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莉
(山东师范大学齐鲁文化研究院,山东 济南 250000)
明清俗曲自元末萌发,明中后期迅猛发展,清代以后向着更加艺术化、戏曲化、说唱化的方向发展,历经明清两代540余年。它融汇了文人的创作、修饰和加工,以职业或半职业艺人为创作表演主体,特别是女性群体为其传播的主要载体和接受群体,流播于市民阶层,并在城市中的茶楼、酒肆、青楼、码头、画舫等场所广泛传播,一时之间风靡大江南北。它不仅仅是明清时期兴起的一种艺术形式,更是一种文化现象,“作为观念形态的俗曲,它是那个时代的产物,是那个时代政治、经济、文化等诸多因素的反映”[1](P8)。因此,须把研究放置到明清社会的大背景中进行。
正如太史公所言,人人都想富裕,“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学而俱欲者也。”[2](P3271)明代社会日趋安定,人口逐渐增多,经济得到恢复与发展,到中后期,农业生产兴旺,市场上满是充足的农副产品,同时百姓也有余力从事手工业和商业,“小民不出境事商贾,不习工艺”[3],手工业也渐趋发达,私营手工业超过官营手工业,出现规模较大的手工工场,成为民众日常所需的生产供应商,江南地区的一些城镇因手工业的发展而成为全国某一货品的供应中心,俨然成为一座座都会。苏杭地区手工工场众多,其中需要大量的机工,正巧农村兼并日多,赋税沉重,“兼并之家日盛,农作之民日耗,不得已而弃其本业,去为游手末作,以至膏胶之壤渐至荒芜,地利削而国赋亏”[4](P83225),许多农民被迫从农耕之中脱离,寻觅生机,转变为城镇中的市民,“丁壮者,屏耒耜而事负戴,以取日入佣值,务本力农已去十五。”[5]民众家庭的手工业也不再是自给自足的形态,而成为生计的重要来源,“即士大夫家,多以纺织为业”[6](P39)。
明初城市遭战火冲击,到中后期则飞速发展。如苏州,“吴中素号繁华,自张氏之据,天兵所临,虽不被屠戮,人民迁徙,实三都、戍远方者相继;至营籍亦隶教坊。邑里萧然,生计鲜薄,过者增感。正统、天顺间,余尝入城,成谓稍复其旧,然犹未盛也。迨成化间,余恒三四年一人,则见其迥若异境,以至于今,愈益繁盛,闾檐辐辏,万瓦甃鳞,城隅濠股,亭馆布列,略无隙地。”[7](P325)
城市之中聚集了大量的官宦和工商业者,成为脱离乡村生产的消费者,变为城市居民,进一步推动城市商业的日益繁荣,刺激农业生产和手工业生产的商品化。太史公又言民众求富的途径不外乎农工商,而其中利润存在差异,利润最厚者当属商业,“夫用(因)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此言末业,贫者之资也。”[8](P3274)明代初期,“农作之民日耗,不得已而弃其本业,去为游手未作”[9](P83225),士大夫也“多以货殖为急”[10](P178)。明代中后期,经商者众多,正如何良俊所记:
余谓正德以前,百姓十一在宫,十九在田。盖因四民各有定业,百姓安于田亩,无有他志。……自四五十年来,赋税日增,徭役日重,民命不堪,遂皆迂业。……昔日逐末之人尚少,今去农而改业为工商者,三倍于前矣;昔日原无游手之人,今去农而游手趁食者,又十之二三矣。大抵以十分百姓言之,已六七分去农矣。[11](P112)
民众经商多是被逼无奈,因地少人稠,或因地理不便农耕,故乡人多离乡经商,“末富居多,本富尽少”[12](P23)。王士性《广志绎》卷四也记述江苏、浙江、江西一带经商者多因“江、浙、闽三处,人稠地狭,总之不足以当中原之一省,故身不有技则口不糊;足不出外则技不售。惟江右尤甚,而其士商工贾,谭天悬河,又人人辩足以济之”[13](P80),不再单打独斗,而是因地缘相互联络,形成地域性商帮,最著名者当属徽商和晋商。徽州一带经商风气盛行,“自安、太至宣、徽,其民多仰机利。舍本逐末,唱櫂转毂,以游帝王之所都,而握其奇赢,休歙尤夥,故贾人几遍天下。良贾近市利数倍,次倍之,最下无能者,逐什一之利。其株守乡土而不知贸迁有无长贫贱者,则无所比数矣。”[14](P83)
明清鼎革,社会经济因战乱,一度衰落,但较快的恢复发展,出现了古代中国最后一个治世——“康乾盛世”。民众亦如前朝,仍然逐利治生。私营手工业持续发展,扬州因地处要冲,又是两淮盐运使衙门所在地,聚集着各地而来的商人和商帮。
经济发展起来后,民众的生活水平提高,权宦富贵人家的消费日趋奢侈,进而带动相关行业的发展和庶民就业。陆楫在《蒹葭堂稿》中谈道:“余每观天下之势,大抵其地奢则民必易为生;其地俭则其民必不易为生者也。”[15](P640)正如有学者所言“奢侈的生活习俗同时也带来财富二次分配,在一定程度解决就业。”[16]王士性在《广志绎》也表达了同样的观点,“游观虽非朴俗,然西湖业以为游地,则细民所藉为利,日不止千金,有司时禁之,因以易俗,但渔者、舟者、戏者、市者、酤者咸失其本业,反不便于此辈也。”[17](P69)“戏”成为重要的谋生行当,也意味着它在民众娱乐活动中占有较重要的地位。
