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兰兰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骈文是我国众多文学样式中的一种,其中属对手法格外引人注意,古人有“八对”“四对”“六对”“二十九种对”等说法。属对在中国古代诗文中历来有之,古人通过这一修辞方式,将语言的含蓄蕴藉、华美工丽的特质发挥到极致。许梿(1787—1862)《六朝文絜》是有清一代骈文选本代表,也很好地体现出骈文中属对的具体运用与实践情况。目前有对该书选录标准、点校商兑、许梿的文学观念等方面进行了详细的研究,也有对《六朝文絜》的对偶和用典的关系及具体实践的研究,但在分析该书的属对实践方面尚浅。分析总结《六朝文絜》的属对类型,深入理解语言的含蓄蕴藉、华美工丽的特质,体会古典文学的美学性质,运用到现代文学生活中,这是大势所趋。
骈文最鼎盛期莫过于六朝,六朝骈文有众多选本,《六朝文絜》是有清一代重要的选本之一,后有黎经诰为之笺注,选文清新隽永,注释审慎细密。全书共有文体18 种,其中书与赋选文最多,其他种类文体选文不多,如令两篇,策问两篇,但种类齐全,不仅有抒情文,也有应用性文体。黎经诰在《六朝文絜笺注自序》说:“文体之桀备,可识全牛,艺圃之渊博,略窥半豹,学者咸易钻历而则法焉。”[1]4周作人在《鲁迅的青年时代》中说鲁迅:“一般六朝文他也喜欢,这可以一册简要的选本《六朝文絜》为代表。”[2]他自己在《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中也说:“《六朝文絜》内所有的文章,平心静气地讲,的确都是很好的。”[3]当代学者杨凤兰说:“《六朝文絜》选文虽然短小,但选文精当,是谓短小精悍也。”[4]许梿说自己“析词尚絜”[1]1,“絜”即“洁”,简洁之意,该书由此得名。
“夫属对之法,其为大用矣,诗文藉之以成,言辞舍此不立。”[5]属对即诗赋对仗,又称对对子,是修辞中的“对偶”在律诗和楹联中最工整的表现,也是最能体现汉语特征并融语音、词汇、语法于一体的修辞形式。
假如诗文没有属对,言辞就会失去了文采。古人十分重视属对,皎然在《诗式》中说:“夫对者,如天尊地卑、君臣父子,盖天地自然之数。”[6]属对讲究字数相等、结构一致、音韵相对,对偶讲究字数相等、架构形式相同、意义对称,对仗讲究前后两个词组或句子、字数相等、词性相近、句法相似、意义相关,故有学者认为属对、对偶、骈偶其实都是对仗,都是在说一个东西。还有人说对偶用于散文和诗歌,对仗只用于律诗和对联,不再一一说明。
属对渊源可追溯到先秦时期,《诗经》《楚辞》中尚可见。最初是作为一种修辞手法。汉代桃符是中国最早的对联,魏晋时期文人之间为了助兴文雅喜用联句作诗,如西晋时期士人荀隐和陆云初次见面互报家门,“日下荀鸣鹤(荀隐字鸣鹤),云间陆士龙(陆云字士龙)”[7],这一故事成为佳话,被史书所记载。宋元时期对联开始在民间流行,王安石作有《元日》一诗,诗中写了过新年家家户户要去旧符贴新符这一风俗,可以看出对联确在民间广为流行。明代朱元璋首提“春联”名称,统治者的提倡推动了对联的发展,出现了宋濂、解缙等一批对联高手;清代对联发展到鼎盛阶段,对联应用的范围更为广泛,对联种类和形式也有所突破,不再限制于五、七言为主的句式,有超长联等。20 世纪初中期,传统文学遭到极大破坏,对联创作和研究趋于停滞。改革开放后兴起重振传统文学之风,对联这一亦俗亦雅的艺术形式也得到了重振。生活中更是处处可见对联艺术,如广告词等。
