九尾厖厖。我家嘉夷,来宾为王。成家成室,我造彼昌。天人之际,于兹则行。’ 明矣哉!”禹因娶涂山女,谓之女娇。取辛、壬、癸、甲,禹行。[22]

九尾狐与涂山女,具有叠压一体的关系,九尾狐处于青丘之国,《大荒东经》:“有青丘之国,有狐九尾。”《海外东经》:“青丘国在其北,有狐四足九尾。”九尾狐乃是天上东方七宿中“尾宿”的象征,尾宿恰九星也。禹治水取象天上的银河,而天上银河的起源之地,正是“尾箕”之间,“青丘国”对应于天上的“尾宿”,此所以步天的“竖亥”要“左手指青丘北”了。《山海经·海外东经》在“青丘国”之后云:“帝命竖亥步,自东极至于西极,五亿十选九千八百步。竖亥右把算,左手指青丘北。一曰禹令竖亥。一曰五亿十万九千八百步。”将测天的意思表现得明明白白。“九尾狐”是天上“尾箕”的象征,在星占的意义上,“尾箕”关乎“后宫”,这是禹“治水”之始,是其得以遇见“涂山氏女”“九尾狐”并与之“成婚生子”的契机所在。[23]

又“涂山”一名,必关乎天上“翼宿”,涂山,是极具神话色彩、众说纷纭的地方,唐苏鹗《苏氏演义》云:“涂山有四, 一者会稽,二者渝洲,三者濠州,四者宣州当涂县。”袁珂先生谓:“盖均传闻不同而异辞。自以说会稽山为近正。”[24]四者之中,又以会稽、当涂说为主,《说文》山部:“嵞,会稽山也。一曰九江当涂也,民俗以辛、壬、癸、甲之日嫁娶。”许慎两说并存,《左传》哀公七年:“禹会诸侯于涂山。”《国语·鲁语下》:“禹致群神于会稽之山。”则涂山即会稽山了。而当涂之说,《汉书·地理志》:“九江郡,当涂,侯国。”应劭注云:“禹所娶涂山,侯国也。有禹虚。”《水经注》卷三十“淮水”云:“淮水自莫邪山,东北径马头城北,魏马头郡治也,故当涂县之故城也。《吕氏春秋》曰:‘禹娶涂山氏女,不以私害公,自辛至甲四日,复往治水。故江淮之俗,以辛壬癸甲为嫁娶日也。’禹墟在山西南,县即其地也。”[25]

笔者以为,会稽山与涂山其实是一个概念,人们将它坐实于地上之山,或谓今浙江之会稽山,或谓今安徽之当涂,虽事出有因,而实际都是比附之说,不足为据。“会稽”是“会计”之意,司马迁《史记》已言之;“涂山”之“涂”,当训“度”,为度量之意,“会稽”与“涂山”两者意味本同。而禹治水,复有“导山”之说,《禹贡》“导山”,从“岍山”至“敷浅原”,正好是二十八座山。唐人李淳风《乙巳占》卷三引纬书《洛书》,将此二十八山与天上二十八宿星对应。①转引自江晓原:《历史上的星占学》,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301-302页。其中,南方七宿的对应关系为:井—荆山;鬼—内方山;柳—大别山;星—岷山;张—衡山;翼—九江;轸—敷浅原。

《禹贡》二十八山中,“九江”被怀疑非山名;至于“敷浅原”,孔《传》云:“敷浅原,一名傅阳山,在扬州豫章界。”[1]229《禹贡》这部分总名导山,且二十七山皆山名,则不仅“敷浅原”,“九江”亦必山名也。则《禹贡》之作,亦必有天文学之背景。

翼宿与“九江”对应,九江当涂说当即源于此“翼宿”对应“九江”之说;而翼宿在《山海经》中所对应的是“㱙涂之山”,众说纷纭的“涂山”之原型,就是这座“㱙涂之山”。此“㱙涂之山”,在《西山经》中,又被称为“丑涂”之山,处于天下之中的昆仑山的一隅。它是禹“攻云雨”,也就是“治水”之山。而“㱙涂之山”所生之“栾树”,自然不能与后世之栾树同日而语,此“栾树”,似乎是“赤石”所堆建之人工“树”,“黄本,赤枝,青叶”,大约还有果实。②《海内南经》:“有木,其状如牛,引之有皮,若缨、黄蛇。其叶如罗,其实如栾,其木若蓲,其名曰建木。”郭璞注曰:“栾,木名,黄本,赤枝、青叶,生云雨山。”(参见参考文献[25],第344页)可见郭璞是把《大荒南经》“云雨山”的“栾”与赫赫有名的测天巨树“建木”相提并论的。“群帝焉取药”,说明此树的神圣性质。无独有偶,《海外南经》“欢朱国”之下也有棵神树“三株树”:

