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伯的“政治家”构想及其知识论困境*

2021-11-29 09:45
关键词:理性化官僚政治家

李 柯

(北京大学 法学院,北京 100871)

一、“政治家”:现代思想的返祖现象?

自1895年的《民族国家与经济政策》取得较大影响以来,韦伯的政治论说和书写进入了一个活跃期,直至1920年他去世。在这些论著中,“政治家”作为政治的担纲者,始终居于核心位置。韦伯将政治家设想为一个有远见、胆识和魄力的领导者,甚至是一位具备卡里斯玛特质的领袖,能以其个人魅力为僵化的官僚制注入新生命,并领导国家取得国际竞争的胜利。

围绕着韦伯的政治家构想,历来有很多争议乃至指责。这些声音首先关乎政治家形象的历史后果,例如沃尔夫冈·蒙森认为,政治家是西方理性主义解体之途上的重要站点,它为魏玛时期的政治激进主义铺平了道路,并最终导致了纳粹统治的崛起。[1]当哈贝马斯在1964年的韦伯百年诞辰纪念上称施米特是“韦伯的嫡子”之时,他显然也赞同蒙森对韦伯的严厉指控。[2]

基于这些判断,学界普遍将韦伯的政治家视为失败之作。其中,当前的一类代表性观点侧重从具体处境的角度来分析韦伯的动机。在他们看来,政治家构想是在特定政治局势压迫下提出的权宜之举。也即是说,“人格魅力的”“威权的”东西都属于“前现代政治哲学剩余物”,卡里斯玛权威之间的斗争也都属于前现代现象,将这种剩余物塞入现代理性秩序的做法好比一种应激反应,是韦伯的个人失误。[3-5]这种观点忽视了卡里斯玛在韦伯学说中的理论必要性,并大大简化了问题,以至于似乎把前现代因素从现代政治和政制中清除出去,“德国的浩劫”就有可能避免了。另外一种观点意图通过对比韦伯宗教社会学和政治社会学中“理性化”模式的差异,来说明政治家构想的必要性及其弱点。例如李猛认为,理性化论题的一个核心之处是其与自由的关系。在新教伦理的天职观念下,理性化与自由是相辅相成的,人有追求理性化的自由,而在政治社会学当中,更确切说是在19世纪以来的政治世界当中,理性化表现为官僚化、科层化,它不再是自由的伦理内容,反而构成了对自由的限制。因此“韦伯的一个重要尝试,就是提出了克里斯玛的观念,试图从中找到对抗徒具例行化,丧失自由色彩的理性化的出路”。然而这一充满尼采色彩的方案必定失败,因为从卡里斯玛的个人自由当中无从产生和新教伦理类似的普遍化的天职信念,所以政治家构想“是一种虚荣政治,而不是荣誉政治;是伪神义论,而算不上真正的信念伦理”。根据上述理由,李猛认为,韦伯困境的出路不在伟人政治,而在于重建作为“一种自由的生活风格”的普遍伦理。[6]111-241这一论断是极具洞见的,它将政治家构想视为现代性的后果,而未将其简单归类为某种返祖现象。然而,由于整个论证都在韦伯学说的内部展开,对韦伯知识范畴本身的思想史观察居于次要位置,使得它在提出世俗版本的新教伦理作为政治家的替代方案时忽视了一点,即新教伦理之所以立足的知识前提已不存在。因此,从新教伦理的逻辑中能否提炼出一个成功的现代复制版,是不无疑问的。

本文认为,韦伯“政治家”的困境是现代精神内战的一种表征,而这一点须在知识范畴变迁的视域下方可得到说明。据此,本文主要从如下两个方面展开:首先分析内含于政治家方案的“韦伯政治思想中的二律背反结构”[7],其次从思想史角度考察该方案的知识核心,最后对其定位和前景作简要判断。

