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P.2522体例与《魏国公〈贞元十道录〉序》所说的《贞元十道录》分章与章次编排相矛盾,与其他文献记载也颇有抵牾,可以断言,它不应该是《贞元十道录》或其缩编本。《太平寰宇记》引《贞元十道图》和《太平寰宇记》“阆州”条引《十道录》的文字,应该是《贞元十道录》的逸文。《太平寰宇记》引《贞元略》记载州与周边州的距离,也应该源自《贞元十道录》。
关键词:P.2522;《贞元十道录》;贾耽
中图分类号:G256.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106(2022)01-0129-08
A Study of Dunhuang Document P.2522 and the
Missing Texts of Zhenyuan Shidao Lu
LIU Zhengang
(Department of Mongolian History, Inner Mongolia University, Hohhot, Inner Mongolia 010021)
Abstract:Dunhuang document P.2522 is not only contradictory to Zhenyuan Shidao Lu(Records of the Ten Prefectures in the Zhenyuan Era) recorded in the Preface to Zhenyuan Shidao Lu by Duke Wei in the arrangement of its chapters and sections, but also contradictory to the conventional forms used to write other similar historical documents. For this reason, it can be asserted that P.2522 is neither the version of Zhenyuan Shidao Lu available today, nor its abridged edition. Regarding the missing texts of Zhenyuan Shidao Lu, research has shown that the contents of the missing entries come from text mentioning this document in Taiping Huanyu Ji (Universal Geography of the Taiping Era) and the texts quoted from Shidao Lu in the entry on“Langzhou” in Taiping Huanyu Ji. Finally, records about the distances between Langzhou and the surrounding prefectures cited from Zhenyuan Lu in Taiping Huanyu Ji most likely derive from Zhenyuan Shidao Lu.
Keywords: P.2522; Zhenyuan Shidao Lu; Jia Dan
賈耽,唐代沧州南皮人,官至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两《唐书》有传。贾氏“撰《海内华夷图》及论次地理之书,凡五十有五篇,贡在中禁,传于域内。言方志者,以公名家”[1]。他倾心于地理研究,学问才具,绘有《海内华夷图》,撰有《古今郡国县道四夷述》《皇华四达记》《关中陇右山南九州别录》《吐蕃黄河录》《贞元十道录》等。《贞元十道录》是唐代地理总志,久佚,保存下来的有一些逸文和疑似逸文。
