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波
(河南省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河南 郑州 450002)
萧统《文选》是中国现存最早的诗文总集,在中国诗歌发展史上的影响非常深远。此书遵循着“凡次文之体,各以汇聚。诗赋体既不一,又以类分;类分之中,各以时代相次”[1]的编纂原则,共分37类文体,对后世文学作品的分类编纂和分体研究起到“导夫先路”的作用。在《文选》所收的各类文体中,“哀伤”类诗歌共收录了9位作家的13篇作品,其中以《七哀诗》为题的作品有5首,即曹植《七哀诗》1首、王粲《七哀诗》2首、张载《七哀诗》2首。这几首五言古诗集中反映了魏晋时期的社会环境和文化氛围,表现出魏晋士人胸中郁积的乱世情怀和家国理想,从一个侧面映射出魏晋时期文学的自觉与繁荣状况。
文学作品是时代的一面镜子。曹丕《典论·自叙》中有段话描述了东汉末年群雄割据的乱世场景:“初平之元,董卓杀主鸩后,荡覆王室。是时四海既困中平之政,兼恶卓之凶逆,家家思乱,人人自危”,“会黄巾盛于海岱,山寇暴于并冀,乘胜转攻,席卷而南,乡邑望烟而奔,城郭睹尘而溃,百姓死亡,暴骨如莽。”当时,整个社会基本处于无序和失范状态,人们的思维方式、价值观念、行为准则等都涂上了一抹浓浓的乱世色彩,“传统文化在建安时期不可避免地发生了裂变,呈现出多种文化竞相争奇斗艳、并行不悖的状态”[2]38,必然会在文学作品中留下鲜明的时代印记。
曹操、曹丕、曹植父子是建安文人集团的核心人物,也是建安时期文学创作中开风气的人物。陈寿《三国志》中记载有不少关于“三曹”推崇建树功业和从事文学创作的史料。据《魏书》记载,曹操“创造大业,文武并施,御军三十余年,手不舍书,昼则讲武策,夜则思经传,登高必赋,及造新诗,被之管弦,皆成乐章”[3]54。他善于借乐府旧题写时事,其《短歌行》《蒿里行》《薤露行》等诗作,用洗练的语言表现出雄浑阔大的气势和无比深沉的悲愤。清人方东树《昭昧詹言》称:“此用乐府题,叙汉末时事。所以然者,以所咏丧亡之哀,足当哀歌也。《薤露》哀君,《蒿里》哀臣,亦有次第。”对曹操诗歌的“诗史”贡献品评得颇为精到。作为曹操的继承人,魏文帝曹丕也称得上“天资文藻,下笔成章,博闻强识,才艺兼该”[3]89,并在文学作品中表现出更为深沉的战争之思和治国理想。《艺文类聚》卷五九收录有曹丕作于建安八年的军旅组诗《黎阳作》,用白描的手法叙述他随父从征袁谭时由邺城至黎阳途中的经历与感受,其中诗句“在昔周武,爰暨公旦,载主而征,救民涂炭”(其一),“追思太王徳,胥宇识足臧”(其三),“霜露惨凄宵零,彼桑梓兮伤情”(其四),反映出老百姓久乱思治的朴素愿望,以及作者希望尽快结束国家动乱分裂的政治局面,以拯救水深火热之中的百姓。陈思王曹植少年早慧,“年十岁余,诵读诗论及辞赋数十万言,善属文”[3]557。这既与曹操的精心培养息息相关,也与当时的审美好尚密不可分。
受时代风气的熏染,曹植早期同样渴望建功立业,向往“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军旅生活,认为“吾虽薄德,位为蕃侯,犹庶几勠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岂徒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子哉!”(曹植《与杨德祖书》)他善于将特殊的人生经历浸润于文学作品之中,其诗作以笔力雄健和词采华美见长。后来,由于曹植“任性而行,不自彫励,饮酒不节”[3]557,加之私自违反禁令,“尝乘车行驰道中,开司马门出”[3]558,惹得曹操大怒,失去了竞争继承人的机会,又受到兄长曹丕的严加防范,“徙封雍丘王”[3]562。他因远离政治文化中心而“常自愤怨”,认为自己,只能寄情于文学创作,时常流露出“抱利器而无所施”[3]565的苦闷和悲愤。《文选》卷二三收录的《七哀诗》,就是曹植这一时期的代表性作品。录之如下: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