据学者研究,清代中期时人口膨胀,城镇人口也随之上升,道光二十三年(1843)时全国城镇居民约有2072万,规模空前,远超明清之前的一个朝代,大盛唐时近1.5倍,比北宋多近1倍。[18](P254)城市居民增多后,逐渐形成别具一格的娱乐活动和文化生活。城市居民中相当一部分是达官显贵,文化素质较高,有余钱消遣,故多会附庸风雅,招揽文人,豢养伶人。俗曲、戏曲等娱乐种类,逐渐孕育壮大。张瀚记述“吾杭终有宋余风,迨今侈靡日甚。……夫古称吴歌,所从来久远。至今游惰之人,乐为优俳。二三十年间,富贵家出金帛,制服饰器具,列笙歌鼓吹,招至十余人为队,搬演传奇,好事者竞为淫丽之词,转相唱和;一郡城之内,衣食于此者,不知几千人矣!”[19](P139)
商品经济的发展,带来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就是伦理纲常遭到严重冲击,社会风气日益恶化,没有温情和敬意,有的只是物欲和自我。这样的现象全国都有出现,发达的江南地区最为典型,如松江“嘉(靖),隆(庆)以来,豪门巨室,导奢导淫,博带儒冠,长奸长傲,日有奇闻叠出,岁多新事百端,牧竖村翁,竟为硕鼠,田姑野媪,悉变妖狐,伦教荡然,纲常已矣。”[20](P1)陪都南京“嘉靖中年以前,犹循礼法,见尊长多执年幼礼,近来荡然,或与先辈抗衡,甚至有遇尊长乘骑不下者”。[21](P113)河北地区也有如此现象,“予闻诸长老云,弘正以前,俗尚敦朴,士以质行相高野,无惰农市,无淫工商,贾无绮靡之奉,下不敢于上,少不敢僭长。今何如矣?美衣媮食,即诵法孔氏者犹然,无论商贾。农弃业为贾,贾弃业为游食。轻纤之适声伎之娱。即无担石者犹然,无论豪富,一语不合,不难奋脰;一朝生忿,不难忘身,懻忮好气。即诗礼家犹然,无论市井,甚者子凌父、弟凌兄、小人凌君子、富凌贫、少凌长。俗至无礼而恬不知怪,转相效焉!世变江河,莫可挽也。”[22](P849)从这样的记述之中可见社会各阶层的男女都无心遵守礼教,其行为反映了他们自由解放的思想观念,最终也内化至他们创作的文学作品和日常娱乐项目中去。俗曲作为明清民众日常消遣的娱乐项目,自然反映与迎合他们的心理,不顾纲常的谈情说爱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古代中国的王朝政治多半是前紧后松。新朝创立之初,采取高压的政策,震慑前朝势力,当政权稳定后,会采取缓和的措施,笼络统治集团,政治形势大为舒缓,甚至逐渐出现祖宗之法废弛、帝王腐败、吏治黑暗的弊政。
明朝开国制度关涉到社会的方方面面,其中移风易俗、实施教化是思想专制的一个重要方面。鉴于俗曲、小说等世俗文学,通常会以男女情爱为主题,辞藻粗俗,极可能扰乱民众心性,不利于社会秩序稳定,因此朝廷极力管控,严格限制其流传。洪武二十二年(1389)下诏:“学唱的割了舌头,下棋打双陆的断手,蹴圆者卸脚,犯者必如法施行。”[23](P880)永乐九年(1411),“刑科署都给事中曹润等奏:‘乞敕下法司,今后人民倡优装扮杂剧,除依律,神仙道扮义夫节妇孝子顺孙,劝人为善,及欢乐太平者不禁外,但有亵渎帝王圣贤之词曲驾头杂剧,非律所该载者,敢有收藏传诵印卖,一时拿送法司究治。奉圣旨:但这等词曲,出榜后,限他五日都要干净将赴官烧毁了。敢有收藏的,全家杀了’”。[24](P232)
然而,明代中期之后,天下承平日久,帝王多缺乏进取之心,惰政、懒政的情况时常发生,如明宪宗、明武宗、明神宗等皇帝经常不按时上朝,“自成化至天启,一百六十七年之间,其延访大臣,不过弘治之末数年,其余皆帘远堂高,君门万里”[25](P362)。或者贪图享乐,迷恋于女色,对房中之术十分醉心,行为极其怪诞,完全不顾及帝王礼法和身份,大臣都投其所好,并因此而获得升迁,如宪宗时期,年长宪宗很多的万贵妃异常受到宠爱,朝臣极力巴结万氏,如万安本非万贵妃族人,但恬不知耻地攀贵认亲,并进献房中秘术和药引,最终获得重用。明武宗实乃一个纨绔子弟,置朝政于不顾,整日游山玩水,建造豹房,圈养珍禽异兽,还有大量的女子。再有自明成祖之后,宦官日渐得到信任,地位不断提升,出现了许多擅权干政的权阉,诸如英宗时期的王振、宪宗时期的汪直、武宗时期的江彬、熹宗时期的魏忠贤等等。他们多在皇帝惰政之时,把持司礼监,魏忠贤“自内阁六部,四方都督巡抚,遍置死党”,与外臣争权夺利,掣肘干预朝政,打破明太祖朱元璋所订立的宦官不得干政的规矩,而且宦官干政,使得朝廷风气也变得浑浊不堪,许多工于心计的官员,阿谀奉承,巴结宦官,排挤异己,相互倾轧。明代中后期的内阁首辅大臣的掌权,往往会借助内廷太监的支持。上行下效,皇帝和朝中大臣玩忽职守,地方官也变得腐败不堪,贪污成性,民众负担自然日趋加重,这也使得民众迫于生计,不能固守一个行当,多有兼职,从事商业是重要选择,“江西之民……弘治以来,赋役渐繁,土著之民少壮者,多不务穑事,出营四方,至抛家觅于利。”[26](P739)