敦煌文献P.2522,首尾俱残缺,“存一折叶,凡十六行”[2]。实际为“残纸两叶,每叶写字四行,双面书写,共存字十六行”[3]。P.2522第一叶正面悉、拓、静三州,背面保、霸两州;第二叶正面维、真、恭、翼四州,背面姚、协、曲三州。这十六行所记各州,全在唐代剑南道。关于P.2522号,学界一般认为是《贞元十道录》。
此残卷,从发现以来,研究者络绎不绝。在此首先整理一下历来关于P.2522定名的各种说法,然后按照P.2522的结构、内容结合权德舆《魏国公〈贞元十道录〉序》探讨其性质,并对疑似《贞元十道录》的逸文提出自己的初步意见。现申述如次,祈请方家批评指正。
一 诸家对P.2522定名及性质的讨论
P.2522是敦煌莫高窟藏经洞发现的众多文书中,最早被学界关注的一批。P.2522文书本身没有定名。1911年,刘师培据伯希和的照片,撰《敦煌新出唐写本提要》,有一篇书曰“唐地志残卷”。这是目前所知关于P.2522最早的研究,其文略云:
今云“十州并废”者,盖代宗以后、宪宗以前之地志也,当即《贞元十道录》之属。考贾耽《贞元十道录》四卷,载于《唐志》。《权文公集》又有《十道录》序文,序称:录分四卷,下三篇,以十道为准,县距州、州距两都,书道里之数与其四鄙所抵。以此卷证之,舍每州弗标四至外,体略与符,或即编之节本。[4]
分析刘申叔的证据,有两点:一是,此残卷记载的是代宗以后、宪宗以前的情况,可能是《贞元十道录》之类。二是,此卷除四至外,体例与权德舆《〈贞元十道录〉序》所记后三卷的内容大体符合。刘申叔觉得没有把握,其结论是相当谨慎的,一方面说“当即《贞元十道录》之属”,另一方面又认为“或即编之节本”。
1913年,罗振玉将此残卷影印刊于《鸣沙石室佚书》中,并有跋文云:
此卷不见书题及撰人名,然据卷中所记,考其时代,及以宋乐史所言定之,殆即贾耽《贞元十道录》。观首行有“当悉恭拓真恭翼保霸维等十州并废”语,是作书之年,仅存姚协曲三州。考《新志》载松州广德元年没吐蕃,其后松当悉静拓恭保真霸乾维翼等为行州,以部落首领世为刺史。是十州之废,在代宗广德以后,《元和志》记协州以天宝十三年没蕃,贞元九年南诏又以其地内属,今此卷协州未废,则作于贞元协州内属之后可知。又卷中所记诸废州中,若当,若悉,若真,若翼,《元和志》并载元和贡,是四州当元和时,复内属,此尚称已废,则作于元和以前,又可知。贞元元和之间,仅隔永贞一年,则此书作于贞元时代,可以确定。《太平寰宇记》剑南西道峨和县下言,此邑见《贞元十道录》,今峨和之名,明记卷中,可为此卷即贾耽《贞元十道录》之确证。据《唐书·艺文志》,《十道录》凡四卷,其书本非详博,故乐史进《太平寰宇记》表,有编修太简之讥,此卷则又似略出之本。[5]
罗雪堂此段跋文实际上分两部分:第一部分,根据《元和郡县图志》《新唐书·地理志》行政区划变迁的记载,判断此残卷是贞元年间的作品;第二部分,P.2522有峨和县,罗氏据《太平寰宇记》峨和县“此邑见《贞元十道录》”的记载断定此卷即贾耽《贞元十道录》,又认为“此卷则又似略出之本”。罗氏此跋的第一部分,与刘师培并无二致。《太平寰宇记》峨和县“此邑见《贞元十道录》”是其铁证。罗雪堂干脆用肯定的语气,把P.2522与《贞元十道录》的关系坐实,他的这个说法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关于P.2522就是《贞元十道录》,可以说早已经成定论。
王仲荦先生以王谟《汉唐地理书抄》所辑《贞元十道录》与P.2522 比对,觉得“体例又似略有不同”,然而他顾及到《太平寰宇记》峨和县见于《贞元十道录》的记载,又认为“是此残卷名之曰《贞元十道录》,亦似有据”[6]。一个“似”字,留有余地。这说明王先生对P.2522即《贞元十道录》之说未敢遽尔置信,他没有说P.2522是《贞元十道录》的节本。黄永年先生在介绍敦煌地理文书时,写道:“敦煌文书中有《西州图经》(伯2009)、《沙州都督府图经》(伯2005、伯2695)、《沙州地志》(斯0367)、《敦煌录》(斯5448)、《贞元十道录(?)》(伯2522)、《慧超往五天竺国传》(伯3532),均为唐人撰写有关西陲地理书籍……”[7]一个“?”,表明黄先生对P.2522的定名或有疑问。
