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世纪末至20 世纪初古巴华人形象的构建与塑造

2021-11-29 06:30
八桂侨刊 2021年1期
关键词:华工华侨古巴

赵 越

(四川外国语大学重庆南方翻译学院,重庆 401120)

一、引论

移民是促进文化交流、推动社会发展及加强世界联系的重要因子。1847 年6 月3 日,206 名契约华工从厦门搭船起航,经131 天漫长的航行,抵达古巴哈瓦那港,至此揭开了华人迁移古巴谋生的序幕。其后一个半世纪,约有20 余万中国移民旅居过这个加勒比海岛国。从契约华工时期到自由移民时期,远涉重洋的华人成为古巴民族与文化结构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们为古巴本地的社会经济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与此同时,他们也将中国古老悠久的民族文明和丰富多彩的异国文化融进了古巴民族的文化结构之中①[古巴]梅赛德斯·克雷斯波·比利亚特著,刘真理译:《华人在蔗糖之国——古巴》,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8 版,第77 页。。对于古巴社会而言,中国形象是一个异国形象,两者之间存在着一种自我和他者,本族和他族的关系。法国学者达尼埃尔·亨利·巴柔认为:“异国形象应被作为一个广泛且复杂的总体——想象物的一部分来研究。更确切地说,它是社会集体想象物的一种特殊表现形态:对他者的描述”②陈忠怡:《华人形象的历史演变及启示——以加拿大唐人街为例》,《广州社会主义学院学报》2010 年第4 期。。外国人眼中的中国人是什么样的,中国文化又是什么样的,这并非是由生活在中国本土的人决定的,多数时候恰恰是由那些走出国门的中国人所决定的。华人走出国门,个体的一言一行,都成为一种文化输出的表现,代表着国家形象。中国在外的国家形象主要是由当地华侨华人所呈现的异国形象组成的,而华人形象,实则为外国人对中国人的形象描述。

二、国内外研究现状及述评

在历史上与现今的拉丁美洲地区,华侨华人的足迹几乎遍布拉美各国。当前,伴随着中国与拉美地区的发展日益密切,学界开始重视对该区域的相关研究。不过其中针对拉美和加勒比地区华侨华人的研究尚处于起步阶段。古巴华侨华人的历史十分悠久,自1847 年首批华人进入古巴以来,其数量一度居于拉美各国之首。这个群体对古巴社会、政治、经济等方方面面的发展做出了不容忽视的贡献。但古巴社会进程的转变,造就了该国华侨华人群体的几次大起大落,使得古巴华侨华人史的发展形成了巨大反差,这在世界华侨华人史上是独一无二的,因此研究这个特殊的群体是有一定价值的。

自20 世纪50 年代古巴革命成功后,作为推动古巴革命成功的一支重要力量,古巴学界便已展开了对古巴华人历史的研究。不过随着1960 年以后中苏关系的恶化,全面倒向苏联的古巴同中国大陆关系出现紧张。到20 世纪60 年代中后期,古巴官方开始强调族群融合与民族平等,这不但使华人在古巴的地位和生活受到直接影响,且古巴学界对华人的研究也趋于停滞,并受到压制。自20 世纪70 年代起,欧美学界开始着手展开对古巴华人问题的研究。20 世纪90 年代冷战的终结,中古关系日趋缓和,古巴学者亦重新启动了对古巴华人问题的相关研究。

从20 世纪50、60 年代以后,中外学界展开对古巴华人历史的讨论,到70、80 年代前后至今,学界对古巴华人历史的研究经历了从“契约华工”到“华侨华人”研究这一范式的转换。不过考虑到古巴革命以后,该地区相对封闭的社会环境,国内外学者研究成果与相关资料的获取不易,导致目前学界难以在相关论题上有所创建与突破。此外,在国内学界的国际问题研究中,面向非西方国家的研究机构、研究力量和学科配置明显不足。与热门的欧美国家研究等相比,对美洲地区西班牙语国家,尤其是古巴等地区相关问题的研究较为缺乏。在世界华侨华人群体中,古巴华侨华人历史悠久,但目前其群体数量并不算多,影响力也不及北美、东南亚等地区的华侨华人群体。因此,笔者发现目前各方关于华人形象的研究对象大多集中在欧美等发达国家以及东南亚等国家,并且相关研究大部分都集中在对中国国家整体形象的分析上,而聚焦于海外华人形象的构建、塑造与传播的研究可谓是尚付阙如。

