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贝伟
(汕头开放大学,广东汕头,515041)
“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前后,洪灵菲在广州国民党中央执委会海外部工作,由于其左派倾向而被通缉,开始了近半年(1927年4-10月)的流亡生活。这一期间,洪灵菲曾辗转回到家乡潮汕,先参加南昌起义不得、后投身海陆丰农民运动无果,终又折回上海,以自传性文学创作——《流亡》三部曲,开启了短暂的专业写作生涯。鲁迅曾在《上海文艺之一瞥》中论及中国“革命文学”的发生:“当从广东开始北伐的时候,一般积极的青年都跑到实际工作去了,那时还没有什么显著的革命文学运动,到了政治环境突然改变,革命遭了挫折,阶级的分化非常明显,国民党以‘清党’之名,大戮共产党及革命群众,而死剩的青年们再入于被压迫的境遇,于是革命文学在上海这才有了强烈的活动。所以这革命文学的旺盛起来……是因为革命的挫折;虽然其中也有些是旧文人解下指挥刀来重理笔墨的旧业,有些是几个青年被实际工作排出,只好借此谋生……在新份子里,是很有极坚实正确的人存在的。”[1]大革命失败后,洪灵菲从流亡到创作,他确是鲁迅所称道的“极坚实正确”的那类知识青年、革命者。而此后,洪灵菲的一系列生命活动——文学创作、刊物编辑、书店创办、翻译、讲学、抗日宣传,又使他始终被死亡的阴霾所笼罩,终于难逃白色恐怖的厄运而在柔石、冯铿之后罹难。鲁迅哀悼左联五烈士的文字,不幸也成为对洪灵菲及其文学的“铭记”:“我们现在以十分的哀悼和铭记,纪念我们的战死者,也就是要牢记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历史的第一页,是同志们的鲜血所记录……”[2]。
时至今日,洪灵菲及其文学如何得以“铭记”,其研究如何进一步拓展?在这一问题的驱动下,通过梳理20世纪80年代至今以洪灵菲文学创作为中心的重要研究,把握其研究趋向与20世纪中国文学研究的同构关系,以图形成对洪灵菲创作研究较为系统的认知。重点在于,早期普罗小说框架中的洪灵菲研究,在引入西方理论拓展研究视角的同时,也要谨慎其文本成为研究者理论分析框架中的注脚。
生平梳考与创作纵论研究,即对洪灵菲生平进行梳理,以及以创作时间为轴对洪灵菲不同阶段的文学创作进行研究。这主要集中在20世纪80年代。
鲍昌写于1979年的《在中国“今天和明天之交”的无产阶级作家——洪灵菲》[3]是一篇致敬革命烈士饱含深情的纪念文章,开篇文风疏阔酣畅,以时间为线索对洪灵菲家世背景、求学生涯,以及参加革命英勇就义的整个历程进行梳理,肯定洪灵菲的创作是20世纪20年代末、30年代初期黑暗中国的一页画幅,重点分析其创作的“主题和人物”。文章指出,洪灵菲1929年之前的创作(《流亡》三部曲),是小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从沉沦到革命”的探索,而1929年之后,其作品的主人公,已从带有作者本人影子的知识分子革命者转为工农群众。
同时,鲍昌还进一步分析不同阶段洪灵菲在人物形象塑造上的缺点,比如:“作者在展现‘从沉沦到革命’的主题时……没有着力表现革命政党和工农大众对他们的教育”、“作者渲染农民身上有‘一种原始的、野兽性的心理’……他们的斗争缺乏政治领导,带有较多的自发性质……”饱含敬意的研究亦难免有时代的印痕,政治意识形态分析思维明显。