厌火国在其国南,兽身黑色,火出其口中。一曰在欢朱东。三珠树在厌火北,生赤水上。其为树如柏,叶皆为珠。一曰其为树如彗。[26]191

郝懿行笺疏云:“即琅玕树之类。”[26]285又《海内西经》:“(昆仑)开明北有……珠树、文玉树、玗琪树。”郭璞注曰:“玗琪,赤玉属也。”[26]357

所谓的“玉树”(或称琅玕树、玗琪树、珠树等)或“巨树”(如寻木)等,其原型应该是测天的树表。用玉(石)作为测天仪器的部件,因此被称作“玉树”等。昆仑山“玉树”于后世一直得到传承并不断被神化。《淮南子·地形训》:“增城九重……珠树、玉树、璇树、不死树在其(昆仑)西。”《楚辞·离骚》王逸注引《河图括地象》云:“昆仑上有琼玉之树。”则“㱙塗之山”所生之“栾树”,恐也是这样的一棵测天之树。《书·禹贡》又载禹“导水积石”,“积石”之原型,在《庄子》轶文中或能找到答案。《玉篇》引《庄子》云:“积石为树,名曰琼枝,其高一百二十仞,大三十围,以琅玕为食。”《艺文类聚》卷九十引《庄子》曰:

老子见孔子,从弟子五人,问曰:“为谁?”对曰:“子路为勇,其次子贡为智,曾子为孝,颜回为仁,子张为式(《太平御览》九百十五作武)。老子叹曰:“吾闻南方有鸟,其名为凤,所居积石千里,天为生食,其树名琼枝,高百仞,以璆琳琅玕为食。天又为生离珠,一人三头,递卧递起,以伺琅玕。凤鸟之文,戴圣婴仁,右智左贤。”[27]

庄子是宋人,宋人是殷人故国,得闻殷人旧说,故《庄子》中多前朝神话、传说。[28]

《庄子》佚文,明言“积石为树,名曰琼枝”,当是最接近传闻原意之说,然则后世盛传的所谓的“积石山”,原由“积石为树”讹传所致。“积石为树”,目的在观象测天,此测天之所,当垒石为台,设置树表及其他天文仪器,树表及天文仪器或用玉制成,故有“玉树”“琅玕”“琼枝”等说。当然,《庄子》中的“积石”已经充满了神话色彩,如“积石为树,名曰琼枝”的“玉树”为凤凰所栖,且此凤凰“以璆琳琅玕为食”等。但《庄子》文本的细节之中,仍遗留了一些“积石”原型的因子,这弥足珍贵,有助于我们还原“积石山”传说的真实面目。

六、丹朱传说与“狸牲”故事

丹朱传说叫人殊难理解的还有《国语·周语上》的记载:

(周惠王)十五年(前662年),有神降于莘。……王曰:“今是何神也?(内史过)对曰:‘昔昭王娶于房,曰房后,实有爽德,协于丹朱,丹朱凭身以仪之,生穆王焉。’是实临照周之子孙而祸福之。夫神壹,不远徙迁。若由是观之,其丹朱之神乎?王曰:‘其谁受之。’对曰:‘在虢土。’王曰:‘然则何为?’对曰:‘臣闻之,道而得神,是谓逢福。淫而得神,是谓贪祸。今虢少荒,其亡乎?’王曰:‘吾其若之何?’对曰:‘使太宰以祝、史帅狸姓,奉牺牲、粢盛、玉帛往献焉。无有祈也。’”[29]

韦昭注:“爽,贰也。协。合也。丹朱,尧子也。凭,依也。仪,匹也。《诗》云:‘实维我仪。’言房后之行有似丹朱凭依其身而匹耦焉,生穆王也。……狸姓,丹朱之后也。神不歆非类,故帅以往焉。”[30]这里内史过所说的丹朱神凭依周昭王的王后而生穆王的传说非常离奇,且颇有些非圣污王的意思,所以为后人所不信。①如柳宗元《非国语》曰:“妄取时日,莽浪无状,而寓之丹朱,则又以房后之恶德与丹朱协,而凭以生穆王……斯其为书也,不待片言而迂诞彰矣。”参见参考文献[30],第30页。以狸姓为丹朱之后,古籍无征,不知起于何时。而内史过以“狸姓”为丹朱之后,或与七月物候有关,《夏小正》七月:“狸子肇肆。”“肇,始也。肆,遂也。言其始遂也。其或曰:‘肆’,杀也。”[8]41“肆”字可以训“遂”,也可以训“杀”。“狸子肇肆”可以解释为:“野猫子开始掠杀(其他小动物)。”这是对秋季七月后的一种物候现象的描述。“七月节,日在翼,月中在轸。”[8]41翼宿是七月的应候之星座,而七月恰是狸开始掠杀之时,则两者之间的关联大概由此而起。