荣新江先生将P.2522确定为《贞元十道录》的节抄本或略出本,不仅如此,他还推测“这两叶残纸,更可能是归义军使者从剑南道抄来的”[3]96。李锦绣先生则提出了新看法:“伯2522及敦博58号文书分别为贞元、天宝《十道录》前录部分的原文,而不是删节本或节略本,《十道录》本身在前言之后分两部分,而给天下官府及百姓带来极大便利的是前录部分,广泛传抄的也只是这部分,这一部分的内容竟喧宾夺主地成了《十道录》的代名词。”[8]
总之,学界基本上异口同声地说P.2522就是《贞元十道录》,尽管是节本还是原文小有分歧。王重民《敦煌古籍叙录》、饶宗颐《维州在唐代蕃汉交涉史上之地位》[9]、黄永武《敦煌遗书最新目录》、郑炳林《敦煌地理文书汇辑校注》、施萍婷《敦煌遗书总目索引新编》等亦承用这一定名。权德舆所撰《魏国公〈贞元十道录〉序》是诸家判定P.2522与《贞元十道录》关系的主要依据。
二 P.2522不应该是《贞元十道录》
值得欣慰的是,权德舆撰《魏国公〈贞元十道录〉序》存于天壤间。权德舆“及长,好学”,任起居舍人“遂知制诰,凡撰命词九年,以类集为五十卷,天下称其能”[10]。權氏乃一饱学之士。这个序应该是应贾耽之请而写的。其全文云:
序曰:自《夏书·禹贡》《周官·职方》《汉志·地理》,厥后史臣,继有其书。国家将九夷丕冒,四海梯航,声朔过前古远甚。相国魏公,明诚助化育,奥学穷古今。百揆师长,十年枢衡。赞端拱无为之风,以宥天下,王佐盛业,论著形焉。尝以为言区域者,阔略未备,或传疑失实,于是献《海内华夷图》一轴,《古今郡国县道四夷述》四十卷。尽瀛海之地,穷鞮译之词,陈农不获之书,朱赣未条之俗,贯穿切劘,靡不详究,开卷尽在,披图朗然。又撮其要会切于今者,为《贞元十道录》四卷,其首篇自贞观初,以天下诸州,分隶十道,随山河江岭,控带纡直,割裂经界,而为都会。在景云为按察,在开元为采访,在天宝以州为郡,在乾元复郡为州。六典地域之差次,四方贡职之名物,废置升降,提封险易,因时制度,皆备于编。而又考迹其疆理,以正谬误,采获其要害,而陈开置。至若护单于府,并马邑以北,理榆林关外,宜隶河东。乐安自乾元后,河流改故道,宜隶河南。合川七郡,北与陇坻,南与庸蜀,回远不相应,宜于武都建都府,以恢边备。大凡类是者十有二条,制万方之枢键,出千古之耳目,故今之言地理者,称魏公焉。公之意,岂徒洽闻广记,以学名家而已哉?盖体国远驭,不出户而知天下。亲百姓,抚四夷,真宰相之事也。凡今三十一节度,十一观察与防御经略以守臣称使府者,共五十,列于首篇之末。其三篇则以十道为准,县距州,州距两都,书其道里之数,与其四鄙所抵。其事核,其言详,闳览默识,精微错综,斯为至矣。德舆忝掖垣之属,承公话言,盱衡屈指,珠贯冰释,辱命授简,书其大端,辄罄斐然之辞,岂扬不休之业?时贞元壬午岁夏四月,谨序。[1]2228
借此,得以考见《贞元十道录》的崖略。据权德舆《序》文,知贾耽“又撮其要会切于今者,为《贞元十道录》”,乃经世之作,其收录和摒弃的标准必然整齐划一。其内容主要分两层:第一层,就是卷一,叙述十道划分、地域之差、四方贡品、版图险地等,十二条政区改革建议;第二层,就是卷二至卷四,分十道叙述县距州、州距两都的距离和四至。
不过,对照权德舆《序》文和相关文献,使我们对P.2522就是《贞元十道录》的定论,发生了动摇。笔者判定P.2522不宜称之为《贞元十道录》,试举理由如下:
其一,不符合《贞元十道录》简略的特征。乐史在《〈太平寰宇记〉序》中叙述说,他编这部书乃是鉴于“虽则贾耽有《十道述》,元和有《郡国志》,不独编修太简,抑且朝代不同”[11]。从中我们可以知道,在乐史看来,《贞元十道录》是相当简略的。一言以蔽之,简明扼要是《贞元十道录》的鲜明特征之一。P.2522说“当、恙(悉)、柘,静、直(真)、恭、翼、保、霸、维等十州并废”[12],似总结性内容。然而P.2522又说悉州“废”、柘州“废”、静州“废”、保州“废”、霸州“废”、维州“废”、直州“废”[12]144,这七州写“废”字岂不使行文复杂化?如此拖泥带水,与《贞元十道录》简洁的特征不合。假定P.2522是《贞元十道录》,松州、乾州在广德以后也陷藩,P.2522没有说,只能在前残的部分。既然《贞元十道录》行文简练,就应该说12州,不应该只说10州,其他两州另说。贾耽何劳如此费辞!
