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亮
疫情不定,年年游人如织的苏州城也有一个分外悠长安静的夏天。游人到苏州看古典园林。多年漂泊海外的我却总在黄昏刷开公共自行车,过乌鹊桥,穿五卅路,转民治路,来到暮色四合的苏州公园。
苏州人熟知的“大公园”,属于中国最早的现代开放式、即公众公园。民初由法国建筑师设计,其整体规制,包括围绕着公园的笔直梧桐道,还依稀有巴黎阔朗娴静气质。九十多年来历经变迁,但这里仍然与众不同:穿过南门口国内非常少见的冬青迷宫,周围散布着舒展的草坪,整饬的几何花坛和修长的百合状喷泉。在雨季,小山和莲池间水汽氤氲,带着仇英的深秀笔意;而北门石岸边杉柏参天,樟柳雍容,又很像文艺复兴时期西洋作品。看多了老城曲折窄小的园林街巷,开扬的大公园的确让人眼前一亮。
为苏州建设一个现代公园的构想起于20世纪初叶。民国初兴,乾坤未定,太平天国后连年动荡,百业凋敝,工商文教尚在疲于应付城头变幻的王旗。但某种对未来的信心已经让他们兴兴头头展开规划,要在明代废址上开园,建设图书馆、音乐厅、茶室、体育设施供市民使用。这生机勃勃的公共生活规划,和当时日益衰败的姑苏旧式园林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分外有趣。
“公园”二字魏晋时即有记载,均指官家园林,偶尔开放给百姓“与民同乐”。现代公园兴起于19世纪中叶工业化和城市化的西欧。独立于君权和神权的现代市民和资产阶级群体获得更大话语权。日益拥挤逼仄的城市环境,劳工阶层生活环境恶化引起新阶层的人文主义关注。于是,先是帝王贵族的宫苑开放给民众,随之在英国和欧洲的主要城市,出现了精心规划的新式公园,供民众徜徉游玩,也和最早的公共咖啡馆等一起,成为民众参与城市治理的重要空间。
那个时候,西洋新风总是很快登陆沪上,1868年起,黄浦、虹口公园的前身即在上海公共租界落成。民国诞生更加速了面向全体国民的城市建设现代化运动。
⊙ 苏州美专校长颜文樑设计的荷花池和裕斋
对于整个中国,那是乾坤再造的时刻,皇权可以倾覆,文化可以革新,一切似乎都有可能,城市空间当然也需要重新想象。现代公园之“公”,区别于皇家林苑的“官”和士绅园林的“私”,是新鲜的定义。新建的公共空间不是为了展示朝廷对子民的垂爱,也不仅是市民松快休憩的场所。1910年上海万国改良会会长丁义华撰文鼓吹开放公园,便明确地说,公园的建立有三大裨益:卫生,民智,民德。公园寄予了早期现代教育运动的道德理想,指向培育体魄强健、心灵开阔的公民,甚至是更进一步,指向培育活跃而能自我治理的市民社群。
这也许解释了为什么在军阀混战、社会动荡的民初10年,改建和兴建公园的运动从南到北在各大城市不屈不挠地展开。1914年,北京社稷坛率先被设立为“中央公园”,比纽约中央公园完成不过相去20年。而华东沿海更成为现代公园最密集的地区。上海租界公园纷纷开放,文化上敏感的古城苏州,也在新政之风中苏醒。
彼时,大部分苏州私家园林已经凋敝衰败。1909年,本地士绅开始鼓吹筹款建立新公园。商会、劝学会和教育会等新的市民社团纷纷成立,配合新成立的市公所,成为推动城建改革的主要力量。1925年,不知经过怎样的游说,一位年轻江阴富商奚萼铭的遗孀决定为建造苏州公园捐出5万银元。那一年,国民政府初立于广州,南粤战事燃向北方。两年后,北伐军进入苏州接管公园委员会。但在所有动荡之中,苏州公园的建设几乎没有一天停止,直至1927年落成。
⊙ 大公园原址为张士诚王府,一场大火后废弃,称皇废基
每座古典园林都炫耀着某个士绅或家族的教养和财富,苏州公园则动员了一个城市拿得出来的最好的一切。本地名门、商贾和文人持续捐款资助,包括不少南社成员和国民党元老。选址在旧日平江府,汉代即为官署,少年叶圣陶呼为“春日入襟,斜日映池”“最可爱”的皇废基。园林是上海工部局法国园艺家褚蒙梭建造,但主景观莲池、喷泉和裕斋的设计则出自苏州美术专科学校年轻的校长颜文樑,与江南传统细密衔接。“东斋”“西亭”古迹保留,但变身为现代的茶室与音乐厅。
沿着两年前为声援上海市民而改名的五卅路,建立了古城第一个电影院,以及罗马式的现代图书馆——匾额由晚清翰林王同愈书写,没有人觉得不合适。社团活动处叫做裕斋和润社,附属商店叫做“三民”,无缝对接了旧士族和新社会的理想。为了周全的教育作用,甚至还设立了小小的动物园,引进了锦鸡和猕猴。