至于目前国内外各方对古巴华人形象的研究基本着墨不多。细观相关的分析与讨论,笔者发现学者们当下的研究多以历史学为切入视角,主要集中在梳理古巴华人的历史及论述中国文化在古巴的传播两个方面,较为注重对古巴华人“自我”形象的分析,而关于古巴华人“他者”形象如何在古巴社会被构建、塑造和传播,除偶尔有“蜻蜓点水”式地涉及外,较为专门系统的讨论乏善可陈。从相关的前期研究来看,陈翰笙在其主编的《华工出国史料汇编·第六辑:拉丁美洲华工》一书中对古巴早期华工的历史事实及生活情况做出了一些描述,书中收集了古巴种植庄园主对使用华工经验汇报的相关内容①陈翰笙主编:《华工出国史料汇编·第六辑:拉丁美洲华工》,北京:中华书局,1984 年。。安东尼·恰法特·拉图尔作为华裔,在《古巴华人史略》中以其独特视角,对华人到古巴的史料及传说做出了整理,并简略提及他对古巴华人的看法②Antonio Chuffat Lator,Apuntes historicos de los chinos en Cuba,La Havana:Molina y Cia,1927.。前古巴驻华大使夫人梅赛德斯·克雷斯波·比利亚特所著《华人在蔗糖之国——古巴》一书,概括性地介绍了华人在古巴的历史和现状,摘录汇编了早期不同国籍的外国旅游者在当时参观古巴后所写的材料和书籍,评述了他们眼中的古巴华人③[古巴]梅赛德斯·克雷斯波·比利亚特著,刘真理译:《华人在蔗糖之国——古巴》,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8 年。。袁艳在《融入与梳理:华侨华人在古巴》中回顾了国外学者对于古巴华人性与古巴性关系悖论的相关论述,提出古巴社会对华人排他性的论调④袁艳:《融入与疏离:华侨华人在古巴》,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2013 年。。班国瑞也提到:“事实上,由于政治和其他方面的原因,华人经常处于边缘化的地位甚或完全被排除在外。”⑤[英]班国瑞著,杨艳兰译,黎相宜校:《关公与观音:两个中国民间神在古巴的变形》,《八桂侨刊》2014 年第4 期。上述相关研究,对古巴华侨华人历史的演变谱系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梳理与叙述,其中虽也提及一些关于古巴华人形象评述的内容,但其整体上注重于史料的搜集整理,对古巴华人正、负面形象的建构及认知缺乏深度分析。

因此,本文将抓住情感和意识形态的反响,结合不同时代华人移民群体的自身特点,解读19 世纪末至20 世纪初,华人形象在古巴是如何被构建与塑造的。希望以点带面,有益于了解古巴社会对华人形象的认知,加深国内各方对古巴华人形象的体认,重新打捞这一群几乎被“遗忘”在加勒比海角落“华裔同胞”的身影。并以此探究古巴华人形象构建中所存在的不足,亦有利于在“一带一路”大背景下,予以不断走向世界的国人参考、借鉴。以期通过古巴的案例研究与经验借鉴,能使各方今后更好地塑造海外华人形象,输出积极的自我形象,减少中外文化交流中的隔阂,使中外双方的合作与互动更加通畅。

三、古巴华人正面形象的构建与塑造

18 世纪末,在西班牙统治之下的古巴,制糖业兴起。随后,伴随着黑奴买卖的禁止,古巴出现了劳动力紧张的局面。19 世纪中叶,西方殖民者和庄园主把目光投向了当时处于殖民主义与传统政治治理结构下的中国。他们派人前往广东、福建等地区招募苦力前往古巴。1847 年,在首批“契约华工”到达古巴一个月之后,即7 月3 日,西班牙女王伊莎贝尔二世颁布谕旨,准许古巴可以引进中国苦力劳工,并强调华人有着生性温顺、勤奋耐劳、艰苦朴素、生活有节制、能吃苦等优点。1848 年初,古巴洪达主席陆军上将向各个购买华工的种植园发出通知,要求他们向洪达汇报使用华工的经验。古巴种植园主戴戈三兄弟中的费尔南多在汇报中称赞华工性格谦卑温顺、老实听话。最小的兄弟佩德若写道:“每样农活他们都有足够的体力、智力和毅力做到令人满意的程度。”①《通告党员说明党务计划书,通告之一、二》,罗刚编著:《中华民国国父实录》,台北:罗刚先生三民主义奖学金基金会,1988 年版,第2930—2932 页。安东尼·恰法特·拉图尔在其《古巴华人史略》一书中则认为,勤奋的华人永不倦怠地在农场干着粗重活,这对于当时的古巴社会而言,华人起到了很大的作用。然而,因初到古巴的华人身份低微,主要为自由工人中的最底层,加之备受种族主义的歧视,古巴华人并未得到当地社会与殖民者的尊重,种植园主对待华工跟奴隶无异。