“作为知识分子来讲,他们对精神的东西看得更重,期待实现的也多是纯洁和高尚的理想,极其黑暗的事实给了他们无情的一击,告诉他们不要再抱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对这个朝廷只能虚应和敷衍了。因为他们的心已被打得满是伤痕,极其脆弱,不可能再经历更多的伤痛,他们学会了保护自己,遂开始把眼光转到了比较实际和功利的一面。”[27](P9)“他们以极其悲凉的心态去思考人生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他们不再认真做事了,做出好成绩又不会得到嘉奖,不如赶快趁机捞取一些实利,在做官任职上给自己谋取更多的实惠;有作为又怎么样?还不是辛辛苦苦一场空忙?为了谁?只有为自己是最保险的,只要在官场中讲究一些技巧,就没有任何风险。”[28](P9)晚明官吏为政懈怠,忙于贪污腐化,“嘉、隆以前,士大夫敦尚名节。游宦来归,客或询其橐囊,必唾斥之。今天下自大吏至于百僚,商较有无,公然形之齿颊。受铨天曹,得膻地则更相庆;得瘠地,则更相吊。官成之日,或垂橐而返,则群相讪笑,以为无能。”[29](P24)因此,万历前期张居正改革的一项重要内容就是颁布考成法,对官吏加以考查,惩治不作为、胡作为的官员。
朝廷的大事件往往最终传导至社会层面。如隆庆初年新出的小说《鸣凤记》,就是描写现实政治,展现的是嘉靖年间的夏言、杨继盛等朝臣与严嵩、严世蕃父子在南倭北虏等朝政中的斗争。[30](P92)这反映出市民群体的敏感性和历史责任。市民居住在城市,是人口较为稠密、信息交换较为频繁的地点,对朝廷事件的听闻较多,受之影响也较深。大礼议之争,最终以嘉靖帝的情理胜过礼制而结束,这展现了情理的作用,使得朝臣的礼制思想也受到极大的冲击,很多人不再坚持古礼不变,而是因时权变,顺应人情而制定礼制。嘉靖十五年(1536),朝廷颁布诏令,允许平民百姓修建家庙祠堂祭祖,这是对传统社会只有品官才能如此的规定的修改。[31]同时,大礼议之中嘉靖皇帝表现出了帝王专制的特权,展现了帝王的随心所欲。换言之,他个人的情感与私欲高过了礼制,世俗皇权大于道统制度。这样的后果使得社会上的民众对礼制的敬畏和坚守更为动摇。礼法纲纪往往要求民众节制情感与欲望,安守本分,甚至压抑人性,对民众而言,这些是规矩,给生活带来的作用,束缚大于自由。而这一切的发生也与当时新兴的阳明心学相交织在一起。在大礼仪之争中,杨廷和、毛纪等人的思想在较大程度上是对程朱理学的坚持,而张璁、桂萼等新锐进士则与王阳明有着较为密切的往来,受其“心即理”,“心外无物,心外无理,心外无义,心外无善”[32](P5)的思想影响较深,主张礼从情理说。因此,大礼议之后阳明心学的影响力不断提高,尤其是在基层社会中颇受欢迎,而程朱理学沦为谋取功名的手段而已。因此,社会上讲求心性、讲求自我者日渐增多,从心所欲者也有所扩大。
明代后期,可谓内外交困,内部皇帝不作为,朝臣政治斗争不断,民众起义抗争时有发生,外部极为动乱,南倭北虏、建州女真、壬辰倭乱、播州之乱等边疆危机频仍发生。因此朝廷多忙于平息社会危机,为之筹措钱粮军备等军政大事,对思想管控略有松弛,如《大明律》规定,“凡乐人搬做杂剧戏文,不许装扮历代帝王、后妃、忠臣、烈士、先圣、先贤缘像。违者杖一百。官民之家,容令装扮者,与同罪。”[33](P11)但是,明代后期的世俗文学之中帝王将相时有出现,而且很多是反面角色,展现丑恶的一面,万历年间“这种违例的现象从《浣纱记》出台时就开始了,后来渐渐地成了潮流。汤显祖的《临川四梦》中,有三‘梦’出现了皇帝,并且明显地有亵渎之意。其实,汤显祖笔下的三个皇帝——《牡丹亭》的宋高宗、《邯郸记》的唐明皇、《南柯记》的大槐安国王,模特儿都是明代的帝王。《临川四梦》里还出现了几个宰相,也都是有着现实生活的根据的。”[34](P104)
明代中后期的帝王,有众多个人兴趣和喜好,而且许多达到了酷爱的程度。这其中有文雅之好,也有世俗之趣。文雅者如通晓书画、音律者,世俗者则喜好手工、小说、戏曲者。如明宪宗喜好戏曲,时常在宫中扮演杂剧,在巡幸江南时,欣赏娼优的乐舞,“宗宪在江南亦恣情妓乐,自负嫪毐之器。”[35](P843)李开先曾记述宪宗喜好俗乐,“史言宪庙好听杂剧及散词,搜罗海内词本殆尽。”[36](P370)明光宗也有此好,“光庙喜射,又乐观戏。于宫中教习曲者,近侍何明,钟鼓司官郑稽山等也。”[37](P186)明神宗设立专门的机构,学习民间戏曲,增广见闻,“内廷诸戏剧俱隶钟鼓司,皆习相传院本,沿金元之旧,以故其事多与教坊相通。至今上始设诸剧于玉熙宫,以习外戏,如弋阳海盐昆山诸家俱有之。”[38](P798)