二、对行政吸纳政治的反思

(一)政治的使命

韦伯通过文字广泛介入政治的时期,和德国近现代史上的后俾斯麦时代大体重合。德国在此期间的政治关切主要有两个:一方面是民族国家的继续建构和整合,另一方面是更加积极地参加国际竞争。这实际上是帝国主义政治经济逻辑下的一个一体两面的问题:德国是民族国家行列的迟到者,邦国林立造成了它面对老牌殖民帝国的劣势,统一则有助于摆脱乃至扭转这种局面。由于1871年的帝国成立仅意味着并不彻底的形式统一,“整合”(Integration)一词后来就成了德国政治思想以及修辞当中的关键词。[8]期间,虽然俾斯麦进行了多项政治社会改革,并发动了针对天主教会的“文化斗争”,但到19世纪末,德国的整合仍是一本欠账。最为关键的是,俾斯麦的容克立场使得在他任内不可能真正完成整合。在韦伯看来,容克是在经济上垂死挣扎的旧农场主集团[9],而“当一个经济上的没落阶级将政治权力握在手中的时候,是不符合民族利益的”[10],这不仅将阻碍德国向工业国家过渡,还将使德国农业无法抵御世界市场的冲击,从而根本性地削弱德国参与世界竞争的实力。

在这一背景下,韦伯的政治书写首先显得像是一种因应实际需要的政论,并没有对何谓政治给出严格定义,例如他认为政治的本质“在于追求权力的分享、追求对权力的分配有所影响”[11]197,或者一切政治的本质无非都是“斗争,征募盟友和自愿的追随者”[12]784,而这些完全不是本体论性质的概念。综合来看,韦伯所谓的“政治”主要有两重面向,即想象的政治和行动的政治。前者包括政治认同的整合和政治目标的设定,后者主要关乎对前者的实现。换句话说,政治就是“团结起来,去争取胜利”。韦伯所讲的政治,涉及“为何团结”和“如何斗争”这两大问题。

如果说在古代城邦里,政府的管辖范围与人的自然能力所及的范围相一致,并由此可以发展出一种地方性的政治情感,那么在幅员广大的现代民族国家当中,认同的同质性已经难以借此来维系,而必定要寓身于一种宏大叙事。正如韦伯的同时代人、伦敦政经学院的创始人之一沃拉斯所说。“一个现代国家的团结不能取决于观察到的事实,而只能取决于想象的事实”[13]。这种政治团结其实是包括官僚体系在内的国家一切制度运行的前提。在当时,这种所谓想象的事实仍然主要指民族主义。与此同时,为民族而斗争就顺理成章地成了政治的最高目的。韦伯无疑是个民族主义者,甚至可以说,他的政治建基于一种关于民族国家权力政治的生存斗争和文化政治的历史使命的想象之上。在1895年的弗莱堡大学就职演讲——著名的《民族国家与经济政策》——当中,韦伯阐发了这种民族雄心:“德国的统一是我们这个民族在青年时代就该完成但却一直拖到晚年才完成的业绩;如果不是为了让德国开始卷入世界政治……,那么当年耗费巨大代价争取这种统一也就完全不值得了。”[14]22相应地,行动的政治关乎对政治想象的真正实现。在1919年《以政治为业》的演讲结尾处,韦伯形容政治是“穿透硬木板”一般的艰苦考验,而绝不能止于夸夸其谈。[11]272-274

想象的政治在逻辑上先于行动的政治,在实践上依赖于行动的政治,两者呈现“目的—工具”的关系,甚至是信念伦理和责任伦理的关系。信念伦理与责任伦理的关系并不像某些论者认为的那样不可调和,而是统一在政治事务当中,确切地说,是和两种政治一起统一在政治家的角色之上。韦伯明确提出:“信念伦理和责任伦理不是两级对立,而是互补相成:这两种伦理合起来,构成了道地的人,一个能够有‘从事’政治之使命的人。”[11]272这样的人必然从一个拥有“政治成熟性”的团体中产生,而所谓政治成熟性,“也就是他们对民族的永久性经济和政治权力利益的领悟,以及在任何情况下把这些利益置于任何其他考虑之上的能力”[14]45。