借问叹者谁?言是客子妻。 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
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 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历代关于“七哀”的解释很多,其中以《文选》六臣注、吕向注和元人李冶《敬斋古今黈》传播较广。吕向注文曰:“七哀,谓痛而哀,义而哀,感而哀,怨而哀,耳目闻见而哀,口叹而哀,鼻酸而哀。”元人李冶《敬斋古今黈》亦有解释:“人之七情有喜、怒、哀、乐、爱、恶、欲之殊,今而哀戚太甚,喜、怒、乐、爱、恶、欲皆无有,情之所系惟有一哀而已,故谓之七哀也。”这两种解释都有望文生义之嫌。据今人余冠英《三曹诗选》阐释,《七哀》属于乐府歌辞,“所以名为‘七’哀,也许有音乐上的关系,晋乐于《怨诗行》用这篇诗(指曹植《七哀》)为歌辞,就分为七解”。这种说法比其他解释更有道理,所以也更能为学界所接受。
曹植《七哀诗》以自问自答的表现形式和独守空闺的怨妇口吻,生动地表现出曹植在政治上建功无路、生活中苦闷无边的凄苦心境。“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皎洁流转的月光,清辉映照的高楼,独自凭栏的怨妇,愁肠百结的诗人,身份地位虽然悬殊,人生境遇何其相似。面对此情此景,文才富艳的诗人满腹哀怨,他将当道者和自己分别比作“清路尘”和“浊水泥”,发出了“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的深深叹息。即便如此,诗人也没有放弃自己的理想追求,一腔忠君报国之心始终萦绕于心头,还多次上书兄长文帝曹丕和姪儿明帝曹睿,幻想着“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一展平生抱负。据《三国志·魏书·陈思王植传》记载,太和初年,曹植在其封地雍丘时,“常自愤怨,抱利器而无所施,上疏求自试”,称“臣闻士之生世,入则事父,出则事君;事父尚于荣亲,事君贵于兴国。故慈父不能爱无益之子,仁君不能畜无用之臣”[3]565,认为“夫君之宠臣,欲以除患兴利;臣之事君,必以杀身靖乱,以功报主也”,“夫忧国忘家,捐躯济难,忠臣之志也”[3]566,其最终目的在于“冀以尘雾之微补益山海,荧烛末光增辉日月,是以敢冒其丑而献其忠”[3]568,殷殷报国之情溢于言表。但是,曹植言辞恳切的上疏并未得到皇帝的认可,万般无奈,只能含蓄委婉地感慨一句“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魏晋以降,世人对曹丕、曹植兄弟的文学创作评价有别。如刘勰认为,曹植“思捷而才隽,诗丽而表逸”,曹丕则“虑详而力缓,故不竞于先鸣;而乐府清越,《典论》辩要,迭用短长,亦无懵焉”,并指出世人对曹氏兄弟评价有所倾向的深层原因,正在于“但俗情抑扬,雷同一响,遂令文帝以位尊减才,思王以势窘益价,未为笃论也”[4]428。钟嵘《诗品》盛赞曹植“骨气奇高,词彩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粲溢今古,卓尔不群”。元末明初文士刘履则认为,“子建与文帝同母骨肉,今乃浮沉异势,不相亲与,故特以孤妾自喻,而切切哀虑也”,从不同侧面表现出曹植建功立业的理想和慷慨悲凉的风格。如果曹植只是一位普普通通的文人雅士,也许他就不会这样痛苦。但是,历史无法假设。曹植既是“天才流丽”“誉贯古今”(王世贞评语)的贵族公子,又是上疏求自试,却不为当政者所用的政治上的失意者,二者极大的反差映射在诗人身上,于是只剩下“情兼雅怨”的个人感伤了。
