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苏农
胡缵宗(1480—1560),字孝思,一字世甫,号可泉,又号鸟鼠山人,陕西承宣布政使司巩昌府秦安县(今甘肃省天水市秦安县)人。其人《明史》有传,附于《刘讱传》后,许多事迹语焉不详。《(乾隆)苏州府志》将他列为“名宦”,说他“嘉靖二年,自安庆知府移守苏州”。即1523年,在这一年的5月,胡缵宗从安庆知府调任苏州知府。嘉靖六年(1527)六月,由苏州知府升任山东布政使司左参政。胡缵宗治苏五年,确实遗下了不少值得一书的政事,本文说的是他和两副半对联的故事。
《(乾隆)苏州府志》说胡缵宗“初至,驭下甚严”。他上任苏州府知府的第一天,出手所做的第一件事情,由于大反常规,就被明人苏祐记录在《逌旃琐言》书中。这件事当时轰动苏城,用书中的原文说是“胡可泉知苏州日,揭一联于门外”,他上任第一天,在府衙大门外的照壁上,张贴的竟然不是一份官方公告,而是一副自己撰写的对联。该联文用现代汉语标点是“相面者、算命者、打抽丰者,各请免见;撑厅者、铺堂者、撞太岁者,俱听访拿。”
⊙ 胡缵宗画像
苏祐(1492—1571),字允吉,号舜泽,又号谷原,东昌府濮州(今河南省濮阳市)人。1526年,成进士授吴县令,1529年卸任吴县知县。从时间上来看,他和胡缵宗在苏州官场上,有过两年时间的交集,记载的胡缵宗这则轶事,应是非常可信的。
胡缵宗上联中提到的“相面者、算命者”,这两种人现在社会还有,最后一种是“打抽丰”的人,今日已经不多见了。“打抽丰”今天通称为“打秋风”,都是明人当时流行的两种说法。如江盈科的《雪涛谐史》,有“一士人好打抽丰”句,汤显祖《牡丹亭·诀谒》,也有“你说打秋风不好,茂陵刘郎秋风客,到后来做了皇帝”句。意为假借名义、利用关系向人索取财物。最广为人知的“打秋风”,就是《红楼梦》中的刘姥姥,进贾府向王熙凤打秋风。
其实“秋风”的语源是“抽分”而不是“抽丰”。明人王鏊《姑苏志》的“抽分”条下有云:“元置抽分司,长洲县许墅及分办昆山、太仓,凡客商往来,货物以多寡为则。”又云:“国朝设官置场,于本府阊门、葑门、太仓、平望,抽分竹木、柴炭、茅草、芦柴等物,后以不便革罢。”相较而言,苏州人的“打秋风”,如同苏州人口中说的吴语,给人的感觉很是温柔。清朝苏州吴县人顾禄,在其书《清嘉录》中,举了一个什么叫“打秋风”的例子,在“冬青柏枝(枝,俗读作茨)”条下有云:“摘松柏之枝,副以石楠、冬青。乡人残年扎成小把,沿门叫卖,供居人插年饭中用,或藉地送神马之需,呼为‘冬青柏枝’,又名‘送灶柴’。或馈自管坟人者,必酬以数十钱,俗目之为‘打秋风。’”
⊙ 胡缵宗书法
《(民国)吴县志》的“风俗”下,有记载云:“诸丛林以春不老(详物产饮馔类)等物,馈献于檀越,受之者送以钱米,曰打抽丰。”说寺庙里的僧人,用自己腌的雪里蕻等各种咸菜,以尝新为名送给施主,施主收下后,都会心照不宣地还以这些僧人钱财或者粮米。这种占人油水的物物交换行为,也被称作打抽丰。
至于“各请免见”一句,除了说明在当时吴地的江湖中,已经出现了这种职业性的下三流,还似乎在另一个角度,说明当时官府的衙门门禁并不森严。
下联中所谓的“撑厅者”“铺堂者”“撞太岁者”,据明朝无名氏的《蓬轩类记》云:“京师有依托官府赚人财物者,名撞太岁,吴中名撑厅角,江西名树背张风,盖穿窬之行也。”说的是吴人口中的撑厅角之人,就是包括京师在内的北方人所说的撞太岁之人,用通俗的话来说就是和官府中人互有勾结讹人财物的讼师,而铺堂者,据《台湾南部碑文集成》书中的《奉宪禁各衙胥役勒索绅衿班数碑记(道光四年)》,其中有云:“什差之辈横行酷索,号曰‘班数’,又自称为‘铺堂’,甚至儒服儒冠至此,亦遭其扭扯诟詈。”是指公然根据潜规则,向原告或者被告以及证人等人,强行索取打点费用的官府差役。对这三种巧取豪夺百姓钱财之人,胡缵宗号召要俱听访拿,只要一经发现,就可以马上报官捉拿。
胡缵宗一到苏州,就贴出这副对联,并不是他心血来潮卖弄才华,标新立异夺人眼球,而是深思熟虑之后的刻意所为。嘉靖年间的江南,特别是作为吴中地区的苏州,由于地利和传统的缘故,城市的手工业特别发达,导致在原本稳定的士农工商等级社会里,新出现了市民阶层,其中就有一批专门不事生产,而靠摇唇鼓舌以求衣食之辈。这种变化由于和传统社会格格不入,显然不是朝廷希望看到的。胡缵宗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开始了他的苏州治理。