(二)技术化政治的二律背反

然而,韦伯的政治期待和作为学者的韦伯对现代社会发展趋势的诊断完全南辕北辙。在韦伯的社会学中,理性化,更确切说是可计算性,是对当下现实的社会学描述,但它同时是一种对未来趋势的描述,表达尚未完成的世界历史的主要前进方向。由于现代人相信“在原则上,通过计算,我们可以支配万物”[11]109,韦伯也因此将理性化视作一种命运。社会关系逐渐去个性化,技术对自然和社会的支配日益增强,可预测性和专业化的重要性不断提高,这些都可以与现代资本主义的技术和经济条件及其发展完美地结合起来,从而使欧洲现代化的过程在很大程度上呈现为全面理性化的过程。这意味着,理性化能够以不可抗拒的力量决定一切处于这种机制中的人们的生命状态,而不管他们是否正在直接从事和资本有关的活动。正如马克思在描述土地制度的变迁时所说,“小块土地已不是躺在所谓的祖国中,而是存放在抵押账簿中了”[15]。施米特也以类似的方式将市民法治国的主观权利定性为不含伦理内容的利益分配。[16]179从这个角度看,所谓“理性铁笼”实际上展示了一种功能主义的世界场景,它消除了维护自身机械功能之外的一切超越性的目的。

作为世俗化的一项结果,理性化了的国家表现为一种以官僚制为核心的法理型统治。对“理性铁笼”的比喻来说,官僚制或许可以被视作这个铁笼的栅栏:“在所有领域中,‘现代’组织形式的发展(国家、教会、军队、政党、经济企业、利益团体、协会、基金会、俱乐部等)几乎就等于官僚制管理的发展与持续增长”。因此,“我们整个日常生活,都被收束在这一轨道中”[17]318。作为生活机器的核心部件,官僚制同样专注于自身的高度理性化和技术化,并刨去与之不相关的内容,从而将资产阶级国家变成了一个不可知论的工具。总而言之,韦伯社会学中的官僚制可以并专注于自行运转,它不需要政治家。

韦伯政治立场与学术判断之间的反差与其理性化命题中的二律背反结构有密切关系。新教伦理的理性化和上述官僚制下的理性化完全是两种性质的现象[6]123-127,前者绝非自由的反面,而后者呈现为自由的牢笼。这种情况并不是缘于理论的不自洽,而是世界“除魅”进程的一项后果。全面理性化的道德动力是从新教伦理的个人天职观念当中来的,然而在传统主义的束缚被克服以后,原本那种责任的公共性也随之丧失了,个体行动失去了方向和意义的普遍根基。可以说,世界的“除魅”始于追逐理性化的自由,终于理性化对自由的限制。在韦伯的政治社会学中,这条发展线索也清晰可见。起初,工具国家或者机械国家绝不是某种不可知论的东西,而是有着具体的敌人和革命的对象——任何非理性的支配形式。[18]87这个时候,包括官僚制在内的法理型统治承担着严格的政治使命。霍布斯塑造的机械主义利维坦形象在这方面最为典型,通过将个人和主权者共同纳入机械主义国家,个体和共同体之间得以建立直接法理联系。以利维坦为摹本的近代国家之所以成功,也有赖于官僚制无可替代的优势:“大规模的近代国家在技术上是极端依赖官僚制之基础。国家愈大,愈是个强权,对官僚制的依存就愈是绝对”[18]42。至此,“理性化”一词的所指变为了某种程序化的东西。

理性化的二律背反是现代性批判的一项核心命题,尽管存在各种不同表述,例如马克思指出,启蒙的政治社会革命所要追求的目标却是一种非政治状态,而卢卡奇称之为资产阶级思想的二律背反。诚然,“理性化是革命的制度化和组织化”[19],但是,从理性化的进展当中并不能得出“理性化是一场持久革命”的推论,因为根据上述二律背反命题,随着时间的推移,理性化的发达实际上将造成革命意识和政治理念的消解。这一状况正是韦伯晚年两个“天职”演讲的核心关切。在《以学术为业》中,他认为随着理性主义的胜利,政治原先的基础最终将被抛弃,而在《以政治为业》当中,他强调了官僚制的现实风险,并呼吁重建政治伦理。