此外,鲍昌认为洪灵菲的文学创作,是从大革命失败后开始的,《流亡》是洪灵菲的处女作。显然,这并不符合洪灵菲创作的实际情况。对这一点,卫公于1982年所写的《略论洪灵菲早期活动与创作》[4]分析洪灵菲学生时代的创作,归纳其“少作”的古典风格、特点。文章中,卫公对洪灵菲中学毕业时间的考证,也与鲍昌不同。卫公的《洪灵菲生平及著译年表》[5](1984)还进一步对洪灵菲的生平、著译做出详细的梳理。
生平梳考及创作纵论,是这一时期洪灵菲研究的基本思路。王惠芳的《为革命献身的无产阶级作家洪灵菲》[6](1982),陈哨光的《简论洪灵菲创作的社会意义和艺术特色——读<洪灵菲选集>》[7](1983)皆肯定洪灵菲作品的社会意义、历史价值。所不同的是,陈哨光尝试理解洪灵菲创作的艺术特色,包括:(1)题材的“真实性”——小说大部分取材是“亲身经历”;(2)语言的“大众化”——小说语言的“方言化”、也不可避免地有“粗俗化”倾向;(3)物象风景书写的“地域化”——家乡潮汕习俗及流亡地南洋风景的书写。郁奇虹的《洪灵菲与“普罗文学”》[8](1984)指出,与五四时期新文学相较,洪灵菲的革命文学创作在题材、主题、表现对象方面的推进,认为其作品的历史局限性,与中国早期无产阶级文学的不成熟同质。
胡从经的《拓荒者的耜迹与犁痕》[9](1987)与林酞垂的《用笔使革命从另一个方面蓬勃起来的作家——读新版洪灵菲选集<大海>》[10](1988)同样是“创作纵论”的理路。相较于他文,胡从经是从师承关系——与郁达夫自传性、沉郁风格的比较切入,归纳出洪灵菲自传性文学宏阔激荡、明朗欢快的艺术色调。该文在考察作品内容、写作时间与时代事件之间的关系方面相较前人研究更为细致。对这一点,许崇群《潮汕革命运动的若干“实录”——关于洪灵菲主要作品的历史背景》[11](1988)更是从“实录”的角度,以逐一对照的方式探讨作品如何反映革命实践,并且指出《路上》所描写的是“南昌起义”中的第一批女兵,这与鲍昌、郁奇虹认为是“北伐战争”的女兵不同。
另外,林酞垂的文章也是从比较的角度切入,首先是人物形象的比较——从“莎菲”到“沈之菲”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人的发现”在不同历史阶段的突破,从追求个性解放走向追求阶级解放。其次是作品创作风格、方法的比较——认为洪灵菲虽受到郁达夫浪漫主义风格的影响,却是现实主义的写作基调;同时也指出创作上过于强调文艺与政治的关系,是受前苏联“拉普”和日本“纳普”创作方法的影响。再次是创作题材的比较——将洪灵菲的后期创作与许地山华侨题材作品比较,详细分析洪灵菲华侨题材创作上的拓展,以及其拓展所具备的地域条件、时代因素。
洪灵菲《流亡》三部曲这类“革命加恋爱”的作品,1931年已被左翼文学阵营内部集体清算,在50年代文学史的编撰中,更被作为“革命文学”谱系的反面例子,在阶级立场(小资产阶级意识)与创作风格(浪漫主义/非真实性)两个层面进行否定;而在80年代的研究中,阅读“革命加恋爱”文学的观念发生逆转,而将之纳入具有“真实性”的“现实主义”文学范畴①详见熊权:《论“革命加恋爱”概念的历史建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8年第5期。该文选取50年代、80 年代、90 年代之后三个重要文学史时段追踪“革命加恋爱”意义流变。。可见,这一时期的洪灵菲研究,主要也是从“现实主义反映论”角度回应20世纪30年代、50年代的评价。研究在总体上认为,小说的自传性特征及所描写的人物、所反映的事件具有历史的真实,洪灵菲被学界定位为“无产阶级作家”,这一论述奠定了后来洪灵菲研究的基础。
