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福振
(上海中医药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201203)
步入近代以后,中国和日本都面临严重的民族危机。当时,清政府大搞洋务运动,日本则搞起了明治维新,两者都试图通过改革挽救民族危机,从而实现国家自由。然而,令人没有想到的是,中日两个国家最终在战场上相斗,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日本竟然打败了中国,迫使中国签订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在这种情况下,中国人对日本的态度发生了分化。一些《民报》学人试图区分国家、政府与国民,以寻求中日国民之间的连合,另一些《民报》学人考虑到日本对中国侵夺,主张排斥日本。不管怎样,自从甲午战争以后,日本成为中国人心目中难以绕开的一块“心病”。
在甲午中日战争以后,日本人对中国的态度虽然有所不同,但是“脱亚入欧”的思想一直深刻地影响着他们,即使在八国联军侵华战争之后,也一直没有多大的改变。《民报》学人则把日本人对中国的态度分为两种极端的情形,即侵略主义与吸收主义。[1]344侵略主义就是指日本抓住时机适时地侵略中国,以攫取更大的权益。吸收主义,即日本要吸收中华文明的长处,促进两国的交流合作。在我们当代人以一种“后视”的角度看来,日本以侵略主义为主,但是许多《民报》学人作为时局中人,却有些分辨不清。
胡汉民虽然看到一些日本人对中国采取“侵略主义”的态势,但是又认为这一派别的人没有几个人,其政策亦过于武断,且贻外交之憎忌,无有势力,而主张“吸收主义”的日本人则占优势。然而,胡汉民又认为如果只是“吸收”,则显得中日两国之间不是平等相交,如此两国国民也将不可连合,因为国际之间的交往如果靠智取术驭,则不可长久。[1]344胡氏虽然看到吸收主义亦是两国不平等的表现,但是自从甲午中日战争后中日两国要讲平等,确实很难。一个国家与另一个国家之间能否平等交往,关键在于两国实力如何。只有在两国实力差不多的情况下,才能够平等往来。
在日本人对中国的态度有所分化的同时,中国人对日本的态度也分为两派,即排日派和亲日派。胡汉民则认为两派皆不可取,指出:“排日非大势所宜,我之不能排日,犹日之不能排我;而亲日者徒企人之我保,而无实力以盾其后,亦非吾人所取。”[1]344也就是说,排日不是好现象,而亲日却无实力,很容易导致不平等。
陈天华也认为“亲日”与“排日”两者皆非。排日者认为日人之隐谋是“司马昭之心”,将不利于中国,必排之而后可。陈天华则认为此种做法有点“愚”,因为中国古圣之明训讲“兼弱攻昧,取乱侮亡”,也就是说“自有可亡之道,岂能怨人之亡”,例如朝鲜之亡,“亦朝鲜自亡之耳,非日本能亡之”。在陈天华看来,“吾不能禁彼之不亡我,彼亦不能禁我之自强”,“否则即排之,有何实力耶?”[2]259-260陈天华之意是说中国被日本欺压,不能全怨日本,主要怪自己实力不够。这是陈天华从国家自身上找原因,即内因。
日本人大隈也认为中国之命运系于中国自身,但是又认为日本有保全中国、维持东洋平和之责任,所以日本可诉以武力,迫使中国服从,即“若支那而为不信不实之外交,背友谊的日本,当不旋踵而灭亡,非人亡之,实自亡。威压之云非以为暴,不外乎加惩罚于以怨报德之国而已”。胡汉民则认为如果日本诉武力于清政府,不敢谓其失策,但是“恐大隈之策虽以威武压力得信赖于清政府,而旋以之失信赖于我国民”。在胡汉民看来,对于中国能用其武力压制者,莫如露国(即俄国),虽然不知道清政府对其依赖度有多高,但是“国民对于邻国信赖心之最薄弱者,亦宜莫如露”,所以“日本政府不必愿效露之强暴,即大隈亦谓以维持东方之平和而诉于武力,则维持平和,其目的;武力压制,其手段。苟可以达其目的,而不至用此手段,必大隈所乐闻”。[3]114-118
