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眉
苏州人早上的皮包水,除了茶,还有面。苏州的面,无汤不面,它和碧螺春一样,一见就可知道产地,因为样子太苏州。
面条在苏州的地位有点微妙,不像有些地方,将它作为正经的压寨夫人供着,大小场合都要带着撑场面的,缺它不得。而在苏州吃饭,若是少了一道面,仿佛无人会在意,特地到苏州来寻觅美食,如果没有吃到面食,似乎也不会抱憾而去,若恰好吃到了,平白多出一个惊喜,却也不是锦上添花,而是此时无声胜有声。苏州人一向含蓄,吃食与日子,都是自己的,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你根本不会知道弄堂里与你擦肩而过的穿着大裤衩、趿着拖鞋的老头,脖子里戴的是一块价值连城的汉白玉。一个挎着菜篮子,在菜市场讨价还价后归来的阿婆,走进的是摆着一堂上百年红木家具的小阁楼。随便在个小馆子里吃饭,你也许可以看到主流期刊上一张熟悉的脸,而这张脸,正与掌勺的师傅聊得风生水起。
所以,面条在苏州,至多算是个像贾府里平儿那样的通房丫头,倚着那人品模样,似乎有点委屈了她,然按照一般意义上“妻不如妾”的说法,通房丫头连妾都不算,倒是更容易得宠的,所以苏州的面馆家家生意都好,只要味道地道。苏帮菜因为用料讲究,做工精细,又是“不时不食”,吃得四季分明,许多材料,都是应季而生,为苏州独有,在外地很难依瓢画葫芦,但是面馆却异军突起,在上海等地都牢牢站稳了脚跟,生意好到爆棚,靠的还是一个讲究。
面条的灵魂在于汤,汤要用鸡骨架、鸭骨架、豚骨、黄鳝骨头等长熬而成,调味也要得当,苏州人都吃细面条,家家面馆的面条都是同一副面孔。要下的还是汤与浇头的功夫,浇头有炒肉、大排、熏鱼、素交、咸菜肉丝、荷包蛋等等,到了夏天则有“三虾面”,即将新鲜虾仁、虾籽、虾黄炒成浇头,也就是那么一阵子,虽然价格昂贵,但是许多苏州人都会排队尝鲜,因为每日供应有限,还要早起凭着运气吃到。此外,还有枫镇大面、两面黄、风扇凉面、奥灶面,都是面食爱好者不可错过的经典口味。
张爱玲到西湖“楼外楼”吃面,只将一碗面汤喝尽了,浇头也吃掉,道:宽汤窄面,那面最好窄到没有。我看了觉得惋惜,吃面喝汤,天经地义,但是真把那面条暴殄了,还是觉得于心不忍。唐鲁孙的书里写一个夜摊子卖小馄饨的,只放一排调味罐,出馄饨时“这里抓一把,那里抓一把”,就可以把一碗白开水味道调得风生水起,我看了颇为惊异。苏州人都长了一条刁舌头,味精与高汤的味道,一尝即知,如果厨师调料放多了,吃后要喝大量的开水,容易被人“骂山门”,好在苏州话儒雅,即便是抱怨,也像隔靴搔痒。
灵岩山的一碗面,也是令我印象深刻,若说滋味,与苏州城里的面条比起来,它就是一个乡野村妇,但是那种朴实的味道,也是城里的小家碧玉所无法比拟的。我对山林一直心存好感与敬畏,觉得人是不能离地气的,更何况山林有仙骨,像祭祖一样每年都去,去的话,除了吃茶,还要吃碗面,这一行才算圆满了。
灵岩山的面,味道经年不变,面条也比城里的粗与硬,素油炒的油面筋与香菇山笋,面汤醇爽,在山间穿行后胃口出色,这里鲜有浪费。我很喜欢在那老旧的木头隔窗边上坐着,看那青翠山色,面堂里昏暗,墙上挂着一幅僧侣画作,泛黄卷面,幽长静远,有隔世之感。台湾饭食里有“早古味”一说,我觉得用在这里是很适宜的,虽然意与味,都是那么的大相径庭。
