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松柏
试论柳宗元与王叔文关系之嬗变
陈松柏
(广东技术师范大学,广东 广州 510665)
“与罪人交十年”考略:对王叔文、柳宗元结识时间种种说法予以比较,认定贞元十一年为王柳结交之始;万不能仅凭《故尚书户部侍郎王君先太夫人河间刘氏志文》就妄断他们的友谊,在两度改定这篇《志文》之后,曾经的同道转成后来的忌讳。柳宗元以“负罪者”“罪人”指代王叔文,四大“天条”束缚着他。对“礼部员外郎”的美好回忆透露出心底的思念。而刘禹锡《子刘子自传》夹入《王叔文小传》,是对王叔文给予简短、全面而又中肯的评价。
柳宗元;王叔文;《故尚书户部侍郎王君先太夫人河间刘氏志文》;刘禹锡
自上个世纪50年代以来,关于“永贞革新”“二王刘柳”,人们早说过了千言万语,且以王叔文之是非为是非,对“永贞革新”“二王刘柳”,极尽鼓吹、褒奖、美化之能事,冠以政治家、改革家种种桂冠,因此而挑动我好奇的神经,试图对他们的关系一探究竟,柳宗元与王叔文的关系是其中之一。
然而,在反复查阅文献的过程中,我又不能不万分失望,除了对《故尚书户部侍郎王君先太夫人河间刘氏志文》这篇祭文大做文章,却理不出一个柳宗元与王叔文交往始终之线条。即使是章士钊先生的《柳文旨要》,一部对王柳百般美化的116万字的皇皇巨著,也没有交代王柳交往之过程。我于是打开“百度”,输入“柳宗元与王叔文”,有“百度学术”标示,相关论文459篇。我不由大喜过望,赶紧打开,第一行竟然显示:“找到635条相关结果”。我一口气将32页浏览一过,其收获仍是失望,与王柳关系相关的也就两篇,一篇是秦志先生《关于柳宗元与王叔文结识的时间》,发表在《东北师大学报》1987年第4期,全文500字左右。一篇是王一民先生《试论柳宗元〈王叔文母刘氏志文〉》,发表在我时任主编的《零陵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1999年第4期。我只好另辟蹊径,翻阅柳宗元原著,在他元和四年的一组书信中理出了一个头绪,乃草成此文,不揣浅陋,求教大方。
元和四年(809)是柳宗元贬来永州的第五个年头,这一年的下半年,他看到了转机。何书置先生曾这样概括:“元和四年下半年,他的处境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原来的故旧大臣由‘怪可畏’而敢于给他写信了;程异独自被擢用了;许孟容在来信中希望他‘复起为人’,他有了‘为量移官,差轻罪累’的愿望,并为此给一些故旧大臣写了回信。这些都给他带来了一线希望。”[1]
查《柳宗元全集》,这些信分别是:《寄许京兆孟容书》《与杨京兆凭书》《与裴埙书》《与萧翰林俛书》《与李翰林建书》《与顾十郎书》。文章不拟全面分析,仅仅扣紧柳宗元与王叔文相关内容,其中三点体会颇深。
读《与萧翰林俛书》,柳宗元交代了他与王叔文结识的时间:“与罪人交十年”。译成现代语即是:与有罪的人交往了十年,亦即是与王叔文交往十年。这一看似简洁而又明白的短句,在理解上却产生了歧义。
施子愉《柳宗元年谱》置此于不顾,在“贞元二十一年”条下标明了职务变迁:“自监察御史里行为尚书礼部员外郎”。交代了王叔文结交的成果:“当时王叔文所与结交者颇多知名之士,宗元亦其一也。”[2]
秦志先生认为:“以元和四年上推十年,为贞元十六年末,或贞元十六七年间,即是说柳宗元在当时与王叔文结识,渐至交往密切。”[3]
霍旭东、谢汉强先生认为:“唐德宗贞元十四年(798),戊寅。宗元第博学弘词科,授集贤殿书院正字。识王叔文似在是年前后。”[4]把初入官场的时间等同于与王叔文结交的时间。
孙昌武先生认为:“‘十年’是举成数,那么大约是他举进士及第后不久就和王叔文相识。他的好友刘禹锡是在贞元十一年出任东宫属官太子校书的,那里王叔文已在李诵身边近十年,起码刘禹锡可以居中给二人介绍。”[5]
本人赞同孙先生的观点。不过我以为“十年”不是成数,恰是整数、实数。贞元十一年(795)结识王叔文,贞元二十一年(805)王叔文事败后各赴贬所,正是完整的“与罪人交十年”。
那时候的王叔文确是一个新进的年轻官员极欲结交的超优质潜力股,他具备了三大让年轻官员崇拜、艳羡的优势。
一是年龄。贞元十一年(795),王叔文四十三岁(753-795),已属柳宗元、刘禹锡等的父辈,且在太子身边干了八年,其人生经验、仕途历练等,造就了他成熟、干练的气质,散发出诱人的魅力,足以成为时年二十三岁(773-795)、刚刚迈入官场的柳宗元敬奉的导师。
二是人品、能力。业已历经太子八年的考验,无论人品抑或能力,略有差池,早被淘汰。你看他入宫八年,官位仍停留苏州司功,却不愠不火,沉静陪伴,深为太子所认可;你看他“太子职当侍膳问安,不宜言外事。陛下在位久,如疑太子收人心,何以自解”的见地,既然能让太子惊服:“上大惊,因泣曰:‘非先生,寡人无以知此。’遂大爱幸。”难道还不足以惊服初出道的柳宗元辈!