据此,官僚制对政治的否定既是现实状况,又具有逻辑必然性,这集中体现在韦伯对技术政治的论述当中。在官僚制下,政治事务最终也都理性化了,变成了一种工厂化的专门经营。官僚制内部的事务官们,与负责工厂运行的技术人员一样,由一套专门的知识和技术武装起来,成为一个具有职业素养的专门化的人,而“一旦受过训练的现代专业化官员开始进行统治,他的权力就是绝对不可摧毁的,因为满足了他最基本需求的整个组织都要依靠他履行职责”[14]129。于是,官僚制系统就成了一种围绕行政管理的专业知识的容器,它对外阻隔着其他行业的影响,对内则防备着内部的外行——政务官的“干涉”,这样一来,就各种日常行政而言,事务官(吏)比政务官(官)实际上掌控着更大的权力,甚至是掌握着社会发展的秘密,政务官反而只是作为政治权力安排上的一个形式代表而存在:他们对下属专家的知识性、技术性和程序性建议作出假的“决定”,或者是加以“背书”,进而被动地承担政治责任。于是,在理性化、抽象化的技术社会图景中,政治的两项根本问题——“为何团结”和“如何斗争”——已经被全面遮蔽,形成了行政吸纳政治的局面。这就是去政治化的技术政治。

三、经营的政治与权威的政治

(一)政治家有别于官僚

现代人的“命运”在韦伯眼中充满负面含义。在发表于帝制末期的《新政治秩序下的德国议会与政府》中,韦伯把现代国家描述为官僚制下“活的机器”,它与工业资本主义的“死的机器”一起,把人困在了政治停滞的状态当中。但是,面对这种境况,韦伯并没有像同时代的法学家基尔克和普洛伊斯那样,主张以有机主义的政治法律理解来更新和改造现有的理性主义政治法律思想及关系,尽管他通过早年的法学训练十分熟悉这些人的观点。在这个问题上,韦伯接受其好友李凯尔特的新康德主义理论框架,这意味着,他将包括官僚制在内的理性化成果视为无从更动、不得不接纳的客观社会事实,而官僚制的现实弊病其实是官僚精神压倒一切的后果。韦伯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生动展示了他这种思维结构:“依巴克斯特的见解,对于外在事物的顾虑,应该只是像件披在圣徒肩上的‘随时可以卸下的薄斗篷’。然而,命运却使得这斗篷变成了钢铁般的牢笼。”[20]以这句话为基础,帕森斯演绎出了“理性铁笼”的比喻。对韦伯来说,重获自由绝不意味着在物质层面彻底打碎牢笼,而是指再度拥有按需穿上或脱掉外在薄斗篷的意志和能力。

在韦伯的政治著作中,这意味着通过树立政治理念和锤炼政治能力,来实现对官僚系统的控制和约束。这一语境下的政治是对作为“经营”的政治的否定,它是一种集合着方向感和行动力的“领导”,其担纲者只能是真正的政治家。政治家与官僚是两种人物。政治家本性上追求权力,而拥有权力也决定了他必须为自己的行为承担政治责任;相反,官僚的本分只是尽责地完成明确界定的任务。政治家以其信念伦理为指导行事,当然这种经过“政治成熟”洗礼的信念伦理已不是原初意义上的个人信仰。相比之下,官僚的视野局促于既定制度的规定。韦伯认为,让官僚去处理政治问题,后果几乎是灾难性的:“最近几十年的经验早就使笔者确信,我们迄今所使用的政治机器的性质以及形成国家意志的方法,必定都会使德国的任何政策以失败告终,不论这些政策的目标何在”[14]110。在韦伯眼中,庸俗官僚制下的混日子态度和市侩哲学把德国变成了一个不讲政治的民族。因此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建设一个新的“政治民族”。在这里,应由政治家登场,国家官僚的角色必须中止。

