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上海孤儿》中的异客书写

2021-12-02 12:22梅进文
太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1年3期
关键词:德里达班克斯好客

梅进文

(1.南京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210023;2.湖北科技学院,湖北 咸宁 437000)

《上海孤儿》是石黑一雄于2000年推出的一部杰出的长篇小说,约翰·卡瑞认为,“这是一部少有的小说……它创造了另一种真实……石黑一雄融记忆、想象和梦幻于一体,将我们带入到一个被现实主义简单化了的现实的迷宫中。”[1]该小说也获得了当年的布克奖的提名。学界已有的研究大多是从创伤、身份、记忆、后殖民、精神分析等角度切入,其中一些结论不失为真知灼见,能够给我们提供不少有益的启示。如巴里·刘易斯认为《上海孤儿》展示了一种创伤对人格形成的巨大影响的范例,而这种创伤是在“童年时代遭遇的”[2]150,还有人认为该小说主要“表现了一种孤儿状态的陌生人在迷失时间的迷雾中、在离乱的城市中找寻迷失的家园和自我的欲望。”[3]73邓颖玲、王飞认为《上海孤儿》反映的是对近代以来英国、日本等列强殖民、压迫中国的罪行的控诉,它“从流散的视角对英、日帝国主义侵华行径做了双重批判。”[4]但目前似乎还没有人从异客的视角来认知它,本文就尝试以德里达的好客思想为理论资源来探究《上海孤儿》里的异客与好客问题。

一、异客与好客

所谓异客,《现代汉语大词典》里有三种解释:1.外宾,外客;2.做客他乡的人;3.形状古怪的客人。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异客主要是指外来的客人或者形状古怪的人,与他者类似,但在这里突出的是空间上的流动性与相异性。德里达在《论好客》等文本中认为异客大致上可分为三种类型:其一是罗得式异客,即外族客人,在《圣经》中作为亚伯拉罕的侄子的罗得搬进淫城索多玛,他对于索多玛城的人来说就是异族、外族人;其二是俄狄浦斯式异客,即族内客人,索福克勒斯的悲剧《俄狄浦斯在柯罗诺斯》中的俄狄浦斯来到雅典附近的柯罗诺斯要求雅典国王忒修斯对他“好客”,他和忒修斯是同为区别于野蛮人的希腊人,对于忒修斯而言,俄狄浦斯是一个族内异客,他们二者互为俄狄浦斯式异客;其三是苏格拉底式异客,德里达认为雅典人苏格拉底在雅典的法庭上要求被作为外人而享有被好客的权利,这是一种讽喻,苏格拉底有意模糊自己的族裔身份,实际上是对身份划分标准的嘲弄,他可以说是一种超越族裔的混族式异客。[5]79-82当然,在德里达这里主客是相互的、瞬间转换的,不是固定不变的。

与异客直接关联的是关于好客的问题。好客是现代民族国家政治里的一个基本问题。根据北京大学杜小真教授的考证,“好客”是一个动态的概念,它在法语里的本意是“免费接待穷人、旅人等食宿的善举”[6],也即当下这个语词的一般性的用意。在中世纪,好客更多是指相互在对方那里获得一种保护和居住等的权利,到了18世纪启蒙时代,则指人们根据意愿在家里款待客人的自由。“但在引申的意义上,这个词在古罗马就指个人、家族、城市相互之间在对方那里获得膳宿和保护的权利的各种协议和法规,也就是在近当代常常采用的对流亡者和政治避难者提供避难所或保护的规定,有时还会指国家或组织之间提供这种保护的‘协约’和‘法规’。”[6]解构主义的大纛德里达晚年就一改前期颠覆一切的姿势转而对诸如宽恕、接待、好客、友爱等理念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建构起了他的政治哲学体系——好客理论。在德里达这里,“‘好客’与‘友爱’具有同质同构性。”[7]德里达的好客思想是在批判康德与列维纳斯两位前辈大师相关理论基础上形成的,康德在《永久和平论》和《论人类要求说谎的权利》里集中阐释了他关于人类社会取得永久和平的条件和方式。他认为人类走向大同世界的重要途径就是相互发扬好客精神,不过在德里达看来,康德的好客是有条件的,即康德以为好客前提是人类的理性精神战胜野蛮的自然状态,构建理性制度王国使得人类进入公民社会,规则保障和平,但是如此一来势必对人进行划分,自我与异客成为了对立状态,这种和平是有限的,不能保证人类最终的和解。与这种思想相对的是列维纳斯的无限好客论,列维纳斯在专著《整体与无限》《异于存在或在本质之外》中专门阐释了他的好客理念。他认为人类的纷争、战争恰恰是因为我们对人作了理性的划分导致对待“外人”“异客”的不友爱、不好客,客人的“面容”具有无限性,是主体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主体,就是一个客人”[8]75,“主体是人质”[9]19,好客应该是无条件的,人为预设前置条件,那不是真正的好客,而是不好客、反好客的。