1852 年至1862 年间,古巴哈瓦那烟草业飞速发展,行业内部极其缺乏劳动力。古巴的烟厂主们非常乐于招揽华工,他们认为华工身上拥有其他族群不具备的性格特点,即耐心、聪慧、富有奉献精神。此后,古巴华工们的境遇得到了一定的改善,随之而来的是,古巴华人在当地社会中的形象发生了一定程度的调整与改变。

②《设华侨联合会》,《顺天时报》1917 年2 月3 日,第7 版;《设华侨联合会》,《大公报》1917 年2 月4 日,第6 版。

③《恢复华侨联合会》,《顺天时报》1917 年2 月4 日,第2 版;《冯自由恢复华侨联合会》,《民国日报》1917 年2 月5 日,第2 版;《北京华侨联合会通告》,《民国日报》1917 年2 月23 日,第1 版;《北京华侨联合会通告》,《民国日报》1917 年3 月29 日,第4 版;《华侨联合会订期开会》,《顺天时报》1917 年2 月16 日,第2 版;《京兆华侨联合会志盛》,《大公报》1917 年2 月22日,第6 版。

④《京兆华侨联合会复活》,《大公报》1917 年4 月24 日,第6 版。

⑤《林义顺事略》,冯自由:《革命逸史》,上海:商务印书馆,1939 年版,第249—253 页。林义顺(1879—1936),侨商、革命党人,生于新加坡,祖籍广东潮州。

⑥《重组织华侨联合会之动议》,《申报》1917 年10 月4 日,第10 版;《京兆华侨联合会复活先声》,《民国日报》1917 年10月4 日,第11 版。

⑦《华侨联合会组织干事部》,《申报》1919 年4 月12 日,第10 版;《华侨联合会复活纪》,《时报》1919 年4 月12 日,第9版,《华侨联合会开会纪》,《民国日报》1919 年4 月12日,第10版;《华侨联合会扩张会务》,《申报》1919 年4 月26 日,第10 版。

⑧《华侨联合会宣告恢复征求战史》,《申报》1932 年2 月12 日,第5 版;《华侨联合会恢复宣言》,《新闻报》1932 年2 月13 日,第4 版。

事实上,“聪明”一词则在上述条件发生变化后,呈现出了华人在当地的另一形象特征。1848 年初,康德·佩纳尔弗向洪达汇报,称华工可以成为“聪明伶俐的家仆”②陈翰笙主编:《华工出国史料汇编·第六辑:拉丁美洲华工》,北京:中华书局,1984 年,第134 页,第135 页。。1860 年,茱莉亚·沃德·豪在其撰写的《古巴一行》中指出:契约华工过人的聪明才智为人们所赏识。1875 年,F·特伦奇·汤森也在其《访问古巴途中所见佛罗里达群岛的原始生活》一文中强调契约华工天资聪明③[古巴]梅赛德斯·克雷斯波·比利亚特著,刘真理译:《华人在蔗糖之国——古巴》,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8 年,第18—22 页。。在华工抵达古巴后的二十余年时间里,他们以无与伦比的坚持,不断寻求与白人的同化性。他们努力模仿着欧洲白人的习性,寻求着以新的方式融入社会,希望以此能够赢得尊重。正是古巴华工这种坚持不懈的精神与性格,使得抵达古巴二十年后,为他们赢得了古巴社会的肯定。这一时期的华人勤奋、有着雄心大志,为了有所进步,他们怀着极大的兴趣关注一切,不断思考、努力学习。他们非常好学,通过长期细致地观察着白人群体,希望能有所提升,从中受益,并能以此积极融入社会。华人的睿智,是他们能在古巴已有的社会秩序中能够超越其他族群的关键因素④Antonio Chuffat Lator,Apuntes historicos de los chinos en Cuba,pp.15-16.。