茶食当中有豆,像芸豆、青豆、绿豆与红豆做成的糕点,有次我吃到日本的黑豆,花生粒大的一颗,酥而丰绵,并不甜,所以不至于使人腻,配下午的红茶是极好的。后来听人说中国也有售,但我至今没有寻到过,深以为憾。
日本仍保留立春的时候撒豆驱邪的习俗,中国原也是有的,源于汉代,在婚礼上用得多,也是为了驱邪。还有撒豆为军、剪草为马的法术,离我们远了。有些豆,倒是一直吃,像黑、红、绿豆,煮成粥,打成浆,是为保健,有些我们倒是吃不大着了,比如开花豆。
于开花豆,我是很存着些记忆的,这种豆做的食品,就是把成熟的蚕豆,在油里炸过,炸到喷香松脆,豆壳开花,再撒上盐粒,吃起来酥脆干爽,和嗑瓜子一样欲罢不能,而且容易吃胀肚子。小的时候,它是常见的零食,每个孩子都吃,还会因此结交一些朋友。其中就有她。
那时候我爱到她家院子里去玩,她家不大,厨房连着西厢房,厢房里挂一张她外婆年轻时候的黑白照片,竹布旗袍,盘扣上吊朵白兰花,乍一看像周璇,是个十足的美人。美人早就驾鹤西去,留下一个孤僻清瘦的外公,壁角落攒一摞摞的报纸,叠得那样整齐,简直不忍卖掉。他们家不穷,但是节俭干净到了一定的程度,连牙膏管都卷成一个紧实的小筒,码在一个塑料袋里,等收旧货的人来收。有时候我爱他们这样律己的秩序,认真的态度,清洁的癖好,甚至略带小家子气的谨慎,是典型的中规中矩的旧时家庭,一分一厘都打算着花的。孩子们都乖、顺,忍气吞声,毫无个性可言,也不会有什么大出息,谨小慎微下积攒的都是小家小户的平安是福,万千城乡家庭的缩影,也有它的可爱之处。
这家的女孩子长得美貌,自小就是粉脸颊扎蝴蝶结的标致姑娘,长得好的孩子都比较有自信,所以她较为活泼一点。她上面还有个哥哥,也和她一样圆脸蛋,大眼睛,长睫毛,红扑扑的唇。可不知怎么的,长着长着脸相就变了,变得有点苦相,又处在青春期,唇下淡绒毛变粗变黑,这张脸就变得有点沧桑,有点捉摸不透。有时候定睛一看,又看透了,是一张没有主见的、善良的脸,用诚实打着底的,无数被时光淹没的脸。
我和这家的女孩子要好,那时候都是七八岁的年纪,日日是好日的岁月,都扎马尾辫,吃泡泡糖,背各种广告词,觉得时髦。下课的时候一起踢毽子丢沙包,放学后手挽着手回家,把零花钱合起来买零食吃。精打细算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那时候离她家不远,有家副食品商店,应该是国营的,店员穿戴得也干净,虽临近中年,但是看上去新鲜艳丽,我看她一直有种高山仰止的感觉,也是因为她对于自己外貌自信度产生的一种压人势。除了对她有点怕势势,还有点艳羡在里面,儿童对于俗艳的美的崇拜。店不大,临河而建,朝西门面,店门口完全敞开,采光度很好,半人高的食品柜把她隔在里面。她穿一件猩红毛衣,支着胳膊看杂志,戴一副白袖套,有时候也嗑瓜子,瓜子壳整齐地盛在一张废报纸上,和她说话的时候能闻到坚果香味,也有奶油味。我总是事先把要买的东西想好,打了腹稿再说,不想露一点破绽的,想博得她的好感,有时候又有点疏离她的清高,儿童的奇异的自尊。
几乎每次都买开花豆。她就从柜子里抽出一张事先裁好的报纸,卷成一个三角,麻利地打开玻璃小柜,用食品铲子挖一勺放进去,再迅速压捏一下,报纸就卷成了一个妥帖的纸粽子,我和小伙伴付了钱,一路吃回她家去。
我们经常在她家的小院子里吃开花豆。院子里有栀子花、蔷薇花、鸡冠花、杜鹃花、烧饭花。院子里还有一个小沙丘,也许是建院子的时候遗留下来的,已经有很多年,但是似乎从来没有人觉得碍事。吃完豆,我们就用沙子过家家。童年的一天天,就这么过下来了。