德里达洞见了康德和列维纳斯在好客观念上的异同,认为有条件好客是一种现实的存在,但它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好客,它的深层结构的核心还是自我中心论,简单点说,为了营造自我发展的最佳境界,自我需要与他者达成某种妥协,形成一种和平局面,作为条件,自我表现出对于他者的好客、友爱以赢得对方同样的反应,但是一旦我感觉到自我所维护的核心利益受到威胁,那么自我马上会表现出保守状态,不友爱、不好客,甚至是敌对他者,所以德里达敏锐地洞察了康德式好客的有限性,从最根本意义上来说这属于不好客,类似于一种计量经济学。而无条件好客则是一种终极关怀,它是对具体好客法规的突破,它要求不问他者的姓名、身份、地位、族裔,不管他者是人、动物、神等等而无限地向他者敞开,对他者无限好客。从某种程度而言德里达的好客思想就是将有限好客与无限好客综合了起来,当然这种综合并非是简单地将二者相加,而是符合了德里达晚年所建构的一种“不可能的可能”的“幽灵学”——无限好客如同一个幽灵,应该是无处不在,它时时与有限好客为敌,破坏它从而使得有限好客不断被突破,形成新的更合理的好客形式,而有限好客则规范着现实世界人们的行为方式,是现实里不可或缺的一个人类重要的行为准则。 理想的状态应是二者既相互矛盾、相互纠缠,又相互促进不断使好客达到一个更高、更符合人类未来发展需要的层次,即实现所谓“不可能”的“可能”。德里达说:“绝对好客的规则与法律的好客奇特的迥然不同,犹之乎公正相异于法律,不过,他们又如此接近而且在事实上不可分离。”[5]25“好客的观念是无限的……它在要求法律之处超越法律”。[5]69