明清易代,清朝统治者的管控政策也大致相同,如世俗的淫词小说在严查之列,康熙五十三年(1714),下谕礼部:“朕惟治天下,以人心风俗为本,欲正人心,厚风俗,必崇尚经学,而严绝非圣之书,此不易之礼也。近见坊间多卖小说淫词,荒唐俚鄙,殊非正理;不但诱惑愚民,即缙绅子弟,未免游目而蛊心焉。所关于风俗者非细。应即通行严禁……”[39](P28)乾隆三年(1738),也有明文规定:“议准:坊肆内一应小说淫辞,严行禁绝,将版与书一并尽行销毁。如有违禁造作、刻印者,系官革职;买者,系官罚俸一年;若该管官员,不行察出,一次罚俸六月,二次者罚俸一年,三次者降一级调用。仍不准借端出首讹诈。”[40](P21)类似这样的禁令在顺治、康熙、雍正和乾隆年间还有数次下达,有学者统计,“从顺治入关到同治末年,清廷及地方政府共禁书二十二次,平均十年一次。”[41]从禁令中可以看出,一方面当政者意识到“小说淫词”辞藻粗鄙,极易扰乱民众心性,不利于他们利用而达到政治教化、加强封建统治的目的,另一方面,“小说淫词”屡禁不止,表明它们已成为民众日常娱乐消遣的一部分,为民众所喜闻乐见。另外,书坊主为了生计,也会想尽各种迂回曲折的方法来平衡好禁书令、民众需求和自身生存之间的关系。
清朝文字狱事件频发,尤其是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年间。清朝统治者为了巩固自身的统治,大兴文字狱,采取高压政策,把文字狱当成排除异己、巩固政权、加强控制的政治工具。究其原因,和其民族自卑心理有关。一方面满族通过武力征服汉民族入主中原后,面对中原地区博大精深的文化,自然会心中有所忌怕,唯恐汉族人轻视他们;另一方面,其民族自豪感也不允许被汉族人歧视,因此,他们利用文字狱将矛头直指反满的汉人,如康熙年间的“《明史》案”。在这样的大环境中,深受其害的是文人阶层,面对这样的政治高压政策,人人自危,不再秉笔直书,揣摩统治者的好恶成了撰书的基调和方向,在一定程度上禁锢了思想文化。禁书令以及每一次文字狱的兴起,无不伴随着大批图书的禁毁,这也导致了康熙末年及雍乾两代小说、曲集的稀少,出现一个明显的断层,就现存的小曲集,最早的是顺治年间辑录的《万花小曲》,其后是乾隆年间的《霓裳续谱》、嘉庆、道光年间的《借云馆曲谱》《晓风残月》《白雪遗音》《小慧集》等。
江山代有人才出,每朝每代的人才创造出反映时代的文化。这样的文化既有对前代文化的延续,也有立足时代的发展。基于文化不断进步发展的规律,新朝代的文化都会推陈出新,努力地走出异于前朝的文化道路,因此,社会文化在前朝主流文化上往往有所发展,标新立异。古代文学艺术大致如此。
明朝人意识到以往的文学形式在本朝难以获得认可,汉乐府、唐诗、宋词等文体逐渐衰败,《词统序略》有:“周东迁,三百篇音节始废,至汉而乐府出。乐府不能代民风,而歌谣出。六朝至唐,乐府又不胜诘屈,而近体出。五代至宋,近体又不胜方板,而诗余出。唐之诗,宋之词,甫脱颖而已遍传歌工之口,元世犹然,今则尽废矣。”[42](P1424-1425)虽然这些前代文学形式不再受到推崇,但并非没有延续,只是明人着力于其他方面的创作。例如,小说、戏曲、俗曲等世俗化文学艺术形式获得热捧,很多文人在啃四书五经之余,会参与到它们的创作之中,随之世俗文化逐渐兴起。
俗文学作品的流行,“汤义仍《牡丹亭梦》一出,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43](P643)《牡丹亭》的流行,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民众对这样讲求情爱的文学作品的喜爱,而且社会上此类作品层出不穷,进一步证明明清时期俗文学的流行,正如研究者所言:“《牡丹亭》所开创的‘至情说’影响深远,曾引起女性读者的‘情迷’狂潮。吴吴山的未婚妻陈同、妻子谈则、续娶妻钱宜曾相继为《牡丹亭》作评注,三妇合评的《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还魂记》于1694年出版,这显示了《牡丹亭》在闺阁中的规模流传。而在后来的文学巨著《红楼梦》中更是多处提到《牡丹亭》,贾宝玉和林黛玉都对此剧大为推崇,《红楼梦》的这种描写显示了《牡丹亭》的至情理念对于世俗文学的影响。”[44]
