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鹂”与“黄牛”

2021-12-24 05:41黄恽
苏州杂志 2021年6期
关键词:黄鹂黄牛苏州

黄恽

黄鹂还是黄牛?在金松岑看来,这是个问题。

1928年12月初,由吴县拆分出来的苏州市成立了。新的苏州市市长陆权(字侔逊)任命金松岑为两个市政府参事之一。市政府参事大略相当于如今的副市长兼市政府秘书长。

金松岑(约 1874—1947),原名懋基,又名天翮、天羽,号壮游、鹤望,笔名金一、爱自由者,自署天放楼主人,吴江同里镇人。此前,他出任过吴江教育局局长和太湖水利局局长。

金松岑做吴江教育局局长时,思想意识上比较保守,禁止白话文教育,禁止话剧、歌剧表演,他在讲演中痛诋革命,得罪了很多当地思想进步的教职员。当五省联帅孙传芳失势下台后,金松岑成了吴江知识界的“众矢之的”。他们暗中串通了县属七区教育会,胪列了金松岑的“罪状”,把他告到了省里的主管部门。眼看无法再在吴江立足,他连忙辞了职务,搬到苏州城里。

金松岑学识渊博,国学湛深,精通水利,还酷嗜考据。当东山再起,成为市政府参事之后,这些长处有了施展的平台,他连续发表了《整理苏城河道之商榷》《整理玄妙观一部之我见》等很有见地的文章,提出了自己对苏州未来的规划和建议。当苏州市准备开通景德路时,原议定把路分成东西两段,东边叫郡珠申路(包括郡城隍庙前、珠明寺前和申衙前三条小巷拉直合并),西边叫黄鹂坊路(包括黄鹂坊桥以西及葫芦营,葫芦营这个地名已经完全消失了),后来又经金松岑自己提议,把这条路分成三段(郡珠申一段改称日华路,黄鹂坊以西至金门名黄鹂坊,以东至郡庙前称景德路),最终因金松岑考证了景德寺的历史,把全路段称为景德路。

金松岑还对景德路上正在重建的黄鹂坊桥作了一番考证,写了《黄鹂坊桥之正讹》一文,指出如今的黄鹂坊桥,原名黄牛坊桥,应该及时恢复原名。

不妨一起来看看金松岑的考据,据1929年9月2日《苏州明报》报道:

黄鹂坊桥之正讹

新阊门内黄鹂坊桥,现在改建中。兹经市政府参事金松岑君,考证志乘,知该桥原名黄牛,讹名黄鹂,爰特上书陆市长,商请改正。陆市长据函后,昨已令敕工务局柳士英遵照办理。兹录金君原函如下:

日来小有感冒,闲翻志乘,忽忆现在改建之黄鹂坊桥,实为黄牛坊桥。白香山诗:黄鹂巷口莺欲语,唐时固有黄鹂巷,然宋《平江城坊图》已失所在。别有黄牛坊,祥符《图经·吴址》记《吴郡志》《姑苏志》均著录,宋叶石林居此,其地盖今申衙前。石林《避暑录话》:朱伯原居在黄牛坊第之前,园宅幽胜,号乐圃。其地则今慕家花园是也。石林之第,明宣德中,为徐武功所有,嘉靖初,武功外甥祝京兆宦粤归,复价得之。见京兆《怀星堂记》。且曰:“黄牛之称,不知其故”,与王文恪《姑苏志》语相同。如此地即古黄鹂巷,则石林诸贤,岂有不考古而订正之哉!康熙《府志》尚称黄牛,至孙渊如《寰宇访碑录》始称黄鹂坊桥,而俗呼黄泥坊桥。泥牛双声,复因泥而误鹂,以附和于香山之诗。今当改建之际,宜正名曰黄牛坊桥,并撰小记,而由公为之题柱,以与志乘相符,是否有当,尚祈裁夺。

这里先作点说明,俾读者理解上文:祥符《图经·吴址》指宋代大中祥符年间李宗谔(昌武)的《苏州图经》一书,后来朱长文又作了《吴郡图经续记》一书。叶石林即宋代学者、词人,苏州人石林居士叶梦得。徐武功,即明代中叶苏州人徐有贞,封武功伯,外甥祝京兆即大家熟知的祝枝山。王文恪即明代东山人大学士王鏊,孙渊如即清代学问家孙星衍。

金松岑的意思,简单来说:如今所谓的黄鹂坊,自宋代以来,应该叫黄牛坊,而桥也只可能是黄牛坊桥。只有到了清代乾隆年间,孙星衍的《寰宇访碑记》才出现黄鹂坊桥这个名称。究其原因,很可能是“牛”误为“泥”,“泥”再讹为“鹂”。因此金松岑上书陆市长,希望乘改建黄鹂坊桥这个时机,把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为黄牛坊桥正名。

