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品选的注释对读者理解重点词语,梳理文意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朱东润主编《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是今人给古代典籍作注的代表作品。本文通过对《作品选》所选篇目的注释中似是而非和当注不注的内容进行了论述,指出了错误原因,提出修改意见,以期能够为汉语言文学专业学生更好地理解古代文学作品提供一些有价值的参考。
关键词:朱东润;作品选;注释;纠错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出版的朱东润主编《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是在原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编辑的老版本的基础上修订、扩充、重印、再版而成的。这次出版综合了读者和编辑的各方意见,对全书进行了修订,增删了部分篇目,并且对一些解题和注释进行了改动。该书作为国内高校“中国古代文学史”课程的辅助教材,内容丰富精辟,注释简明扼要;但仍然保留了一些似是而非和望文生义的的注释。这类注释的错误较为隐蔽,如果不經仔细推敲,很容易给人以误导。
在对《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上编》(以下简称《作品选》)中值得商榷的注释进行商榷之前,我们必须要肯定的是:所选篇目的注释从整体上看质量都很高,在一些特别容易忽视的普通词语,当注不注或极易以今义牵强附会的词语中,书中给出了精准解释。如《作品选》在对“努力加餐饭”作注时,串讲大意为“还是多吃饭保重身体”。[1] “努力”,一般的作品选都不加注,以为其意思平常,没有注释的必要。但《作品选》注意到这个现在为各种字典词书所不收录的释义。 “努力”在汉魏晋时期有保重之义。如《搜神记》中卷一“势不得不尔,各自努力”,就是今天所说的“各自保重”。杜甫在《别赞上人》一诗中写道:“相看俱衰年,出处各努力。”寒山诗中也有“行住需努力”的运用。如果注释者不明了这个词有“保重,自爱”之义,就很容易产生误解,认为过于平常而当注不注。但《作品选》注意到了这个问题,确实十分优秀。
尽管如此,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作品选》注释仍然存在一些值得商榷的地方。细探究这些值得商榷的注释,错误类型主要是错注和当注不注。一个词通常有多个义项,注释者若只顾字面常见义就容易犯望文生义的错误而导致错注或漏注。或是注释者增字为训,如清代王引之言:“于文句之间增字以足之,使强经就我。”或是不求甚解,典故的含义或字词的本义一笔带过而不追本溯源导致漏注。或是不顾古代汉语的语言规则而主观臆断的错注。又或是古书中有难以理解的地方应当特别加以注释,但是作注者反而轻易放过,使读者理解起文意时模棱两可。
一、错 注
(一)因昧于字词的常见义而导致的错注
《作品选》对刘宋诗人江淹《望荆山》“玉柱空掩露,金樽坐含霜”中的“坐”解释为“坐起来”。这就是以常义理解而导致的错误。宋王安石在《题舫子》中“眠分黄犊草,坐占白鸥沙”和司马光“坐嗅白莲蕊,卧看青竹枝”中的“坐”,都是运用了常见义“坐起来”;但在这首诗中,应该注释为“白白地,徒自,枉然”。南朝永明体出现之后,强调声韵格律,而训诂中讲究诗文对举,“坐”与“空”所处位置一致,词性和含义也应该相同或相近,所以注为“徒自,枉然”更为准确。古诗中这样的用法并不少见,如同时代的王融在《和王友德元古意》中有“坐销芳草气,空度明月辉”的句子,也是“坐”与“空”同义相对。再往后,明代梵琦《晓过西湖》则云:“西风吹人不得寐,坐听鱼蟹翻菰蒲。”
(二)不明假借而导致的错注
在《诗经·邶风·谷风》中有这么一句“昔育恐育鞠,及尔颠覆”,《作品选》将“及”解释为通假字,通“岌”,危殆状。[2]这是仅凭两词音同或音近而产生的判定,是不严谨的。在《诗经》中,“及”后带“尔”的搭配数见不鲜,如《氓》中的“及尔偕老,老使我怨”,下文所提的“及尔同死”,《大雅·生民》中的“及尔同僚”等等,甚至在《七月》中的“殆及公子同归”,也是“及”后面跟人称代词的模式。清代学者阮元在他的《经籍籑诂》中引数十例子对“及”义进行论证,云当注为“与”;王引之的《经传释词》也支持这一观点。在诸多权威词典中并未收录《作品选》做通假讲的这个义项。从全诗大意上来看,将“及”解释为关系词,前后可以形成对比,翻译成“曾经与你同甘共苦,今日也为你生儿育女。而你却又燕尔新婚,你可真是心狠手辣,心肠歹毒呀。”这样,诗意也顺理成章,也契合弃妇诗这一主题。