《民报》还登载了日本“保全”韩国及韩国独立运动之事,以为中国争取国家自由之鉴。美洲侨寓之日本人佐藤兴一郎给《民报》来函说,顷见韩人在美洲设《共立新报》,登有李麟荣檄文二篇,肆意“狂吠”,因为日本保护韩国是欲其不受他国侵陵,为韩国人民增进幸福,但是韩人有儿童之见,不晓利害,妄为此檄,殊可嗤鄙,并指出亚东三国应唇齿相依,所以将此檄寄达《民报》社,请其评论。[4]3382
《民报》记者认为,李氏檄文二首,自述韩国近状,困苦如彼,佐藤氏则谓保护韩民,仁爱如此,吾辈与日、韩二国同在亚东,两无恩怨,其间情事尚未确实调查,不能施以评论,据事直书,以存实录,其曲其直,待韩人与日本人自判定之,不然可问同洲之印度人。[4]3385
从佐藤兴一郎所论,这是日本人对韩国独立运动的不满,因为韩国的独立运动必须有损日本在韩国夺取的权益。从《民报》所论,其记者不敢妄发议论,也情有可原。一方面,《民报》在日本创办,不能脱离日本的掌控(后来《民报》被日本封禁,便是实证),当然也就不敢明目张胆地得罪日本。另一方面,《民报》录韩国檄文,说明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支持韩国独立运动,但是又不能表现得太明显,所以让他们自判,甚至让他们去问问印度人,明显是玩太极,推皮球。因为当时印度也在争取脱离英国殖民统治的独立运动。
佐藤氏所说的两篇檄文是李麟荣的《告韩侨檄文》和《檄告在外国同胞文》,写于大韩光武十一年(1907年)九月份。两篇檄文痛斥了日本对韩国的侵略,如《告韩侨檄文》说,“昔见波兰、埃及之亡,为之惨酷,每尝以饮泣长叹,岂料我国之有今日事哉?”[4]3382《檄告在外国同胞文》又说,“彼倭奴自甲午以后,野心蛮行”,“五百年祖宗永绝欤,四十年建极永废欤,二千年儒道永坠欤,二千万生灵永灭欤”。[4]3384从檄文可见他对韩国国家命运的担心。
《告韩侨檄文》还对日本所谓的“保全”政策进行批判,指出“大抵所谓日奴,每曰‘东洋维持’,实有独帝东洋之志。又曰‘韩国独立保全’,实为并吞我国之计”,“其维持保全云者,所以欺蔽万国之明眼,暗售其骗夺之计,此非徒我国之雠贼,即天下之罪人,岂可容宥在世界上”。[4]3383
从两篇檄文内容来看,确实非常激进。也难怪这会引起佐藤兴一郎的不满。但是他忽略了这种情况的出现,日本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正是日本对韩国的欺压,才促进了韩国独立运动的兴起。
在这种境况之下,《民报》学人明确说中国人不能依赖白人成事,并对这样的言论进行了批判。祐民认为中国独立可依赖他国,并举意大利成事为证。章太炎则认为意与英、法皆是白人,故媚之可得其助,而中国人与白人种类风马牛不相及,感情素异,媚之亦未必能得其助,况且外交所以奏效者,在于势力相差不大,譬如乞食者求与通侯称兄弟,必不能成,所以“藉援强国,冀以自全,在品格则为下劣,在事实则无秋毫之效”,并对祐民说,“愿足下勿作此迷梦”。[5]3552
陈天华还明确指出,如果中国人感到日本对中国的耻辱,莫如自强,例如中国可“利用外交更新政体,于十年之间练常备军五十万,增海军二十万吨,修铁路十万里”,则日本就不会再言保护,必会与中国结成同盟。在陈天华看来,保护与同盟不同,保护是“自己无实力,而惟受人拥蔽”,例如朝鲜,同盟则是“势力相等,互相救援,例如日英同盟,所以在势力不行的情况下,即使中国与日本结盟,是欲作朝鲜;欲与日本相离,则是欲亡东亚。陈天华还清醒地认识到同盟是利害相同之故,例如英国不与欧洲同文同种之国同盟,而与不同文同种之日本同盟;同样,日本不与亚洲同文同种之国同盟,而与不同文同种之英国同盟;否则利害相冲突,则虽同文同种之国亦相仇雠。[2]260