P.2522原件悉州等八州的县自注中有大写数字,如归城“一”,没有“乡”字[13]。王仲荦《〈贞元十道录〉剑南道残卷考释》录文在P.2522悉州等八州的县自注中有大写数字下均补“乡”字[6]76-85。与《太平寰宇记》这些县下的“乡”数量对照看,P.2522悉州等八州的县自注中的大写数字应该就是“乡”的数量无疑。《贞元十道录》很简略,乡这样的基层单位,没必要涉及,权德舆《序》亦未提及。若P.2522是《贞元十道录》的节本,较原书应该更简略,为何增加乡的数量这项内容呢?P.2522维州记载有“姜维城”[12]144,其他各州均未记载此类城池,权德舆也没有提到有这么一项。
就贡品数量而言,P.2522所载七州贡品,最少的三种,最多的五种。基本上多于《元和郡县图志》《通典》所载这些州的贡品数量。而《贞元十道录》逸文所见贡品并不多。譬如,《淳熙严州图经》卷1“土贡”条:“唐《正(本字犯仁宗嫌名)元十道录》云贡交梭。”[14]北宋宣和三年(1121),改睦州为严州。《元和郡县图志》睦州,“开元贡:交梭,石䇲”,“元和贡:交梭二匹,竹簟”[15]。《贞元十道录》所记睦州贡品数应该少于《元和郡县图志》。权德舆明说,《贞元十道录》卷一记有“四方贡职之名物”。《贞元十道录》非鸿篇巨制。考虑到贡品只是《贞元十道录》卷一的一小部分内容,篇幅当很小,不应该记载很多贡品。敦博58号《敦煌县博物馆藏地志残卷》系一简略性总志,所载各州贡品不过三两种[12]151-159,以此类彼,《贞元十道录》也应该非常简略。况且,权德舆明确说“其三篇则以十道为准,县距州,州距两都,书其道里之数,与其四鄙所抵”,则贡品所在的第一卷不分十道。据此推论,“四方贡职之名物”可能只是总体概述而已,不可能分道州记载。
其二,长城和泸南、识臼和昭德不应同时存在。P.2522云:
下,姚州,云南郡。(上四千三十,东四千八百九十。)姚诚(城),(郭,中下。)长城,(州北五十。中下。)长明,(州东十五。中下。)泸南。(中下。)[12]145
据此,长城、泸南是姚州属县。考《太平寰宇记》:“泸南县,垂拱元年置长城县于此,天宝初改为泸南县,以在泸水之南为名。”[11]1600-1601这和《新唐书·地理志》泸南“本长城,垂拱元年置,天宝初更名”[16]的记载一致。泸南由长城更名而来。故《元和郡县图志》书姚州管县三:姚城、长明、长城。
P.2522悉州属县有“识臼”,真州属县有“昭德”[12]144。考《旧唐书·地理志》,昭德“本识臼县,属悉州。天宝元年,改属翼州,仍改名昭德县。五年,改属真州也”[17]。昭德由识臼改名而来。《太平寰宇记》也载:“昭德县,《旧志》曰:‘縣属悉州,天宝元年改属翼州,仍改名昭德县,五载改属真州。’”{1}P.2522的作者对这方面的知识是模糊的。
后晋北宋学者尚知泸南由长城、昭德由识臼更名而来;贾耽老相国精于地理,更有机会阅读皇家藏书。唐代州图每三年一送职方,后改五年一造送[18]。其时,贾耽身居中央,能得到州县行政区划变迁的记录。《贞元十道录》的蓝本是《古今郡国县道四夷述》,此书说“郡县纪其增减,蕃落叙其衰盛”[17]3786,并且“前地理书以黔州属酉阳,今则改入巴郡;前西戎志以安国为安息,今则改入康居。凡诸疏舛,悉从厘正”[17]3786。凡是改编的书,较原书应该更准确一些,因为有一个不断修改的过程。在编撰《贞元十道录》之前,贾耽已经绘有《关中陇右及山南九州等图》,画的主要是沦陷区的情况。可见,他十分关注失地的情况。地理总志代表一种国家版图规范性的权威,遣词用句须精确。如果以为《贞元十道录》原本就是如此,那就未免厚诬贾耽这位地理学家了。
其三,《太平寰宇记》所记《贞元十道录》有峨和不能作为“此卷即贾耽《贞元十道录》之确证”。以有峨和,就认为是《贞元十道录》。这是一条理解P.2522性质的思路,不是全无道理。王仲荦指出:“然唐代地志皆不言翼州下有峨和,而《太平寰宇记》云,唯《贞元十道录》翼州下见峨和。”[6]76考《太平寰宇记》,翼州“峨和县,此邑见《贞元十道录》云”[11]1577。如此,并不能说“唯《贞元十道录》翼州下见峨和”。问题是这个峨和还见于其他材料,《元和郡县图志》[15]814《新唐书·地理志》[16]1084翼州辖县都有“峨和”。那么,这两个“峨和”的记载也源自《贞元十道录》吗?