1860 年至1875 年间,美国掀起了排华风潮,约有5 000 余名加利福尼亚华人进入古巴。他们不再是种植园或烟厂的苦力劳工,而是重新定居和投资的商人。他们与获得自由的契约华工一起,以从事小型工商业为主,就此他们推动了古巴华商群体的兴起,重塑了华人在古巴社会的地位及影响。华人性格温和,凭借着自身惊人的毅力及聪明才智,一点点积累财富,一步步改变着自己的命运。华商们懂得取舍、牺牲,诚实守信,有良好的信誉,这也为他们赢得了古巴其他族群的信任⑤Antonio Chuffat Lator,Apuntes historicos de los chinos en Cuba,pp.16.。

从契约华工到华商阶段,华人在古巴社会的正面形象被描述为:因为华人有较好的执行力和精准性,他们可以坚持完成任何工作。因为华人性格温顺,服从度高,他们可以接受被布置的各种任务。因为华人诚实守信,他们赢得了人们的信任。

1868 年10 月10 日,古巴爆发了独立战争,史称“十年战争”。为数众多的华人加入到起义队伍中,支持古巴民族争取独立与自由。华人在战争中勇猛无比,表现突出,给古巴人留下了忠诚、爱国的印象。其中,中医王森曾被古巴共和国前总统何塞·米盖尔·戈麦斯称赞为“爱国和忠诚的中国人楷模”⑥袁艳:《融入与疏离:华侨华人在古巴》,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2013 年,第76 页。。1895 年2 月24日,古巴爆发了反对西班牙殖民统治的第二次独立战争,华人又一次积极参与到战斗中,骁勇善战,英勇无比。古巴政治家、民族战争英雄贡萨洛·德格萨达将军在其《中国人与古巴独立》一书中称赞古巴华人在战场上英勇拼搏、视死如归、慷慨无私,他曾对古巴华人高度赞誉道:“没有一个古巴华人是逃兵,没有一个古巴华人是叛徒。”

古巴华人把中华民族勇敢、勤劳、聪慧的基因注入了古巴民族的血液里。古巴作家恩里克·西鲁埃莱斯在其发表的《对中国人在古巴的一些思考》的报告中说道:“由于中国人来到古巴,他们的耐心、毅力和美德也成为古巴民族的基本特点。”古巴大萨瓜地区中华会馆主席马里奥·曼努埃尔·黄·马丁内斯在其编著的《19 至21 世纪古巴大萨瓜地区华人及其后裔》文献资料中,提到该地区华人长者要求自己的子孙后代传承善良、正直、谦逊、忠诚、明智的优秀品格,他认为华人非常有耐心,毅力非凡。他也指出针对大萨瓜当地的古巴老人,曾有一项关于他们对该地侨居华人印象评判的调查,最终超过90%的人满意地回答说,华人的行为具有模范作用,其精明、勤奋、敬业的品性,创造了当地经济的繁荣。古巴华人正面形象的建构除了在古巴得到赞誉外,在中国抗日战争期间,旅古华侨积极声援,开展募捐活动,大力支持祖国的抗日活动,其爱国形象也得到了国内外反法西斯同盟人士的广泛认可。

