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衍文
(广州番 职业技术学院,广东广州,511483)
唐诗宋词,是我国诗歌文学历史长河中最璀璨的两颗明珠,为历代世人所诵读欣赏,对中国文学的发展具有极其深远的影响。我国的唐诗宋词还是传统文化“东学西渐”的主力军,广受海外学者的青睐和支持。不少唐诗宋词名篇的英译版本得以在海外流传,归功于海内外学者的翻译研究。其中,美国著名的现代诗人肯尼斯·雷克斯罗斯(Kenneth Rexroth,下称:雷克斯罗斯)在我国诗歌翻译及对外传播交流中扮演着非常重要的桥梁角色。雷克斯罗斯非常钟爱中国诗词和传统文化,并给自己取了一个中文名“王红公”。雷克斯罗斯翻译出版了两部中国诗集──《中国诗歌100首》(100 Poems from the Chinese,1956)和《爱与历史的转折岁月:中国诗歌百首》(Love and the Turning Year:100 More Poems from the Chinese,1970),与中国台湾学者钟玲合译出版了另外两部中国诗集──《兰舟:中国女诗人》(The Orchid Boat:Women Poets of China,1972)和《李清照诗词集》(Li Ch’ing-chao,Complete Poems,1979)[1]。译者主体性是指作为翻译主体的译者在尊重翻译对象的前提下为实现翻译目的而在翻译活动中所表现的主观能动性。兼具诗人和译者双重身份的雷克斯罗斯,在其汉诗英译中充分发挥了“译者主体性”,将诗歌翻译为中西方读者乐于接受的优秀作品。
我国传统诗歌是一种特殊的文学体裁,特别是唐诗(这里指近体诗,下同)和宋词等,在形式上均有较为固定的规格,诗人以凝练简洁的语言描绘意境,抒发情感。因此,我国传统诗歌具有形式美、语言美和意境美的特点。
1.形式美。我国唐诗有四种基本形式,包括:五言绝句,七言绝句,五言律诗和七言律诗。五言绝句只有20个字,每句5字,共4句;七言绝句只有28个字,每句7字,共4句;五言律诗40个字,每句5字,共8句;七言律诗56个字,每句7字,共8句。宋词的形式,取决于所选用的词牌名,不同的词牌有不同的字数要求,常见的词牌名如《长相思》《浣溪沙》《卜算子》《乌夜啼》《如梦令》等均以三四十字居多。因此,无论是唐诗还是宋词,均有较为固定的形式。诗人可选用合适的诗歌形式、精炼的语言,抒发自己的丰富情感。
2.语言美。诗歌具有一定的韵律感,诗歌的句式、平仄、押韵等方面均能体现其音乐美。近体诗对于诗的音韵格律有一定要求,除了句数和字数有限定外,对每句诗中所用字的平仄发音也有规定,尤其讲究节奏、押韵、对偶和对仗等。例如:杜甫描写春天来临的《绝句二首》中的第一首:“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此诗虽短短20字,但诗人全诗使用对仗,“江山丽”对“花草香”、“飞燕子”对“睡鸳鸯”等,通过静景与动态的精准描写,给读者展现出一派生意盎然的春色景象。
3.意境美。“以物寄情、以境传情”是我国诗歌常见的表现形式。诗人主要通过创造意境来表达自己的情感。诗人以客观世界中具体风景为原型所建构的意境传达出诗人的真情实感,达到“妙合无垠”的艺术境界。读者在赏读诗歌时,能够通过字里行间所创造的意境捕捉到诗人所表达的意象和情感。如上例所示,杜甫通过“青山、植物、泥土、动物”的意象描述,构筑一幅春景图,营造了春天万物复苏的美妙意境,读者感受到的是春天的生机以及诗人对于生活的希望。
由于我国诗歌寓情于物、寓情于景,以内敛含蓄表达情感,读者在鉴赏时,需要用心挖掘、感受和体验。诗人的情感表达能否为读者接受,主要取决于读者,这与“接受美学理论”强调的“读者主体性”理论相一致。主体性主要取决于自我意识的统一以及内在性、自由性和个人自主性[2]。接受美学强调文学作品的传递受到“读者”的心理、思想和情感的支配。读者的主体性,即读者的审美观照及感受,将制约诗歌的情感传递。