文论家对属对分类有着不同的看法。魏文帝《诗格》谈到属对时讲有“八对”:“一曰正名,二曰隔句,三曰双声,四曰叠韵,五曰连绵,六曰异类,七曰回文,八曰双拟。”[8]刘勰认为属对有四类:言对、事对、反对、正对。又解释说:“言对者,双比空辞者也;事对者,并举人验者也;反对者,理殊趣合者也;正对者,事异义同者也。”[9]刘勰对属对分类的归纳总结和对比,在中国骈文史上是第一次有学者对骈偶理论阐释,开风气之先。上官仪说诗有六对:正名对、同类对、连珠对、双声对、叠韵对、双拟对;又有八对说,其中大部分与古人对偶说相同。元兢的对偶论其中有六对被引用到《文镜秘府论》中,有“平对”“奇对”“同对”“字对”“声对”“侧对”。他关于对偶有很多新见,所以名称与他人不同,分类标准也不同。皎然作《诗议》提出了六对说和八对说,其对说是对偶说趋于宽泛的体现。日本僧人遍照金刚(774-835)作有《文镜秘府论》一书,他总结前人对属对的论述,专作《论对》一节,提出了“二十九种对”。本文将以“二十九种对”为重点,举例分析《六朝文絜》中的具体实践。
遍照金刚说:“的名对者,正也。”[10]98所作对的双方要为同一范畴,在词义上为相同或相反的名对在《六朝文絜》中出现次数极多,下举几个例子。如收录的鲍照作品《芜城赋》有一句“南驰苍梧涨海,北走紫塞雁门”就是的名对[1]6,这两句中,“南、北”是对,同为方向词,且词义相反。“驰、走”是对,同为动词,且词义相同。“苍梧、紫塞”是对,都为地名,汉有苍梧郡,紫塞代指汉塞。“涨海、雁门”是对,同为地名,涨海即南海,汉有雁门郡。又如谢庄《月赋》中有“临濬壑而怨遥,登崇岫而伤远”一句[1]12,也是的名对。“临、登”是对,都为动词,词义相近。“濬壑、崇岫”都是指高处,“怨、伤”为对,皆是伤心之意。“遥、远”也是同义。这两句的上下句表达是同一个意思,都是写作者登高怨遥伤远之意。再如梁元帝所作的《荡妇秋思赋》中第十三句辞“妾怨回文之锦,君思出塞之歌”[1]21,也是的名对。“妾”“君”相对,“怨”“思”相对,“回文”“出塞”相对,“锦”“歌”也相对,上一句是化用窦滔妻子苏氏想念远方的丈夫,将回文诗织在锦缎上的故事,下一句是化用汉高帝让戚夫人作歌《出塞》《归来》曲一事,这两句表达了相爱的有情人之间的相互思念。
《文》解释隔句对为“第一句与第三句对,第二句与第四句对”[10]101,这种对也称为“扇对”。庾信《小园赋》“管宁藜床,虽穿而可座;嵇康锻灶,既烟而堪眠”就是隔句对[1]41。“管宁、嵇康”为对,都是人名。“藜、锻”为对,都是动词。“床、灶”相对,为名词。“虽、既”为对,都是表示转折的连词。“穿、烟”为对,“可、堪”为对,都是表示程度的词。“座、眠”为对。这两句说名士都在简陋的地方安居,暗含作者自比名士之意。南齐武帝《敕条制禁奢靡诏》“或裂锦曳绣,以竞车服之饰;涂金镂石,以穷茔域之丽”也是隔句对[1]74,该对中一、三句对,二、四句对。
双拟对是指一句之中第一字与第三字同、或第一字与第四字、或第二、四字相同的对子。江淹《别赋》“怨妇怨兮远山曲,去复去兮长河湄”就是典型的双拟对[1]30。第一句中,第一字与第三字都为“怨”,下句第一字与第三字都为“去”。孔稚珪《北山移文》“既文既博,亦玄亦史”也是双拟对[1]189。上句第一字和第三字同字,下句第一、三字也是同字。
联绵对,一句中第二字和第三字是相同的字。孔稚珪所写的《北山移文》“谈空空于释部,覈玄玄于道流”就是联绵对[1]189,上句中二三字重“空”;下句也是,重“玄”。这句讽刺那些表面看着是有学问的真隐士,背地里却是个虚伪的假隐士的人。