俗文学作品流行的原因有很多,其中反映了民众的现实生活,刻画出民众的内心世界,应该是重要原因。读者只有与作品建立共鸣,才能如痴如醉地喜欢,并加以传播。李贽为俗文学的应运而生,进行辩说,反对复古之风的文学主张:“诗何必古选,文何必先秦,降而为六朝,变而为近体,又变而为传奇,变而为院本,为杂剧,为《西厢记》,为《水浒传》,为今之举子业,大贤言圣人之道,皆古今至文,不可得而时势后论也。”[45](P127)李贽在历史发展中找寻文章与时俱进的合理性外,还从文章抒发真性情上论证,认为“童心者,真心也”,好文章不发空论大道理,而置人的真情实性不顾,文章若写真性情,不志于道,也自有其道,“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苟童心常存,则道理不行,闻见不立,无时不文,无人不文,无一样创制体格文字而非文者。”[46](P127)
自宋代之后,商品经济较为发达,市民群体扩大,他们的文化层次一般,文化品位较为世俗,通俗化、平民化的文化备受喜爱。正统、典雅的儒家文化,逐渐沦为读书人为稻粱谋的工具。而文人士大夫不再严格奉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在非关键性的事务和非正式的场合之中多不会讲求正统思想的价值取向,也就是在日常生活中不追求标榜身份,而是努力让自己过得滋润、自由、洒脱,甚至放荡不羁,大胆地超越礼法限制,并将极大的热情投入到俗文化的创造之中。他们讲求生活情调,但又不过分讲求高雅,而是在世俗之中保留清雅,在一种雅俗并存的文化格调下生活。
首先,士人在商品经济大潮下,维护正统礼法,有心无力,甚至干脆带头或随波逐流地挑战礼教秩序。如明代中后期,民众生活水平提高,原本明初朱元璋打造的礼治秩序,在这时逐渐被冲击的体无完肤。士大夫在日常婚丧嫁娶中,知书达礼而不尊礼制,讲求高消费、高质量的生活,将儒家的克勤克俭之训抛之脑后。钱希言曾记述,“世传文公家礼最宜依行。今俗冠礼不行。至婚丧祭三者,礼莫大焉,全不依礼,竞侈虚文,殊于古义有伤。”[47](P21)公安派名士袁宗道有位友人直言于他:“乾坤是一大戏场,奈何龌龊为,絷人于苛礼。”“换言之,人既然处于一大戏场中,想做皇帝、圣贤,或是才子、落魄书生,或是强盗,都应该由着自己的本性,而不是由人来安排。这完全是一种摆脱礼教束缚的个性自由。”[48]晚明秦淮河畔此类文士与声伎杂会,规模盛大,颇具引领效应,世人多会艳羡,影响社会风气。朱承采在南京与百余名文人雅集,更邀请秦淮名妓数十,不顾国家禁止狎妓之令。
万历甲辰中秋,开大社于金陵,胥会海内名士,张幼于辈分赋授简百二十人,秦淮伎女马湘兰以下四十余人,咸相为缉文墨、理弦歌,修客拂试,以须宴集,若举子之望走锁院焉。承平盛事,白下人至今艳称之。[49](P471)
浙江嘉兴的姚壮若也有类似风流倜傥的活动:
嘉兴姚壮若,用十二楼船于秦淮,召集四方应试知名之士,百有余人。每船邀名妓四人侑酒,梨园一部,灯火笙歌,为一时盛事。先是嘉兴沈雨若,费千金定花案,江南艳称之。[50](P85)
其次,士人及庶民百姓多讲求享乐,纵情声色,不顾及礼法,不知节制私欲,物欲、情欲横流。奉行“存天理,灭人欲”的程朱理学在日常生活中没有了市场。《板桥杂记》记载邹公履挥金如土,“游平康,头戴红纱巾,身著纸衣,齿高跟屐,佯狂沉湎,挥斥千黄金不顾。”[51](P97-98)董其昌“居乡豪横,老而渔色,招致方士,专讲房术”[52](P132)。名士与名妓的交往代表了一个时代的风气,同时也成为令民众所向往的事情。名士的行为引领社会潮流,这为小说、戏曲、俗曲的创作主题以情爱和妓女占重要比例提供了社会文化背景。冯梦龙所编辑的《挂枝儿》中所收集的俗曲内容,多写男女爱情,其中不少及于私情,大胆的挑战伦理道德。[53](P919)
大一统的明清两朝,社会整体稳定,经济发展良好,人口增长较快,晚明时已出现人口压力,迫使很多人外出谋生,或深入山区,开辟山地,乾隆后期更是多达4亿,民众的生活水平较高,但生存压力非常大。参加科举与入仕为官是明清士人实现人生理想的最佳途径,同样也是解决生计问题的重要途径。但是,随着人口压力的增大,科举录取率日渐低下,明清士人科举压力很重,这条道路仅是小部分文人解决温饱的方法,绝大多数需要另谋生路。刘晓东论述过文人的异业治生,发现中下层士人生活多是艰难的,往往要依靠经商教书、从医卖字、卜卦编书等方式过活,养活家人。[54]与此同时,“文人增多后,文化创作群和消费群也增加,”[55](P47)晚明纵情声色者需要大量的钱财,主要是中上层士大夫,下层士人多有心无力,或只能偶尔为之,因此寄情于文学之中的畅想,成为缓解生存压力、满足内心情欲的廉价途径。而在文学之中,他们创作不仅为了抒发意志性情,还要考虑生计,即如何让自己的著述有市场。世俗文学是民众温饱之余的消遣,不是生活必须品,要让民众花钱购买和观听,就要投其所好,顺从时代大势。文人创作或搜集世俗言情的小说、戏曲和俗曲就一举多得,更有积极性参与其中。正如有学者所言,“晚明士人的这种放诞怪诡的行为,与其说是苦闷的象征,不如说是士人在挣脱了理学的长期束缚之后个性意识的泛滥所致,更多的人追求纵情任性的生活方式,傲世独立、洒脱不羁成了这个时期的理想人格,高标出世的行为往往会获得轰动效应,因此也有不少士人在这种时代潮流中哗众取宠,刻意以诡异放诞的行止去媚俗,风潮所趋,固未足怪。”[56](P285)