①陈翰笙主编:《华工出国史料汇编·第六辑:拉丁美洲华工》,北京:中华书局,1984 年,第134 页,第135 页。

19 世纪末至20 世纪初,古巴华人为了获取更加优越的生存条件,他们极其能吃苦,勤奋耐劳。中国人的勤劳,古来有之,这也成为古巴华人形象最显著的标签。古巴社会用“Eso es un trabajo de chinos”的俗语,表达了“因工作困难,只有吃苦耐劳并极富耐心的华人才能完成这种活”的语义。古巴人认同华人“勤劳顾家”,因此,古巴西班牙语中出现了“Buscarse un chino que teponga un cuarto”这样的俗语表达形式,意为找一个为你安家的中国人。除此之外,华人在古巴社会也留下了有耐心、诚实、聪明、忠诚等形象特点。在历史上,古巴人一直都认为中国人是为人老实憨厚、思想单纯,“傻”得有点可爱的一群人①刘润生:《关于中国人的那些古巴笑话》,《看世界》2011 年第11 期。。古巴人也认为华人为人孝顺,十分尊敬自己的祖宗,对守灵一事更是虔诚。所以古巴西班牙语也有另一则俗语“No creernienvelorio chino”,字面意思理解为连中国人的守灵也不要信任,实则用于表达不要轻易相信某人或某事的意思。正是基于华人在古巴社会所建构起的正面形象,古巴民众对这群来自遥远东方国度的华人也发生着认知上的转变。那些“穿着宽大衣裤、留着长辫、带着竹编草帽、有着东方型圆脸和杏仁眼”的华人不再让他们感到陌生,他们将“chino”(中国人)一词作为一种亲切的昵称在其日常语言中使用,这足以表达古巴社会对华人正面形象的肯定。

四、古巴华人负面形象的构建与塑造

胡安·西门内斯·帕斯特拉纳认为,古巴种植园和苦力贸易商将苦力制度变成了一种隐蔽的被粉饰过的奴隶制②袁艳:《融入与疏离:华侨华人在古巴》,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2013 年版,第4 页。。苦力华工名义上为契约劳工,实则多为被拐骗、贩卖的“猪仔”,他们怀着美好的梦想,希望能出国谋生,赚钱后落叶归根。然而,事与愿违,种植园生活条件极差,劳动艰辛,环境恶劣。在许多古巴当地的法令中,苦力华工并不享有自由人的权利。种植庄园主固守奴隶制的思维,始终将华工们视为奴隶,进行着残酷的剥削与压迫。同时华工们还得忍受白人和黑奴的双重打压。在这样的悲惨境遇下,华工对自由的渴望与日俱增,他们的反抗情绪也愈发强烈。这也改变了古巴社会对于华人的看法。华人在古巴社会的负面形象开始不断产生,并主要表现为以下四个方面:

其一,华工常常以各种形式对种植园主进行反抗,这导致部分古巴当地人士开始逐步改变了过去对华工“温顺”“听话”的看法③[古巴]梅赛德斯·克雷斯波·比利亚特著,刘真理译:《华人在蔗糖之国——古巴》,第11 页。,认为他们生性好斗。而华工之所以被负面地认为具有所谓的“好斗”特性,一来因为有相当一部分苦力华工曾参与过太平天国革命斗争,反抗暴力的斗争意识强烈。再则由于受尽残酷的压迫剥削,华工对奴隶制深恶痛绝,他们反对任何形式的强制约束,拒绝接受暴力行为。所以华工从开往古巴的船上直至到达种植园内,经常发动各类抗暴斗争。1848 年初,莫里纳·埃沙特公司负责人朱安·埃沙特向洪达汇报使用华工的经验时,他反馈道:“由于他们不服我的管辖,我只得请求您的前任严惩几名拒绝干活、违反纪律的华工。其中一人杀了人,另几名虽没触犯场规,但天性好斗,经常互相争吵,以致不能好好干活。”另一名种植庄园主弗朗西斯科·佩德索也在汇报中提到:“他们最常打架斗殴。”④陈翰笙主编:《华工出国史料汇编·第六辑:拉丁美洲华工》,北京:中华书局,1984 年,第134—135 页。