具体而言,洪灵菲描写对象存在的问题,关涉的是“革命加恋爱”小说创作的基本问题。赵园在《大革命后小说关于知识者“个人与革命”关系的思考及“新人”形象的降生——兼谈现代文学中有关“恋爱和革命的冲突”的描写》[12](1983)重点论及“新人”——知识分子革命者形象诞生的意义,也指出“新人”形象诞生的艰难。赵园所谓的“艰难”指向新人“转变”的断裂性(没有发现其间的桥梁——鲁迅语),这一论断同样涵盖洪灵菲笔下知识分子革命者形象塑造的缺陷——革命性出现的“突然”。当然,对“革命加恋爱”小说中人物的“突变”问题,瞿秋白、茅盾早在1930年也曾批评②瞿秋白评价革命加恋爱小说“不能够深刻的写到这些人物的真正的转变过程……”。茅盾认为“作品中人物的转变,在蒋光慈笔下每每好像睡在床上翻一个身,又好象是凭空掉下一个‘革命’来到人物的身上;于是那人物就由不革命而革命……”。详见茅盾:《关于创作》,《茅盾全集》第19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 年第278 页。霍秋白:《革命的浪漫蒂克》,《瞿秋白文集》第1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年,第457 页。,且被后来的研究者反复引用。
在创作风格方面,洪灵菲具有其独特性。赵园认为,洪灵菲的某些小说虽富于浪漫主义色彩,却不尽同于“五四”文学的浪漫主义。洪灵菲风景画面描写诗情澎湃,显示其诗人气质的“豪放”,但本质上是革命者的豪迈与自信的映射,呈现革命者铁一般意志对汹涌而来的横逆进行抗争的雄壮美。显然,赵园对洪灵菲文学的阐释别具启发性,无论是方法论还是美学层面的作品细读。
以上是20世纪80年代洪灵菲研究的总体情况。值得一提的还有,赵园在文章中归纳了知识分子革命者“个人与革命”的矛盾表现形式:其一是带有普遍性的“革命与恋爱”的矛盾。这在洪灵菲的“革命加恋爱”小说中并不构成冲突。其二是人子之责与反抗父权的矛盾。赵园指出蒋光慈《田野的风》中知识分子革命者内心的冲突极具戏剧性、尖锐性,但洪灵菲文本中所展现父子冲突未被论及。这一研究情况的改变在20世纪90年代开始。
虽然20世纪80年代陈哨光与林酞垂的文章已经论及洪灵菲小说的地域文化特色及华侨题材特点,但真正全面从地域文化视角分析作品的是姚玳玫的《挣扎与回归——洪灵菲小说地域文化特征初探》[13](1991)。该文从潮汕地理气候、历史建制、宗族文化以及由此形成的具有强烈地域性特征的传统家庭伦理观念入手,重点剖析《流亡》《家信》《里巷》《柿园》等自传性小说中的父子冲突,以及《归家》《在木筏上》《金章老姆》《大海》等“过番”题材小说中普通农民的生存境遇。文章认为,无论是“家庭叛逆者”还是“过番者”,他们都受制于潮汕传统文化观念,形成徘徊于对故土文化的背叛与回归两极间的生存行为,进而形成结论:从洪灵菲所描绘的一系列形象中,可以看到特定时代背景下的潮汕地域文化现象,它们的历史渊源及其蜕变的轨迹。地域文化视野下的洪灵菲研究在“父子矛盾”和“华侨题材”两个层面有新的开掘。而肖怿的《南下的中国革命作家与新马华文文学的影响研究——以洪灵菲、许杰、马宁为例》[14](2014)探讨了1927—1931年先后流亡南洋的洪灵菲、许杰、马宁在文艺理论、文化和社会活动方面对南洋社会和新马华文文学所产生的深远影响以及影响的交互性。这也是“华侨题材”研究在不同角度的承续。