阳明心学主张顺从人心,质疑“存天理,灭人欲”,为社会上的人欲释放提供一定思想支撑,当该学派在明代中后期大行其道,则形成一种社会舆论,助力晚明士大夫贪享声色的风气。李贽的师父何心隐,也认可人们心性之中对物欲、声色、享乐的追求,“性而味,性而色,性而声,性而安佚,性也。乘乎其欲者也,而命则为之御焉。”[57](P40)但他并不主张纵欲,而是主张有欲望、淡化欲望,即“寡欲”。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对程朱理学极端排斥世俗欲望的反动,认为这也是“理”,因为欲望也是“物”,也是“事”,人所从事的活动,“物也,即理也,即事也。事也,理也,即物也。无物不有其矩也,不容不有者也。”[58](P34)而理解“理”就是从日常之事开始,从世俗欲望着手,反对空谈性理、无欲之理。其实,程朱理学的“理”,也不是无欲的,而是承认正常所需的欲望,尽可能地排除世俗欲望,晋升到天地之性、气质之性。只是在传播之中,逐渐被简单化、机械化,被理解成“灭人欲”。
王阳明的弟子王艮也走平民化路线,招收贩夫走卒为弟子,讲说“百姓日用即道”,倡导人性解放,直言人人皆可成尧舜。如是思想提出的本意是对程朱理学提倡“存天理,灭人欲”思想的反动,然而在现实之中出现了矫枉过正的现象,思想家本身有一定的修为,还能保持对伦理纲常的敬畏,不脱离孔孟之道太远,但受众多吸取有利于自己的内容,及时行乐,纵情淫乐,致使晚明出现纵欲滥情之风。“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59](P126)甚至鼓吹“成佛征圣,惟在心明,本心若明,虽一日受千金而不为贪,一夜御十女不为淫也”[60](P165),这在一定程度上为纵欲提供思想支持,这是晚明思想世俗化的一大特征,将日常生活形而上化,赋予伦理意义,“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除却穿衣吃饭,无伦物矣”[61](P19)。
李贽深受阳明心学的影响,提出童心说,“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62](P126)这向人的内心进发,发现人自己的想法,让每个个体的个性得以自我发现,进而探寻主观的“理”,挑战程朱理学所奉行的客观存在的“理”。他更大胆地发挥世俗欲望合乎心性的主张,认为应将无欲、美色之好与正统的精神同观,从人内心的真情实感出发,认为:“如好货、如好色、如勤学、如进取、如多积金宝……凡世间一切治生产业等事,皆其共好而共习,共知而共言者,是真迩言也。”[63](P59)
明代部分文人士大夫肯定世俗欲望,认可人的感情和个性,“人情以放荡为快,世风以侈靡相高,虽逾制犯禁,不知忌也。”[64](P139)在声色之中,并非只贪图“美”色,还喜欢“声”色才艺,从明代“广陵姬”所具备的技艺可看出一二,“今人买妾大抵广陵居多,或有嫌其为瘦马,余深非之。妇人以色为命,此李文饶至言。世间粉黛,那有阀阅?扬州殊色本少,但彼中以为恒业,即仕宦豪门必蓄数人,以博厚糈,多者或至数十人。……又见购妾者多以技艺见收,则大谬不然,如能琴者不过‘颜回’或‘梅花’一段,……能歌者不过【玉抱肚】【集贤宾】一二调,……以为奇绝,亟纳聘不复他疑。”[65](P597)青楼女子娇媚百态,又擅长唱歌,声与色齐备,文雅世俗共有,岂不快活。士人十分青睐的对象,许多名士在其中引领潮流,乐此不彼。一些士人也对情真意切的俗曲产生了兴趣,或撰写编辑,或扮演欣赏。这从明代中期已经开始,到晚明形成相当大的规模。明宪宗成化年间,刘珝曾与万安、刘吉同列内阁,然而因未能顺从二人之意,遭到弹劾,理由是刘珝之子狎妓,而且被写进俗曲之中,产生了不好的影响。“已而西厂复设,珝不能有所诤。至十八年,安见直宠衰,揣知西厂当罢,邀珝同奏。珝辞不与,安遂独奏。疏上,帝颇讶无珝名。安阴使人讦现与直有连。会珝子镃邀妓狎饮,里人赵宾戏为《刘公子曲》,或增饰秽语,杂教坊院本奏之。帝大怒,决意去珝。遣中官覃昌召安、吉赴西角门,出帝手封书一函示之。安等佯惊救。次日,珝具疏乞休。令驰驿,赐月廪、岁隶、白金、楮币甚厚。其实排珝使去者,安、吉两人谋也。时内阁三人,安贪狡,吉阴刻。珝稍优,顾喜谭论,人目为狂躁。珝既仓卒引退,而彭华、尹直相继入内阁,安、吉之党乃益固。”[66](P3010)这从侧面反映士人对世俗音乐的喜好,到明中期风气更胜。何良俊记述“西北士大夫饮酒皆用伎乐,余偶言及之,朱之价曰:‘马西玄丁忧回去,亦与娼家饮酒。’”[67](P160)