王粲(177—217),字仲宣,山阳高平(今山东邹城)人,“建安七子”之一。他出身于名门望族,早年随父西迁居长安,为著名学者蔡邕所赏识;初平年间遇关中骚乱,不得已前往荆州依附刘表,过了十多年郁郁寡欢的客居生活;建安十三年(208),曹操大军南下,刘表病卒,刘琮投降,王粲归曹,赐爵关内侯,才华始逐渐绽放。王粲善属文,《登楼赋》《为刘荆州谏议袁谭书》《为刘荆州与袁尚书》等传诵千古。沈约将其与司马相如、班固等人相提并论,称“相如巧为形似之言,班固长于情理之说,子建、仲宣以气质为体,并标能擅美,独映当时”,可见其文才之高。可惜天不假年,建安二十二年春天,王粲在跟随曹操南征孙权的途中病卒,终年41岁。
以诗言志是王粲诗歌作品的显著特色之一。王粲《七哀诗》共有3首,《文选》卷二三收录2首,其一“西京乱无象”,其二“荆蛮非我乡”,主要描写客居荆州的见闻和壮志难酬的感慨,生动地再现了汉末因战乱造成的田园荒芜、满目疮痍、民生凋敝的景象,表达了忧国忧民的乱世情怀和乱世思治的儒家理想。
第一首诗开篇交代了诗人背井离乡、远赴荆蛮的社会背景:“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初平元年(190),董卓胁迫汉献帝西迁长安,王粲曾随父亲徙居长安,是第一次远离故土。后来,董卓的部将李傕、郭汜等人在长安大肆劫掠百姓,王粲为了避难第二次迁徙他乡,离开中原地区去投奔与祖父王畅有师生之谊的荆州刺史刘表。类似的场景再次出现,尘封的往事涌上心头,敏感细腻的诗人心中充满了难以言说的凄楚与哀伤。“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得知诗人要远赴荆蛮地区,亲朋好友纷纷相送,依依惜别,诗人心头平添了几分生离死别之感。接着,诗人连用四句话来描述自己离开长安之后,一路之上见到的令人触目惊心的场景,“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那些“豺狼虎豹”留下的累累白骨,那个将亲生子女抛弃在荒草之中的饥饿妇人,那个被遗弃的嗷嗷待哺的可怜孩子,那句看似决绝实则无奈的“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无不让诗人肝肠寸断,不忍卒听,急忙催马飞奔而去。清人吴淇《六朝选诗定论》卷六对这几句诗的评论非常精辟:“‘出门’以下,正云‘乱无象’。兵乱之后,其可哀之事,写不胜写,但用‘无所见’三字括之,则城郭人民之萧条,却已写尽。复于中单举妇人弃子而言之者,盖人当乱离之际,一切皆轻,最难割者骨肉,而慈母于幼子尤甚,写其重者,他可知矣。”[5]最后,当诗人距离西京越来越远,“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时,禁不住想起长眠霸陵岸边的汉文帝刘恒,想起刘恒父子轻徭薄赋、与民生息而开创的“文景之治”,又由此联想到“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这才突然明白下泉人喟叹的真正意义。“下泉”一词,出自《诗经·曹风·下泉》:“洌彼下泉,浸彼苞稂。”本是曹人赞美郇伯能勤劳王事之诗。《文选》李善注此条云:“《毛诗序》曰:下泉,思治也。曹人思明王贤伯也。”方东树《昭昧詹言》卷二云:“‘南登霸陵岸’二句,思治,以下转换振起,沉痛悲凉,寄哀终古。”两人对此诗主旨的阐释言简意赅,含蓄隽永。
