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雅
(长江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北 武汉 434023)
恩格斯对蒲鲁东的态度经历了一个由肯定到质疑再到否定的转变过程。他在1843年10月发表的《大陆上社会改革运动的进展》一文中,曾高度称赞蒲鲁东是“倾向于共产主义学说的法国优秀思想家中‘最突出的作家’”,并褒扬蒲鲁东的著作《什么是所有权》是“共产主义者用法文写的所有著作中最有哲学意义的作品”[1]583。《什么是所有权》对私有财产进行了勇敢而全面的抨击,凸显了社会贫困与所有权的现实关系,把共产主义改革的视野聚焦在私有财产领域,代表了无产阶级的心声。蒲鲁东对现实社会的控诉,作出“所有权就是盗窃”的论断,深入恩格斯之心,这种契合与恩格斯的生平活动背景紧密相关。恩格斯继承父业,学习和实践工厂管理,经常活动在一线生产场所和交易市场,对工人的悲惨生活、商人的投机倒把、资本家的贪婪和骄奢淫逸有深刻体察,洞悉到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对立及其对立的现实根源即所有权。
蒲鲁东为了进一步阐发其在《什么是所有权》一书中尚未展开的内容,即现实地消灭所有权的路径,于1846年11月发表了《贫困的哲学》,用经济学论证了其哲学思想,从经济领域详细揭示了所有权的经济根源(即价值未构成)及其解决方案(即社会经济组织的改良方法——“协作社”)。恩格斯基于其经济生活方面的丰富经验,洞见蒲鲁东构想的经济改革方案的不可行性,指出蒲鲁东用李嘉图的价值理论引出社会主义的结论是一种妄想的社会主义的应用,意识到“协作社”不是有效解决社会问题的救世良方。1846年9月,他在致布鲁塞尔共产主义通讯委员会的第二号文件中称《贫困的哲学》“提出一个宏伟的计划,即凭空弄到钱,使所有工人都能进入天堂”[2]47,而工人的现实生存状况是处于温饱状态的边缘,极少可能有多余积蓄,这计划是一件“滑稽的事”。恩格斯意识到蒲鲁东在《贫困的哲学》中充分暴露出来的阶级立场,在当年10月的第三号文件[2]70-71中指出蒲鲁东与格律恩是一路人,都是“反无产阶级的、小资产阶级的”。他明确定义了“共产主义是什么”,贬斥蒲鲁东所吹捧的股份公司为无稽之谈,摒弃了蒲鲁东提出的“保留小生产者私人财产”之类的一切主张。他揭示了蒲鲁东所宣称的“科学”的政治经济学的伪科学性和空想性,企图利用数学论证证实自己的理论科学性,然而事实上“凡有数字的地方必有错误”[2]382。他断言《贫困的哲学》这本书根本不值书价所要的十五法郎,是一本很坏的书。这一时期标志着恩格斯与马克思一起彻底与蒲鲁东决裂,清晰地识别了蒲鲁东的小资产阶级本性,批露了蒲鲁东对政治经济学和现实社会状况(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无可调和的对立)茫然无知。纵观恩格斯对蒲鲁东学说的批判历程,本文主要从哲学、经济理论和政治主张这三个方面进行梳理和阐述。
蒲鲁东在研究人类社会进步问题时承袭傅立叶的思维模式,在《论人类秩序的建立》一书中系统阐发了其独创的“系列辩证法”或曰“组定律”,进而在《贫困的哲学》中用它来研究经济事实和解决经济问题,试图建立自己的社会经济学。在他看来,矛盾不可消除,只能中和与均衡。矛盾双方的对立始终存在,无法消除任何一方,只能在组系列的高一级的观念中保持力的均衡,遏制恶的一面的发展,发挥善的一面。而在恩格斯看来,这种“系列辩证法”不过是一种先验论、伪辩证法,《贫困的哲学》则“运用经过粗暴歪曲了的黑格尔的哲学方法来论证一种奇怪的、完全不正确的政治经济学体系,企图用形形色色的先验的魔法来论证一种自由工人联合的新社会主义体系”。[3]669