三是地位。虽然说王叔文这时的职务还仅仅是苏州司功,可已成了太子身边的红人。虽说他最终没有实现“帝王师”的期望,却成功地成为“太子师”。只要太子成功地当上帝王,自会有他的前程似锦。后来的历史也真是那样,李诵即位,王叔文果然大权独揽。
这样一个高品位、高规格、高潜力的人,还不足在成为官场后进结交的理想人选吗!所以,当刘禹锡发现了这一超优质潜力股,能不与自己最好的朋友共同分享吗?
让一批才能之士团结在自己身边,也正是王叔文的迫切期待。尽可能利用自己的声望与影响,组建一个人才齐备的太子班底,一旦执政,便可各占要职,发号施令,推行新政。这其实也是身为太子的李诵所需要的,他自然乐观其成。
柳宗元们因此也看到了自己的希望:在对王叔文“始奇其能”的前提下,树立了建功立业的信仰:“谓可以共立仁义,裨教化。过不自料,勤勤勉励,唯以忠正信义为志,以兴尧、舜、孔子道,利安元元为务”[6]242。于是,一批饱学之士如刘禹锡、柳宗元、陆质、吕温、李景俭、韩晔、韩泰、陈谏、凌准、程异等纷纷成为太子班底的重要人员。李诵并有意促成了王叔文与韦执谊的密切交往,建立了非同一般的友谊。
只是,因为王叔文的影响有限,无论数量抑或质量,这个班底也只有一批新进的文人,离人才齐备的要求太远,远不能满足执政的需要。
这其实也是对“顺宗为唐室第一英主”[7]343说法的打脸,当了二十五年的太子,却未能建立宽广的人脉,没有一个充分执政所应该拥有的足可信任的人才体系。相反,《旧唐书·列传第一百德宗、顺宗诸子》《新唐书·列传第七一宗诸子》倒是记载他利用太子的优势与精力,纳妃16人,生下27个儿子和至少17个女儿。
贞元二十一年正月,李诵终于坐上皇帝宝座,以王叔文为首的太子班底被全数重用,授柳宗元为“尚书礼部员外郎”,成就了他最为辉煌、最为自豪的人生阶段,留下了永久的闪光的人生回忆。
这是结交王叔文这一超优质潜力股带来的收获。三十三岁进入权力中心,柳宗元有理由自豪。尽管为时短暂,并因此而长期受贬,他也决不轻易否认。
说到柳宗元与王叔文的关系,人们无不引用《故尚书户部侍郎王君先太夫人河间刘氏志文》那段话:“坚明直亮,有文武之用。贞元中,待诏禁中,以道合于储君,凡十有八载,献可替否,有匡弼调护之勤。先帝弃万姓,嗣王承大位。公居禁中,訏谟定命,有扶翼经纬之绩。由苏州司功参军,为起居舍人,翰林学士。将明出纳,有弥纶通变之劳,副经邦阜财之职,加户部侍郎,赐紫金鱼带。重轻开塞,有和钧肃给之效。内赞谟画,不废其位。”[8]以此认定柳宗元对王叔文的充分肯定及坚固友谊,认定柳宗元在时不时为王叔文鸣冤叫屈,平反翻案。
最为推崇此文的莫过于章士钊先生:“新、旧《唐书》及《通鉴》作者,于叔文类有偏见,论次不中肯綮,至今凡能使吾人了解叔文之志行功绩,恰如其分者,惟持此志文中寥寥(原文作廖廖)百余言耳。”[7]343并为此大加引申,从343页到362页整整20个版面对志文详加推介。旨在说明这是柳宗元对王叔文最真实、最准确、最充分的肯定。
