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平
(安徽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安徽合肥,230601)
英国新马克思主义代表大卫·哈维从时空理论视域提出当代世界不平衡地理发展理论,以历史-地理唯物主义为方法论前提对当代资本主义进行现代性批判,并深刻分析了资本主义全球化背景下不均衡地理格局,在当代世界诸多矛盾中积极探寻社会主义运动的出路。
对于时间与空间,哈维认为时间和空间是社会构造物,不同历史时代、社会实践与社会关系造就了性质各异的时间与空间概念。在《正义、自然和差异地理学》一书中哈维谈到社会构造物的时空是由各种时间和空间形式塑造的,正是人类在生存斗争中形塑着时间与空间并扎根于社会再生产的过程之中,同时社会时空一旦被人们接受,就会深深影响社会群体中的每一个人,最终作为社会人文景观渗入生活主体的血液彰显不同的民族文化品格,离开生活实践与社会关系的时间与空间是一堆没有实质意义的抽象空洞概念。哈维通过对古列维奇《中世纪文化的范畴》和穆恩《加瓦的名声》的研究提出关系的和辩证的时空观点,对于时间和空间的理解并非抽象而是“不分解的存在的属性,像生活本身那样实际”,需注意人类身体和自我对于世界的多孔性,因为身体的时空是它所从属的更大时空的浓缩符号[1],从而身体时空成为多孔世界的脚注与图解。哈维还分析指出虽然马克思恩格斯在对资本主义城市化、地理转型和全球化等问题的论述中占有相当分量,但最终总是把空间和地理消解于时间和历史的长河中,故此哈维在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时间洪流中融入空间维度,致力于构建时空辩证法的历史-地理唯物主义。
哈维在其1973年出版的著作《社会正义与城市》中即主张理解资本主义的都市过程,对于其空间性质的思考是关键。后来在其《地理学中的解释》中提出理解空间的三种方式(即绝对空间、相对空间和关系空间):绝对性空间将空间视作可测量可计算的“物”的容器,是一种预先存在且相对固定的格络,在社会领域体现为私有财产等有边界疆域称号的空间,以牛顿和笛卡尔主张的空间类型为代表;相对性空间是一种特定空间架构,取决于相对化的东西与相对化的参照物,其空间架构的描述取决于观察者的参考框架,以爱因斯坦空间概念类型为代表;关系性空间是以莱布尼茨为代表,认为在界定某一空间或时间过程之外也就没有其他时空的存在,过程并非发生于过程之中而是界定了自身的空间架构,空间概念镶嵌于内在过程,对空间某个点上事物的理解必须取决于环绕着那个点而进行的其他事物。哈维充分肯定时空关系性模式在研究中的作用,“像是读诗过程中集体记忆的政治角色,只能够以这种方式来处理”,“如果不运用关系性的视角,就不能理解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2]119-120到底应该如何认识与界定空间,哈维认为“空间本身既不是绝对的、相对的或是关系性的,它可以视情况而定,成为其中一种,或同时是全部,……空间是什么这个问题,必须代之以不同的人类实践,如何创造和使用了不同的空间概念”[2]120,因此哈维并没有将空间概念固化为其中一种类型或综合概括,而是提出要根据使用情况而定的结论。哈维结合这三种空间方式,在具体研究中将其划为依次递进的三个层次:其中关系性空间居于最高层次,包含相对和绝对空间,相对空间处于居中层次,包含绝对空间,绝对空间处于最低层次,并留有这三个层次彼此之间的辩证张力。
哈维把绝对、相对和关系性时空作为三个变量与列斐伏尔建构的物质空间(即向物理接触和感官开放的经验空间和感知空间)、空间再现(即构想和再现出来空间)和再现空间(即纳入日常生活的感官、想象、情感和意义的生活空间)进行交叉分析和类型模式处理,形成一个空间性的通用矩阵。对于这一空间通用矩阵,哈维认为传统实证主义地理学完全专注于绝对和相对空间而避开了生活与关系的这一层面,近代以来一些学者又只停留于关系和生活层面而忽视了物质和绝对空间的方面,两种分析都因分析视野的限制致使研究产生误导、局限和无效的结果,甚至包括马克思主义传统在内也“没有注意深刻关注这种议题,而这种普遍的忽略(虽然当然有很多例外),多半意味着丧失了某种类型的转型政治的可能”[2]134。