第二首诗主要写诗人虽然长期客居荆蛮,但是常常思念故土的复杂心情。“荆蛮非我乡,何为久滞淫”,诗人开宗明义,直接将问题抛出。接着,诗人讲述自己因为心怀惆怅,所以眼前的一景一物都抹上了一层忧愁之色。乘坐方舟溯流而上,日暮时分更添几分愁肠,甚至连自然界的动物、植物等都变得愈发凝重,斜晖、江水、倒影、山岩,无不如此。接着,作者用一排对偶句描摹自己急于回到故土的心情,“狐狸驰赴穴,飞鸟翔故林。流波激清响,猴猿临岸吟”,作者不顾“迅风拂裳袂,白露沾衣襟”,独自一人夜不能寐,于是披着衣服起来抚琴,可是乐器演奏的曲子也因为演奏者的心情抑郁而发出悲苦的声音。最后,作者用“羁旅无终极,忧思壮难任”来总结全诗,反映出汉末社会动乱给人们生活带来的深重灾难,同时也深化了故国忧思这一主题。
第三首诗“边城使心悲”收录于《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生动地描绘出诗人为了生存漂泊至边城那一时期真实而又痛苦的生活。录之如下:
边城使心悲,昔吾亲更之。冰雪截肌肤,风飘无止期。
百里不见人,草木谁当迟。登城望亭燧,翩翩飞戍旗。
行者不顾反,出门与家辞。子弟多俘虏,哭泣无已时。
天下尽乐土,何为久留兹。蓼虫不知辛,去来勿与谘。
这首诗开篇即以“边城使心悲”定下了全诗的情感基调,接着详细叙述了诗人目之所见的种种悲惨场景,刺骨的冰雪和怒号的寒风在百里之内荒无人烟的旷野上飘荡,登楼远眺只见烽烟四起、戍旗猎猎,连年战乱造成了残酷的后果:出征之人一去不返,留守之人多被俘虏,无论是出征还是留守家园,同样都逃不脱凄苦悲情的命运。作者还继承了先秦时期文学创作中的现实主义手法,在诗作最后化用《诗经·魏风·硕鼠》中的诗句“逝将去汝,适彼乐土”,用一个表达强烈哀怨情绪的反诘句“天下尽乐土,何为久留兹”,与“蓼虫不知辛,去来勿与谘”这句凝聚着无限辛酸和悲哀的诗句形成鲜明的对照,深刻地表现了东汉末年连年的战乱给整个社会带来的深重灾难,抒发了哀伤而不沉沦、痛苦而又无可奈何、惆怅却仍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复杂情感。
王粲少有才名,博闻强记,有过目不忘之说,并幽赞微言之能。这三首诗悲壮凄凉,意境幽远,场景阔大,跌宕起伏,发人深省,诗人忧国忧民的拳拳深情现于笔端,溢于言表,读来令人惊心动魄。建安十三年,王粲被曹操“辟为丞相掾,赐爵关内侯”[3]598。裴松之注《三国志·魏书·王粲传》时,征引了《文士传》中一段王粲力劝刘琮投降曹操的精彩辞令,从侧面反衬出曹操一代人杰之风采。文曰:
粲说琮曰:“仆有愚计,愿进之于将军,可乎?”琮曰:“吾所愿闻也。”粲曰:“天下大乱,英雄并起,在仓卒之际,强弱未分,故人各各有心耳。当此之时,家家欲为帝王,人人欲为公侯。观古今之成败,能先见事机者,则恒受其福。今将军自度,何如曹公邪?”琮不能对。粲复曰:“如粲所闻,曹公故人杰也。雄略冠时,智谋出世,摧袁氏于官渡,驱孙权于江外,逐刘备于陇右,破乌丸于白登,其余枭夷荡定者,往往如神,不可胜计。今日之事,去就可知也。将军能听粲计,卷甲倒戈,应天顺命,以归曹公,曹公必重德将军。保己全宗,长享福祚,垂之后嗣,此万全之策也。粲遭乱流离,托命此州,蒙将军父子重顾,敢不尽言!”琮纳其言。[3]598
王粲凭借其敏捷的才思和卓著的辩才,纵论当时的天下大势,详细分析了曹操作为一代人杰的雄才大略和顺天应时的历史趋势,成功说服刘琮归降曹操,为曹魏政权走向统一立下一大功劳。王粲著有诗、赋、论、议等各种文体近六十篇,尤善辞赋,所谓“举笔便成,无所改定,时人常以为宿构”[3]599,甚至达到时人经过深思熟虑也无法再增减字句的地步。据《典略》记载,“粲才既高,辩论应机。锺繇、王朗等虽名为魏卿相,至于朝廷奏议,皆阁笔不能措手”[3]599,名重一时。曹丕《典论》中有关于“建安七子”文风的评价,其文对王粲尤为推崇,文曰:“今之文人,鲁国孔融、广陵陈琳、山阳王粲、北海徐干、陈留阮瑀、汝南应玚、东平刘桢,斯七子者,于学无所遗,于辞无所假,咸自以骋骐骥于千里,仰齐足而并驰。粲长于辞赋。(徐)干时有逸气,然非粲匹也。如粲之《初征》《登楼》《槐赋》《征思》,干之《玄猨》《漏卮》《团扇》《橘赋》,虽张、蔡不过也,然于他文未能称是。”[3]602张衡和蔡邕都是东汉时期著名的辞赋大家,曹丕却认为王粲的上述赋作“虽张、蔡不过也”,能够与张衡、蔡邕的赋作相提并论,可见时人对王粲之推崇。无怪乎刘勰在《文心雕龙·才略》中盛赞王粲说:“仲宣溢才,捷而能密,文多兼善,辞少瑕累,摘其诗赋,则七子之冠冕乎?”[4]428曹植称赞其“文若春华,思若泉涌。发言可咏,下笔成篇”,方东树称赞其诗作“苍凉悲慨,才力豪健,陈思而下,一人而已”,确为千古至论。