测绘工作由苏州工专的学生进行;公园管理则委托给了苏州农校园艺系的主任。这两所机构的前身,是洋务运动中成立的官立工业、铁路和农业学堂。20世纪初,江南民间经济复苏,洋务派大办工商,都亟须人才。两江总督张之洞在苏州兴办苏经丝厂和苏纶纱厂,也承诺每年抽取1万银元兴办地方教育。在实业救国和科技救国的口号之下,苏州成为清末教育改革的前沿,特别是专业教育勃兴,广纳人才,改良试验层出不穷。苏州工专教员中,即有三分之一海归自欧美和东洋。1921年,在留日的刘敦桢校长主理下,小小的苏州工专竟然先于清华大学和南京中山大学,成立了中国第一个建筑专业科系——它未来的第一个重大委托,便是为新公园做测绘。也是这一年,一个多思善辨的少年进入新成立的苏州工专土木科,他叫秦邦宪。
1927年8月1日,凝聚着苏州人20年努力的大公园开幕,这件事对于那一年的中国实在太微不足道。3月,北伐军进了苏州。4月,国民党突然清党,上海工人血溅外滩;北京深受爱戴的李大钊教授被张作霖虐杀;国民政府在阴影中定都南京。6月,曾在20年前任教于苏州师范的学人王国维沉没在昆明湖,他是不是为旧文明殉葬,成为文化史永远的谜题。就在苏州人忙忙碌碌准备开园的这天凌晨2点,800公里外南昌藩台府前,年轻的共产党人打响了革新的第一枪。
当然,在那个晴朗的仲夏日,人们并不确知这条新闻的意义。喜悦和好奇的市民在下午3点就把门口挤得水泄不通。新张的电影院当晚放映了本地才子、新文化报人包天笑编剧的《风流少奶奶》。黄昏时烟花在莲池边升空,照亮了一个新生时代的梦想。
在一步步展开的现代史中,大公园像一座小小的舞台,一边被苏州人断断续续地补缀着,一边承接着宏大和渺小的叙事。市民在拥挤嘈杂的东斋喝茶;告别国民党后的章太炎在图书馆举办唇枪舌剑的国学讲习会。本地小报津津乐道于游园现代女性的衣着打扮;而国民党部则热衷于在园内竖立中山像,在新生活运动中刷上大大的“礼义廉耻”标语。1937年,曾经作为苏州抗日后援会总部的园内图书馆毁于日军炮火;大公园泥淖遍地,成为日军养马场。这一年,倔强的教师杨荫榆几次去日军指挥部抗议其暴行。新年第一天,她被不胜其烦的日本官兵杀害在吴门桥下。
角色们昂然来去,命运在这里交集,又不可逆转地分岔。颜文樑在开园后数月便远行法国求学。他从巴黎为苏州美专千辛万苦带回的石膏像在“文革”中被“红卫兵”全部砸烂,但大多数作品得以保留于其纪念馆,与曾启发过他的沧浪亭古莲池日夜相对。爱在皇废基“高柳野花”之间流连的少年叶圣陶,在大公园一巷之隔的草桥学校写下“英雄今日起国中,世界末日君尚存”,便投身出版,成为新中国教育的奠基者,他协助建立的现代语文教学规范深深影响着今天的中文写作,包括本文。公园落成那年,苏州工专的毕业生秦邦宪已经在莫斯科中国留学生群体中崭露头角。他将很快以博古之名成为中共的最高领导人,又很快湮没。
时代变迁,在1953年的新一轮整修中,“吴县中山公园”被定名为“苏州公园”。1950年代后新建的中国公园如上海人民公园,更多地遵循苏联式严整对称、功能分区的设计理念,往往也规划更多现代建筑物以便组织活动。一些历史悠久的公园如北京陶然亭也经过改造焕然一新。苏州这座小城里的大公园,虽然也陆续添建了天文观测站等,还是保持了原有欧洲和江南糅合的特别风貌。
20世纪80年代,大公园新建儿童乐园,苏纶厂等本地大企业责无旁贷慷慨捐赠,我和同学们成为机动游戏的第一批兴奋乘客。今天儿童乐园仍然鲜艳欢闹,而发源于洋务运动的苏纶厂已经不复存在,环城河边整齐的青砖厂房正改造为精致的消费空间。每个在平江路流连的少年,都会被细腻的新式江南文创吸引。它们的精良工艺基础,正是百年前苏州工专那个时代的绵延余泽。
大公园已近百年之龄。这片池苑如一方时光的琥珀水晶,凝聚了那么多大时代的雄心和小人物的努力,而它这微不足道的历史还将不停细细地写下去。我喜欢在暮色四合中,伫立在民德亭边,看雨帘渐渐湮没了参差扶摇的荷叶,而幽蓝夜空中四围巨木华盖累累,仿佛是无声的礼敬:那世世代代对美好社会的向往,千回百转,不可泯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