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水拍·马凡陀

韦泱

一直想写写诗人袁水拍。因为手头有他的多种诗集和译著，也因为他是苏州人，在民国年间的上海做过银行工作，兼任过《新民报晚刊》（《新民晚报》前身）和《大公报》编辑，更因为，他大起大落的人生经历。

袁水拍（1916—1982），原名袁光楣，出生在江苏吴县（今苏州）。在苏州读艺术专校后，即考入上海沪江大学。抗战中他在上海入浙商银行、中国银行，后到中行香港分行工作，并加入中华全国抗敌协会香港分会并任会刊主编，从事抗日救亡宣传，也开始诗歌创作，并以“望诸”笔名发表。抗战后期，在桂林加入中国共产党。抗战胜利后随银行回到上海，白天做白领，晚上到《新民报》，接替吴祖光做副刊《夜光杯》编辑。1948年，他已不太安全，就转移到香港，上海解放后回沪，7月到北平参加第一届全国文代会，当选全国文协（作家协会前身）理事，后任《人民日报》文艺编辑、文艺部主任，《人民文学》《诗刊》编委，中宣部文艺处处长。

我曾淘得多种袁水拍的诗歌旧著，《沸腾的岁月》是他早期的一种。由新群出版社初版于1947年，列为“新群诗丛之四”，选抒情诗四十首。第一首《火车》，他在结尾处写道：“没有人来迎接这末班车的稀少的旅客/只有一个，在那月台上/裹在围巾里的脸，冻得通红/正是我所约好的人。”诗写景状物，留有余味，最后一首《像老鼠一样》，最后写道：“像老鼠一样踏扁身子/丢在沟里，河里/像老鼠一样不会讲话/像一个中国人一样死亡。”同一个诗人，从诗题到诗句，写作的风格截然不同。

这本诗集，选的是作者从1940年到1946年的诗作。在《后记》中作者写明为什么用这个书名：“把这五六个年头称为沸腾的岁月，我想谁都有同感吧，国内国外的大事件，像火一样燃烧我们，谁能够不沸腾呢？更有因心的沸腾而投身于事件中的许许多多的人。时常他们本身就成为事件的一部分，火的一部分。”可以说，这部诗集，是那个年月的记录和印痕。接着，作者谈了对诗歌写作的看法：“好的诗，真的诗，只有这种情形中才能产生。置身事外的，写不出。置身事旁的，至多只能依靠敏感和同情来写，比起投身事业的人来，差得远了。用手写诗，不及用身——或整个生命写。”

最后，作者谈到了他对诗歌形式的看法：“近年来，我们常看到报上登刊的各地新产生的民谣，它们是动人的，使人颤栗的。因为这些无姓名的作者，自己身受苦楚，滚动在死亡之中，才从心底迸发了这些声音。它们，以及深入民间的诗人，才真正是这时代的描绘者。”作者赞同这些民谣体的山歌，从1946年起，把主要精力放在创作政治讽刺诗，数量达三百多首，先后出版了《马凡陀的山歌》及续集。这些以嬉笑怒骂的方式，揭露了国民党政府的黑暗，反映人民疾苦，很受读者欢迎，他声誉鹊起，“在上海滩乃至在全国几乎是无人不知的著名作家”。他发表及出版这些讽刺诗，用的全是笔名马凡陀，用苏州话的谐音来读，就是“麻烦多”，可他不怕麻烦，勇敢写出自己的所见所感，体现了一个诗人的正义与良知。从袁水拍到马凡陀，从抒情诗到讽刺诗，他的诗歌创作，前后呈现完全不同的两种风格。林默涵在《关于马凡陀的山歌》中说：“谁都知道，马凡陀过去写过许多只供知识分子看的诗，当他了解到诗应该为更多的人而写，写给更多人读的时候，他就第一个尝试用通俗的歌谣的形式，来表现大多数人心中的喜怒和爱憎。”清华教授李广田也说：“袁水拍的诗自有他的特色，然而他忽然丢开了袁水拍，却以马凡陀的名字，写起这样现实的山歌来，这种勇于放弃自己而又敢于尝试新鲜作风的勇气，我们以为很值得敬佩。”此外，他还出版了诗集《人民》《冬天，冬天》《解放山歌》。除诗人外，他还是翻译家，译有《马克思主义与诗歌》《巴黎的陷落》《美国现代诗歌》十余种。

袁水拍早年有两个文友，一是徐迟一是冯亦代，有人称其“三剑客”，可见他们的关系之密切。袁公开发表的第一首诗《我是一个田夸老》，是徐迟推荐给艾青、戴望舒主编的诗刊《顶点》。在徐迟眼中：“他身高一米八二，长方形的脸型，中间略凹，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说起话来，犹带吴音。”徐迟还写过《向马凡陀看齐》，评赞袁的山歌。袁水拍有一首诗《悲歌——给徐迟》，选入诗集《向日葵》中。其中写道：“你会忘记火熖，城市与山头的得失吗？/斗争在远地，灿烂的组织，构图/在日子后面，饥饿紧咬现在/被遗弃的街，恶霸的街/多少跳跃的心离开你去了。”可见他与徐迟的友情非浅。

“文革”初期，袁水拍下放宁夏干校劳动，他什么活都不会干，就让他去放鸭子，可鸭子全走散了，他还好心地说：都回来都回来。鸭能听懂吗？可见他诗人的善良和纯真。然而，“文革”后期，袁时来运转，调回中宣部，官至副部长。据冯亦代回忆，有一次，喜欢看戏的徐迟，托袁弄一张戏票。袁把票给了徐，徐一看座位较差，也没计较。临到戏开场，忽然看到袁水拍带着一大帮家人，朝前面的好位子拥去，徐心里不是个滋味，从此两人断交。袁水拍的至交刘岚山说：“水拍为什么会前后判若两人？这就是一个‘官’字在他身上发生了作用。”

那个年代，是“四人帮”逞凶之时，四害覆灭，袁当然脱不了干系，一度停职审查。他从此淡出人们视野，深居简出，郁郁寡欢，以听听评弹打发时间，1982年在北京病逝。死后寂寞无闻，与生前在位时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一个曾经热情歌颂党、歌颂民众的诗人，其悔恨苦闷的心情，也在情理中。1985年7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袁水拍诗歌选》，由老友徐迟作序。曾是袁水拍《人民日报》文艺部的部下袁鹰先生，在《后记》中写道：“袁水拍工作勤恳如故，却不懂大是大非。这种单纯和天真，自然注定了悲剧的命运。”一个诗人离世四十年，无论他的诗歌的变化还是人生的变化，其对文化的贡献，都不该被世人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