王一民先生在《试论柳宗元〈王叔文母刘氏志文〉》一文中认定:“柳宗元不计个人得失,通过写王母志文而为树立王叔文忠君爱民的高大全形象作了努力,不是一般的‘谀墓’,在当时有明显的政治作用。并有反击反对派对王叔文的种种谰言,挽救已岌岌可危的革新事业的作用。”[9]
为此,本人特地翻出《故尚书户部侍郎王君先太夫人河间刘氏志文》(以下简称《志文》),再次重读,感慨良多,谨书于后。
第一个时间点为王母去世的第四天。
柳宗元也算交代到位了:“夫人卒于堂,盖贞元二十一年六月二十日也。”
“凡执事十四旬有六日”,这是王叔文掌管政事的第一百四十六天。只有同时参与管理者,方能计算得如此精准。
我们从唐顺宗李诵元月二十六日即位那天算起,到六月二十日的第四天,即贞元二十一年六月二十四日(辛酉),王叔文为唐顺宗皇帝位上效力,恰是一百四十六天。我们也因此知道,《志文》的第一稿亦完成于贞元二十一年六月二十四日前后。初稿完成后,《志文》搁下了!等待着为王母颜面增光的新的数据。
那是因为“天子有诏,俾定封邑”:皇帝下令,要议定王母的封邑。却不料不了了之:“有司稽于论次,终以不及,时有痛焉。”这时间可不短哪!让王母遗体足足停放了四十余天,直到“是年八月某日”,才“祔于兵曹君之墓”。
《新唐书·王叔文传》记载王叔文请近臣、近侍吃饭时说:“左右窃语曰:‘母死已腐,方留此,将何为邪?’明日,乃发丧。”那个“明日”,即“是年八月某日”。原来那一次请客,也还有落实母亲“封邑”的打听,知道再没希望了,这才于第二天安葬。柳宗元也便在《志文》中交代了这一遗憾,让《志文》完稿。
王叔文八月六日被贬出京城:“壬寅,制:王伾开州司马,王叔文渝州司户,并员外置,驰驿发遣。”其母下葬的“八月某日”只能在八月一日至五日之间。在这个某日的前一天还能请皇帝的近臣、近侍吃饭,还能提出各种自己希望解决的问题,还在“乃谋起复,斩执谊与不附己者”,能说那时的朝廷存在着你死我活的革新与保守两大势力的较量吗?
如果硬要树起一面革新的旗帜,那个秉承父亲遗志并取得了绝对胜利、开创了元和中兴的唐宪宗李纯,能不是那面旗帜的杰出代表吗!
贞元二十一年三月五日(甲戌),唐顺宗颁布了表彰王叔文的诏令,全文如下:“制曰:朕新委元臣,综厘重务,爰求贰职,固在能臣。起居舍人王叔文,精识瑰材,寡徒少欲,质直无隐,沈深有谋。其忠也,尽致君之大方;其言也,达为政之要道。凡所询访,皆合大猷。宜继前劳,伫光新命。可度支盐铁副使,依前翰林学士本官赐如故。”[10]1086比较《志文》,仍然没超出其肯定范围。说不定此“制”亦出于柳宗元之手呢!
前引《志文》对王叔文的充分肯定,无非是为了满足“谀体”的需要,多了几顶空泛的大帽子。
关于侍候太子的那段,除了交代了时间之长的“凡十有八载”,远远不如“王叔文以棋进,俱待诏翰林”那段文字,既有故事,“尝与诸侍读并叔文论政,至宫市事,上曰:‘寡人方欲极言之。’众皆称赞,独叔文无言。既退,上独留叔文,谓曰:‘向者君奚独无言?岂有意邪?’叔文曰:‘叔文蒙幸太子,有所见,敢不以闻。太子职当侍膳问安,不宜言外事。陛下在位久,如疑太子收人心,何以自解?’”又有出自太子的称颂:“‘非先生,寡人无以知此。’遂大爱幸。与王伾两人相依附,俱出入东宫。”[10]1076何等的真切而生动!