清人梁章钜在《楹联丛话全编》中,批评胡缵宗的苏州府联时说:“未免村气太甚矣。”这也从通俗易懂方面,充分说明胡缵宗在上任之日,就已经决定要说所有人都听得懂的大白话,公开宣示他和前任知府有所不同,要和游食之人割席断交,要将讼棍奸胥捉拿法办,要净化社会风气。
明代常熟人徐复祚的《花当阁笔丛谈》,有《胡太守》条,其中有云:“初莅苏郡,恶僧特甚,小犯,辄得重惩。”讲他初到苏州时,一天清晨接到有人报案,说城外有座寺庙,有许多和尚昨晚彻夜饮酒,还在密室里藏有妇女。他接报后,马上就派衙役去捉拿。书中对此有云:“于是诸僧皆死杖下”,在审讯过程中,他下令施以重刑,结果这些不守清规戒律的和尚,全部被打死在公堂之上。
清朝长洲人钱德苍的《解人颐》,也说到了胡缵宗的一则对联趣事:说他有一次去常熟县视察学校时,有一个名叫陈子忠的读书人,就向他提出请求,说想要参加马上举办的科举考试。胡缵宗就笑哈哈地说,好啊!那我就出一道题来,考考你的学问。如果你能回答出来,我就同意你报名参加。
陈子忠所读的学校,是地方有钱人资助开办的义学,不是官方的学校,这些在读的学生,不享有朝廷给予的相应助学待遇。
胡缵宗说罢,当场出了一个上联,“义塾生员,非廪非增非附”,这是说他不过是个一般的生员,不是廪生也不是增生也不是附生。
陈子忠才思敏捷,情商很高,当即朗声对道:“苏州太守,曰清曰慎曰勤。”夸赞胡缵宗身为苏州太守,是个非常清廉非常慎独非常勤勉的人。所谓的清、慎、勤三字,是始于宋朝的朝廷对官员的考语,最早出自南宋人吕本中的《官箴》:“当官之法,惟有三事:曰清、曰慎、曰勤。知此三者,可以保禄位,可以远耻辱,可以得上之知,可以得下之援。”
这则趣事的结尾,很是皆大欢喜:“太府嘉之,准与学,是科即中乡魁。”在《(崇祯)常熟县志》中,确有一个叫陈子忠的人,也确有他乡试中举的记载,不过中的是“(嘉靖)四十三年甲子科”的举人,也就是他中举之事发生在1564年,而此时距胡缵宗去世已经有四年了。不过该志书又说他是“少称神童”,也许这件事发生在他小的时候,经过好事者钱德苍的一番剪裁,成了当年随后发生的事情。《(万历)常熟县私志》则有这样的记载:“陈子忠号景言,第四名经魁。”这可算是胡瓒宗的半副对联。
清人顾震涛的《吴门表隐》,在《七姬庙》条下云:“嘉靖四年秋,知府胡缵宗题联曰:‘三吴昭七烈,一死足千秋。’”
清人褚人获《坚瓠集》,其中有《七姬庙》条,说到了庙的由来:一块名叫《七姬权厝志》的墓志碑,“至嘉靖中碑始出土,人建祠祀之,名七姬庙。”说的是在明朝嘉靖四年秋,苏州城东的一座坟中,出土了由张羽书文、宋克书写、卢熊篆盖的《七姬权厝志》,记录了元朝至正丁未(1367)七月五日,发生在当时还是将苏州称为平江的一件悲壮往事。
在这一天里,吴王张士诚的女婿潘元绍,“召七姬谓曰:‘我受国重寄,我义不顾家,脱有不宿,诫若等当自引决,毋为人耻也。’”说他面对着全部在场的程氏、翟氏、徐氏、罗氏、卞氏、彭氏、段氏七位侧室,慷慨激昂地说道:“我深受国恩,理当义不顾家以死报国。因此也希望你们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急时刻,也都能够一个个地自行了断,不要贪生苟活留笑话给别人。”为了打消潘元绍的后顾之忧,也为了保全自身的名节,这七位女子慷慨赴死,全部自缢身亡。
据王鏊《姑苏志》云:在朱元璋攻打平江城时,“唐用仁、徐义、潘元绍皆降”,又云:“潘元绍继至劝士诚,士诚闭目不语。”这个叫七姬“毋为人耻”,自己却终被世人所耻的潘元绍,在埋葬了七姬之后,放弃了守城之责,举起双手向朱元璋投降了,而且还现身说法,无耻地跑到张士诚身边,劝降他。
得知七姬集体以身殉难的事迹后,胡缵宗认为这七姬,全是荣耀千秋的节妇烈女,为了弘扬贞节旌表女德,就在原地为她们建庙,书写联文纪念。因庙里塑有七人之像,便被名之为七姬庙。以后沿此庙两边人家形成的小巷,就被称为七姬庙弄。虽然七姬庙历尽沧桑已然无存,好在此弄至今犹存,仍然给人一点关于名节的历史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