到了90年代中期,“文学的地域性”对20世纪中国文学研究的影响被学者突出强调:“对于20世纪中国文学来说,区域文化产生了有时隐蔽、有时显著然而总体上却非常深刻的影响,不仅影响了作家的性格气质、审美情趣、艺术思维方式和作品的人生内容、艺术风格、表现手法,而且还孕育出了一些特定的文学流派和作家群体。”[15]严家炎所主编的《20世纪中国文学与地域文化丛书》也推动着地域文化研究视角成为新的学术增长点。在这样的背景下,洪灵菲的“潮汕”籍贯开始被研究者强调。如:郑群辉、黄景忠的《无产阶级革命作家洪灵菲“左联”中的潮汕作家之一》[16](1996),饶芃子《左联时期的潮籍作家》[17](1997)。不过,郑群辉、黄景忠一文并非地域文化的视角而仍是现实主义反映论的理路,文章以1929年前后为分水岭指出洪灵菲从“革命加恋爱”的创作向“普罗文学”的转向。黄景忠的《论洪灵菲的创作转向》[18](2021)重又以该时间节点为分水岭,着重论及洪灵菲从浪漫主义的创作方法向新写实主义创作方法的转变。曾丽洁的《从个人书写到革命创作——析“左联”潮州籍作家群成长历程》[19](2013)则主要以1927年反革命政变为分水岭,说明随环境的急剧变化,洪灵菲、冯铿、戴平万、杨邨人等文学创作方向的总体变化,由早期追求个性解放的启蒙文学转向救亡图存的革命文学。杜运通、杜兴梅的《我们社:一个独立而富有特色的文学社团》[20](2007)则强调社团成员清一色的潮汕籍作家的地域特征,并从“对革命文学和自我的认识”及“对鲁迅的态度”等方面与太阳社、创造社区分开来。许再佳的《从“普罗列塔利亚”到“新写实主义”之路——旅沪“左联”潮汕作家的思想耜痕与耧迹》[21](2019)从创作理论的角度,分析潮汕作家在上海时期文艺思想的趋同性。许再佳、黄景忠的著作《“左联”潮汕作家群研究》[22](2020)在地域文化的视域下,史料发掘更为详尽。该书针对洪灵菲的研究,除开部分已发表在期刊上的文章外,许再佳在该书第五章第一节《透析20世纪初潮人文化心理的渐变之旅——以洪灵菲为例》中,延续了姚玳玫在“父子矛盾”及“华侨题材”的分析角度。另外,作者在爬梳“红头阿三”形象在1910—1930年代报纸杂志、作家作品中的嬗变后,肯定了洪灵菲对该形象塑造的难能可贵之处。可以肯定的是,文学的地域性被学界持续关注后,洪灵菲的“潮籍”多被强调,研究分别在华侨题材、社团研究、创作理论、人物形象塑造等方面有进一步开掘。
进入新世纪,随着学界对“革命加恋爱”小说研究的升温,对洪灵菲的研究,也更集中于《流亡》三部曲,呈现出研究的复杂面相。
首先是不同作家作品的比较。韩国研究者高慧京的《左联时期青年知识分子转化为革命无产阶级的心理历程——读<韦护>和<流亡>》[23](2001)抓住革命知识分子“个人与革命”的两种矛盾形态——“革命与恋爱的矛盾”(《韦护》),“父子矛盾”(《流亡》)进行文本分析。程鸿彬的《作为文学接受现象的“革命+恋爱”(1928—1933)》[24](2019)从文学接受的角度考察《冲出云围的月亮》《转变》《韦护》在1930年代的接受状况,指出小资产阶级知识青年的“社会性格”成为左翼文化、人文主义者、消费主义各方竞相关注的焦点进而展开微妙的博弈。其中,《转变》在1930年代的接受状况,作者从比较当年批评者顾仲彝、梁新桥的观点入手,引用卡尔·曼海姆文化社会学批评理论,指出人文主义者的精英社会地位容易“使他们产生了一种自身即代表普遍性的主观幻觉”。该文还原历史场域的接受学批评视角令人耳目一新。
其次是与洪灵菲所汲取的创作资源比较。黄永亮的《洪灵菲和拜伦作品主题思想的亲缘关系研究》[25](2020)、《从艺术手法看拜伦对洪灵菲的创作影响》(2020)[26]、《时代的探索者和反叛者——从人物塑造分析拜伦对洪灵菲的创作影响》[27](2021),分别从主题、艺术手法、人物形象塑造三方面分析拜伦对洪灵菲创作《流亡》三部曲的影响。