金松岑这篇文章甫一问世,即遭到苏州媒体人士的不满,给他题了绰号,叫“黄牛参事”或者“牛参议”。这样的绰号并不友好,既是戏谑,更是讥讽。

我们现在有一个常设机构叫地名委员会办公室,简称地名办,专门负责地名的厘定和命名。地名的命名,是一门学问,有着文化与传统上的价值。是恢复最古的称呼,还是根据当下的叫法?是从俗还是从雅?是正讹还是干脆起用新名?很难有一个标准答案。回到这个桥名:是应该叫黄牛坊桥,还是叫黄鹂坊桥呢?据报道,金松岑是持恢复旧名的,陆市长也多少倾向于他的意见。

苏州媒体界却有着不同看法。

1929年9月7日,《大光明》刊发了一篇署名逸名的文章《金松岑之黄牛坊桥》。不妨看看当时的人们是如何看待金松岑的这个根据考证而来的建议的。

金松岑之黄牛坊桥(逸名)

今日考证一块碑碣,明天考证一方破石,后天又考证……在浅薄的后生小子看来,不能不叹金先生的渊博,一肚皮的古色古香。然而,恕我不敬,金先生的穷搜远绍的精神,虽然值得我们佩服,可惜他下的考证工夫,对于人类、国家、社会、甚至一地方没有什么影响,也谈不到什么贡献。他的复古色彩反因此而益加鲜明。这真未免太可惜了。

最近金先生又把黄鹂坊桥,考证为黄牛坊桥之讹传,上书市政府恢复古名。金先生的考证越来越热心了。我们现在有几个问题要解决:一、恢复古名到底有没有意义?二、今名与古名究以何者为适宜?三、改变今名有没有影响到人们的便利?

第一个问题毋庸解释。因为金先生从考证所得“黄牛”之名,不知何故。恢复古名,当然没有什么意义了。(这种意义是指历史上的价值而言。)

第二个问题也容易判别。黄牛二字不见得比黄鹂二字高雅,而且从孙渊如的《寰宇访碑录》至于今,即称黄鹂而不称黄牛,那么,黄鹂之名,当然有它的适宜性。

⊙ 金松岑任参事时提出的建议

苏州之复古空气,浓厚极了。在这浓厚的复古空气中,金松岑先生当然是最得力的一份子。第三个问题更显而易见,除了考据家像金先生方能感到黄牛二字的古色古香的深趣,一般平凡的俗人到底不能同金先生相提并论。一闻黄牛,不免要瞠目而视。金先生真何苦来呢?何况“黄牛之名”也“不知何故”呢。

总之,金先生藉此以炫耀其考证学之渊博则可,若欲强人以同其考证癖则大可不必。何况黄牛二字又一无历史上的价值。

我希望金先生不要空耗精神于毫无意义的考证上,当择其大者要者而从之。

这是质疑金松岑考证的“庄论”,还有讥讽金松岑的“谑调”。

9月10日,也就是接下来一期的《大光明》,用“牛”为由作起了“吴下化子调”,题目叫《牛调》。所谓“化子调”即指一类凭借唱小曲作为乞讨手段的乞丐所用的调门,苏州人往往称为“癞皮调”。这个《牛调》说了些什么呢?

《牛调》的作者署名炎炎,对时任苏州市政府参事的金松岑调侃备至,其中颇能看出当年苏州新闻界对金松岑的观感。

姑全文引录如下:

昨日唱狗调,今日玩牛调。牛调何由起,起自桥改造。

吴江才子八斗高,冲天之翮意气豪。

痛惜三吴文物日沉沦,绕室徘徊尽把头颅搔。

恨无鲁阳戈,拉回时代跑。

男子不剪妇人发,拆除月城双脚跳。

理发匠,该倒糟。张士诚,阴间笑。

两件不朽功业刚做了,接连工务局又要改建黄鹂坊桥。

忙得才子跑回家,去翻出书束细细找。

原来黄牛向被黄鹂误,四只脚的变做了腿两条。

大众牲变做了小小鸟,不知何故费推敲。

但是黄牛总比黄鹂早,黄鹂不及黄牛老。

黄牛之用不算小,其皮可吹其耳可执其毛可拔其溲还可做药料。

而况吴牛喘月本地风光好,牛字笔画又比鹂字少。

应请市长快把古名保。

古名保,有稽考。

谁说此事参得不周到!