互成对,是可以作为的名对的两字相邻出现在一句中,下一句的相同位置也有相同结构的词组与之对。江淹《恨赋》“脱略公卿,跌宕文史”这一句对的非常工整[1]24,“公”与“卿”对,“文、史”为对,这几个可做的名对的词两两相邻呈现在同一句中,下句相对应位置也有同样结构的词与之对。
《文镜秘府论》中说异类对是“非敌体”词语相对,遍照金刚道:“或双声以酬叠韵,或双拟而对回文。”[10]107《六朝文絜》中的谢庄《月赋》“徘徊《房露》,惆怅《阳阿》”是异类对[1]13,“徘徊”为叠韵词,“惆怅”为双声连绵词,双声对叠韵,为异类对。
根据遍照金刚的论述,赋体对就是指上句有重字(不含二三字重)、双声、叠韵,下句在相同位置对应着相同结构的句子。《六朝文絜》书中有大量这样的句子。鲍照《芜城赋》第三段“棱棱霜气,簌簌风威”一句是赋体对中的句首重字[1]6,“棱棱”对“簌簌”。《月赋》“升清质之悠悠,降澄辉之蔼蔼”是赋体对中的句尾重字[1]12,“悠悠”对“蔼蔼”。《荡妇秋思赋》“山泽苍苍入汉,水则涓涓不测”属于赋体对中的句腹重字情况[1]21,“苍苍”对“涓涓”。
双声对即双声词构成对偶。江淹《恨赋》“左对孺人,右顾稚子”一句是双声对[1]24,“孺人”双声,是上一句之尾;“稚子”也是双声词,是下一句之末,两词构成对偶。
回文对从回文诗发展而来,上下句中的字词颠倒形成下句并两句对偶。《荡妇秋思赋》“秋何月而不清,月何秋而不明”[1]21,赋中双“秋”分别在第一、第九字,双“月”在第三、七字,这种为宽泛的回文对。江淹《恨赋》“春草暮兮秋风惊,秋风罢兮春草生”也是回文对[1]24。
《文》中说所谓平对,“平”即“平常”,与奇对相对。平对在《六朝文絜》中比比皆是,吴均《与宋元思书》中的“蝉则千转不穷,猿则百叫无绝”[1]158,既是的名对,也是平对。
字对就是成对的两个词在表面词义上不成对,但是因为词语的多义性,某个词语的某一个义项可与另一个词形成对偶。跟假对内涵类似。假对即假借之对。假对是皎然提出的,字对是元兢提出的,叫法不同但内涵一致。梁元帝所作的《荡妇秋思赋》中“愁萦翠眉敛,啼多红粉漫”一句[1]21,“愁”对“啼”,“萦、多”相对,“敛、漫”相对,“翠眉”和“红粉”乍看不构成对偶,“翠、红”为对,同为颜色词。“眉”与“粉”这是什么对?“翠眉”是一种发型名称,“红粉”是一种妆容的名称,所以“翠眉”“红粉”也为对,这两句为字对,也可以说构成了假对。
遍照金刚在《文镜秘府论》中举该对例子是鲍照作品《芜城赋》“出入三代,五百余载”一句[1]6,他解释:“此中‘余’属于‘载’,不偶‘出入’。”[10]118交络对与通常我们理解的属对不太一样,我们理解的属对一般是上下句在同一位置的词形成对偶,交络对只需词语在语义上构成对偶,并不要求对偶非得在相对应位置出现。
遍照金刚在《文镜秘府论》中举的当句对例子同样是鲍照《芜城赋》“薰歇烬灭,光沉响绝”[1]7,当句对就是构成对子的上下句中每一句里面相关词语也成对子。上句两个词两两相对,下句两个词两两相对,这四个词语都是主谓结构,“薰”和“烬”又是同一个物体的不同部分,“光”和“响”都是人的视觉、听觉。这两句对得极妙。