(二)政治家及其权威

政治家的候选者起初是议会政治家,后来是直选的帝国总统。在君主制框架尚且存续时,韦伯认为抵消和平衡官僚制消极影响的唯一办法,就是建立一个追求积极政策的充满活力的议会。《新秩序下的德国的议会与政府》一文最为明确地表达了对议会制功能的看法——议会是历练和选拔政治家的基地。各政党之间进行权力斗争,目标就是获得最高政治职位。因此,指挥这种战斗并有机会接掌这个最高政治职位的,就是那些政治本能最敏感和权力意识最强烈的人。但是韦伯也明白,议会中的政治领袖无法摆脱政党的羁绊。政党也会变成理性化、技术化和官僚化的制度,在这种情况下,所谓政治家也将堕落为党务官僚,成为技术政治当中的一个环节或机关。对于韦伯的议会制思路,施米特早就表示过怀疑:“韦伯要求建立以英国政治家型的政党领袖为楷模的政治领袖制。考虑到德国的政党情况,考虑到德国政党的分裂状况,这个理想马上就很成问题了。”[16]437

大众民主时代的到来给政治家的产生方式提供了新的可能。政治空间的敞开,改变了以往将政治视作少数精英圈子内部斗争的通常理解,并使区分议会制和民主制成为必要,因为在议会分裂之时,必然会提出“究竟谁才是人民的真正代表”这一问题。一位不受党内生涯约束的政治家几乎必然是依赖“个人”特质来争取支持者的卡里斯玛式的领袖。韦伯提出并由魏玛宪法之父普洛伊斯纳入魏玛宪制的普选帝国总统,其原型就应当是某种卡里斯玛权威。

政治家的卡里斯玛性质表明,韦伯以“非理性/理性”的模式看待政治与官僚制的关系:“由于卡里斯玛支配是‘超凡的’,因此它与理性的、特别是官僚型的支配呈尖锐的对立”[17]358。首先,政治家的产生是非理性的。仍以帝国总统为例。一方面如前所述,从理性化了的官僚制当中不能产生真正的政治家,所以作为政治家的帝国总统应由全民选举产生;另一方面,既然卡里斯玛的权威来自其“个人”的超凡魅力,那么帝国总统的权威其实并不来自他依法当选这一事实,因为“选举不产生权威,而是‘证实’权威”[21]。在这个意义上,帝国总统根据魏玛宪法第48条所享有的广泛专政权力之依托并不在于法律本身,而在于他本人作为全民政治家而拥有的外在于体制的权威,条文只是让这一事实变得可见。唯有如此,才能期待帝国总统以其非理性的革命力量引领和制约以形式理性法为基础的官僚制。其次,政治家对其权威的维护是非理性的。因为卡里斯玛并不是一个常态现象,其权威极不稳定,一旦无法被重复确证,就有可能失去。基于此,韦伯讨论了卡里斯玛例常化的倾向和危险。这即是说,由于权威的拥有者及其门徒和皈依者都不希望卡里斯玛只是昙花一现,而追求它成为“一种日常的持久性拥有”[18]280,结果终将使自己为法理型和传统型统治所收服,成为日常的构成要素。不难发现,行政吸纳政治便是遵循此种逻辑。为了避免再次出现这种情况,帝国总统必须持续地争取民众的直接拥护,以维持高于官僚制的权威地位。因此,韦伯格外强调民主进程中的非理性要素。他认为,在大众民主时代,政治家的出现和立足越来越依赖于对群众公开的“蛊惑”和“煽动”。“民主化和蛊惑煽动属于一体。”[12]800韦伯明确指出,这种蛊惑煽动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而是相对于消极行政的积极政治的一种表现:“只有被选拔出来进行政治斗争的人物才会被训练成政治领袖,因为一切政治本质上都是斗争。颇遭非议的‘蛊惑家手段’一般要比文件档案室强得多,当然,档案室能为行政业务始终提供优秀的训练。”(1)译文有改动。[12]800