一盏茶可以喝尽我们的人生,调茶的水,从万象中来,用来泡的茶叶,谁能说它不比你我人生长,与我们每次相遇,都是渊源,每一次滋味,都不尽相同。
和我们远去的回忆一样,隔着时光的缘故,千山万水的,就有着游子的乡愁在里面。虽然我从来没有远离过这片土地,但是日脚,它一天天渐行渐远,苍茫间,背影就变得分外动人,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小学在老街东首,延绵至北的沿河半街的里弄,和所有那些年代的老校舍一样,平房,黑瓦,青砖铺地,四四方方校舍当中一片空地,一半绿坪当操场,另一半通常都要建铺了石头条子的紫藤廊或者葡萄架,我们学校种的是葡萄,而且那葡萄已经有相当的年份了,枝干粗壮,临近地面的部分被无数孩子磨得溜光水滑,上好的吊床和秋千,到夏天它便枝繁叶茂,一手遮天的样子,到冬天它也很优雅地垂首,看上去并不孤寂。
对于小学的记忆,我停留在眼保健操上,那快乐高亢的女童声音又刺耳又动听。到初中的时候变成一个温柔沉静的女声,听来也不错。那时候教我数学的男老师正在追求我的一个亲戚,他主动承担了我的午饭问题,还把我那个亲戚一起约来吃。有次汤泼翻了,他就用我的一顶帽子擦桌子,那帽子是橘红色的,纯羊毛,手工钩花,一端有朵大雏菊。这个事件并没有影响到他们的关系,后来他们顺利地结婚了,我一直为我的帽子保持着沉默。
我认为我的学校挺好看,但是地势低洼,下雨的时候,教室里就进水,青砖地上跳进青蛙,孩子们欢呼雀跃,现在想来真是美好景象。
放学的时候,学校门口就有各种形形色色的小吃买,大多是农妇挎只竹篮子,上面盖层白棉布,里面放洗干净的胡萝卜或者西红柿,也有人兜售劣质的泡泡糖和零散蜜饯。其中有个人,是个老头,印象中他总是穿件深色棉袄,面目不详,逆光背靠墙角坐,脚边放一只扁口铁锅,锅子里是一颗颗豆大丸子,面粉烘焙而成的小点心,嘎嘣松脆,味道就像我们现在的旺仔小馒头,他按粒卖,一毛钱可以买一把。我很爱那味道。
那时候上下课都敲钟,钟声出自传达室的老爷爷之手,对于他,我无甚印象,但对他的茶缸印象深刻,乌黑搪瓷茶缸,里面结满茶垢,茶叶放得非常多,乌沉沉半杯,不像喝茶,更像吃菜,这茶杯一直放在传达室窗口的显眼处,变成一个标记。据说这个老爷爷在某一天,心情很好,就给自己温了一壶黄酒,煎了一条青川鱼,美美地吃了一顿,第二日,便发现死在传达室内,据说是青川鱼诱发了他的哮喘,不治身亡。
由此我对青川鱼,一直有种复杂的感情,一方面,我喜欢它的味道,另一方面,又为这种味道抱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悲壮心情,虽然不至于过把瘾就死,但是每次吃到这种像橄榄一样两头尖尖的饱满又瓷实的鱼,心里就会映出昏暗灯光下,一位老人就着黄酒独酌的景象,不免有点悲凉。后来看到小津安二郎的《秋刀鱼的滋味》,释怀许多,更何况又被周杰伦唱进了歌里。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这种味道就变得有点扑朔迷离。
有日同学聚会,我偶尔提及这两位老人,同学们竟然一个都没有印象,连我都不禁怀疑对于过往的记忆。然而谁都无法论证过往的真实性,因为存在于脑中的印象,有时候比真实更为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