有关参与国家管理方面的内容,除了“有扶翼经纬之绩”“有弥纶通变之劳”“有和钧肃给之效”等切合“谀体”需要的形容词之外,远没有前引“起居舍人王叔文……”概括得全面而中肯。
“至今凡能使吾人了解叔文之志行功绩,恰如其分者,惟持此志文中寥寥(原文作廖廖)百余言耳”,未免抬举太过了。
尽管在拥立太子的问题上,王叔文及其同党错失良机,宠幸不再,王叔文不过去掉了翰林学士之职:“以王叔文为户部侍郎,职如故,赐紫……削去翰林之职”。应该享受的礼遇还在。
请看最高层所为:“天子使中谒者临问其家,赙以布帛。”译成现代语则是:皇帝派宦官到王叔文家中吊问,并赐给布匹绸缎帮助料理丧事。谀点是其背面意义:“王家仍然是被今上看好的势要之家。”
其基本职位尚在,最高层礼遇尚在,不消说同党所为,即使让外人撰写,又哪能说出半个不字?不管作者是谁,这是体例决定。古之《墓志》,今之《悼词》,凡家属所请之作者,谁都难免谀墓。搜尽略切边甚至远不切边的辉煌,务衬其光荣、伟大,杜绝任何批评与过失。
在志母的文字中花了三分之一的篇幅为她最有出息、正在朝堂任职、一时位高权重的儿子歌功颂德,不是明显的谀得呛眼吗!把已经撤销的翰林学士之职仍然加在王叔文身上,用了那么多无以复加的形容词,不正是谀墓的方式之一吗!
王母安葬了!《志文》完稿了!八月六日王叔文贬渝州司户,自此,柳宗元与王叔文再无相见之日,再无音讯交流。我因此认为,《故尚书户部侍郎王君先太夫人河间刘氏志文》为柳宗元与王叔文的关系打上了完满的句号。从那之后,再也没在柳宗元的文字中见到王叔文的名字。
倘要论述《志文》完稿后柳宗元与王叔文持续的友谊,只能看永贞元年八月壬寅王叔文贬放渝州、尤其是“明年乃杀之”[11]之后。令人遗憾的却是,柳宗元并没留下片言只语,让我们看到他的态度。至今所传,多是对柳宗元与王叔文的联想与推论:
章士钊先生认为:“子厚吊苌弘,实仍吊王叔文,盖叔文遇羸病之主,而革政不成,致以身殉,与苌弘欲城成周,以强周室,卒为周人所杀,事微异而愚忠颇同。”[7]458
张铁夫先生认为:“从龙女的服色,前后言论以及柳宗元的思想逻辑等四个方面来考察,谪龙不是柳宗元的自喻,而是影射王叔文的。那么,按照整个文章思想的一致性要求,龙女‘入居佛寺讲室’,也应该是影射王叔文,而不是比喻柳宗元的。”[12]208“柳宗元所赞扬的龙马,实际上就是王叔文的化身。该文就是王叔文被赐死之后,柳宗元在极其险恶的政治形势下,运用文学中的影射和比喻等表现方法,为悼寄亡友而作的一篇纪念文章。”[12]217
对此,我只能说联想丰富,推导合理,却做不得真凭实据。
关于柳宗元与王叔文被贬、赐死后的关系,我们只能以史载与柳宗元亲撰的文字为据。
柳宗元与王叔文在《志文》之后还写有什么?以我狭窄的视野,既没看到唐代史料有相关记载,也没在柳宗元的著作中,读到任何有关文字,仅看到“负罪者”“罪人”等负面指代:
宗元早岁,与负罪者亲善,始奇其能,谓可以共立仁义,裨教化。过不自料……末路孤危,阨塞臲兀,凡事雍隔,很忤贵近,狂疏缪戾,蹈不测之辜,群言沸腾,鬼神交怒。加以素卑贱,暴起领事,人所不信。射利求进者,填门排户,百不一得……此人虽万被诛戮,不足塞责,而岂有赏哉?今其党与,幸获宽贷,各得善地,无分毫事,坐食俸禄,明德至渥也[6]242。
桑:目前,以德国普通士兵的视角反映二战的长篇小说《占领区》(暂名)和《诗说吴越春秋 魏晋治乱》的创作正同时铺开。春秋战国、东晋、南宋是绍兴历史上三个最辉煌鼎盛的时期,我们应该为绍兴文化的再次闪耀而去努力。为此,我还计划在明年开始创作一部长篇历史小说《马踏惊弦广陵散》,来展现绍兴的历史文化。
与罪人交十年,官又以是进,辱在附会。圣朝弘大,贬黜甚薄,不能塞众人之怒,谤语转侈,嚣嚣嗷嗷,渐成怪民”[13]248
所以,倘要总结柳宗元与王叔文的关系,我们只能说他们在“永贞元年八月壬寅”之前是互相欣赏、为唐顺宗除旧布新配合密切的同事。“永贞元年八月壬寅”尤其是“明年乃杀之”之后,王叔文成了他绝对的禁忌。