四、政治家作为现代精神内战的表征

(一)“政治家”构想的知识基础

以帝国总统制为模范,韦伯的政治家构想最终呈现出一种不同要素间相互制衡的混合政体样貌,它应当既拥有政治的开放性和运动性,又能保证行政的系统性和稳定性。对于这套设计背后的意图,施路赫特曾从功能的角度予以说明:“他的意见遵循着一套想法,认为每个制度化了的原则仍需要有一个与之抗衡的原则;任何一个策略运用上有利于封闭社会关系的立场,同时必须有一个策略上有利于开放的立场来作旗鼓相当的对抗。积极运作的议会制衡着国家官僚,国家官僚制衡着政治领袖,人民直接选举的政治领袖制衡着政党官僚,政党官僚制衡着情绪化的民众。”[22]

从政治与官僚制之间“非理性/理性”的关系模式来看,上述支撑政治家构想的几组动态关系实际上可被视为理性要素(国家官僚、政党官僚、议会)和非理性要素(政治领袖和群众)之间的对立平衡,其中,理性要素是客观的、既定的、体制的,非理性要素是主观的、未定的、开放的。从这个角度说,政治家构想的实质是,承认理性化为现实和不可回避的命运,同时引入非理性因素来矫治它的弊病。据此,对于那些将政治家视作前现代残余的观点,从韦伯本人的体系当中似乎难以找到足够直接的反驳理由,毕竟现代性对于韦伯来说确实就是一个不可抗拒的理性化、世俗化和官僚化过程的故事。韦伯划分的三种正当统治的类型,在经验上看虽然可以是共时性的,但在规范上隐含着线性位阶。对理性化的坚持也可构成一种规范上的确信,“即形式上的平等、非个人的规则和抽象的程序公平代表了或体现了更深层次的规范价值”[23]。韦伯对三种正当统治类型的历史社会学书写则从历史时间上确认和强化了这种线性印象——“一切都始于卡里斯玛,习惯和先例的力量使之成为传统,而传统又被合理化,从而产生现代的合法性”[3]289。

但是,如果仅仅将韦伯的政治家构想解释为现代性进程当中一个迫不得已的失足,那无疑是放过了现象背后的本质问题,即便人们在现实政治中有可能通过某种后见之明来阻止极端势力的再度兴起,但这也只是把问题悬置了起来。关键在于:政治家这类现代卡里斯玛角色的出场对韦伯来说有其理论必然性。如果说官僚制由武器蜕变为铁笼标志着理性化已经成为自由的反面,那么对政治家这一非理性角色的鼓吹就不能认为是基于现实考虑的无奈之举,而应被看作来自韦伯思想的一项合乎逻辑的推论。如卢卡奇所说:“马克斯·韦伯之所以把非理性主义从方法论中、从具体事实的分析中排除出去,只不过是为了好以在德国前所未有的坚决态度把它提出来,当作他的世界图景的哲学基础。”[24]在这个意义上,不论是对政治家和理性化之间“存在张力”的判断,还是出于后见之明而对韦伯求诸非理性因素的惋惜或谴责,都并不合适。

从知识范畴的角度上说,韦伯对西方历史发展的处理始终内在于“非理性/理性”的辩证结构之中,理性化是对非理性的克服,而政治家构想是非理性对理性之弊的矫治。两者关系的辩证运动并不涉及道德判断,重要的是这种运动能够——以韦伯所谓的某种“自由”的形式——持续下去,否则时间就停滞了,历史的前进也就失去了内在动力。这源于韦伯学术的新康德主义背景。同时,也正是因为这种新康德主义背景,令政治家构想不可能完成韦伯赋予它的任务。当时流行的新康德主义通常将主观与客观、事实与价值等传统二元范畴之间的关系作绝对对立的处理,理性与非理性的关系也不例外,它们被视为性质上并不相关的两样事物。此外,在认识的分类问题上,理性和知识、非理性和意见之间也已划上了等号。政治家构想之所以显得突兀,乃至学术的韦伯与政治的韦伯之间之所以抵牾,原因即在于此。这里,理性要素固然拥有知识上的正当性,但已成为了现实生活的阻碍;所谓非理性要素有着强烈的悲剧英雄色彩,它被需要,但在知识范畴上却被否定。因此,要避免政治家构想沦为失败之作,仅凭理性和非理性的现实调和无法实现,而必须通过重建知识范畴的统一性,例如哈贝马斯从主体间性和交往理性入手的解决方案。为了进一步说明和理解韦伯的思路,必须探究上述二元论的源与流。