张载字孟阳,安平(今河北安平)人。张载性情闲雅,博学多闻,西晋时期曾任佐著作郎、记室督、中书侍郎等职,后因世乱而托病告归。《晋书》卷五五有小传。张载原有文集七卷,早已散佚。明人张溥将张载和张协兄弟二人的作品辑为《张孟阳景阳集》,收录在《汉魏六朝百三家集》中。其作品现存《七哀诗》《拟四愁诗》《剑阁铭》等篇,分别收录在萧统《文选》卷二三、卷三〇、卷五六。现将《七哀诗》二首录之如下:
(一)
北芒何垒垒,高陵有四五。借问谁家坟,皆云汉世主。
恭文遥相望,原陵郁膴膴。季世丧乱起,贼盗如豺虎。
毁壤过一抔,便房启幽户。珠柙离玉体,珍宝见剽虏。
园寝化为墟,周墉无遗堵。蒙笼荆棘生,蹊径登童竖。
狐兔窟其中,芜秽不复扫。颓陇并垦发,萌隶营农圃。
昔为万乘君,今为丘山土。感彼雍门言,凄怆哀今古。
(二)
秋风吐商气,萧瑟扫前林。阳鸟收和响,寒蝉无余音。
白露中夜结,木落柯条森。朱光驰北陆,浮景忽西沉。
顾望无所见,唯睹松柏阴。肃肃高桐枝,翩翩栖孤禽。
仰听离鸿鸣,俯闻蜻蛚吟。哀人易感伤,触物增悲心。
丘陇日已远,缠绵弥思深。忧来令发白,谁云愁可任。
徘徊向长风,泪下沾衣襟。
汉代末期长时间的社会动乱,不仅给普通民众带来深重的灾难,同时也给最高统治者带来灭顶之灾,甚至连尊贵无比的刘汉王朝陵寝也遭受到空前的破坏。
第一首诗由远及近,托物起兴,大量用典,诉说着仁人志士的慷慨悲歌。诗作前六句首先描绘出一幅苍茫悲凉的汉陵丘山图:“北芒何垒垒,高陵有四五。借问谁家坟,皆云汉世主。恭文遥相望,原陵郁膴膴。”在高大巍峨的洛阳北芒山上,诗人极目远眺,看着经历了汉末大动乱的垒垒青冢,心中起伏万千。据曹丕《典论》所载:“丧乱以来,汉氏诸陵,无不发掘。”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既是对帝王陵寝惨遭破坏的深沉感慨,又是对张载《七哀诗》相关内容的准确注解,更将作者的所见所闻所感直接付诸笔端,其中“垒垒”一词力透纸背,一股苍凉之感扑面而来。“借问谁家坟,皆云汉世主。”面对煊赫百年却杂草丛生的帝王陵墓,作者以“借问”一词总领下文,自然而然地引起人们对历史往事的回顾与思考。中间十四句,诗人再次回顾汉陵被掘的历史事件,从最初的远观慢慢变成近观,审视事物的视角发生了变化,但表现汉陵荒败、人世沧桑的目的却更加清醒。“季世丧乱起,贼盗如豺虎”“珠柙离玉体,珍宝见剽虏”,生动的比喻随处可见;“园寝化为墟,周墉无遗堵。蒙笼荆棘生,蹊径登童竖”,“狐兔窟其中,芜秽不复扫。颓陇并垦发,萌隶营农圃”,客观的写实言简意赅,一串串典故内涵丰富,一声声叹息让人感伤。文章中的“一抔”意为“一捧土”,语出《史记·张释之冯唐列传》。当时有人盗走了高庙座前的玉环,汉文帝大怒,想要株连其族。张释之则根据律法为嫌犯力争说:“假令愚民取长陵一抔土,陛下何以加其法乎?”[6]2755长陵是汉高祖刘邦的陵墓,这里“取一抔土”即是盗墓的含蓄说法。再如“珠柙”两句,主要写陵内的珍宝被掠,语出《西京杂记》:“汉帝及王侯送死,皆珠襦玉匣。玉匣形如铠甲,连以金镂。”这些帝王生前不可一世,死后随葬品多不胜数,但仍逃不脱季世大动乱的命运,往日的一切很快成为过眼烟云,古今盛衰的反差令人唏嘘不已。最后,作者直抒胸臆,慨叹那些帝王“昔为万乘君,今为丘中土。感彼雍门言,凄怆哀今古”,将历史之哀和现实之思上升到哲学的高度,揭示了“盛衰无常、富贵难永”的人生哲理。这里“雍门言”又是一个典故,出自桓谭《新论》:“雍门周以琴见孟尝君曰:‘臣窃悲千秋万岁后,坟墓生荆棘,狐兔穴其中,樵儿牧竖踯躅而歌其上,行人见之凄怆,孟尝君之尊贵,如何成此乎!’孟尝君喟然叹息,泪下承睫。”诗人借雍门周与孟尝君之间的一次谈话,来表达自己的愤慨。