噫嘻,汤公德政在苏州,羊裘御史馨香祷。

而今有个媲美者,黄牛参事金松老。

市民莫再相惊讶,且听吴下化子调。

炎炎的《牛调》开宗明义,写此小曲“起自桥改造”,即是指黄鹂坊桥拓宽改造,金松岑提议要恢复古名,称黄牛坊桥。作者认为,金松岑此举等于是想用“鲁阳戈”,开历史的倒车。鲁阳是古代传奇人物,出自《淮南子》。这个神话讲鲁阳公为了时日已晚,将近日暮,就挥戈把太阳拉回去,人为地延迟了太远落山的时间。随后,作者又举了金松岑主张的两件往事:“男子不剪妇人发,拆除月城双脚跳。理发匠,该倒糟。张士诚,阴间笑。”这两件事值得说明一下,歌谣中乃交叉言之,这原是诗歌的一种作法,不知道的人可能看不明白。应该是这样:男子不剪妇人发,理发匠,该倒糟。拆除月城双脚跳,张士诚,阴间笑。先说第一件,上世纪20年代初,女子剪发成为潮流,金松岑曾提议,男理发师不宜为妇女剃发,以免授受不亲,有伤风化。他这个提议,如果实施,产生的后果必然会使理发匠少了生意,所以说“该倒糟”;第二件讲1927年底,金松岑反对拆除阊门月城,这个月城乃是张士诚吴王时期建造的。在当年,很有一派激进者,不但要拆月城,还想拆除城墙,以及玄妙观的大照壁,观前街的牌坊等等,金松岑则是古代文物的坚定守护者,希望苏州这个古老的城市,人与古物能和谐共存,保住古色古香的氛围。因此,在激进人士眼中,金松岑是个顽固守旧的人士,是破旧立新的绊脚石,应该批判。

现在看来,金松岑在有些方面是一个有前瞻性眼光的人,而那些时代新人则未免短视和缺乏文化,在文化领域,有时候鲁阳戈也不妨一挥。然而在当年,金松岑却因此备受误解和攻击。

《牛调》之下半,乃是作者炎炎就金松岑提议要改黄鹂坊桥为黄牛坊桥的理由作了讥嘲与调侃式地复述,说金松岑想以此辅佐陆权成就政绩。

苏州媒界对金松岑的不满自也难免,也不排除原来吴江的对头,移居苏州城里,宿怨难泯,藉机发难。把这种不满表面化,与金松岑当参事有关,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其实,金松岑考证的价值不该抹杀,一座桥的名称改不改变可以从长计议,好好商量。说到底,金松岑不过向市长提个建议,而参事的职权不就是如此么?

黄鹂坊桥最终没有改名。

近些日子,常去北塔公园打卡,北寺塔的正式名称是报恩寺塔,所以寺庙该叫报恩寺,苏州人混笼统概称北寺塔,指塔,指寺,也指北塔公园。北寺塔处于古城中轴线的正北,一直是苏州地标性的存在。散步其中,可以浸入历史,沐浴古风。

这里有块巨碑,被一个亭不像亭、阁不似阁的建筑罩着,苏州人一直称为石街堂。石街堂是过去苏州的一种民间叫法,指的是雕刻着历史场景或佛教故事等的,装置在祠堂里的石雕大件。

20世纪30年代初,金松岑考证了这块巨碑,其考证成果甚至被翻译成英文,介绍到了西方,那就是我们现在在北塔公园可见的张士诚纪功碑。金松岑的考证为苏州大众解答了一个不解之谜。

这块巨碑上面镌满图案,显得非常另类,这块碑的来历,也人云亦云,一直莫衷一是,没有定论。当年,在苏州传教,并成为晏成中学校长的美国麦嘉晏博士,对苏州古物深感兴趣,他也曾对此石碑做过一番研究,但得不到结果。金松岑洋洋两千余字的考证问世了,它明确告诉大家,这块碑是元代所遗,是张士诚用来为自己表功的石碑,因为不易解读,因此躲过了明初朱元璋的残毁,保留至今。此文甫出,真是喜煞了麦嘉晏博士,马上把文字译成英文,一面投寄上海《大陆报》(西文),一面拍了照片,一同寄往美国发表。

不几天,上海《大陆报》就全文刊出了麦博士的译文,记者注意到,原碑文中的“夷服蛮犷者三四人”一句,被麦博士译成:“菲律宾土人三四,顶盘陈肉,进献于吴王陛下”云云。而碑记原文,其实是讲“非中土服饰之异邦人士三四人,头顶盛肉的盘子,向吴王进献”,因为文字中有夷、蛮字,明显对汉族以外的民族含有侮辱意味,且麦博士正是所谓“夷服蛮犷者”,不免迟疑犹豫,就换成了想当然的菲律宾人,这样翻译失之穿凿附会,也太坐实了。记者“拾得”就写了一篇《石街堂故事拾趣》刊了出来。

在苏州的历史上,吴王张士诚是个相当重要的人物,除了留下皇废基、金姬墩等这样那样的地名外,张士诚甚至影响到苏州人的风俗习惯,譬如每年要烧的“狗屎香”(为张九四烧的香,讹成吴音的狗屎香)。张士诚的统治,还直接、间接地带来了苏州人在明朝沉重的赋税,以及诗人高启的死等等,此不赘述。由于元末明初的这场争夺天下的战争在苏州相当惨烈,所以张士诚统治时期留下的实物相当稀罕,这块碑就显得非常珍贵,而金松岑的考释等于为张士诚还原了一段历史。

金松岑考证石街堂时,已经卸任参事之职,苏州市也取消了,媒体对他这个考证不吝赞美,认为给国人争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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