二、罗得式异客:东方主义的隐喻

《上海孤儿》中有一批罗得式的异客,他们从不同国家来到中国上海,对于中国人来说,他们就是异族客人。而这些罗得们却并不好客,身上具有典型的“东方主义”的因子。

首先是主人公班克斯的童年好友山下哲,他是跟随家庭一起从日本来到上海租界的日本人。从孩提时代起哲就建立起来一种根深蒂固的、偏狭的民族主义观念,认为上海租界以外的中国和中国人都是肮脏不堪、落后、野蛮、专制、暴力的,他曾经对班克斯如此描述他眼中的上海情状,“华人居住的真实情况比传言更糟。没有一座像样的楼房,全是破旧的棚屋,密密麻麻紧挨在一起。……看起来很像文监师路上的市场,只是每个‘摊位’里都住着满一大家子人。而且,那里到处都是死人,苍蝇在他们身上嗡嗡直飞,也没人去管一管。”而在租界外的路上则是,“军阀随便指向哪个人,那个壮汉便上前砍掉那个人的脑袋……接着军阀一路前进,一路又有许多人头落地。”[10]52除此之外,山下哲从小就惧怕自己家里的中国佣人田岭,“只要田岭从走廊经过,哲便会立刻扔下手中的游戏,身子僵硬地站到屋里老人看不见的角落,一动不动,直到危险过去。”[10]84因为在他的心里这个中国人是巫师、恶魔般的存在,他为了满足自己收集人手的嗜好可以随时砍掉别人的手,然后把这些手泡在药水里使它们变成蜘蛛。从文本里知道,这些纯粹是山下哲的一种自我想象、自我建构。但是这种观念无疑具有浓厚的东方主义色彩,是当时日本民族集体性共谋的一种折射,他们与赛义德在《东方学》里提到的欧洲人类似,为自己侵略、控制、宰制、殖民中国做了大量的话语理论的铺垫,肆意污蔑、抹黑、歪曲、异化中国形象。从哲长大成人当了一名侵华日军士兵的事实我们更可以看清楚这点,这个日本异客从根本上来说是不好客的,而战争杀戮行为是不好客、不友爱的最极致的表现。其次是巴特菲儿-史沃尔公司的卫生检察官怀特,这是一个跟随公司来中国谋生的英国人,他和公司其他包括班克斯母亲戴安娜在内的所有职员心理都清楚,“正是因为整个英国,尤其是巴特菲儿-史沃尔公司向中国大量进口印度鸦片,才给整个中华民族带来了极度痛苦和堕落。”[10]57但是怀特对此却置若罔闻,看似好心地提醒戴安娜女士要当心家里的山东籍仆人,最好是辞退他们,他的理由竟然是“山东省鸦片成瘾的情况已经达到严重不堪的地步,大批大批的乡镇居民尽数陷入烟枪不能自拔……这就必然导致从山东到上海来做工的人,即使本性老实巴交,也迟早会为他们的父母兄弟叔侄干起偷鸡摸狗的勾当,想方设法填补那些贪得无厌的欲望之壑……”[10]56这番表述中我们不难看出怀特那种高高在上的心态,他认定山东人“必然”“迟早”会“偷鸡摸狗”,这是赤裸裸的种族歧视。“欧洲民族和文化优越于所有非欧洲的民族与文化”[11]8的东方学式的想象在怀特这里表现得淋漓尽致。作为带有深厚民族偏见的异客怀特当然谈不上对中国人好客,他本质是反好客的。

除了作为个体存在的罗得式异客之外,小说里还描摹了作为整体的外族存在的异客群像。作为侵略中国的日本军人群体当然应该算作其中之一,他们在上海到处烧杀劫掠,破坏城市。班克斯在通过上海租界外中日战区的时候,看到“一路上大大小小的墙洞不计其数……有时候我们只能在瓦砾中小心穿行,原先是三四座房屋的地方如今已夷为平地。几乎所有的屋顶不是被炸烂,就是完全不见踪影……身临其境,很容易忘记就在几星期前,脚下穿行的地方还曾是成百上千人家的栖身之所……我还是会想到,脚下的碎片中不知埋藏了多少珍贵的传家之宝,孩子的玩具,以及虽然简陋,却备受家人珍爱的生活用品。”[10]220这当然还包括了因为日军暴行而被埋葬在这些城市废墟下的中国人尸体。实际上,班克斯后来在一所房子里就看到了被日本人炸死的一家中国平民。日军这支异客是极度凶残和不友善、不好客的,这些暴行是对他们宣传的“中日亲善”“大东亚共荣”“王道乐土”等理念的极大讽刺。其二,作为租界里群体存在的外国人,面对苏州河对岸日本的侵华行为仍然充耳不闻,反而在那里日日笙歌、豪赌宴饮,丝毫不关心中国百姓的死活,只要“表演开始了,舞厅内所有人似乎都对发生在河对岸的战事失去了兴趣,虽然在欢快的音乐后面,炮火声依然清晰可辨。对他们来说,仿佛是一出好戏唱罢,另一出又开了场……换句话说,在这个有可能吞噬整个文明世界的大漩涡中心,存在一种可悲的、暗中串通好的否认,否认自己所应承担的责任……这些所谓的上海精英们,竟对河对岸处在枪林弹雨中的华人邻居如此不屑一顾。”[10]147这群外国异客对中国人非但不好客,且在一定意义上和日本民族并无二致,他们抱有深度的西优东劣的心态,成为日军侵华的精神上的帮凶。