恩格斯对蒲鲁东的《十九世纪革命的总观念》中有关社会经济和历史革命的论断毫不留情地予以抨击,认为其中勾勒的历史革命进程不过是“假哲学的历史结构”即“革命前,产业阶级处于自在的状态,从1789年到1848年处于对抗的状态:否定;合题是要解决这一切”,完全无视革命形势下的阶级关系和导致革命的实质性经济关系。[2]334蒲鲁东意识到经济在人类社会历史中的基础地位,把社会改造的根本放在经济领域,要求重新组织经济。在恩格斯看来,“以经常自相矛盾著称的蒲鲁东,有时在某些地方也发表一些意见,好像表明他很想根据事实来说明观念。但是,这些言论对他的思想的基本倾向说来是毫不足道的,何况这些言论即使偶尔出现也表现得极其混乱和自相矛盾。”[2]309经济事实的基础性地位逐渐被他的理性逻辑消解,经济事实成为先验理性得以实现和凸显的途径。“不是用社会生产的条件,而是用这些条件借以获得普遍表现的国家法律来解释利率以及一切经济事实。”[4]254蒲鲁东把人类的历史看成是上帝的历史,把世俗的历史表述为理性的历史,把经济的发展看成是观念的发展。他总是在经济领域和法学领域之间左右徘徊,视永恒公平为识别经济事实的合理性标准,用法学来解释经济事实,不从经济层面来研究经济事实是否真正符合经济规律,而这正是他对经济和历史发展规律无知的表现。“蒲鲁东在判断一切经济关系时不是依据经济规律,而只是依据这些经济关系是否符合他这个永恒公平的观念,从而掩饰自己在政治经济学方面的愚昧无知和束手无策。”[4]307描述是一回事,要求是另一回事,描述经济关系的存在和发展必须把握两个方面的因素即人的因素和生产力的因素。无产阶级身为历史的剧中人和剧作者,在生产力的发展中现实地创造着变革社会的物质条件和精神状态,使其消灭自身进而消灭阶级差别成为可能,这绝非观念的臆想和道德的空论。既然一切经济力量的产生和发挥都取决于现存的关系,“在不具备条件的地方,任何经济力量都无济于事。”[5]177而蒲鲁东在把握社会历史发展问题时却规避了这一现实关系,把它虚拟化、抽象化,企图形而上学地按照他的先验逻辑组织和平衡一切经济力量,“把小工业看成标准,不把大工业以及加剧的资本集中看成是联合的需要”[5]177,完全扭曲和颠倒了历史的发展趋势。
蒲鲁东的后期著作《战争与和平》为了论述战争的起源和发展,考察了历史上各种战争发生的现实依据,揭示了战争的根源在于持久性的贫困,颇有历史唯物主义的味道。在恩格斯看来,“唯物史观是以一定历史时期的物质经济生活条件来说明一切历史事变和观念、一切政治、哲学和宗教的。”[4]308他非常诧异这本书竟然被看成是蒲鲁东懂得唯物史观的佐证,这本书除了“一口咬定战争的原因向来一直是而且现在仍然还是‘贫困’”[4]308之外没有其他的见解,也正是缺乏那种唯物主义精神而不得不求助于造物主来解释历史的进步和战争问题。恩格斯极力反对在没有清楚掌握社会的具体发展情境的前提下妄自论断一套消除一切社会问题的实际方案和灵丹妙药,“我的确丝毫没有想到要解决所谓住宅问题,正如我并不想从事解决那更为重要的食物问题的细节一样……至于凭空推想未来的社会将怎样调整食品和住宅的分配,——这就是直接陷入空想”。所谓的万灵丹“无论何时何地都是那些当无产阶级运动还在幼年时出现的宗派创始人制造出来的”[4]319,“再没有什么东西比这些预先虚构出来适用于一切场合的‘实际解决办法’更不切实际的了”[4]321。
1848年12月,恩格斯写了一篇题为《蒲鲁东》的文章来专门谈论蒲鲁东,对蒲鲁东的两部著作进行了评述,指责蒲鲁东是一位“非常拙劣的经济学家”[3]671。《什么是财产》以法国人从未见过的表达方式发布了一些蒲鲁东式的“耸人听闻的奇谈怪论”[3]668,其经济学的引证没有什么新的内容,最多只是“以虚假的计算为基础”;而《贫困的哲学》则是一部夹杂着“荒诞的先验性和伪数理逻辑”“冗长的、臃肿的伪科学著作”[3]669,“矫揉造作的荒唐的东西”,“以空谈家的枯燥热情和过分自信的口吻叙述”揭发经济学原理和经济问题,与之相比马克思撰写的论战文《哲学的贫困》则是“一部机智而又严正的著作”[3]670。