“读者主体性”在我国诗歌英译与海外传播过程中作用明显。在翻译活动中,作者、译者和读者均为主体,但译者的主体地位比较突出。汉诗的译者即汉诗的读者,确切说,先是诗歌的读者,再为诗歌的译者。译者在进行翻译时,必然对诗歌作品存在有意识和无意识的文学理解和创作,因为译者对于所读汉诗的接受方式、理解程度和感受感想必然影响着汉诗的翻译,译者翻译的内容包含译者从原诗中所获得的信息和感受。此外,译者也需要考虑汉诗译文目标读者的主体性。为了促进目标读者对汉诗的接受,译者在进行汉诗翻译时需要积极主动进行策略调整。总体而言,译者是汉诗作者和译文读者之间的沟通桥梁,其主体性对于汉诗英译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
雷克斯罗斯,作为译者的诗人,同时也是一位作为诗人的译者,在传统文化“汉诗西渐”的历史长河中发挥了积极的互联互通作用。作为一名优秀的诗人,雷克斯罗斯深知诗歌富有韵律,并且是情感的载体;作为一名优秀的译者,雷克斯罗斯既需要传递汉诗中的思想情感,又需要考虑目的语读者的接受程度,他在汉诗英译中充分发挥“译者主动性”,在翻译中以创造性的、非常规的创新方式应对译文,即“创造性叛逆”。
雷克斯罗斯基于读者接受主体性尽量选取自然风光、爱情和亲情等相对易懂共情的主题,避免选取那些历史典故相关的诗歌。在所选翻译主题里,雷克斯罗斯没有选择李白的浪漫主义、豪迈情怀的诗歌,而倾向选择反映社会现实、平民百姓心声的现实主义诗歌。雷克斯罗斯分别翻译了36首杜甫的诗歌和87首李清照的诗歌。英译汉诗主题的选取,是“译者主体性”在翻译中的体现。杜甫诗歌对国家、社会、人民的大爱之情一直吸引着雷克斯罗斯,雷克斯罗斯认为杜甫真实、自然、亲切、高尚,愿意通过诗歌与杜甫进行时空交流并选择将杜甫的诗歌翻译传播给更多受众,弘扬忧国爱民、大爱无疆的精神。除了杜甫,雷克斯罗斯也非常喜欢李清照的诗词,与钟玲合译了《李清照诗词集》。李清照的诗词细腻、伤感,虽与杜甫诗歌的风格迥异,但也得到雷克斯罗斯的喜爱。李清照的词,前期主要描写闲暇自在的生活;后来由于其丈夫去世,诗词的主题格调变得忧伤和绵长。李清照在诗词中寄托对亡夫的思念和自己命运的悲悯,与雷克斯罗斯对其英年早逝的亡妻的悼念之情如出一辙,这引起了雷克斯罗斯的情感共鸣,也是他选译李清照诗词的重要原因。为了表达自己对于妻子的思念,雷克斯罗斯在译作《中国诗歌100首》中还特意选译了梅尧臣所作的6首悼亡诗,也是因为诗人在诗中对亡妻所流露出的真挚情感,深深打动了雷克斯罗斯。
诗歌是诗人有感而发的文学作品,是诗人通过文字表达心中之意、心中之情的用心之作。诗歌译者,必然被诗中意境所感染、被诗歌中所饱含的丰富情感所同化,才能与诗人“同心共情”,才能把诗歌中的情感通过翻译传递给目标语读者。译者所选择的诗歌,一定是译者“同情”之选。雷克斯罗斯坦言“我翻译的诗篇都是我爱读的,翻译它们时我感到愉快,所以我希望读者阅读时也感到愉悦。”[3]15当然,当诗歌富含悲情,勾起雷克斯罗斯的伤心回忆使其产生情感共鸣时,雷克斯罗斯也会通过译诗来宣泄他相似的情感。在雷克斯罗斯所选择的梅尧臣6首悼亡诗中,其中一首便凝聚了雷克斯罗斯对已逝妻子“安德烈(Andree)”的爱与思念。
原文:结发为夫妇,于今十七年
相看犹不足,何况是长捐!
我鬓已多白,此生宁久全?
终当与同穴,未死泪涟涟。
译文:Since we were first married
Seventeen years have past.
Suddenly I looked up and she was gone.
She said she would never leave me.
My temples are turning white.
What have I to grow old for now?
At death we will be together in the tomb.