(二)从辩证二元论到绝对二元论

二元论是西方思想传统当中的一种基本关系模式,在它看来,世界就是由形形色色的二元关系组成——善与恶、精神与物质、自我与他者,等等。[25]在启蒙以来的形而上学语境中,二元论主要表现为主体与客体、理性与非理性的对立统一关系。这种关系首先是认识论性质的,主体认识客体、理性认识非理性;其次,这种关系又是目的论性质的,客体总是表现为对主体的某种效用,而非理性总是有待于理性去克服。因此,形而上学在此意义上是主体或理性的独断论,它信奉人的自我意识。通过主体主义和理性主义的独断,世界的整全性和世界历史的普遍性得以维系。培根的“知识就是力量”和霍布斯的“理智克服激情”是表达这种关系的极为典型的格言。后来,德国古典哲学又将这种关系纳入了辩证法当中,使其更加强固。

从形而上学二元论的目的论性质当中可得的一个推论是,一旦该目的论结构不能再被证成,哲学就会失去现实力量,成为停留在头脑当中的智力游戏或彼此不能沟通的“世界观”。在许多人看来,这种理性和非理性之间的断裂危险是蕴藏在现代世界的开端之处的。它在卢卡奇那里表现为资产阶级思想的二律背反,在科泽莱克那里表现为现代世界的固有危机,而在施米特眼中又几乎是迄今为止整个人文世界的内在特征。[26-28]但不论他们的描述有何不同,均认为这种断裂的可能是一种长期存在的根源性现象。作为历史事实,哲学的危机集中爆发于19世纪中后期。其实质是,辩证法在黑格尔身后被放弃,理念与现实、哲学与历史的同一性不能再在知识范畴上被维系,原本对立统一的二元论结构变成了断然分立的二元论结构。伴随着1848年后恶化的政治局势,青年黑格尔派在政治上分裂为保守派和革命派,两派又各有其哲学理由,即“黑格尔关于两个对立的极端之间被中介所调解的概念让位于两个矛盾的党派一方必然战胜另一方的思想”[29],而这种极端化在哲学上又代表着对辩证法本身的否定:“实际上青年黑格尔派渐渐地将黑格尔的以中介为其主要概念的辩证法变为一种认为一切中介都该受诅咒的辩证法。”[29]其实在洛维特看来,青年黑格尔派的政治分裂本身在某种程度上可被视为形而上学破产的结果。[30]

主观与客观的相互隔绝伴随着它们与理性/非理性原本对应关系的反转,客观的被认为是理性的,因为它是“现实的”,而主观的被认为是非理性的,因为它是“个人体验的”。这一精神结构的变迁最终被哲学,尤其是被新康德主义所确认,继而被整个思想界所接纳。19世纪的哲学与历史之争便是在这个逻辑上展开的。文德尔班在其1894年的施特拉斯堡大学校长就职演讲中将自然科学视为“普遍性科学”,将历史视为“个体性科学”;个体作为一种时空上不稳定的存在,只能在它出现时成为经验的对象,而不能成为稳定的按逻辑构造的科学知识的对象。[31]依据同样的理由,叔本华认为“个体性科学”一词都已经显得自相矛盾,因为“科学是认识作用的体系,所以总是谈论着种类;而历史学则总是谈论个体”[32]。也即是说,科学的工作是要构造一般概念并在它们之间建立联系,而历史学只涉及具体的个别事实;包括哲学在内的科学是普遍主义知识学,是知识的唯一形式,而历史事件无法被系统性地理解。