《文镜秘府论》里没有很明确释义偏对,在乌日汉硕士毕业论文《魏晋南北朝主要诗人五言诗对句艺术分析》中对偏对有些解释,她认为偏对起码有三种情形:“①相对偶的词汇构词语法形式不一致,即偏正结构对并列结构或者其他形式;②相对偶词汇词性不同,形成虚实相对,一般而言名词、动词为实,形容词、副词为虚,如此相偶,是为偏对;③音节对偶而词意不对称的对偶形式亦为偏对。”[11]由此来看,梁简文帝《与萧临川书》“白云在天,苍波无极”是一对偏对[1]145,“白云、苍波”为对,同为名词;“在天”“无极”词语结构不同,但不影响上下句构成对偶。
切侧对是通过借代词与相对应位置的词语构成对偶,如果不取借代词的实义,则不成属对。谢庄在《宋孝武宣贵妃诔》中有“巡步檐而临蕙路,集重阳而望椒风”一句[1]238,其中上句句末的“蕙路”代指后宫,下句句末的“椒风”也代指后宫妃子所住宫殿,据桓子《新论》记载董昭仪居住在椒风殿。如此一来,这两句就构成了切侧对。虽然这一句对的不是很工整,但上下句句意类似,为宽对。
双声侧对是在双声对的基础上又发展的一种对偶形式,遍照金刚举例说明“花明金谷树,叶映首山薇”虽然是双声对[10]120,但“金谷”“首山”不同义,所以是双声侧对。江淹《别赋》“帐饮东都,送客金谷”为双声侧对[1]29,“东都”“金谷”都是双声词,这一句是双声对,而且也是字义别,“东都”指长安东都门,是门名,“金谷”是石崇金谷园名,不是“谷”名。
骈文中的属对能很好的体现出骈文作文技巧。古代文学比较重视语言文字的美感,文论家们对语言和形式的关系反复辩论。骈文十分突出对属对的追求,属对的应用使得骈文形式华美。属对多是两两为对,这使得骈文句式整齐,对仗和谐。句式长的属对与句式短的属对杂落文中,使得句式参差有致。
属对与外部世界和人类社会有着莫大关联,尤其是在我国古代社会讲究对称之美。属对只是将客观世界与人类世界中的这些原则加以人化。属对也体现了古人的哲学观,“天人合一”“天人感应”“齐物”等观念渗透到社会的方方面面,表现出独具中国特色的哲学观。我国很早就意识到万事万物既对立又统一的辩证关系,为了克服双方对立的矛盾,孔子提出中庸思想,老子提倡无为等等,正是古人的这种哲学认识促进属对的产生。研究属对,可以窥探古人的哲学思想。
通过属对这种修辞艺术,还可以看出作者的古典文学修养。陈寅恪《与刘叔雅论国文试题书》着重强调了对偶即属对的重要性,“其形式简单而涵义丰富,又与华夏民族语言文学之特性有密切关系者”[12]。属对中的字有实虚之异,上下句有平仄之对,还有一些借代的特殊词,如果没有深厚的古典文学修养,断不会作出佳对来。
在当代,中学生的课本里也涉及属对的知识,学习属对,不仅是一种训练语音的途径,而且也是一种词汇训练。多做属对训练,可以有效训练思维的敏捷性,加强想象的丰富性,有利于学生语文能力的提高。属对作为极具中国魅力的一种修辞形式,它对汉字、对中国文化的传播有着不可估量的效果,所以在对外汉语教学中可作为重点。汉语与英语在词性上有很多相似之处,外国学生学起来比较容易入门,而且属对包含很多中国文化,趣味性较强,也容易激发他们的学习兴趣。属对对于今天的人们来说应用最广泛的是对联,“联语成为中国文化生活中最普及的文学形态”[13],不仅过年时张贴对联需要掌握一定的属对知识,比如何为上联何为下联,而且有的地方会自己写作对联,这更需要深厚的古典知识和属对知识储备。
属对是最能体现汉语特点的形式,是一条连接古今中外的桥梁。总结《六朝文絜》中的属对类型,以属对为新角度对《六朝文絜》做出新的探索,微观洞悉《六朝文絜》的具体属对的应用及其美感,宏观欣赏骈文的属对魅力。只有了解属对,才能让属对在当代社会发挥更大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