明代中期文坛名士康海,位居前七子,因牵连权阉刘瑾一案而被罢官,返乡悠游林下,与同乡王九思一同寄情于歌曲创作与演练,抒发心中郁闷,“海,九思同里、同官,同以瑾党废。每相聚沜东鄠、杜间,挟声伎酣歌,制乐造歌曲,自比俳优,以寄其怫郁。九思尝费重资购乐工学琵琶。海搊弹尤善。后人传相仿效,大雅之道微矣。”[68](P4912)他也与李开先的行为类似,放浪形骸,与传统的文雅决裂,走向大俗之雅,“携妓游山三十余年,至嘉靖庚子十二月十四日,终于正寝。从其治命,以山人巾服殓藏,检其遗囊,止百金,并酒器首饰,更有二百之敷,然大小鼓却三百副。”[69](P596)可见康对山出世的寄托,意在追求成为世外山人,而内心傲然独立,自有魏晋风度,酒、歌、色齐备,率意而为,“康对山常与妓女同跨一蹇驴,令从人赍琵琶自随,游行道中,傲然不屑”[70](P159)。而这一切活动和俗文化创造,都是其内心真性情的流露,这也迎合时代个性解放的思潮。“以山水声妓自娱。……居恒征歌选妓,穷日落月,尝生日邀名妓百人,为百年会,酒阑,各书小令一阕,命送诸王邸”[71](P313),这些小令出自真心真情,写的也多是真性真我,如其有《沈醉东风》曰:“装几车儿羊毛笔管,载几车儿各样花笺,凤阳墨三两房,天来大三台砚,请孔门弟子三千,一夜离情写半年,添砚水尽都是离情泪点。”[72](P70)
冯梦龙年轻时生活风流潇洒,时常出入勾栏青楼,沾染狎妓时风,反而对正统儒家思想不感兴趣,“学道毋太拘,自古称狂士。风云绝等夷,东南有冯子……逍遥艳冶场,游戏烟花里。”[73](P147)他十分熟悉青楼女子的生活,并能真情相待,颇受她们喜爱,“每见青楼中凡受人私晌,皆以为固然,或酷用,或转赠,若不甚惜。至自己偶以一扇一悦赠人,故作珍秘,岁月之徐,犹询存否。而痴儿亦遂珍之秘之,什袭藏之。甚则人已去而物存,犹恋恋似有徐香者,真可笑己。余少时从狎邪游,得所转赠诗悦甚多。夫赠诗以悦,本冀留诸箧中,永以为好。而岂意其旋作长条赠人乎?然则汗巾套子耳,虽扯破可矣”[74](P142)。由此可知,青楼女子虽然生活在烟花柳巷,但并非生来卑贱,不知感情与感恩,她们赠送锦帕给心上人,表达自己的倾心,以之定情。她们敢爱敢恨,实乃真性情,这一点深得文人欣赏。同时,这也可以证明俗曲中的真性情,是许多文士自我生活经历中所萌生的,而非空想。“在冯氏著作中留下姓名者便有十人之多,她们是:侯慧卿、阿圆、董四、冯贞玉、冯喜生、白小樊、来姬、陌花馆、王生冬、薛生。其中有些妓女与冯梦龙交往甚密,除侯慧卿外,还有冯喜生”[75](P23)。冯梦龙是晚明世俗文学的健将,创作的世情小说颇为著名,合称“三言”“二拍”,还留心民间俗曲,编辑成《挂枝儿》《山歌》等曲集。
张岱出身良好,家境殷实,纨绔随性,不顾礼制体统,狎妓娈童,自述“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76](P199)张岱狎妓并非只是俗欲,还会听曲吟诗,是俗中带雅的行为,由内而外的做到了尽心随性。
此类事例还有很多,江北名士在江南也留下许多香艳故事,如聊城傅光宅和邢侗。
今上辛巳壬午间,聊城傅金沙光宅令吴县,以文采风流为政,守亦廉洁,与吴士王百榖厚善,时过其斋中小饮,王因匿名妓于曲室,酒酣出以荐枕,遂以为恒。……癸未甲申间,临邑邢子愿以御史按江南,苏州有富民潘壁成之狱,所娶金陵角妓刘八者亦在谳中,刘素有艳称,对薄日呼之上,谛视之,果光丽照人,因屏左右密与订,待报满离任,与晤于某所。遂轻其罪,发回教坊,未几邢去,令人从南中潜窜入舟中,至家许久方别。二公俱东省人,才名噪海内,居官俱有惠爱,而不衿曲谨如此。[77](P713)
热衷于世俗文学的文人士大夫,率性而为,纵情声色,悠游烟花柳巷,与商贾市民有类似的生活趣味,而且依靠他们讨生活,彼此交往较为密切,出现晚明士商混杂的社会结构变迁,因此他们凭借自己的学识和文化品位引领城市文化的发展,当然他们的文化品位也掺杂着工商业者的喜好,亦如他们的生活一样,文化世俗化是一个大趋势。世俗化的文化重视感情,对礼教有所忽略,这与城市中的工商市民崇尚的自由、享乐有相通之处。(1)有研究者认为文人“他们既是市民的精神领袖,是城市文化生活的主要领导者和创造者,又深受市民气息的浸染,在很多地方,诸如生活方式、审美趣味、人生态度、价值观念等,与市民高度一致。”(板俊荣,张仲樵.南京民间俗曲音乐研究[M].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P104)笔者认为文人受工商市井文化的影响,有相近之处,但说完全一致可能不太成立。