《上海孤儿》中这些罗得式异客都是些不好客、反好客的存在,他们反映了西方中心主义的一种思维方式,从根本上来说这是西方两千多年来本体论哲学发展的一个必然结果,列维纳斯就认为西方“哲学是一种自我学”[12]16。在这种哲学的影响下容易使人形成一种以自我为中心的理念,将他者同一化进自我里,这种同一性有时候无法避免地带上一种暴力的特征。而民族主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种“自我学”的变种,西方民族的生成与启蒙现代性形成的节奏大致同步,正如用了70余年时间研究民族主义与现代性关系问题的英国著名学者厄内斯特·盖尔纳指出的那样:“民族不是偶然形成或被创造的,而是现代世界在社会学意义上的必然。前现代不存在民族也不存在民族主义,因为没有存在的必要”[13]13,而启蒙现代性高扬的正是人的理性精神,人的主体力量得到了空前的赞美,这毫无疑问是“自我学”的一种表现形式。西方民族形成是“自我”膨胀的一种结果,“民族不是命定的,人类也并非自然需要有民族性,是现代性本身需要民族并且使得民族性仿佛是自然的。是现代性不可避免地带来了民族主义,民族主义创造了民族。”[14]69而民族形成之后几乎必定会有一种“自我中心”的意识,这是“自我学”发展的必然逻辑。现代以来世界范围内的战争、冲突、纷争等的发生与民族观念不断强化有着某种内在逻辑关联。

三、俄狄浦斯式异客:自我中心的象征

如果说《上海孤儿》中那类罗得式异客的不好客体现出民族之间矛盾的复杂性,那么同族里的主客关系也是不容乐观的,族内客人的形态是多样的,表现出伦理学意义上的丰富性。应该说德里达的好客思想对这个问题更加关注,因为它反映出好客的一般性和面向深层的演绎。

小说中班克斯嘴里的菲利普叔叔就是这样一个俄狄浦斯式异客,他和班克斯一家都是英国人,且作为客人寄宿在班克斯在上海租界的家里。菲利普是一个极度伪善、自私、变态,完全以自我为中心的人,这种人注定了是不会对人友爱的。可以说主人公班克斯的坎坷命运在很大程度上是由菲利普一手造成的。在寄居老班克斯家的时候,他就开始打女主人戴安娜的主意,想要把她弄到手。菲利普后来对班克斯讲述过往时候说:“我一直贪恋她,自从我寄宿在你们家那时就开始了。哦,是的,我渴望得到她,当你父亲出走之后,我以为机会来了,自己将取而代之。”[10]270可是班克斯母亲戴安娜却是一个正直、是非观念十分强的人,“她只是像对待一个正派朋友一样尊敬”[10]270菲利普,这当然触怒了菲利普,他便设计陷害戴安娜,将她出卖给了湖南军阀顾汪且协助后者将之拐走。菲利普这么做一是泄愤,第二就是变态人格使然。如他所言:“他把她带走之后,每当夜深人静,想到它我就自个偷着兴奋。这许多年来,我通过顾汪间接获取快感,就好比是我自己也征服了她一样。我无数次地从想象中获得快感。”[10]270菲利普在供述自己罪孽的时候还不忘为自己开脱,企图在班克斯面前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具有正义感的善良人形象。他在班克斯面前着重强调自己与戴安娜一样是一个反对英国向中国贩卖鸦片的勇士,而出卖戴安娜则是迫不得已,这个过程中他“最害怕担心的”[10]265是小班克斯,实际情况则截然相反,我们在文本中不难发现菲利普并不是真心反对鸦片贸易,他的动机很可能是出于在戴安娜面前树立良好形象的需要。菲利普除了极度自私自利之外,还是一个极端自卑的人,面对班克斯他主观地认为:“你瞧不起我,这些年来你一直瞧不起我……你却照样瞧不起我。”[10]268而这仅仅是因为长大以后的班克斯成了一个声名显赫的大侦探,他不是为被自己“视如己出”的孩子的成就高兴,而是从阴暗心理出发去看待这一切,从根本上来说这反映了菲利普深度的自卑型人格。根据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我们可以知道一般这种性格的人都是极端自我、以自我为中心的,很难谈得上关注、关心他者。第二个俄狄浦斯式的异客是英国的前外交官塞西尔爵士,这个有着贵族头衔的、年迈的老者娶了年轻的海明丝,在这场婚姻里,其实他们互为异客。塞西尔爵士以为凭借自己在英国的声望可以不带一兵一卒前往上海去调停中日战争,但是当他和妻子来到上海之后发现真实情况远非他个人所想象的那样,心灰意冷的塞西尔只有整天混迹于上海的娱乐场所和底层的赌馆来打发时日,更为恶劣的是他开始把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在妻子海明斯身上,对她态度粗鲁,极尽侮辱之能事,塞西尔不断在班克斯面前称海明斯是妓女,“你觉得别人会把我妻子误认为是妓女吗?……我喜欢这样。我喜欢人们把我妻子误认为妓女。我之所以常常到今晚那样的地方去,原因就在于此……这个婊子在胡说什么……在战争时期千万不要听婊子的话。”[10]156尽管如此,海明斯还是在外人面前很维护塞西尔,她也多次对班克斯说,“我……我真的很爱他。”[10]156“他不是坏人。”[10]193这里除了自尊的原因之外,也可以看出在这场婚姻里他们之间的不对等。塞西尔处于绝对的控制、支配的地位,所以我们不难想象最后海明斯是在怎样的情形下才被迫要离开塞西尔,决定和班克斯私奔,如果没有受尽侮辱和摧残,海明斯断然是不会走上这条道路的,这也反证了塞西尔对海明斯的不友爱,甚至是敌对。