恩格斯在对蒲鲁东的《什么是所有权》和《贫困的哲学》予以分析和批判的基础上,“问心无愧”地断定蒲鲁东的这两部著作“对现存社会关系的批评”等于零。他明确地揭露蒲鲁东不明白事实的描述和法学的要求是两回事,而德国科学社会主义与蒲鲁东之间的本质区别恰好就在于明辨描述和要求的不同。描述是对事实的尊重,从事实出发;而要求则侧重于从作为主体的人的主观愿望出发。就从事实出发而言,恩格斯进一步阐发了“从现有情况出发”和“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改造出发”这两种视角的差异,认为“这是两个完全对立的东西”[4]309。“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改造出发”是在一定的具体的社会关系基础上,接近实际的经济关系,通过现象把握本质性的社会关系,揭露资本主义社会的矛盾运动,即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辩证运动是资本主义社会自身瓦解的内因,透视资本主义社会生产方式有助于加快资本主义经济关系顺应历史必然性向社会主义转变的进程。而“从现有情况出发”从事经济学研究类似于古典政治经济学的研究范式,虽然蒲鲁东在《什么是所有权》和《贫困的哲学》中明确批判了这种经济学的非科学性,指责它对所有制问题的非批判性实质,因其阶级立场使然没有逃脱资产阶级的思维方式的钳制,在自己构建的经济学无形中重蹈覆辙。恩格斯一如既往地肯定蒲鲁东对资本主义所有制关系批判的历史意义,但是不苟同他对待所有制关系的方式,批判他对资本主义所有制批判的不彻底性。资产阶级的思维方式在于希冀不取缔以雇佣劳动制度为基础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来破除社会财富生产带来的弊端。而蒲鲁东的经济改良计划旨在改革货币资本家与小农和小手工业者的不正当交易,使个人所有普遍化,构建一个没有无产阶级的小资产阶级王国。他与古典政治经济学家和庸俗经济学家的不同之处仅在于是以间接的方式肯定资本主义所有制关系即资本与劳动的关系,而后者是直接为资本主义辩护。恩格斯揭露蒲鲁东消灭所有制的方法和途径的改良主义立场,认为蒲鲁东以劳动券(以劳动小时为单位)为基础的交换银行是欧文的劳动组织的翻版,是小资产阶级不切实际的美好愿景,和欧文的尝试一样必然要失败。恩格斯和马克思在1848年在《蒲鲁东反对梯也尔的演说》中明确指出他们“所批判的蒲鲁东先生的观点,是他的‘空想的科学’,他企图用这种科学来缓和资本和劳动的矛盾,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矛盾。”[6]358
恩格斯批评蒲鲁东:一是对经济知识一窍不通,把人本身作为出发点,将因财富分配不公平而导致的社会贫困归因于心理学原理(即理想主义的意向、妄自尊大)和正义原则的破坏,而不是归结为社会经济发展的必然规律,从而视之为无法否认的历史事实,故而无法认识到只有承认了这个事实才能找到现实地解决社会贫困的办法;二是视线始终局限于自给自足的小农和小生产者的自然经济模式,心理上排斥大机器生产的工业资本主义社会;三是将生产定义为使用价值的创造,认为生产的目的是人类的自我保存,反现实历史地断言“经济规律是一方面命令人为生存为劳动,另一方面又使他的产品同他的需要相适应”[7]163。恩格斯批判地揭露了蒲鲁东的小农阶级眼光,指出为了生产而生产的资本文明中的经济生产活动的主旋律实际上不再是使产品来适应人们的需要,而是使需要去适应产品。这是因为整个社会的生产因货币的符号化而不再单一可控,反而成为一股支配人类的无形力量,是人类无法预知的领域。