而“有神降于莘”一事又见于《左传·庄公三十二年》(公元前662年):

秋七月,有神降于莘。(周)惠王问诸内史过曰:“是何故也?”对曰:“国之将兴,明神降之,监其德也;将亡,神又降之,观其恶也。故有得神以兴,亦有以亡,虞、夏、商、周皆有之。”[33]111

《左传》记内史过之言较《国语·周语上》为简略,然正可相互参照。明言“有神降于莘”是那年七月之事,则内史过或即以“丹朱”为翼宿之神也。上古占术多关乎星宿,内史正有占测之责。①据史载,周代内史之职责,有释异禳灾、占星、祭祀、相术、典藏文献档案等,而禳灾、占星与祭祀常不可分,如周惠王十五年(公元前662年)之神降之异,除了占测后又伴以祭祀。周代史官又有太史,太史、内史所掌基本相同。但内史是主内之史,此点与太史有所区别,郑玄注《周礼·宫正》说:“官府之在公众者,若膳夫、玉府、内宰、内史之属。”许兆昌先生谈到:“与太史比较,内史确实具有较强的主内特征。首先,就与王及王后的亲疏关系看,二者内外有别。周代的铭文中,凡出现在周王及王后身边的绝大多数是内史类官员,而太史与王有直接关系的铭文材料仅三条,与王后有关的则一条也没有。另外,无论是铭文还是文献的记载,太史出现的次数都远不能与内史相比。”(参见许兆昌:《先秦史官的制度与文化》,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16页)然则内史过解释“有神降于莘”涉及周昭王及王后甚至周穆王,恐与他作为内史的职责相关。

余 论

丹朱之下场,主要有三说,一为舜封之于丹渊;二为被尧所杀;三则谓随舜巡守,舜死葬苍梧,丹朱留下,后亦葬苍梧。司马迁《史记·五帝本纪》则谓:

尧立七十年得舜,二十年而老,令舜摄行天子之政,荐之于天。尧辟位凡二十八年而崩。百姓悲哀,如丧父母。三年,四方莫举乐,以思尧。尧知子丹朱之不肖,不足授天下,于是乃权授舜。授舜,则天下得其利而丹朱病;授丹朱,则天下病而丹朱得其利。尧曰“终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而卒授舜以天下。尧崩,三年之丧毕,舜让辟丹朱于南河之南。诸侯朝觐者不之丹朱而之舜,狱讼者不之丹朱而之舜,讴歌者不讴歌丹朱而讴歌舜。舜曰:“天也”,夫而后之中国践天子位焉,是为帝舜。[2]30

似乎是为了强调因为有丹朱在,尧选择舜为继承人是出于公心。舜之继尧为天子,是尧子丹朱失德,不得已而任之。恐是较后起的润饰之辞。

丹朱之“遗迹”在后世留下的并不少见,袁珂汇合丹朱之神话传说云:

《太平御览》卷六三引《尚书逸篇》云:“尧子不肖,舜使居丹渊为诸侯,故号丹朱。”……《汉学堂丛书》辑《六韬》云:“尧与有苗战于丹水之浦。”《吕氏春秋·召类篇》云:“尧战于丹水之浦以服南蛮。”苗、蛮一声之转,服南蛮即战有苗也。而丹水之浦,又丹朱放逐之地,尧与党丹朱之有苗战于丹水,则丹朱与有苗之关系可想而见矣。故《庄子·盗跖》称“尧不慈”,又称“尧杀长子”,长子者,丹朱也(见《吕氏春秋·去私篇》高诱注及《史记·五帝本纪正义》),尧杀丹朱,当是战丹水、服南蛮之结果也。[12]274

这些传说的出现,是承《益稷》篇以丹朱为不肖,从而辗转附会之产物,未必有什么历史的事实,要究其产生之原因,只能将目光转向天象。因为丹朱原是南方朱鸟翼宿之象,所以会有他居于“丹渊”“丹水”以致死于“南海”之说,此“南海”之“海”,本是指荒晦之极地②古人以为大地周围皆为海,所以用海指僻远之地,如《尔雅·释地》云:“九夷、八狄、七戎、六蛮,谓之四海。”《左传·僖公四年》:“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等等。,后人误解为海水,故有丹朱居于“丹渊”“丹水”之说。