我曾在《“风波一跌逝万里,壮心瓦解空缧囚”——论柳宗元永州前期的绝望心态》一文中写过这样一段话:“元和元年五月到元和三年上半年,是柳宗元一生最为艰难的岁月。王叔文赐死的消息传来永州,一直为儿子把心悬着的柳母,急火攻心,惊惧而亡。从此,足足二年,柳宗元深深地沉陷在性命之恐、丧亲之怨、多病缠身的绝望之中,竟至放弃了心爱的写作。”[14]
“始惊陷世议,终欲逃天刑。”[15]是柳宗元当时心境的真实写照。世议是什么?无非是陷于王叔文集团之非议。什么是天刑?明摆就是像王叔文赐死似的来自天子的极刑。既惊于议,又欲逃刑,说白了就是极力摆脱王叔文案带来的影响,哪还敢寄寓半点同情、追怀甚至鸣冤叫屈呢?
万般违心,万般无奈!王叔文竟成了柳宗元绝对的禁忌,对王叔文以“负罪者”“罪人”相称。四大“天条”束缚着他:
第一,他(包括他的同道刘禹锡等)毕竟是传统的士族家庭培养的传统的儒生,君臣大义始终高于一切。他们永远都不可能是封建伦理、封建皇权的逆子贰臣,只能是孝子贤孙,“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是他们奉行终生的人生准则与信仰,其他父母、友朋、同窗、同僚等等感情都得服从于这一大义。王叔文案历经唐宪宗亲自过问与拍板,他只能选择彻底的服从。
第二,他(包括他的同道刘禹锡等)毕生努力奋斗的目标,就是通过科举得到皇帝的不断赏识,进而步步高升、光宗耀祖,皇帝是他最大也是唯一的靠山。即使处于贬地,也始终向往着宽宥、恩泽,希冀着重回朝廷,重新任用。哪敢与皇帝有异心、唱反调!
第三,他(包括他的同道刘禹锡等)珍惜自己的生命。王叔文赐死无疑起到了杀一儆百、杀鸡儆猴的震慑作用,谁也不希望得到那种下场。除了彻底臣服,不容有其他选择。
第四,相对于柳宗元,还有另一种生命的价值。那就是他是柳镇的独子,肩负着世代绵延、子孙持续、传宗接代的重任。请看他对两位长者所强调的:
但以存通家宗祀为念,有可动心者,操之勿失。虽不敢望归扫茔域,退托先人之庐,以尽余齿,姑遂少北,益轻瘴疠,就婚娶,求胤嗣,有可付托,即冥然长辞,如得甘寝,无复恨矣![6]
独恨不幸获托姻好,而早凋落,寡居十余年。尝有一男子,然无一日之命,至今无以托嗣续,恨痛常在心目。孟子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今之汲汲于世者,唯惧此而已矣!天若不弃先君之德,使有世嗣,或者犹望延寿命,以及大宥,得归乡闾,立家室,则子道毕矣。[16]246
在没有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之前,他没有权力放弃生命。
然而,细心地阅读这批书信,却不难感受隐隐的弦外之音:他不可能忘记王叔文,不可能忘记那段短暂的峥嵘岁月。那是通过他对“礼部员外郎”的美好回忆透露的:
他对萧俛说:“仆当时年三十三,自御史里行得礼部员外郎,超取显美,欲免世之求进者怪怒媢嫉,其可得乎?”[13]248
他对岳父杨凭说:“宗元自小学为文章,中间幸联得甲乙科第,至尚书郎,专百官章奏,然未能究知为文之道。”[16]245-246
他对恩师顾少连说:“顺宗时,显赠荣谥,扬于天官,敷于天下,以为亲戚门生光宠。”[17]
他对王参元说:“及为御史尚书郎,自以幸为天子近臣,得奋其舌,思以发明天下之郁塞。”[18]273
他甚至把这当成了柳氏家族的荣耀:“伏以先君禀孝德,秉直道,高于天下。仕再登朝,至六品官。宗元无似,亦尝再登朝至六品矣!……柳氏号为大族,五六从以来无为朝士者,岂愚蒙独出数百人右哉?”[16]246
一次次回忆,一幕幕重现,他能不想到那些为新朝除旧布新而竭尽全力的各位同僚及其一百多个日日夜夜!他能不自然而然地想到王叔文及其知遇之恩!