苦闷的生活,黑暗的政治也会导致士人内心的焦躁,纵情声色或许能使之缓解。面临工商业者凭借财富而地位不断改善,甚至与士人们称朋道友,使得士人原本的社会优越性被模糊化,士人内心十分焦虑,对此也十分不满,粗鄙世俗的文字,最见内心,最直白表达文人内心的愤懑。李贽说《水浒传》是发愤之作,他说:“古之贤圣,不愤则不作。不愤而作,譬如不寒而栗,不病而呻吟也,虽作何观乎?”[78](P138)。但士人囿于依靠他们解决生计的现实,而不得不选择在一定程度上妥协。他们顺应世俗,创作世俗文学,迎合世人的喜好,如《金瓶梅》等艳俗小说,有研究者曾指出“对于小说中的性描写,阅读者的心态和欣赏角度不同,可能有不同的理解和接受,但是性描写手法的影响亦不可低估。……《金瓶梅》的情况却与此稍有不同。……性描写显然是迎合世俗而对流行一时的艳情文学的抄袭和摹仿。”[79](P273-274)同理可知,俗曲中情爱和云雨之事有一种迎合世俗文化的可能性。
士人也并没有完全放弃自己内心的底线,至少在精神上,没有完全世俗化、情欲化,还努力地引导世俗文化文雅化,最大限度地保持自身的文化品位和审美高度。沈德符记述有俗曲的流行,其中所见听众多是男士,尤其是外地在京者,深夜宴饮时,常会招来演唱者。其中,为官求学的士人自当是重要成员。在沈德符眼中,当时盛行的【山坡羊】是俗中带雅的,“其语秽亵鄙浅,并桑濮之音,亦离去已远。而羁人游婿,嗜之独深,丙夜开樽,争先招致。而教坊所隶筝琴等色,及九宫十二,则皆不知为何物矣。俗乐中之雅乐,尚不谐里耳如此,况真雅乐乎。”[80](P647)
郑振铎先生在《中国俗文学史》中记述,现存明代最早的小曲是明中期宪宗成化间金台鲁氏所刊的【驻云飞】调四种,有《新编四季五更驻云飞》《新编题西厢记咏十二月赛驻云飞》《新编太平时赛赛驻云飞》《新编寡妇烈女诗曲》,这也与明代中期士大夫喜好俗曲的情况大抵一致。此后,再留存的俗曲集就多经文人士大夫的润色,如冯梦龙辑录的《挂枝儿》和《山歌》。就目前俗曲存世情况看,清代早期的俗曲已经大都散佚,可见者数《万花小曲》为最早,中期乾隆时的俗曲集较为多见。顺治十三年(1656)金陵奎壁斋郑元美刊刻的就是《万花小曲》,这部俗曲从朝代序列上看,是属于清代的作品,但从文学时段划分上看,其实是晚明时兴俗曲之风的延续。乾隆年间,北京书坊永魁斋再次刊刻《万花小曲》,可见政治形势缓和、社会经济发达的情形下世俗文化的又一次兴盛。乾隆六十年(1795),集贤堂刊刻了一部俗曲总集《霓裳续谱》,王廷绍记载京城市井民众娱乐之时,喜欢听俗曲的情况。“京华为四方辐辏之区。凡玩意适观者。皆于是乎聚。曲部其一也。妙选优童。延老技师为之教授。一曲中之声情度态。口传手画。必极妍尽丽而后出而夸客。”[81](P19)
之后,清代的俗曲就发展成为时兴的市井娱乐项目。清代“俗曲在失去青楼这样的演出场所后,流向了民间,已经成为民间口传心授形式下的音乐种类,开始广泛流行起来。”[82]清代文人也和晚明的先辈一样,时常纵情声色,喜好俗曲,参与到俗曲的创作中,满足士商的世俗文化需求,其中也多是谈情说爱的内容。如蒲松龄创作聊斋俚曲“肯定自主婚姻和爱情生活”。[83](P190)
清代以后,俗曲向着更加艺术化的方向发展。《霓裳续谱》之跋中记有:“霓裳续谱为伶部靡靡之音,大雅之士见而辄鄙。然按之宫商,考其音节,恍如天籁之自鸣而自止焉”。[84](P451)正如徐元勇先生所言,“明清俗曲其产生的原始背景和文化条件毕竟还是有别于完全的民间音乐形式,它是在专业文人和青楼专业艺人的共同营造下得以确立的,因而,其音乐风格有着明显的专业特征。”[85]但清代思想文化控制严格和对晚明文化的反动,而俗曲充斥着男女私情的内容,免不了管禁。
近时又有一种山歌小唱摊簧时调,多系男女苟合之事。有识者不值一笑,而辗转刊板,各处风行,价值无多,货卖最易,几于家有是书。少年子弟,略识数字,即能唱说,乡间男女杂处,狂荡之徒,即借此为勾引之具,甚至闺门秀媛,亦乐闻之,廉耻尽丧,而其害乃不可问矣。[86](P191-192)
在这样的文化大背景中,清代文人对待俗文化也秉持有节制的喜欢,尽量的使之雅化,如王廷绍:“虽强从友人之命,不过正其亥豕之讹。至鄙俚纰缪之处。固未尝改订。题笺以后,心甚不安。然词由彼制,美不能增我之妍,恶亦不能益吾之丑。骚坛诸友,想有以谅之矣。”[87](P20)
明清时期,正统礼教中的男女都是不自在的,只不过女子遭受压制更深些。男子在政治场合和社会公共事务中,大都秉持正统礼教的规范,但是在私底下,世俗男女的一面就会展现出来。这是主流意识存在的基本形态。明清商品经济发展,市民群体扩大,他们往往会及时行乐,大胆地突破传统禁忌和正统思想,率性而为,花钱买春听曲,谈情说爱,追求自我。中下层的文人出于思想的引导和生计的需要,他们也会迎合市民的喜好,参与到世俗文化的生产之中,实践着阳明心学,冲击着程朱理学,发泄着内心的苦闷和对时代的抗争。正统和世俗就这样在明清时代大潮的裹挟下耦合,促进俗曲的产生、发展和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