在这类俄狄浦斯异客身上呈现出的是族内伦理关系的多面性,好客与否其实与异客本身的人格、品性、道德修养密切相关,而小说里的此类异客大多是些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对他者谈不上好客。从整体上我们可以认为石黑一雄形塑的俄狄浦斯式异客是为了揭示一种发生在更为普遍的人伦关系里的情形,在日常中,自我与他者的关系更多表现为一种互为俄狄浦斯式异客的关系。这类异客在对待自我与他者的关系的时候,会受到一定的理性的制约从而表现出不是那么强烈的反好客,这正是康德所谓的理性为人类立法的内涵之一,但是这类人却在维护自己的核心利益前表现得仍然是以自我为中心,他们本质上仍是列维纳斯和德里达意义上的不好客者。

四、苏格拉底式异客:对好客方向的探索

《上海孤儿》中的主人公班克斯作为一个从小在上海租界中成长的英国人,他对自己的身份认识是十分模糊的。当他十岁的时候有人带他从上海返回英国,班克斯觉得,“在我看来,前面等待我的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国度,那里我谁都不认识,而此刻在我眼前逐渐消失的城市,却一草一木再也熟悉不过的。”[10]27他经常处于认同上海或者英国为家园的矛盾之中,在上海租界的时候他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正如他对好友哲所说的,“我也永远不想回英国。”[10]91“我们永远在上海生活。”[10]103可是他有时候也会请教他人,“你说要怎么做才能更英国化?”[10]71包括他后来在英国学校里刻意模仿其他所谓典型“英国化”同学的行为,都可以看出他对自己身份的深深忧虑。