哲学上的思潮同时催生了两种针锋相对的思想倾向,即强调客观规律的实证主义和为个体申辩的历史主义。这两者必然是有严重缺陷的。一方面,在社会生活变动十分剧烈的19世纪,为了维系某种对社会实在的规律性表述,实证主义只能强化哲学上的那种分离命题,把大量的社会事实作为历史偶然性因素排斥在分析之外,这就使得它的体系性成果更像是一种线性的主观建构。孔德提出的人类理智发展规律的三个阶段论既是主观的,又是进步主义决定论式的。孔德与空想社会主义者圣西门的合作有助于人们理解这一点。施米特把圣西门及其“新基督教”归入历史哲学行列[33],而凯斯汀追随施米特,把这种历史哲学称为犹太—基督教神学末世论的世俗版本。[34]另一方面,历史思想毫不掩饰地遁入了主观领域,坚持“世界观”(Weltanschauung)的正当性。自兰克和德罗伊森以来,历史思想用以对抗宏大的、忽视个体的历史哲学和历史定律的手段,便是对观感(Anschauung)和直觉(Ahnung)的强调。兰克和德罗伊森利用这两个词想要表达的是,从散碎资料到意义关联的过渡依赖于历史学家的创造。意义的关联无法从材料中读出,而是必须从想象中产生。[35]

综上,纯粹的理性认知和纯粹非理性的情感意志的发生机理是根本一致的,它们是同一株树上的果实,皆为现代精神内在危机爆发的结果。它们之间的对抗其实是现代性的一场内战。韦伯的政治家形象之所以显得极不协调,原因不是别的,恰恰是他想要通过这个形象来调和双方所致——在二元对立统一变为二元绝对对立的知识范畴内,这一辩证法式的调和(Vermittlung)已无法实现。

五、结语:告别韦伯的“政治家”

“政治家”是个成功的构想吗?如果从政治家是否等于良善领袖的角度来提问的话,那么只能由偶然性来作答。如果从知识范畴的角度来考察政治家构想是否成功,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在进行《以政治为业》等演讲时,韦伯是作为暂时性政治家和群众政治家来发言的,“政治家”角色的扭曲在他本人身上早有体现:一方面将理性铁笼视作命运,另一方面又寄望非理性的狂热想象来反击命运的约束。从根本上说,这种格局是由知识结构决定的,在思想史的线索上,它是合理的,同时也是悲剧的。因此,重新评估“政治家”的时代定位很有必要。“政治家”不仅是韦伯个人的沉重遗产,更是特定知识观的直接后果。

当哈贝马斯等学者认为施米特复制了韦伯的政治家论题时,他们显然忽视了两者在知识观上的重大差异。施米特对韦伯或斯宾格勒等一些“在拜技术时代只看到精神的死亡或者丧失心灵的机械装置的一代人的情绪”[36]很不以为然,这其中不仅涉及对在这一代人中弥漫的悲观情绪的感性否定,更涉及对这一代人所持知识观的结构性否定。这种知识观看到的世界是一元的:理性的反面必然是非理性,文明的反面必然是非文明,人的反面必然是非人,而不是另一种理性、文明和人。对施米特来说,它的错误固然简单,造成的后果却将十分严重,甚至将导致“最可怕的战争以和平的名义推行,最骇人听闻的奴役以自由的名义推行,最残忍的非人性以人类的名义推行”[36]。这种场景,正是韦伯将异质世界观之间的关系理解为“诸神之争”后的逻辑必然,而“诸神之争”又其实是“政治家”的一个侧面,因为不同信念之间无法通约以至永远处于战争状态,对韦伯来说恰是“政治”的根本规定。

不难发现,上述以信念对立取代历史辩证统一的知识观迄今为止不但没有消失,反而始终隐藏在从“德意志特殊道路”、文明冲突到普世帝国主义历史终结的政治话语当中,为其提供底层逻辑支持。韦伯想要通过“政治家”来既保留理性化的客观性,又重建政治和普遍历史等意义世界的公共性,然而这一意图唯有在全面扬弃他所依据的知识范畴的前提下,也即唯有通过真正历史辩证法的伟大实践,才可能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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