张载才华横溢,官至中书侍郎,职掌著作,刘勰称“孟阳、景阳,才绮而相埒,可谓鲁卫之政,兄弟之文也”[4]429,对其才略评价甚高。他现存作品不多,但仍体现出鲜明的政治理念和文学思想。太康初年,张载到四川探望任蜀郡太守的父亲张收途中所写的《剑阁铭》,就抒发自己对朝代更替、世事沧桑的无限感慨。而《晋书》卷五五《张载传》中节录的《榷论》一文,则以“夫贤人君子将立天下之功,成天下之名,非遇其时,曷由致之哉!”[7]1517为切入点,详细地论述了古往今来那些有大作为、成大功业者的事例,指出他们“处守平之世,而欲建殊常之勋,居太平之际,而吐违俗之谋,此犹却步而登山,鬻章甫于越也”[7]1517,认为“有事之世易为功,无为之时难为名”[7]1518,较为直接地阐释了一个人建功立业的高度与其所处时代提供的机遇和个人遭际之间的辩证关系。
无论进退仕隐,张载都在追求一种与众不同的生命体验方式,这种思想与儒家所倡导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思想暗合。张载对当时的政治形势看得非常清楚,不愿意在乱世的政坛上蹉跎岁月,于是称病归家。他认为,贤人君子能否成就一番大事业,与其人生遭际有着莫大的关系,所谓“时平则才伏,世乱则奇用”,“不能无水而浮”,“不能无云而飞”,“有事之世易为功,无为之时难为名”,否则,即便身怀颜孟之术或伊管之略,如果缺乏施展才华的机遇和舞台,也无法成就一番事业。所以,他在《七哀诗》(其二)中通过撷取大量常见的秋日景象,如“秋风”“商气”“阳鸟”“寒蝉”“白鹿”“松柏”“桐枝”等,抒发了“哀人易感伤,触物增悲心”“徘徊向长风,泪下沾衣襟”的感慨之情,表现出忧国忧民的情怀和对安静和平生活的渴望。这些诗作中表现出来的乱世情怀与家国理想都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与作者的生活环境和家世背景息息相关,是作者经过长时间深入细致思考和探索的结果,具有深厚的实践基础。
正如刘勰所说:“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4]408建安二十二年(217年)二月,中原地区瘟疫横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耳闻目睹了自然灾难给百姓生活带来的痛苦,曹丕发出了“唯立德扬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的感慨。人们在自然灾害面前往往有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却可以通过著书立说来实现不朽于世的人生追求。《文选》中收录的这几首《七哀诗》,创作于“自献帝播迁,文学蓬转,建安之末,区宇方辑”[4]403之时,表现出类似的主题倾向和创作风格,即“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4]404,既抒发了魏晋士人胸中郁积的乱世情怀,又充溢着积极进取的家国理想,具有较为鲜明的范式特征和丰富的文化内涵。无论是曹植贵族公子式的个人感伤,还是王粲等人文学侍臣的痛苦言说,抑或是张载等仁人志士的乱世悲歌,都是作者对现实、社会、人生的体验与思考,集中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环境、文化氛围对文体文风的深刻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