同样,通过这段荣耀在他书信中出现的频率,我们亦不难感受到在他日常生活、贬谪岁月中所出现的频率,它如一束耀眼的光芒,时不时照亮他灰暗的人生,扫除他心中的阴霾,给他以力量、勇气以及精神的抚慰。
历史自然不会忘记。忠于职守的韩愈任命为史官时所作《顺宗实录》忠实地记录了短暂的顺宗朝所发生的一切:功与过,是与非,恩与仇,因与果。同时参与其事的朋友刘禹锡更不会忘记,他生性豁达,历经唐代宗、德宗、顺宗、宪宗、穆宗、敬宗、文宗、武宗七个朝代,年过古稀,七十一岁才溘然长逝,离世前作《子刘子自传》。那已经是唐宪宗之后又换四个皇帝了!对于当年的王叔文案,谁还在乎怎么说道?好多人甚至选择了淡忘。作为当事者之一,刘禹锡自当永志不忘,《自传》中夹入了《王叔文小传》:
时有寒俊王叔文,以善弈棋得通籍博望,因间隙得言及时事,上大奇之。如是者积久,众未知之。
至是起苏州掾,超拜起居舍人,充翰林学士,遂阴荐丞相杜公为度支盐铁等使。翊日,叔文以本官及内职兼充副使。未几,特迁户部侍郎,赐紫,贵振一时。
予前已为杜丞相奏署崇陵使判官,居月余日,至是改屯田员外郎,判度支盐铁等案。
初,叔文北海人,自言猛之后,有远祖风,唯东平吕温、陇西李景俭、河东柳宗元以为言然。三子者皆与予厚善,日夕过,言其能。叔文实工言治道,能以口辩移人。既得用,自春至秋,其所施为,人不以为当非。
时上素被疾,至是尤剧。诏下内禅,自为太上皇,后谥曰顺宗。东宫即皇帝位,是时太上久寝疾,宰臣及用事者都不得召对。宫掖事秘,而建桓立顺,功归贵臣。於是叔文首贬渝州,后命终死。[19]
我把小传分为五个部分,第一部分介绍王叔文与太子李诵的关系;第二部分介绍王叔文在李诵登基帝位之后的待遇;第三部分介绍王叔文对自己的提携之恩;第四部分介绍王叔文的能力、对短暂执政的肯定;第五部分介绍王叔文失败之因和最后结局。敏感且最值得关注的显然是第四、五部分。
“自春至秋,其所施为,人不以为当非。”这一评价简略、老到,而且公允。简略到只用十四个字便概括了王叔文的短暂执政。老到在措词低调、语气平淡、五个字予以肯定:“不以为当非。”即使是唐顺宗李诵、宪宗李纯以及朝中上下也都会承认。它的潜台词却又是极为明确的,明说了不就是“不错”嘛!公允到任谁都会认可。它同时说明,王叔文集团的失败,并非短暂执政之得失,而是第五部分所言:“建桓立顺,功归贵臣”。简明扼要而又一针见血。
当年的王叔文,“咬住青山不放松”,牢牢地把握着李诵这一太子优质股,十八年,不屈不挠,毫不动摇,最终成功。这如今大权独揽,本可轻松如意、迅捷高效地再一次把握李纯这一太子马上蝉连皇帝的优质股,为自己、为集团、为顺宗新政作出持久的贡献,他却让机会轻易地从自己手中流失,为自己及其盟友造成了致命的打击。我在论述王叔文与唐顺宗李诵关系的时候曾用四个字的概括:恃宠而骄。
《子刘子自传》中这一段关于王叔文的介绍,是一份高度简洁而又全面,中肯而又艺术的《王叔文传》,柳宗元地下有知,一定会含笑九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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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柳宗元.贺进士王参元失火书[M]//柳宗元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273.
[19]刘禹锡.子刘子自传[M]//刘禹锡集.北京:中华书局,1990: 591.
I206
A
1673-2219(2021)06-0009-06
2021-08-23
陈松柏(1954-),男,湖南东安人,博士,广东技术师范大学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
(责任编校:呙艳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