蒲鲁东的经济学说的核心是构成价值。他认为社会问题的根源就在于商品没有遵循劳动价值论的原理出售,价值不等于成本价格,也就是说社会财富不是按照生产和消费的正常比例进行生产和分配,而贫乏作为平衡消费和生产的调节力量在现实中就引发社会贫困和经济危机。基于价值理论,蒲鲁东提出价值的构成问题关键在于劳动的合理组织,将攻击的靶子指向货币,并有针对性地提议信用制度改革。货币的流通造成投机商人的中间盘剥,货币的垄断使货币所有者能够获得“从天而降”的利息,信用制度就是要取消货币的使用从而杜绝非法收益,银行则是蒲鲁东意图实现这一目标的主要手段。蒲鲁东把经济危机和生产过剩的根源归因于产品的销售价格是产品的价值加上了额外的利息,从而使劳动者不能买回其创造的全部价值。恩格斯则调侃蒲鲁东把资本对劳动的剥削行为看成是“预征税”。蒲鲁东要建立的交换银行旨在直接地向无资本投资的个体生产者提供低息信贷,将利息率降低至千分之零点五甚至是千分之零点二五(相当于银行经营成本)。他把利息看成是人民破产的根本原因,“大谈利息的意义和把利率降低至零的方法,只要蒲鲁东先生从经济观点来谈论问题,他就十分软弱无力。”[6]356恩格斯在1851年8月致马克思的信中切中要害地指出蒲鲁东没有提出实现降低利息至0.5厘或0.25厘这一目的的途径,而这一主张不过“是资产者和小资产者的美好愿望的另一种表现”[2]327。个人信贷在工人协会中必须由国家来进行监督、管理并作出详细规定,否则就是玩弄一场1825年和1845年的骗局,而蒲鲁东恰恰就使用了这种计谋,反对国家的行政干预。恩格斯按照经济原理明确认定蒲鲁东的降息政策根本不可行,“用商业措施和强制手段来逐渐降低利率,以便使利息的支付变成债务的清偿,从而消灭一切债务等等,并把一切现有的财产都集中在国家或者公社的手中——想把这当做主要的事情,我认为是完全行不通的”[2]327。理由如下:1.利息调整只能缓慢进行,“任何想迅速地、恒久地降低利率的企图,都必然要遭到失败,因为在每一次革命爆发和营业停滞的时期”[2]326,总是高利贷和信贷需求量不断增加的时候。借款的利率可能会因资本量增加而减少,但是偿还贷款的担保品的利率反而会增长。这是因为大商人具有信用上的优越性,降低政府贷款利息的最直接的结果就是强化了大商人的利润及其经济地位,小商人只能求助于私人贷款,私人贷款则是对利率政策的破坏因子;2.时间拖得太长,想要完全将生产者和消费者纳入交换银行的信用制度是一个缓慢的过程;3.在以国家证券形式保留信贷的情况下,唯一的结果就是国家欠外国人的债,因为所有付还的钱都会流出国外;4.英美两国的强大金融势力使法国的信用制度改革难以实现;5.国外的战争和当前时局的压力总的说来正是使这一类系统的、缓慢的、打算在二三十年内实现的措施,尤其是货币支付失去任何意义。
蒲鲁东的交换银行的宗旨就是要保证劳动者“自己十足的劳动所得”。通过个人信用获得和偿还贷款,避免劳动者因为没有生产资料成为被剥削的对象。这一劳动者“自己十足的劳动所得”的构想在大工业生产方式的现代社会中不太现实,因为“单个人在总产品中所占的份额,在先前单独手工劳动的条件下自然而然表现在生产出的产品中,而现代工业则正好把这个份额掩蔽起来了。”[4]246分工的细化和货币的符号化使社会总生产活动不能通过单个总资本的运行来获知,单个资本家甚至不知道其资本形式的产品的最终去处,对个人劳动创造的价值更是难以计量,此外交换价值的社会性使得产品价值的特殊性规定让位于一般性规定。事实上,“调节利率的经济规律同调节剩余价值率的规律毫不相干”,在不改变资本主义根本生产制度、未变更资本追逐剩余价值的本性的基础上,利率的调节只会改变产业资本家和食利者之间剩余价值的分配额。生息资本只是资本的一种特殊形态,利息只是利润的一部分,生产资本才是剩余价值的最终来源,要从根本上解决劳动价值的窃取问题,就必须变革资本主义所有制关系。“蒲鲁东全部体系基础的单独交换,即互相换取产品来供自己消费的两个生产者间的直接交换”[4]246-247正日益被现代工业消灭。“如果蒲鲁东的这种反革命的东西确实能付诸实现,世界是要毁灭的。”“自己十足的劳动所得”这个说法唯一有效的意义在于这个十足价值的所有者不是单个工人而是由相关工人共同组成的整个社会,“社会把总产品的一部分分配给自己的成员去消费,一部分用以补偿和增加自己的生产资料,一部分储存起来作为生产和消费的后备基金。”[4]247交换银行是生产者和消费者的交易市场和信息通道,调节生产和消费的平衡,使交换银行内的个人信用用户利用劳动小时券总能及时换取等额的产品。交换银行“以一种奇怪的谬论为依据”,“即认为任何人想要出售一件商品,就一定能找到付出十足价值的买主”“已经在英国以劳动交换市场的名义破产过不止一次了”[4]250。