屈原的抒情长诗《离骚》中“抑志而弭节兮”,《作品选》注为“志”通“帜”,训为“垂下旗帜”。但这种说法实际是对全文体例的忽视。“抑志”一词,是屈原赋中高频词,如“屈心而抑志”,《远游》和《悲回风》以及《思美人》中也不少见。若依通假的注释,别处都不讲不通;但如果翻译为“压抑心志”,[3]理解起来就没有问题。
(三)拆解连绵词而导致的错注
《作品选》将《孔雀东南飞》中“诺诺复尔尔”的“尔”注成“如此”,但这是不恰当的。此处应该解释为应声词。[4]《曲礼正义》中记载“唯,尔也。”在《华严经音义》中引隋朝诸葛颍的“尔谓言相然也”,“言然声”就是应声。今人孙楷第先生进一步考证后表示古人不嫌重复,犹现在人们说“是是”,所以,将“尔尔”训为“应声”是有道理的。
(四)增字为训而导致的错注
在《九章·哀郢》篇中,“西浮”中“西”字如何解释聚讼纷纭,从东汉玉逸增字为训始,到清人蒋骥,都提出各自的看法,却又很快受到质疑。《作品选》注释为“舟行之曲处,路有向西者”。但结合上下文中“顾”和“东来”可推断路线是自西向东。笔者认为“西”是“讯”之讹误。“迅”从丸声,而“西”和“丸”古音音近。音近可作通假,迅就是快,“西浮”就是疾浮之意,就是说船行的很快。[5]
汉乐府《东门行》“出东门,不顾归”中的“顾”,《作品选》解释为“顾念”。这是犯了增字为训的错误。“顾”在此是归返的意思,[6]而此句的断句也应该是一二断,而非二一停顿。“顾”从古至今确实都有以上所提两义,那为什么笔者认为应作“归返”讲呢?这其实是通过大量的语言材料归纳总结出来的,如同样是乐府诗《度关山》中,有这样的句子:“行人思顾返,道别且徘徊。”还有汉代的文人诗“游子不顾返”,所以说无论是“顾归”还是“顾返”都应该是同义复词,而不是动宾短语。
(五)不顾古代汉语语言规则而导致的错注
《作品选》中也存在一些不顾古代汉语的语言规则强行注释的地方,今举两个例子。《战国策·齐策四》中冯谖为孟尝君收租前有“约车治装”的准备工作。[7]《作品选》将其解释为“约期准备车子并置办行装”。如此解释破坏了短语的组成方式。从“约车治装”这四个字的构成形式来看,是动词性的联合式短语,也就是说两个或两个以上的词不分主次、平等并列组合在一起。无论是“约车治装”或者是“治装约车”,都不会改变句子原来的含义。所以联合式的各个部分的语法性质都应该是一致的。在这个短语中就体现为“约”与“治”的一致性,才不会破坏汉语的协调美。“约”的对象当做车子,而不应该是《作品选》中说的“约定日期”。《汉语大词典》中对“约车”的解释为备车。段玉裁在作注时进一步表明“束者,缚也”,我们有理论依据可以理解“准备,置办”是对“缚”的形象化解释。而且“约车”这个词语发展至今,仍然在使用,如“网约车”
第二处是《作品选》把神话故事“夸父逐日”中的“入日”解释为“太阳入于地平线下”,此处的翻译明显偷换了主语。《山海经·海外北经》中,“入日”是承前省略,省略的主语是夸父。后文的“渴”“饮”“化为邓林”都是如此。而翻译误将“太阳”做主语,这也是违背了古代汉语的原则的。所以理应当是“夸父入日”,这样文意也畅通,即为夸父追上了太阳,筋疲力尽也渴了,所以喝光了河渭的水。再根据他校之法,在《山海经·大荒北经》中记载“夸父,逮之于禺谷”,“逮”有追赶、及之等义项,所以“入日”应翻译为追上太阳而不是“入于地平线下”。[8]
二、漏注
(一)典故的漏注
《作品选》中在對一些典故的解释也语焉不详。《作品选》中的江淹的《别赋》一文中将不同人的离别之情具象化,其中多用有代表性的典故。如“金石震而色变,骨肉悲而心死”,《作品选》不加注释。王力先生主编的《古代汉语》采用《史记》的说法,而郭锡良先生主编的《古代汉语》则取《战国策》和《资治通鉴》中得记载。对比来看,大家都认同“骨肉悲”是指聂政在刺杀失败后怕自己连累家人所以自毁容貌,但韩国将尸首置于乱市并且悬赏问人。聂政的姐姐不愿弟弟死后无人记住于是不顾自已的安危到韩国伏尸痛哭。分歧在于聂政姐姐的死因。王力先生依《史记·刺客列传》中的“悲哀而死”。笔者认为,《史记》虽被列为正史之首,但不可否认的是在书中有些司马迁浓墨重彩的一家之言,而反观郭先生的注释依《战国策》给出的是“自杀而死”。试比较《战国策》中和《资治通鉴》里关于聂政姐姐死因分析的文字“夫爱身不扬弟名,吾不忍也”和“终灭贤弟之名”以及“亦自杀于尸上”和“遂死于政尸之旁”,更是增强了可信度。
(二)对专有名词的漏注