就以翼州贡品而言,P.2522翼州“贡:麝香,当归,犛牛,大黄”[12]145。《元和郡县图志》翼州“开元贡:麝香。赋:麻布。元和贡:散麝”[15]814。《太平寰宇记》翼州“土产:当归,羌活 ”[11]1577。《新唐书·地理志》翼州“土贡:犛牛尾、麝香、白蜜”[16]1084。P.2522翼州贡与《新唐书·地理志》《元和郡县图志》《太平寰宇记》不同,不该源自同一种材料。况且,唐代地志多佚,如何知道其他已经亡佚剑南道图经或总志没有记载翼州有峨和呢?以之为有峨和就是《贞元十道录》的强证,既不近情,也不合理。
其四,P.2522篇章编排与《魏国公〈贞元十道录〉序》所述《贞元十道录》结构迥异。本来单据上面三条理由,已经能断言P.2522非《贞元十道录》了。不过为它辩护的人也可以说:“这些证据都模棱两可。也许《贞元十道录》有的内容权德舆并没有说。”但是,这也没有翻案的余地。
唐代地理总志基本有范式化的书写体例。姚州、协州、曲州有县距州的方位和距离,其余各州没有。姚州、协州、曲州没有“贡”和“乡”的数量,而其余各州有。P.2522体例前后不一致,判若两种文献。对沦陷区和唐占区处理截然不同,似乎会触动时人对沦陷区的伤痛。当然,这或许可以解释为节抄所致。在原本已佚的情况下,节抄本删去的内容有多少,很难论定。然而,李锦绣先生判断P.2522为《贞元十道录》前录部分的原文。据权德舆《序》文,《贞元十道录》卷1所记有“六典地域之差次,四方贡职之名物,废置升降,提封险易,因时制度,皆备于编”,疆理的谬误,十二条建置的建议。若P.2522为《贞元十道录》前录部分的原文,姚州、协州、曲州的县距州方位和距离也在第一卷,那么后三卷所谓“则以十道为准,县距州,州距两都,书其道里之数,与其四鄙所抵”又记载些什么呢?
假若P.2522姚州、协州、曲州为《贞元十道录》后三卷的一部分内容,那么各州在第一卷。第一卷已经记载州的等级和到两京的距离,后三卷为何又出现同一性质的内容,这不但不符合《贞元十道录》简略的特征,也次第混淆,为例不纯。从修撰水准,一看就像地方上乡曲陋儒的笔调。依上揭权德舆序文,《贞元十道录》一书记载贡品在第一卷,而距两京距离在后三卷。值得注意的是,P.2522这两项内容记在一起。关于P.2522体例的分析,表明一个重要事实,即P.2522的分章与章次编排明显非《贞元十道录》的体例。此为P.2522非《贞元十道录》的强证!若P.2522是改编自原本《贞元十道录》,而裁汰太大,又合并各卷并增加内容,在彻底改造编撰后体例已变,就不可能算作是原书了。
总之,P.2522不应该是《贞元十道录》或其缩编本。P.2522的著作权,在我看来,不应该属于贾耽。刘师培、罗振玉最初的定名,一开始就造成了大家认识P.2522性质的框框。其论断的前提,是P.2522与权德舆《魏国公〈贞元十道录〉序》能对应上。问题正在这里。按照前面的论证,则P.2522体例与《魏国公〈贞元十道录〉序》所说的《贞元十道录》分章与章次编排显相矛盾,根本无法对应。对于P.2522的性质,显然需要进一步斟酌。
三 《贞元十道录》的逸文问题
《贞元十道录》久佚,目前主要有两种辑本。乾嘉学者王谟《汉唐地理书钞》辑11条[19]。今人刘纬毅等《漢唐地理总志钩沉》辑3条[20]。两种辑本勤搜博采,所辑不同,没有重复。
目前所见到的疑似《贞元十道录》逸文的内容,大体上可以分为六大类。
其一为直接写明了是引自《贞元十道录》书中的文字,只有一条:“按唐《贞元十道录》云:‘自武德已后,此邑为临州,管狄道、安乐二县。后安乐寻废,州额亦停。’”[11]2928这句话为《太平寰宇记》“狄道县”条所引。
其二为直接写明了是引自《贞元十道图》的文字。《太平寰宇记》三次引《贞元十道图》的佚文。在文州、废扶州后云:
文扶二州,按《贞元十道图》云:“此二州自贞观中隶陇右道,开元后并属剑南道。古二州并置在南白江下流,至方维与北江合,据山川势合属山南道,以前七州合于武州,置一连帅以总之,捍御西戎,于边事甚便。顷开元、天宝中,西戎陆梁,数乘间入塞,每于叠州西南掠地,陇右发兵赴之,鲜有所获。又剑南出师援救,罕闻有功。地当两师强弩之末,故虏骑得宽纵于弥水、阔水之间。如武州置兵,与剑南、陇右为犄角之势,自然破胆,边境无事,诚所赖焉”。[11]2635-2636
在“黔州”条云:
按唐《贞元十道图》云:“黔、涪、夷、费、思、播、溱、珍、南等九州,自分十道,属江南道,其涪州,开元中改属山南道。天宝中复属江南道,乾元中又属山南东道。古九州界,本汉巴郡之南鄙,虽在大江之南,而东与施、溪、锦、奖四州隔高一岭,其南、溱、珍等三州又与剑南泸州接境,风俗颇同,以山川言之,合属剑南道。”[11]2394-2395
在“常芬县”条云:
又按《贞元十道图》云:“叠、宕、武、成四州,自分十道后,并属陇右道。自上元二年没入蕃,成、叠、宕、武四州并置在白江之侧。”[11]2986-2987
其三为直接写明了是引自《十道录》的文字。只有一条:“按《十道录》云:‘果、阆二州贞观中属剑南道,开元中又属山南道,天宝中属剑南道,乾元中又属山南道。若据地势言之,嘉陵江既在剑门之外,流历果、阆、合三州而合涪江,且三州同是汉巴郡之地,以山川论定,合属山南道。’”[11]1713这句话为《太平寰宇记》“阆州”条所引。
其四为说《贞元十道录》有某项记载,这有三条。第一条,《淳熙严州图经》卷1“土贡”:“唐《正(本字犯仁宗嫌名)元十道录》云贡交梭。”第二条,《太平寰宇记》翼州“峨和县,此邑见《贞元十道录》云”。第三条,《太平寰宇记》:“舞阳城……开元四年复置县。按《贞元十道录》云,属许昌。”[11]148
其五为直接写明了源自《贞元略》。《太平寰宇记》八次引《贞元略》的里程;一为福州“四至八到”引两条,“《贞元略》云东至温州水路一千八百里”,“《贞元略》云六百里”[11]1991;二为建州“四至八到”引四条,“《贞元略》云九百里”,“《贞元略》云六百里”,“《贞元略》云七百里”,“《贞元略》云一千五百里”[11]2011;三为泉州“四至八到”引两条,“《贞元略》云一百里”,“《贞元略》云三百五十里”[11]2030。
其六为说《贞元录》有某项记载,只有一条:“废岭山县,在州西一百里,此县见《贞元录》。”[11]3181这句话为《太平寰宇记》“宁浦县”条所引。
这六类中,《汉唐地理总志钩沉》辑佚时把《贞元十道图》《贞元略》单列开。认为《贞元十道图》“未知是《贞元十道录》之别称,抑或另一种”[20]422。前引《贞元十道图》的前两条,就是王谟《汉唐地理书钞》题为源自《十道录》的内容。可见,王谟认为《贞元十道图》就是《贞元十道录》,不过,他没有说明缘由。
《太平寰宇记》“阆州”引《十道录》的文字,《汉唐地理总志钩沉》认为是韦述《十道录》的内容。考《旧唐书》韦述本传,“至德二年,收两京,三司议罪,流于渝州,为刺史薛舒困辱,不食而卒”[17]3184。韦述《十道录》必撰于至德二年(757)之前。而《太平寰宇记》“阆州”条引《十道录》有“乾元中又属山南道”一语,乾元元年是758年,所谓《太平寰宇记》“阆州”条引《十道录》必非韦述《十道录》的内容。
将《太平寰宇记》引《贞元十道图》的这三段文字与《太平寰宇记》引《十道录》的这段文字对读,可以看出它们笔致逎健,具有完全一致的鲜明的思想倾向和语言特点,文字语气浑然一体,如出一辙,应该源自同一部书。笔者认为前引《贞元十道图》的文字是《贞元十道录》的逸文。何以言之?