科学的策略是让张力横越矩阵的所有位置进行辩证的移动,以全面认识关系性的意义如何内化在绝对时空中建构出来的物质性事物、事件和实践中。哈维将空间矩阵解读策略融入对马克思理论的诠释,通过对《资本论》使用价值、交换价值和价值概念研究为范例分析指出:每件属于使用价值的事物如工人、机器、工厂等,都位于绝对空间和时间的范围里;每件属于交换价值的事物如商品、货币、资本等都处于相对时空中,因为交换打破了时间和空间的阻滞而进行循环和流动;价值指涉的对象是个关系性的时空,是经由事物之间的物质关系及人与人之间建立的社会关系体现了资本主义整个历史和地理的社会关系。哈维的空间通用矩阵成为资本主义现代性批判的新视域,通过对资本主义时空定位得出资本主义时空发展不平衡的论断。
哈维运用时空通用矩阵通过对资本积累进行研究,分析了促成资本主义不均衡发展的内在要素,这些要素既有所侧重又彼此关联绝对性空间、相对性空间与关系性空间的三个梯度等级。
第一梯度是绝对性空间不平衡发展。首先,镶嵌于土地的固定资本投资,形成了生产、贸易和消费中心结构的不同集聚,运输系统的不均衡空间投资与分布,进一步加剧了不均衡地理发展的状况;其次,小规模的地理差异都会因为自由市场竞争而扩大,市场竞争使资本家将生产安置在各自有利的区间,同一经济体的不同部门根据其组织方式不同而被安排在不同的区位和空间,这种群聚经济产生了一种区位动能,使得新的生产倾向于被吸引到既有的生产区位,促使资本主义比较丰富的区位成长较快而贫乏地区则发展较慢;最后,营造环境中的投资界定了资本循环的区域空间,这些空间中生产、分配、交换、消费、劳动供给、文化生活风格聚集在一个开放的系统中,消费模式在此根据财富和权力集中而在地理上分化,消费者力量和偏好的分化世界成了地理不均衡发展的主要决定因素,同时在以后的发展中,又由于资源耗尽、基础设施因技术更新而过时等因素逐渐会打破原有的区域体统一性,后续资本积累要通过协商、对抗或对话等方式不断革新原有的区域结构,这种区域体建构与逐渐解构的过程是加速不均衡地理发展的重要力量。
第二梯度是相对性空间不平衡发展。具体体现为:第一,关于市场交换。商品可移动的空间范围取决于运输能力、手段以及花费的成本与时间,资本主义成长必然要不断突破空间受限的市场结构,从而不断开启资本流动新空间。资本贸易注意力更多集中于商品链、市场系统内部的社会关系与结构、商业资本家的力量以及从中抽取价值和剩余价值的无数网点,进而产生不均衡发展因素。第二,关于通过时间消灭空间。为追求剩余价值最大化,资本在其生产和流动等环节通过创新通讯技术、改善运输条件等方式缩短商品移动时间和压缩本身运输绝对空间,通过减少空间距离摩擦,使得资本对于地方变异的敏锐度提高,自由贸易和运输成本的缩减扩大了地理不均衡发展。第三,关于尺度的生产。通过时间来消灭空间,导致资本积累时空结构化的尺度转变,这一过程延伸了商品、金融流动以及信息可得性的空间范围,在一定时期有意义的区域体尺度在另一时期未必也有意义,区域体这种内蕴的不稳定以及在其中穿越的资本与劳动流动的反复无常,是资本主义不均衡发展的固疾。第四,资本主义的地缘政治。哈维指出,资本主义具有作为国家而实存的疆域逻辑与作为资本而流动的资本主义逻辑的核心矛盾,资本积累的矛盾体现为资本和劳动的过度积累危机,虽然通过资本时间转移或空间修复可以暂时得以缓和,但并不能根治资本主义根本矛盾。周期性经济危机等方式成为资本主义不平衡发展的深层诱因,地缘政治斗争在全球范围内接踵而至,很有可能产生暴力结果。
第三梯度是关系性空间不平衡发展。首先体现为空间竞争的强制关系法则。资本家总是通过技术更新、优越的地理位置、组织管理改进来获取超额剩余价值,但这种优势是暂时而又转瞬即逝的,资本主义通过空间竞争的强制法则所带来的生产功能的不断改变,使得资本主义地理景观变得很不稳定。其次,垄断式竞争。不论是谁控制了特定区位的财产权,都必然成为绝对时空中的垄断者,随着运输成本的下降和贸易壁垒的减少,通过金融控制、技术专利等方式以获取垄断地位的现象进一步加速资本主义不平衡发展。最后,政治管理的疆域系统。国家作为一个政治实体,是阶级斗争的主要领地,其最终的管理取决于各阶级的实力对比,结果是从福利安排到国家经济政策与投资决策的制定实施,都体现为不均衡地理发展。