再次是与建国后以“两结合”为最高形态的主流文学进行比较。阎浩岗的《从文学角度看20世纪二三十年代之交的“革命小说”》[28](2003)以蒋光慈、洪灵菲、华汉(阳翰笙)为中心,从文学的角度比较早期普罗小说与后来的主流文学的异质性。他认为洪灵菲这几部作品中的主人公可以看做“于质夫”们在革命年代的发展,反映了“20年代参加革命的青年男女的心理状态与生存方式的未经意识形态化的原生状态”,“他笔下的男女革命者与后来‘两结合’作品中高度意识形态化了的江雪琴、柯湘、杨子荣等判然有别”。比较的视点放置在20世纪更长的历史时段中,是该文的突出之处。借用刘剑梅在《革命加恋爱:政治与性别身份的互动》中的表达或是对应该文结论的有效概括:“革命早期对人的情欲和渴望(爱、浪漫主义、性行为、满足感、普遍的善)的合法性表达,在被毛话语终止后成为一个禁区”[29]138。
对洪灵菲的研究,不以其为中心,而是在早期普罗小说的研究中论及,是进入21世纪后明显的研究趋势。研究中常引入西方理论,展开分析“革命加恋爱”小说此前被指出的问题。王智慧的《时代激流和作家之舟——论20年代“革命文学”的流行特质》[30](2002)主要分析早期革命文学的流行性及其原因。王智慧认为,流行原因首先是曾被钱杏邨批评的“才子佳人英雄儿女的倾向”。作者从传统小说的“英雄才子佳人模式”及传统文化的隐秘制约入手,勾连革命文学与武侠小说在题材上的延续性,沿用王一川的“转型再生焦虑”概念指称那一代革命知识分子特殊的内在情绪。同时也指出革命小说与武侠言情小说具有本质差别。另一方面,作者引用西方理论从艺术手法角度分析其“流行性”。一是引用西方叙事学理论分析第一人称叙述(日记体、书信体)的效果——拉近与读者的距离。二是抛开以往对革命文学“模式化”的贬义分析,受“阿尔萨斯曾用帕里—劳德理论,即套式理论(Formulaic theory)研究中国的传统白话小说”的启发,指出革命文学在题材、情节、局部细节描写(情境渲染)的套式形态对受众的吸引。三是指出作家们追求语言的通俗化、大众化,但并没有达到理想效果,而洪灵菲的小说语言被作为反面例子加以引证。20世纪80年代,洪灵菲小说中的语言问题同样曾被研究者所诟病。
李蕾、凤媛的《早期普罗小说“革命+恋爱”模式的青春特质》[31](2005)从“截断日常生活秩序、寻找生命的终极意义、普罗小说的第一人称叙述”三方面探讨“革命加恋爱”小说的“青春气质和品格”。文章一定程度上延续王智慧关于小说叙述特征的分析,认为“革命文学的真实性与永恒性在于其传达的青春激情的真实感受”。其中“截断日常生活秩序”及“青春特征”作为论点,同样引起后来洪灵菲研究者的兴趣。赵新顺的《革命:反叛与超越日常生活价值——洪灵菲小说创作论》[32](2010)引入现象学理论,结合曾庆瑞、赵遐秋“反思个性解放”的观点,分析洪灵菲在《流亡》三部曲中的“意向性”,认为作者对笔下混乱的男女两性关系、俗世生活日常及民众的“意向”是反思与批判。刘海刚的《一部青春的笔记——重读洪灵菲的<流亡>》[33](2010)则认为洪灵菲是以青春的笔调,通过流亡生活的书写获得青春的成长。
值得一提的还有研究者们对洪灵菲关于爱情关系——身体描写的评价。这在20世纪90年代曾被一笔带过地批评:“《前线》和《转变》,对乱伦和玩弄异性津津乐道,甚至把缠绵的男女私情和肉欲渲染得过分了,这些都是不能不指出的缺点。”[34]73然而,刘剑梅(2007)却提出疑惑:“革命加恋爱”作为一个主题或是公式在1920年代末期开始流行。虽然这个主题无可避免地被套上政治意识的框架,但文本中革命与爱情之间的互动关系仍然值得商榷。这其中仍然有许多被忽略以及令人困惑的问题。