原因是《贞元十道图》与《〈贞元十道录〉序》正相对应。《太平寰宇记》引《贞元十道图》说文扶二州“此二州自贞观中隶陇右道,开元后并属剑南道。古二州并置在南白江下流,至方维与北江合,据山川势合属山南道,以前七州合于武州,置一连帅以总之,捍御西戎,于边事甚便”。《太平寰宇记》引此条的核心观点是建议在武州“置一连帅”,统领七州。《〈贞元十道录〉序》有数语说:“合川七郡,北与陇坻,南与庸蜀,回远不相应,宜于武都建都府,以恢边备。”合川七郡在陇坻与庸蜀之间,正是剑南西川节度使辖区。唐初改郡为州,后来几次互改,唐代行政区划中州郡平级。“合川七郡”可以说是合西川七州。武德元年(618),武都郡改为武州;天宝元年(742),武州复名武都郡;乾元元年(758),武都郡又改为武州。“合川七郡……宜于武都建都府”和“以前七州合于武州,置一连帅以总之”,所述完全是一回事,可互相呼应,不仅是我们进一步了解《贞元十道录》体例的线索,也从侧面印证了《太平寰宇记》引《贞元十道图》及《十道录》的四段文字应该全出自《贞元十道录》。古人引书名不一定直接引原书书名,“书籍各有本名,而学者称引之际,多省变以离其真”[21]。所以,《贞元十道图》《十道录》应该是《太平寰宇记》称引《贞元十道录》省变书名的一种办法。
权德舆《魏国公〈贞元十道录〉序》称《贞元十道录》记载“州距两都,书其道里之数,与其四鄙所抵”。这与前面谈到的《太平寰宇记》八次引《贞元略》的里程都是州与周边州的距离,即“四鄙所抵”也合辙。《贞元略》也应该是《太平寰宇记》称引《贞元十道录》省变书名的一种办法。
《汉唐地理总志钩沉》还辑《贞元十道录》一条逸文:“凡三十一节度,十一观察与防御经略,以守臣称使者共五十。”(《通鉴地理通释》卷三《十节度》)[20]421与权德舆《魏国公〈贞元十道录〉序》比对便知,这是《魏国公〈贞元十道录〉序》的内容,并非《贞元十道录》本文。
四 小 结
P.2522不应该是《贞元十道录》,其贡品大多比《通典》《元和郡县图志》详细。一般而言,地方文献对本地的记载往往比中央文献详细。P.2522应该是抄录区域性图经的内容,仍有史料价值。
图经是唐代地志最通行的形式。唐代图经有县级政区图经、州郡政区图经,还有更大区域范围的图经,元稹《京西京北图经》即为一例{1}。那么,P.2522是一个区域图经的内容吗?前已述及,P.2522是折叶,第一葉正面悉、拓、静三州,背面保、霸两州;第二叶正面维、真、恭、翼四州,背面姚、协、曲三州。这个排列顺序与“当、急(悉)、柘,静、直(真)、恭、翼、保、霸、维等十州并废”不一致。这样行文前后不相照应,条理不清,说明修撰水平不高。况且,此废弃的十州与彼时存在的三州不接壤。地方志除少数几部出自名家之手外,大多是由地方官召集地方上乡曲陋儒修成的,其作品往往夹杂着错误的记载{2}。从这一意义上讲,地方图经错误百出,并非没有可能。
唐代地方区域性图经不限于一县一州,也有跨县连州之作。剑南道西边各州行政区划变化频繁,也许当地编修图经者理不清长城、泸南、识臼、昭德的沿革,故纠缠不清。P.2522姚、协、曲三州共领九县,其中姚城、安东、朱提是附郭县,故没有记载与州的距离和方位关系。其他六县,只有泸南没有记载与州的距离和方位关系,当是编修者循例编造图经时搞不清泸南与长城的递嬗,故而找不见泸南与州的距离和方位的材料。与其说P.2522是《贞元十道录》,不如说是类似《贞元十道录》的剑南道部分的区域性图经,或许更符合它们的客观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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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21-01-04
基金项目:内蒙古大学2016年引进高层次人才科研启动金“唐代碛西三州与碎叶川历史地理问题研究”(20200-5165141)
作者简介:刘振刚(1982- ),男,山西省晋中市人,历史学博士,内蒙古大学蒙古历史学系讲师,主要从事历史文献学、历史地理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