恩格斯在1887年写的《论住宅问题》第二版序言里明确说明《论住宅问题》是对马克思的《哲学的贫困》中批判蒲鲁东的交换银行的进一步补充。蒲鲁东将他的信用制度应用于建筑物物权领域,以解决城市工人的住房问题。在蒲鲁东看来,现实生活中不正当的房租是无偿占有他人劳动成果的一种表现形式,必须使租金等于建筑物的成本加上因出卖建筑物遭致的损失所给予的补偿。他认为“工人应该购买自己的住房”,主张取消地租,以支付房租的方式分期赎买建筑物的所有权,到期之日就是获得住房所有权之时。他提出了清算住房的方案:1.剥夺所有者废除合同的权利,即剥夺他索回自己财产的权利;2.把租借给承租人、债务人或租佃人但并不属于他的财物的使用权无偿让渡给他;3.用长期分批付款的方法向所有者偿清财产而不付利息。[4]317恩格斯指控蒲鲁东就住宅问题提出的解决办法“在经济学上是荒谬的,并且在实质上是资产阶级的”[4]318。
恩格斯指责蒲鲁东不懂房租的经济起源,在揭露房租高涨的真相时判定住房短缺的经济根源在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一方面,大地主的地产和机械生产取代小农经济导致大批破产农民流向城市,另一方面,生产力不足和工人旧宅拆迁所导致城市日增的住房需求量使住房供应量相对紧张。他尊重历史发展的必然性规律,反对蒲鲁东的小资产阶级住房观,认为“现代产业工人即使无房也比小农经济条件下有房的农民要幸福”[8]79-84。蒲鲁东用法学来解释经济现象,把建筑物看成是收取房租的“永恒的权力根据”,未考虑到以房租形式获得高于建筑物成本的价格这一“经济现象的真正实际条件”。他不从经济方面去研究这个经济现象“是否真正同经济规律相抵触以及怎样相抵触,却大胆地从经济学领域跳到法学领域”。[9]256-257。恩格斯认为建筑物不是收取房租的合法依据,房租是资本主义经济关系的一种特有形式,是资本经济的发展导致住房成为投资的新领域,是资本出现新生形态的结果,不是从来就有的东西。他透视了收取房租的经济关系,揭露了承租人与出租人的关系不是工人和资本家之间被剥削和剥削的关系,“不会出现把劳动力卖给资本家所引起的那种特殊后果”[4]240。它反而是一种类似买者与卖者的商品交换关系,租金的收取只是对已生产出来的剩余价值的分有,并不创造剩余价值。“出租人不论在承租人那里占了多少便宜,这始终只是已经存在着的先前生产出来的价值的转让,而承租人和出租人共同占有的价值总量仍旧不变。”[9]253一旦建立租赁契约关系,工人获得的始终是住房的用益权而并非所有权。
既然房屋出租属于一种商品的正常交易行为,那么应该同样遵循商品经济规律,租金的规定不是个人的任意专断,而是取决于价值规律和市场供求关系。恩格斯揭露蒲鲁东计算房租的非科学性即未把地租、折旧费和保持房屋质量的额外费用考虑在内,提出了计算房租的科学公式。房租应包含[4]256:1.地租;2.建筑资本的利息,包括承造人的利润在内;3.修缮费和保险费;4.根据房屋逐渐破旧无用的程度以每年分期付款方式支付的建筑资本补偿费(折旧费),包括利润在内。蒲鲁东主张房租的给付必须以获得一部分房屋的所有权作为补偿,而这在恩格斯看来行不通,除所有权分割的统计存在困难以外,工人即使拥有住房所有权也不能由无产者阶级上升为有产者阶级。在住房短缺和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下,房屋所有者没有义务将自己的住房以低息和无息的形式出租给工人,除非土地产权和建筑物为集体所有,所以蒲鲁东的住房政策根本不可行。恩格斯强调土地的集体所有制与地租和房租的收取并不矛盾,收取的地租不再是属于单个私有者或企业法人,而是属于全体社会成员,被转交给了社会;房租是建房成本及利息和土地租金增值的合理回报。