例如……在与政治密切的纠缠之中,性别在表达和表现政治上扮演了怎样的角色?我们应该如何看待具有大量政治和文化含义的色情描写?……”在她看来,“革命文学的早期,虽然阶级意识已经完全控制了革命与爱情、性、性别相结合的表述,但它们仍然是开放的,充满活力的。充满诱惑力的女革命者形象,有着放荡的身体加上革命的精神,这成为左翼意识形态最普遍的表述之一。在某种程度上,性解放也象征着革命本身,它也是一种革命,与集体的革命激情并不矛盾。”[35]132同时,作者认可洪灵菲在《前线》中对革命和爱情和谐关系的表述,认为这是“城市知识分子的自我,探索个人在1927年国民党清党后的动荡社会中的位置。像洪灵菲这样的一位左翼作家,革命—集体的乌托邦目标—是个人的,因为只有通过集体的奋斗,个人的幸福才能得以实现,才能有所保障。”[36]139贺桂梅的《“革命+恋爱”模式解析——早期普罗小说释读》[37](2006)同样关注这类小说中女性身体表达的意义。文章认为“有关女性身体的修辞,构成‘革命’与‘恋爱’两种欲望之内在张力的症候点”,蒋光慈《冲出云围的月亮》中投射在女性身体上的欲望或女性身体本身的欲望,构成对革命本身的颠覆。这对洪灵菲文本分析是具有启发性的角度。
当然,也有研究者不认同“女性身体”书写在这类小说中的正向意义。李蓉的《论“身体”在“革命+恋爱”小说模式中的审美功能》[38](2008)认为“女性身体”在许多该类小说的作品中只是一种与革命相脱离的点缀和饰品,“身体”并没有成功连接审美和政治的功能。“洪灵菲的作品就是如此,在他的《流亡》《前线》中,只要是写到女性,总免不了有一段带着男性欲望眼光的非常仔细而投入的身体形象描写。但由于这些女性的个性在小说中都不鲜明,这些对女性身体的刻意描摹与小说的情节发展也没有多大的联系,因而显得刻意而多余”。李蓉的《用身体想象革命——论早期革命文学中的身体书写》[39](2008)转向对男性“身体”的关注,文章认为洪灵菲通过身体的受难(坐牢和流亡)来表现革命者对于革命的领受,革命往往是投射作家主观世界的一个对象,它是个人情绪宣泄的窗口,也是自我认同的重要渠道。洪灵菲及作品在此是作者早期普罗小说研究中的负面例证。
显而易见,文学的接受与传播、叙事学、文化学、现象学、女性主义等西方理论被引入之后,早期普罗小说框架中的洪灵菲研究得到了丰富和发展,作家文本在不同的理论框架中得到不同的评价。
以洪灵菲为中心的研究不能算多,但在早期普罗小说的研究中,不免提到洪灵菲的作品,一些是论及其他作家作品时略略带过,本文重点探讨涉及洪灵菲文本较集中的主要论述。
总体上,20世纪80年代的洪灵菲研究重视其生平创作的整体研究,在这方面研究者们已作出较为详尽的梳理。进入90年代,受当时“区域文化”理论的影响,洪灵菲的研究也被纳入到地域文化的视域中保持至今,这多是潮汕地区研究者的不懈努力。这一方面的研究,既要注意避免从文化出发而非从作品出发、使文学作品仅仅成为地域文化流变的印证,但同时又要多关注区域文化(地域文化)理论思路的拓展。有学者提出:“‘20世纪中国革命和文学’的研究中,地方路径是一条重要的途径,‘地方性’因素在20世纪革命文学中表现出了多样的构成形态”[40],那么,“地方性”又是以何种形态出现在洪灵菲文学中呢?这是“地方路径”理论对洪灵菲研究的启发与延展。
引入西方理论分析早期普罗小说,同样开拓了洪灵菲理论研究路径,引人深思的是理论分析是否完全贴合洪灵菲文学本身?如何结合洪灵菲的革命生命历程进一步在诗学层面回到革命者以生命书写的文学本身,是洪灵菲文学研究可以思考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