Now I am still alive,
And my tears flow without end.[4]45
译诗中的第2句“Suddenly I looked up and she was gone.”让译诗读者感受到雷克斯罗斯与妻子平日里相依相偎、琴瑟和鸣的真挚情感,但妻子早逝,只剩下形单影只的自己。雷克斯罗斯时常睹物思人,幻想着妻子还陪伴在自己的身边,抬头却发现自己身边空无一人,不得不面对妻子已经离世的事实。全诗通过意境的构建强化惆怅和悲伤情感的传递,为此,雷克斯罗斯在译文中增译了一句“She said she would never leave me.”,由此可见,他把对逝世妻子的无尽思念和悲痛完全融入到译诗之中。
译者主体性与英译汉诗策略的选择基于我国诗歌的文学特点,诗人在赋诗时对文字的要求极高,字字精挑细选,以便符合诗词对于字数、平仄和韵律的要求,同时还需要兼顾情感的表达。汉诗译者如果在遣词造句方面过多注重译文与原诗的对应,特别在汉英语言之间存在较大差异的情况下,如果依葫芦画瓢式去翻译诗歌,其译文必然使得译诗读者难以理解。因此,汉诗译者应该注重诗歌中情感的传递和交流,使用灵活的翻译策略。在雷克斯罗斯的汉诗英译中,“创造性叛逆”是他的翻译特色。例如:在雷克斯罗斯与钟玲合译的诗集《兰舟:中国女诗人诗选》的书名翻译时,雷克斯罗斯没有延用“兰舟”的中文含义“木兰树的木所做的舟”来翻译诗集名称,而主张选用“兰花船—Orchid Boat”一词。雷克斯罗斯没有遵循常用的音译、意译或释译等翻译策略,而是基于“兰花”更加贴近中国女诗人的特质,创译了更具诗意的“兰花船—Orchid Boat”,此词更加符合诗集的文学刊物艺术特点,并能更加吸引读者。又如,雷克斯罗斯对于宋词的词牌名翻译基本采用“省译”的方式,因为词牌名对于国外读者来说没有实际意义,所以,他在翻译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所使用的标题为The Red Cliff,仅翻译了“赤壁”一词,其他都省略了。
在诗歌翻译中,雷克斯罗斯的翻译策略更加灵活多样,不一而论,释译和拟译(把原作当成素材进行创作性翻译,译诗与原诗面貌相去甚远)为其常用的翻译策略[5],翻译策略的搭配使用完全取决于雷克斯罗斯对该诗的感受以及出于译诗读者的接受情况。作为诗人的雷克斯罗斯,深谙诗歌的表达艺术,其“创造性叛逆”的翻译风格并非完全脱离原诗,而是需要贴近原作的诗意。现以杜甫《绝句二首》中的第一首诗歌译文为例,分析雷克斯罗斯如何在翻译中尽可能地保留杜甫诗歌中所描绘的春意图。
译文:South Wind (Tu Fu)
The days grow long,the mountains
Beautiful.The south wind blows
Over blossoming meadows.
Newly arrived swallows dart
Over the steaming marshes.
Ducks in pairs drowse on the warm sand.[4]24
作为诗人的雷克斯罗斯通过释译,把暖风习习的春日、漫山野花遍地开放、燕子、水鸟等小动物尽享春日好时光的意境一一传递给读者。在形容燕子时他用了“dart over the steaming marshes”与形容鸳鸯的“drowse on the warm sand”形成诗歌中的词性对仗。其中“dart”表达了燕子在空中忙碌工作的动感,与“drowse”描绘的鸳鸯沐浴着春日暖阳,在沙滩上昏昏欲睡的静态形成了一动一静的对比,将生机盎然的初春景象刻画得惟妙惟肖。除了释译,雷克斯罗斯在翻译时也使用了部分拟译。在上述译文中,雷克斯罗斯依据中国的地理位置和气候特点,如温暖的春风来自于南方,根据诗意创造性地加了标题“South Wind”。对于含有较多文化专有项或远离国外读者接受程度的古诗,如杜甫的《杜位宅守岁》(该诗主要描写除夕时杜甫在兄弟杜位家一起守岁的情形),雷克斯罗斯不得不舍弃原文字词的对应,在翻译时基于原作进行创新创作。
考虑到译诗读者的接受主体性,为了帮助译诗读者更好地理解我国不同诗人的诗歌写作风格,雷克斯罗斯在其翻译的诗歌集中,把我国诗人与国外受众所熟悉的外国诗人进行对比。例如,法国现代派诗人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其诗作题材大部分揭露社会的丑恶病态和人性的阴暗。法国另外一位象征主义诗人斯特芳·马拉美(Stéphane Mallarmé)的诗歌富含象征意义,具有深奥的哲理,需要读者细读品味发现。雷克斯罗斯分别把我国诗人杜甫和李商隐比作波德莱尔和马拉美[3]125,通过这样的诗人对比,让译诗读者对于杜甫和李商隐的汉诗风格形成初步印象,在阅读译诗时,更能感受到杜甫诗歌中对当时社会的抨击以及对平民的关心,对李商隐诗歌中所蕴含的哲理思想有更深刻的思考。
雷克斯罗斯尊重中西语言和文化的差异,在译诗时充分发挥其译者主体性,选取国外受众容易接受的古诗,通过多样的翻译策略扫除异国文化所造成的障碍,尽可能保留我国诗歌的形式美、语言美和意境美,通过诗歌的“共情”引起读者的情感共鸣,以帮助他们感受我国古代诗歌的艺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