郭璞注《海内南经》云:“今丹阳(宋本丹阳下有县字)复有丹朱冢。”给我们留下了一条很有意思的材料。吴任臣《山海经广注》云:“《(元丰)九域志》:‘邓今有丹朱冢。’《郡县释名》云:‘丹朱陵,乃在相之永和镇。’王在晋《山陵考》曰:‘丹朱冢,在南阳府内乡县西北七里。’明《一统志》亦云:‘在内乡县废浙川县西北。’未知孰是。”[9]391是今河南南阳亦有丹朱陵墓。据光绪山东《临朐县志》:“丹朱陵在朱封村,孤埠隆然,大可竟庙。”丹朱冢出现在很多地方,一如黄帝、尧、舜、禹等上古“圣人”,这很有意思。

为什么丹阳会有丹朱冢?大约是附会丹朱之名及丹朱居“丹渊”“丹水”之传说所致。郭璞所云之丹阳县,或指今安徽马鞍山附近之丹阳县,此丹阳县距当涂县不远。当涂正是所传禹时“涂山”之一。(今江苏省镇江市亦有地名丹阳。此丹阳,秦代名曲阿、云阳,属会稽郡;唐天宝年间始改称丹阳县。)

今山西临汾市所属翼城县多有尧舜及丹朱之传说及“遗迹”,作为“帝尧”之子的“丹朱”,虽有被杀之说,但更多的说法是被封。关于丹朱所封之地,据载籍所记,约有八种说法:封唐、封长子、封丹渊、流放于丹水、封白水、封房邑、封浮山、封翼城。[28]笔者以为,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封于“翼城”之说,《山西通志》卷五十七:“(翼城县)唐城,(县)南五十里唐城村,丹朱所封都也。”其说当源自罗泌《路史》。《路史》卷四十三《余论》六曰:

平阳、安邑亦皆曰唐,平阳即晋之临汾,正乃《诗》之唐国,有姑射山。按《九域志》:“唐水之上,地正名翼,一曰绛,而总曰平阳。成王灭之,以封叔虞,后更曰唐。安邑今曰解,故绛之翼城,城西二十里有唐城。又并之平,晋北二里有故唐城。”《寰宇记》:“为唐尧所筑。”夫平阳乃丹朱之封也。徐才《(宗)国都城记》及《元和郡县制》皆云:“翼城唐国,帝尧裔子所封”,而晋阳县北二里,亦有故唐城,云尧所筑,即燮父之所徙。

而山西有“长子县”,亦多尧、舜、丹朱传说,丹朱在传说中为尧“长子”,此县取名源于此欤?“长子”颜师古注谓读长短之长,但长子当地人向来读长幼之长,当然以当地人所读为是。[32]204山西学者李蹊、刘毓庆等谓长子为丹朱封国,刘氏引光绪《山西通志》:“长子城。丹朱之封也。”其作者于此条下加按语云:“旧《通志》:翼城有唐城,亦云丹朱所封都也。恐当以长子为是。《路史》之朱虚丹山,《荆州记》之丹川,《九域志》谓在邓,而又称相州之丹朱陵,皆存疑可耳。《竹书纪年》又称‘屯留尚子’,其实即长子,以声相近而讹。”[32]286

旧《山西通志》云丹朱封翼城,可见这是更古老的说法,张守节《史记正义》引《括地志》云:“故唐城在绛州翼城县西二十里,即尧裔子所封。”[2]1636大约因为翼城县较为偏小,所以后人将尧及其裔子的发祥地置于他地。其实,丹朱并非什么历史人物,封长子与封翼城等说皆子虚乌有之事。

然丹朱封翼城、封长子等传说必有由来,丹朱为天上“翼宿”之象,则“翼城”之取名或来自于此。又翼城民间有“旱地划船”之俗,传说谓起于丹朱时期①据云,翼城之孝义、中卫、武池、西关、下高、北高等村之旱地划船最为有名。2009年2月,孝义旱船被列入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或“翼城”原为上古祭祀“翼宿”之地,故名之为“翼”欤!见于文献明确记载的,晋地上古有观察“参”星并以之占卜的传统,如《左传·昭公元年》(公元前541年)载,晋侯有疾,卜人占曰“实沈、台骀为祟”。晋史官不知何神,问子产,子产说实沈是参宿之神,台骀是汾水之神。[33]晋侯有疾为参宿作祟,与所谓房后失德,丹朱凭之之说,实同一机杼。除了参宿,安知上古晋地之星家不同时观察其他星宿?晋地之天象观察源远流长,临汾陶寺观星台的发现就是最好的证明,陶寺又被不少学者认为就是所谓的“尧都”,则翼城或是上古观察翼宿等南方朱鸟之处,因丹朱实即“翼宿”之神,所以翼地也就成了他的“封地”甚至葬地了,此境之内的河也就有“丹渊”之名,而大量的关于他的传说也就由此产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