朱执信认为不仅国际外交如此,而且认为中国国内满汉情形亦然,并指出言同文者,是与满清同鸟兽之迹,“赞我汉族而覆满廷,暴其狡戾之真于天下者,为报酬所应尔也。反之,而与其所恩者之仇雠,以仇其所恩,而曰报曰助,其相去岂不甚远?抑或以为此外交上策略然,然则为利害而忘义,所谓大国民风者,其又何在也?其又何在也?”[6]396
陈天华、朱执信能看到国家相交在于利益,不在同文同种与否,可谓深刻。当然,我们也要看到国家交往在一定程度上也要讲求信义,否则更是不能取信于人。
《朝日新闻》有一篇文章在论述中国人排满革命之际,忽然插入一语,语及于排日问题,认为排日起于排满,所以支持清政府的做法。《民报》学人则从革命的角度出发,认为中国在排满独立之后,排外问题自然解决,并将此作为根本的救治。正如东京同志所指出,当世之人以外交失败而生愤慨,故有排日之说;若吾人之意,则非扑灭清政府,不可言外交内治,故先于排满,而排满之后,中国则独立,与各国为平等之交际,然后外交失败之事,可不复数见。在东京同志看来,清政府无时不欲变汉人排满之感情为排外之感情,而革命党人则认为果能排满革命成功,不必排外。[7]4147
《民报》学人对日本的态度受到日本人对中国态度的影响,既希望与日本合作,但又怕中日实力不等会沦为笑柄。于是,他们决定通过排满革命来建立强大的国家,以实现国家自由,这样中国就不怕与强大的国家合作了。
胡汉民将主张中日两国国民之连合列为《民报》六大主义之一。[1]343值得注意的是,胡汉民是说中日两国国民的连合,没有讲中日两个国家之间的连合。这并不是说胡汉民认识到日本之国家会侵略中国,所以只能与其国民连合,而是说《民报》学人认为如果中日两国联合,那就不好直接推翻清王朝的统治了。正如胡汉民所说,“满洲政府既不可信,而日本亦不乐为以狐媚手段为目的之外交,然则舍政府而结国民,又岂独日本为有利耶?”[1]343然而,章太炎所说“清美同盟,是不啻中美同盟”,则说明章太炎还承认清国代表中国之国家的。[8]3789实际上,《民报》学人愿意将清政府与列强签订的不平等条约在革命成功之后仍然承认之,也是默认清国能代表中国之国家,否则何必承认这些不平等条约继续有效呢?
日本人大隈认为中国的国权论者希望不与特权于人,而已与于人者,希求收回,但是中国是贫国,国民无爱国心,不思政府为国民政府,以租税为供政府使用,而不肯输纳。胡汉民则认为大隈所谓的“支那国民无爱国心,不思政府为国民之政府,不肯供租税”话语,正好说明清政府是以少数民族骤用压力强迫多数之汉人以服从,所以国民之不乐供租税,但是如果认为国民不爱政府就是不爱国,那是大隈之失言。[3]114-116
大隈将中国国家、政府与国民联为一体,胡汉民则试图将三者分开,认为国家是国家,清政府是清政府,国民是国民。胡汉民指出,“试问今日支那为国内国权论者机自上耶,抑自下耶?其不惜牺牲权利借外力者,国民耶,抑政府耶?求其大别,而知我国民之得志,必无害于东亚之平和。大隈颇知清政府之状态,而未深明我国民之性质”,“吾于是叹支那问题解决之真未易”。[3]118正是在此意义上,胡汉民对大隈之言表示遗憾。
在当时的条件下,《民报》学人认为,使中日平等结盟,是一种幻想,只有寻求日本之某些国民支持中国的革命事业。这也取得了一定的成效。在1906年的《民报》纪元节大会上,就有许多日本人赞同中国的革命。革命党人并将这些言语载入《民报》,以示国人。日本人白浪滔天指出,仆牺牲此身,以赞助支那革命,数十年来,饮食梦寐,歌思哭怀,胥不忘此。日本二楸庵君、凤梨君、怀仁君,皆革命评论社员,又热心赞成中国革命之业,其演说大旨在“勖我同人”,终始不懈,并指出满洲政府之立宪在于卫其本族,故汉人之革命尤不可一日缓。日本外柔君也认为他与革命评论社诸人,抱同一之宗旨,故于《民报》之主义,亦绝对赞成,而《民报》发刊以来虽仅一年,但其进步之锐犹历世界一世纪。在外柔君看来,东洋各国君主专制政体历数千年而未尝一变,革命党人有志于此,不胜期望,惟冀世界革命,故不得不先属望于支那。[9]1513-1514