恩格斯指出工人用房租赎买住房的办法不是出自“革命思想母腹”,而是大资本家的杰作。正如保·拉法格所言,这种住房改革方式不仅是为了金钱方面的利益(谋求高房租),而且具有政治目的(资产阶级统治者力求增加小私有者的人数,以便为自己造就一支反对无产阶级的大军)[4]263,所以蒲鲁东解决住宅问题的方案不具革命性。“并不是住宅问题的解决同时就会导致社会问题的解决,而只是由于社会问题的解决,即由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废除,才同时使得解决住宅问题成为可能。”[4]283恩格斯客观评价道,蒲鲁东提出的一系列经济改革措施在革命的某一时刻可能具有现实意义,“作为在实行公开的没收以前的最后措施,但是不切实际地考虑在什么时候,怎么样和在什么地方实行这种措施,那是纯粹的思辨。”[2]328
蒲鲁东基于有关自由、公平和正义的自然法开展了政治经济学的建构和论证,在《什么是所有权》中用正义原则判定“财产就是盗窃”,要求按照正义原则建立一个个人领有和互惠的自由社会,即私有制社会和共产制社会的合题。“蒲鲁东则要求现代社会不是依照本身经济发展的规律,而是依照公平的规范来改造自己”[10]207,混淆了事实和要求。要求必须尊重社会经济事实,不能用法来规定经济事实,因为道德和法律的言语无力改变现实状况,只能按照经济的本来面貌展开现实的活动。蒲鲁东的相互性社会只是法学家的幻想、道德的说教,道德气味太浓。
关于永恒公平的观念不仅因时因地而变,甚至因人而异。法只是发展到一定阶段的具体的社会生产条件下的经济关系的观念化和抽象的意志表现,随着经济关系的变迁人对法的观念会有不同的规定,因而法具有历史性和暂时性。在阶级社会里,国家的法律就是统治阶级意志的体现,因而具有阶级性。由此,根本不存在普遍适用于一切人、社会和时代的法,那种脱离具体情境的绝对抽象的法本质上就是对法的否定,没有对法作任何规定,从而也就可以任意妄断。“蒲鲁东从他的法学观点出发不是用社会生产的条件,而是用一般体现着这些条件的国家法律来解释利率以及一切经济现象。”“这些国家法律就必然完全是任意的命令,随时能够顺利地用一些直接相反的命令来代替。”[4]254蒲鲁东所依据的“永恒公平”实质上是小资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正义范畴,意图将资产阶级社会的商品交换原则即自由和平等推而广之,殊不知这个原则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下只具有形式上的意义,掩盖了实质上的不平等。蒲鲁东企图用这种“永恒公平”的原则来改良社会经济,颁布减息法令,而这要希冀人们道义上的高素质和自觉,并且道德情操在经济利益的角逐和现实贫困生活中很难唤起人们的良知。“如果其他一切社会条件照旧不变,蒲鲁东的这个法令(把利率降低为一厘)也就只是一纸空文。不管颁布怎样的法令,利率照旧将由现在支配它的经济规律来调节。”[4]254由此可见,蒲鲁东的“永恒公平”的法学观具有先验唯心主义倾向。
法不是天然的,而是伴随人类社会生产活动中人与自然的互动、人与人的交往自然生成的。“平等是正义的表现,是完善的政治制度或社会制度的原则,这一观念完全是历史地产生的”,而“在自发的公社中,平等是不存在的,或者只是非常有限的,对个别公社中掌握全权的成员来说才是存在的,而且是与奴隶制交织在一起”。[11]668-669蒲鲁东脱离阶级对立的现状,在不触动资本主义社会根基的前提下,用普适性的“永恒公平”调和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敌对局势、改变财产的盗窃性质,实现财产即自由的本性,这只能是伦理学家的空谈。“只要大工业的发展水平还没有达到足以使自己完全摆脱私有财产的羁绊,它就不能容许现存方式以外的其他任何分配方式”,“蒲鲁东先生曾经企图有系统地发展获得的财产的原则并把它同现存关系联系起来”,但是“这种企图已彻底破产”了。[12]313