班克斯是一个典型的苏格拉底式异客,这种混族式客人哪里都不属于,没有明确的身份属性。可是这反而使得班克斯成为了一个具有普遍好客精神的人。他对哲是好客的,从小和山下哲可以说是亲密无间,这份友情成了他深刻的精神寄托,即便多年后他身处英国,还会经常向从上海来的人打听哲的消息。在重返战乱中的上海之后遇到了受伤后又被中国平民捆绑起来围攻的哲后,他挺身而出解救了哲。暂不说这个人是否真的是哲,(其实有很多学者早已明确指出这个日本士兵其实并非班克斯的童年好友哲)也不说他呵退被日本军人伤害的中国平民的行为对错与否,班克斯在这里倒是本着一种人道精神来救助手中没有武器的落难个体,因为在他的眼里哲也是一个全然他者,“所有他者作为全然他者,尤其是与我的邻人或我所爱的人的关系——如同对于耶和华一样,对于我也是不可接近、神秘和超越的。每个他者(在每一个他者的意义上)都同样是他者(绝对他者) 。”[12]360而德里达一直都在强调我们对全然他者应该是无条件的好客,这是人类主体性的表现。“主体就是一个客人”[8]334班克斯对海明丝也具有友爱精神,从最初并没有特别的感觉到后来不知不觉爱上了海明丝,这个过程与其看成是一个普通的男女恋爱过程,还不如说是班克斯对海明丝小姐的发现之旅。起初的班克斯只是风闻海明丝是一个专门勾引社会成功男士的女性,到后面他了解到海明丝的孤儿身份,且她所以要追求名人不过是不想嫁个庸俗汉子,而愿意服务于能为人类做出真正贡献的杰出人士。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海明丝是另一个班克斯,他们都有不幸的遭遇,却都曾想为人类的幸福事业奉献自己。班克斯身上的好客精神还体现在对于自己的加害者菲利普身上,虽然菲利普迫害过自己的母亲,也使自己成为了“孤儿”,但是班克斯并没有真正报复他,在自己变得强大的时候,面对弱小的菲利普还保持了一般性的友好,最后与菲利普做了善意的告别,“那就再见了,菲利普叔叔。”[10]270

班克斯因为没有清晰的民族身份,对谁都没有前置的责任与义务,使他对谁都负起责任,好客起来。“绝对责任不仅仅是一种责任,它全然不同于一般性的责任或者在一般性中的责任。它必须是绝对的,而且就其本身是例外的,或者是特别的: 似乎绝对责任并非仅仅扬弃责任的概念,而且应该保持为不可想象的,甚至是不可思想的,以便为了责任之为责任应该是:不负责任,因为,也是为了成为绝对负责的。”[15]346石黑一雄通过班克斯的形象在探索一种人类最终的和解之路,只有每个自我成为苏格拉底式异客,面对无论是弱小、贫穷、有罪还是其他他者都能完全敞开,走向他们,向他们好客、友爱才可能是达致世界永久和平的正道,这是一种无限好客的精神。虽然无限好客本身可能存在一些问题,它向个体提出了比一般理性、有条件好客更高的要求,人类一时难以达到,但是它却为人类指明了前进的方向。

结语

《上海孤儿》中重点描摹了罗得式异客、俄狄浦斯式异客、苏格拉底式异客三种客人,从中我们看出罗得式异客大部分其实并不好客,他们身上有着浓厚的民族保守色彩,这可能是人类近代以来强化族裔观念导致的一种必然结果;俄狄浦斯式客人在文本里也不好客,反映出人类进入到现代社会以来人性越来越偏狭,人格偏执成为了一个普遍的社会问题;只有苏格拉底式的混族异客是人类社会未来可期的一个方向,这集中体现在主人公班克斯的身上。正如小说中菲利普回答班克斯时说到的,“不错,你在这儿的生长环境确实包括不同国度的人,有中国人、法国人、德国人、美国人还有其他国家的人。你将来就是长成一个不那么纯粹的英国人也不足为怪……但那绝不是什么坏事情……我认为像你这样的男孩子长大以后各国特点兼而有之绝不是什么坏事。那样的话我们大家互相就会更好地善待对方。起码战争会少一些。哦,是的。也许有一天,所有的争端都会结束,但不是什么大政治家或教会或类似我们这个机构的功劳,而是因为人们都改变了。他们会像你一样,小海鹦。更像一个汇集了各国特点的混合人。”[10]71人类的永久和平应该是属于每个个体的责任。“和平并不是……由于一些人的失败和另一些人的胜利……而等同战争的结束。……在从我出发而靠近他人的关系中,在我于其中同时不带私心地坚持并存在的欲望和善之中,和平应该就是我的和平。”[8]可以看出,石黑一雄的异客书写本质上是探讨自我与他者的关系问题,他深切关注人类未来的命运,认为每个个体对于他者而言既是客人,但同时也是主人,每个个体都无一例外地面临着对他者好客与否的问题,只有摒弃罗得式的不好客,不断完善俄狄浦斯式的有限好客,走向苏格拉底式的无限好客,人类才可能最后实现大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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