在《民报》学人希图一些日本人支持中国革命之时,梁启超则认为革命党人是“结识日本之浮浪子数辈,恃为奥援”。然而,胡汉民认为梁氏一味轻薄嫚骂,并不解中国日本两国国民连合之义,反问道,“不知梁氏何术能尽知吾人所交结者,且又知其悉为浮浪子”,并指出“康氏之至日本也,宫崎氏有力焉,浮浪子也。梁氏之至日本也,平山氏有力焉,亦浮浪子也”。于是,胡汉民说,“今梁氏久处安乐,已忘患难,遂轻此辈,意惟阀族元勋之是重,则势利之劣性根使然”。[10]698
虽然胡汉民主张中日两国国民连合,但是毕竟国民与国家不能须臾分离。章太炎是比较早地认识到这一点的。章太炎认为,“黄人惟日本最盛,中国与朝鲜则无赖”,中国与日本相交,“鲜利”。在章太炎看来,“日本之骄矜自肆,非吾良友也。其在亚洲,东则蔽遮美氛,西使欧洲群丑欲有所搏噬于东方者,不得不稍制敛,若楹之支屋也,虽恶之而知其不可去,欧美所以深惎日本在是,亚洲所以犹赖日本在是”。[8]3789-3791
虽然章太炎不太赞同中国与日本交利,但是又认为中美结盟更差,因为如果中美结盟,会为白种人作机关木人,此后更醉心于美洲文化,精神会日下。在章太炎看来,美国风气还不如日本,因为美是膏粱之国,社会趣于拜金,其政治最优,其风教则最劣,例如曾国藩曾所遣游学美洲者,乐于黄金,忘其故土,藉或成归国,久濡染于垢俗,怀龌龊嗜利之心,入官则贪且鄙,而日本风俗朴质,就学日本者,虽至于营求立宪,以佞东胡,市权媚外,但又未忘国学,坚贞有为之才往往间出。[8]3792-3793也就是说,美国政治虽优,但是大家都向钱前,风气差,而日本风气比美国要好,所以日本虽然令人痛恨,要学习还要学习日本的风气。
在白人国家中,美国日益强大,所以很多国家都希望引美为后援。章太炎则特别指出朝鲜引美自救为无害,而中国与美同盟则有害,因为朝鲜地处亚洲东北,介于日露之间,非引美自救则无术,纵使美人有野心,朝鲜或未至为非律宾,而日俄战争以后,日本民贫财匮,白人得回旋驰聘于亚洲,这时“交美则汉人亦害,满人亦害,而亚洲悉有害”,“满之制汉,日本之制全亚,力固不任,令白人横于东土,则亚洲悉为乌苌之续”。在章太炎看来,美国也很阴险,其虽然素未蚕食中国尺寸之地,及八国联军攻破北京之役后且返其岁币以示亲昵,所以许多中国人的感情易为之动,但是其术正而谲,其形势若刓钝而有蜂芒。[8]3790-3791
有论者认为如果中美结盟,华侨入境之禁可解。章太炎则认为美是分治之国,纵使中央联邦政府一意与中国交欢,滨太平洋诸州闭距华工尚自若,必不可解禁。又有论者认为如果中美不结盟以抵制日本,则日本强盛,将为英人镇制印度。章太炎则指出,日本与英国订立攻守同盟之约,虽涉及印度、西藏之事,但是英人是期望日本掌拒露人,如果印度人与英人鏖战,英势未去,不容假力于日本,若印度人果胜英人,日本欲为英援手,非空国出师不可,而日本民贫财匮,为英人镇制印度人又名义不正,空费财暴骨为白人张其朋势,所以,“交欢美人无益,不挠日本无损”。[8]3791-3792
总之,国与国之间的交往是非常复杂的,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中国与日本之间的交往如何,对中国的国家自由影响甚大,即使是《民报》学人内部也产生了不同的争论,这主要在于中国与日本之间的国家实力有差距。这些不一致的争论影响着《民报》学人争取国家自由的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