恩格斯探讨了法的经济学起源,认为法律产生于习惯,而习惯源自人类“每天重复着的生产、分配和交换产品的行为”,这一习惯以共同的行为准则的形式出现,以规范个人的生产和交换。他分析了公平观念的缘由和实质,指出习惯进一步普遍化和规范化而成为法律,“随着法律的产生,就必然产生出以维护法律为职责的机关——公共权力,即国家”,国家的组织形式随经济生活的复杂化进一步分化成立了立法部门。立法部门的不断完善和专业化使其潜在地具备独立化因素,使法似乎可以脱离经济关系从自己的内在基础中获得存在的理由和继续发展的根据。法学学者在比较法的研究中提取出法律内部的某种根本共同点即自然法权,而“衡量什么算自然法权和什么又不算自然法权的标准,则是法权本身最抽象的表现,即公平”,而“这个公平却始终只是现存经济关系在其保守方面或在其革命方面的观念化、神圣化的表现”[2]309。
恩格斯认为《十九世纪革命的总观念》进步的一个地方在于其是蒲鲁东自1847年以来“非常彻底地完成了从黑格尔到施蒂纳的过渡”,比蒲鲁东“以前的那些书更接近尘世”[2]328,详尽阐发了蒲鲁东对现实的工人阶级革命运动的态度和思想,指出蒲鲁东把他和马克思关于物质生产是决定性的历史动因、关于阶级斗争等等很大一部分论点恶意歪曲了,“利用黑格尔主义的魔术,制造了把无产阶级反过来纳入到资产阶级中去的假象”[2]334。蒲鲁东从《共产党宣言》和《法兰西阶级斗争》中“窃取了很多重要的思想,如政府不过是一个阶级镇压另一个阶级的权力,它将随着阶级对立的消失而消失。”[2]335他认为革命的首要原因是贫困,他的革命概念不同于科学社会主义的革命观,他把“革命”变成一种体现和实现公平的神灵,旨在以契约为原则向社会兜售一套以经济组织改革为基础的经济革命良方,国家政治消解在经济机体之中,政府溶化于经济组织中。他不要国家和政治,主张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内部用文火慢慢烧掉财产遭致的祸害。蒲鲁东自命为人民的“救世主”,但社会革命运动风起云涌之际,他对创造历史的社会革命却采取逃避的态度,向人们灌输他的经济改良的救世灵药。恩格斯评论道,“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他对政治的批判更狂妄而肤浅的了”[2]335。
蒲鲁东将对资产阶级的统治权威的厌恶感极端化,反对一切权威。在他看来,权威和自由是互不相容的两个东西,权威专制压抑理性和自由,使法律消失在恶的无限性中。国家就是强权的栖息之地,是倚强凌弱和人统治人的权威。任何政体都不能为权威提供道义上的充分辩护理由,说服他服从它。他主张用自治来取代民主集中,极其反感权力集中。在恩格斯看来,权威关系实则是“统治”与“服从”的关系。“权威原则不一定绝对是坏的,自治原则不一定绝对就是好的,权威和自治是相对的东西,其应用范围是随社会发展阶段的不同而改变。”[4]343权威无论在政治领域还是在经济领域都是必不可少的东西。经济领域需要遵循自然的权威、经济规律和制度的权威,其中国家的经济管理职能就是社会经济领域中最大的权威,并随生产生活范围的扩张而日益深入人类社会内部。政治在社会生活中对人们最有威力最有影响,集中表现了统治阶级的意志,具有革命性和反动性两种性质。革命性的政治权威符合正义的诉求,是无产阶级争取人类解放必要的东西。而蒲鲁东正是混淆了两种性质的政治权威,将两者看成是消极的东西都予以抛弃。是否承认被压迫阶级的革命权威,即是否承认被压迫阶级有革命的权利的问题,是马克思主义与各种非马克思主义流派之间、无产阶级世界观与非无产阶级世界观之间根本对立的重要问题之一。
蒲鲁东在反对权威的基础上进一步反对国家、政府和政治,认为政府是权威的有机体和行政机构,国家是政府的合法载体,政治则是权威的具体表现和活动领域。恩格斯认为蒲鲁东“根据经济职能的分析以及信贷和交换的理论”[5]179来否定国家,肯定蒲鲁东或多或少隐蔽地认为有必要实行没收(虽然蒲鲁东自己不承认其所建议的强制性措施是没收)是一种进步,但是其实行没收的理由不合适。“蒲鲁东先生现在终于也认识到,财产所有权的真正意义在于,由或多或少是隐蔽的国家隐蔽地没收各种财产,而废除国家的真正意义是国家的更加集中”[2]324,形成一个公社形式的共和国。国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马上消亡的东西,它是阶级矛盾不可调和的产物,有发展和消亡的规律。