《作品选》中对一些容易产生误解的专有名词也不加以注释,容易给读者造成似是而非的印象。如《古诗十九首·东城高且长》中“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中的“晨风”,《作品选》未加注释,这是不恰当的。“晨风”两字,乍读之下会想当然认为是“清晨的风”,而这个常见的思维定势顺水推舟就会产生错误的理解:清晨的风总是很冷,让人觉得在风中很辛苦。蟋蟀格外怕冷,连动作都局促起来。但根据诗句中的晨风和蟋蟀的位置上看,“晨风”应是一种动物。根据毛传中的注释,“晨风”是一种鹞鹰类的猛禽。《诗经》中有“鴥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的句子,这是常见的比兴手法的运用。以鹰隼飞过郁郁苍苍的北树林来表达妻子对丈夫的思念。“晨风”是和“蟋蟀”是具有一定含义的意象,西方语言学家称之为语码。就是说一些语言符号在拥有共同文化传统之类的人中,经过长久的使用于是有了某些固定的联想。同样在诗经中蟋蟀因其怕冷的特性写入诗中(七月在野,八月在户)。这样的例子不是孤例,在《诗经·唐风》中,更是以蟋蟀生命短促来劝人珍惜时间,把握当下。发展到晋代,阮籍的八十三首咏怀诗更是频繁提及“蟋蟀”这个语码。回到古诗十九首中,这正是“晨风”和“蟋蟀”两个意向的叠加使用就自然而然给人一种时不我待的感觉,放在全文中也契合人生苦短的主题。
(三)受今义影响的漏注
《作品选》对《孔雀东南飞》“暂”字的漏注也具有代表性。府吏听说刘兰芝再嫁,因此请假回家,原文表述是“求假暂归”。但几乎没有注本对 “暂”字作出解释,大概是认为是“暂时,暂且”的今天常见意义而轻轻放过。如果对这个故事有全面的把握,就会发现解释为“急速”才能体现出府吏听闻妻子改嫁之后的焦虑心情。“暂”解作“快速、急速”,并不是孤例。陶渊明《与子俨等疏》一文中“遇凉风暂至,自谓羲皇上人”中的“暂”正作此解。
《行行重行行》中“谁与相为言”一句,《作品选》只对“言”进行了注释,而略过了更应该引起重视的“相”。在同一首诗中,上文也有“辗转不相见”之语,这处理解起来难度不大;但是在“相为言”中该做何解呢?很明显这处与上文提及的“相”不能是一个意思。笔者认为,“相”指“我”,偏指代词。[9]此句意思是:谁肯问候我呢?类似的表达在古诗中也有,如秦嘉的《赠妇诗》“谁为相劝勉”,就是同样的用法。
《作品选》对《史记·项羽本纪》中“诸将微闻其计”注释也出现漏注的情况。有些选本将“微闻”注释为略略听闻,这是不对的,其实这里的“微”实际是“伺”的假借字,[10]在《汉书》中,“季微闻其事”是一例。清人孙诒让注释《墨子》引用王念孙的观点把“微”字当作通假,作“伺探”讲。《史记》中 “微”字通假的使用更是不胜枚举。
三、结 语
朱东润版《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是多位专家学者心血的结晶,为广大读者提供了一个优秀的读本,其注释大醇而不免小疵。本文从错注和漏注两方面入手,对十馀条注释进行错误原因分析并且对其中提出修改意见,希望可以裨补缺漏,有所广益。
参考文献:
[1]王锳.语文丛稿[M].北京:中华书局,2006: 87-96.
[2]中华书局编辑部.诗词曲语辞辞典[M].北京:中华书局,2016:2-207.
[3]郭在贻.训诂丛稿[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3-104.
[4]郭在贻.郭在贻语言文学论稿[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3-86.
[5]石蕾蕾.《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中《诗经》释义商榷二则[J].现代语文,2015(5): 35-37.
[6]丁韵.《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注释辨证七则[J].江苏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07(4): 48-52.
作者简介:
李静(1998—),女,汉族,江西抚州市人,学历:硕士在读,单位: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中国传统学术与古籍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