当然,哈维列出的资本主义不平衡发展原因的十个方面与空间矩阵类型不是单纯一一对应。哈维指出资产阶级兴起正是运用地理学手段,从外部破坏、内部推翻以地方为限的封建势力,通过城市化等地理转型使劳动力和生产力在特定空间集中,把分散的人口和私有财产转变为大规模集中的政治和经济力量,同时工人阶级斗争的组织也以反抗资本行为的方式在空间中集中和分散。当然在这种国际竞争中成功或失败变化多端,形成了不均衡发展的必然结果,全球化就是一个空间重组、地理扩张和关系聚合的不平衡地理发展一体化过程。
面对世界经济体空间极度多变的时代状况,哈维主要以关系性的方式来探索资本主义不均衡发展所有主题的潜在相互作用,以辨认出不均衡地理发展理论。哈维主要聚焦于不均衡发展在资本主义下的运作模式,通过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资本积累、生活网络中社会过程的物质镶嵌及环境恶化等不均衡发展问题的分析,得出资本主义不均衡发展理论,以全面理解不均衡地理发展在资本主义中的持续变化,以期通过这一取向“指引出迈向一般理论可能性的道路”[2]70。
资本主义全球化总是致力于减少资本周转时间、加速资本循环速度以使发展的时间范围革命化,但同时为了避免危机还必须吸收长期项目过度积累的资本,进而又延长了资本周转时间,围绕着不同资本运行其中的时间范围问题产生矛盾。这种张力通过货币资本和金融资本之间的矛盾及商业、制造业等领域与国家之间的矛盾体现出来,周转次数和时间不平衡发展也会造成不均衡的时间压缩,也会对资本其他派系产生压力。另外,资本主义为加速资本积累,要通过“时间消灭空间”方式以消除空间障碍,但这个目标的实现又必须依赖于一个固定的生产空间。资本主义在空间关系、领土组织、全球化劳动分工与功能分工等方面为自己制造一个地理景观,以适应特定历史时期资本流动需要,但这个景观最终还是要被摧毁、改造以适应不平衡积累需要,这种资本主义全球化不平衡地理发展的暴力和创造性破坏在资本主义传统的心脏地带也可以像在别的地方一样广泛地感觉到,可以在那种特殊的富裕和挥霍性浪费技术中广泛体验到,这些技术作为一种潜在的渴望瞬间被传播到全世界。哈维在《新自由主义发展史》中针对1970年以来资本主义通过新自由主义策略勾勒的不均衡地理发展版图,诠释了上世纪末导致墨西哥、阿根廷、韩国、瑞典等国家经济危机的环境制度因素,指出不均衡新自由主义化发展一个持续的普遍性趋势是“扩大社会不平等,并使社会中最不幸的成员(不管在印尼、墨西哥或英国)任由寒风摧残——节俭政策、越来越受边缘化的悲惨命运”[3]。
哈维通过对全球化动态中出现的取消金融管制的策略、科技进步和产品创新、通信媒体的“信息革命”和因流动带来成本和时间的降低四个方面的转变剖析其对全球性社会主义运动带来的重要影响:全球化虽然使得雇佣劳动力迅速增长,但因无产阶级队伍地理分散化、文化异质性等问题难以形成统一的工人运动;全球人口增长出现移民热潮,但面对种族及文化差异,组织工人建立反抗资本主义统一政治更加困难;世界领土化更加受到货币资本和金融的约束,全球化论题成了打击社会主义、福利国家主义、民族主义的意识形态工具;全球化使得任何一个核心权力越加对其他部分进行约束,货币权力、劳动力控制等外围权力更加容易介入到资本主义竞争中,对传统社会主义运动提出了挑战;由全球化与文化多样性、不同生活方式、语言与宗教方式、资本主义与非资本主义等因素形成的保护和生产之间的关系,使地球人类文明地图处于快速而又不可预知的方式调整之中。
资本主义全球化不平衡地理发展要求社会主义运动必须设想出利用这些革命潜能的方法,必须聚焦于建设一种在社会上公正、在生态上敏感的替代性社会,与目前存在的全球化条件及日益增长的对其进行改革和管理的各种不同要求相妥协,学会驾驭不平衡发展的强大风浪。如果全世界的工人阶级联合起来与资产阶级的全球化作斗争,那么必须找到理论和政治实践可以灵活地运用于空间的方式,马克思主义者的力量之一就是把目标相异的多重斗争综合成一个更加普遍的反资本主义运动,构建政治的普遍性和全球主张。在其新作《资本社会的17个矛盾》一书中,哈维通过对资本主义不均衡地域发展和空间生产的分析指出,“反对资本主义运动必须释放和协调自身的不均衡地理发展动力,产生差异的解放空间,以求发挥创造力,探索和再造资本的地区替代物”[4],既然不平衡地理发展的全球化格局难以打破,那么唯有充分利用不均衡地域衍生出的各种矛盾力量,从而走向反资本主义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