在恩格斯看来,蒲鲁东不需要国家干涉和参与财产管理、不需要警察的强制的观点并不是废除了行政管理,而是使行政管理分散化实施,以此抵制集中制,“带有社会镶边的英美制度”[5]194。蒲鲁东认为政府的腐化如暴政和徇私舞弊是十九世纪革命的理由所在,对政府的否定可以一直回溯到宗教改革时期。他主张用契约观念即互惠原则的法律表现来代替政府观念,而这在恩格斯看来不过是“历史的、宗教哲学的和富有诗意的幻想”[5]193,蒲鲁东的契约论无非是“充满施蒂纳道德精神的阐述”[5]179。蒲鲁东认为1789年革命只完成了它的一半事业即推翻了过去的封建政权,却没有致力于建设事业。革命的问题在于建设一个以劳动为基础和以平等为原则的契约社会秩序;而实际情况是人民被引入歧途,致力于政治,把政治置于工业之上被赋予头等重要的意义,用卢梭和孟德斯鸠排挤魁奈和亚当·斯密,窒息了新社会的生长因子,使之始终停留在萌芽状态。恩格斯对于这一任意武断不敢苟同,质疑这一观点是否意味着现实的资本主义社会制度完全是一种否定意义的社会秩序,没有发挥工业的作用,从而需要发现和建立一个新的真正的资产阶级社会取而代之。
蒲鲁东反对暴力,认为暴力是强权的施行,支持不流血的经济改良,继而带动政治的转型。他“把1789—1794年的资产阶级革命和未来的无产阶级革命混为一谈”[9]318,“把产业阶级、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看成实质上相同的阶级,它们之间的对抗只是由于革命没有完成”[2]334。他认定现在的革命就是进行经济改革,而不是继续政治斗争,为夺取政权诉诸暴力。他指责人们将政治形式和经济形式这两种社会存在形式分离并将之根本对立起来,认为经济力量的无政府状态、经济力量同阻碍它们组织起来的政府制度的激烈斗争就是法国社会祸害的根源,这似乎“把法国官僚政府同既管理自己又管理无产阶级的资产阶级的正常状态混为一谈”[5]168了。他的改良计划是要把一切社会成员变成小资产者和小农,信用、国债和税收等改革方案与无产阶级的厉害关系相对较小,而对资产阶级尤其是小资产阶级有很大的利益关系。他反对在农业上联合,坚持小农家庭工业和农业生产。耕者有其田,有住房,有生产工具,能独立生产和交换,保障这些基本生活条件得到满足他不反对工业上缔结联盟,认为工业生产规模化、分工细化使联合协作不可避免。总体上而言,蒲鲁东原则上反对联合原则,主张代之以互惠原则。他“宣扬人民和资产阶级之间的信任和团结”[2]410的论断是民主派的老一套的庸俗逻辑,他向往的世界“在萌芽状态就已经被不断前进的工业发展的脚步踏碎了”[9]258他没有认识到这样的事实:小资产阶级已随历史的潮流成为过去,无力回天,其命运或是大发横财成为资产阶级或是受资产阶级的排挤沦落为无产阶级;整个资本主义社会将必然分化为占绝大多数的无产阶级和少数资产阶级的对阵,这两个对立阶级在资本主义内部滋生而且必然要成为摧毁这一社会的力量;这两股势力是无法调和的对立,并以彼此存在为条件,最终占据世界人口极大多数的无产阶级代表并拥有先进生产力,必然会成为历史的胜利者,无产阶级采取革命行动只不过是加速这一历史进程的到来。虽然经济是社会的基础,但是相比政治力量的强制和直接而言,经济管理人的力量只能是缓慢、间接有效的。国家和法既然是统治阶级意志的体现,必然会阻碍经济改革的脚步,甚至窒息经济改革的热情。由此,无产阶级想要抵制资产阶级的政治压迫和经济垄断必须首先夺取政权建立无产阶级专政,进而有效地辅之以经济改革,否则经济改革在没有政权的保障下更容易重新陷入资产阶级阴谋家的权力和诡计之中。“革命无疑是天下最有权威的东西。”[4]344阶级专政的实质其实是政治权威,因为它要求权力的集中。所以,否认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就意味着要背叛无产阶级的伟大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