其二,当华工无力反抗,希望殆尽时,部分人选择了以自杀的方式来反抗这种悲惨的命运,或者以吸食鸦片来麻木自己。在前往古巴的航程中,条件艰苦恶劣,鸦片作为精神安慰剂被奴隶贩子们发给苦力劳工,以免于他们在航船上进行暴动和反抗。在种植园内,为进一步压榨华工,庄园主不但允许苦力们吸食鸦片,甚至鼓励、纵容他们使用鸦片,这样既可对其微薄的工资进行再次剥削,也可以把鸦片作为控制苦力的一种工具。然而华人形象与这一陋习相关联,却在另一方面定格了古巴当地人对华人羸弱、病态的整体印象,也将其塑造成了一个能激发起疏离感的群体。1883 年5 月14 日,古巴民族英雄何塞·马蒂在给《民族报》主编的信中写道:中国人调制出的鸦片烟,“让人的精神充满瘴气,让人的眼睛变得如污泥般混浊,让人的双手止不住抖动”。在古巴作家Miguel Barnet 所著《一个逃亡奴隶的自传》中,古巴奴隶Montejo 提及:“华人非常喜欢鸦片,但我不认为他们知道它是有害的。他们用长长的木管吸食鸦片。现在,虽然没有人因吸食鸦片而被找过麻烦,但是他们躲在商店的后面吸食,以免被白人和黑人发现。”虽然,华工以自杀寻求解脱,表达反抗,但这一行为在西班牙殖民者的法律中,又被视为犯罪。1865 年,古巴全国法律会议开幕时,检察官艾格纳西奥·奥利维尔斯评论道:“中国人是一个不认为自杀是犯罪行为的民族。他们对生活不满时,认为自杀是他们的权利,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要剥夺这种权利。他们远离祖国,周围都是些陌生人。签到契约时,他们没想到工作会如此艰苦、管束会如此严厉。另一方面,由于古巴必需品的价格较高,他们发觉工资的购买力比预料要小得多,因此契约期满时,他们几乎没有可能积蓄足够的路费返回祖国。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之中有人自杀难道是不可理解的吗?何况监工在对待和管理他们方面存在更多的问题。”①陈翰笙主编:《华工出国史料汇编·第六辑:拉丁美洲华工》,北京:中华书局,1984 年,第202 页。茱莉亚·沃德·豪在其《古巴一行》的论述中指出:“黑奴无论在何种刑法面前,遭受何种严刑拷打都不会想到死,而是要顽强地活下去。”②[古巴]梅赛德斯·克雷斯波·比利亚特著,刘真理译:《华人在蔗糖之国——古巴》,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18—19 页,第11 页,第17—18 页。而面对同样的境地,华人的自杀率却高得惊人。无疑,“吸食鸦片”与“自杀”,在当时被古巴当地人定性为犯罪,也就成为华人在古巴的另一大负面标签。

其三,苦力华工的到来,挤压了黑奴的生存空间,使得黑奴贩子利益受损。此外,在古巴的种族分化中,苦力华工介于黑人和白人之间,他们与黑人族群长期存在着紧张关系,两者之间形成了一定的冲突,而白人则敏锐地察觉并利用了这种矛盾。因此,华工与黑人的对立情绪在古巴社会中被扩大,而黑奴贩子为了压倒竞争对手,也颠倒黑白,对华工制造各种流言蜚语。这一时期,不同种族与阶层的古巴当地人,都开始对华工形象加以污蔑。华工被塑造为“不忠诚”“爱撒谎”“卑鄙无耻”及“好记仇”等负面形象③[古巴]梅赛德斯·克雷斯波·比利亚特著,刘真理译:《华人在蔗糖之国——古巴》,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18—19 页,第11 页,第17—18 页。。

其四,19 世纪末到达古巴的苦力华工多为单身男性,由于语言不通,工作艰苦,使得他们社会活动少,与其他族群隔离,缺乏沟通,无法融入古巴主流社会。逃亡奴隶Montejo 非常反感中国人,说华人节假日时常聚在一起用中文聊天,大声地朗读中文报纸,或是租一套房,聚在一起玩一些赌博游戏,直到疲倦了才停止。他认为华人是“冷血而不团结的一群人”。班国瑞也曾提及,华人移民固守祖先的文化传统,把自己封闭在一个日益萎缩的“中国性”的保护层中不受外界影响④[英]班国瑞著,杨艳兰译,黎相宜校:《关公与观音:两个中国民间神在古巴的变形》《八桂侨刊》2014 年第4 期,第4页。。可见,古巴华人与古巴本地社会的疏离,是古巴华人被当地社会打上“冷血”等负面印象的又一大重要诱因。

综上所述,契约华工时期,古巴华人负面形象的塑造,也使得古巴社会对华人的到来表现出一定的排他性。1848 年,莫里纳·埃沙特公司负责人朱安·埃沙特对华工的汇报中开始出现了“他们深染恶习”的论调。到1860 年,罗伯特·W·吉布斯在其《古巴,残疾人的聚居地》一文中,进一步阐述了这一时期古巴社会对华人的负面看法:“中国劳工的输入对古巴的就业问题带来了极大的影响,这些被人鄙视的华工干着最低下的工作,给这个来自不同国家民族聚居的社会带来了极大的危险性。如果注意到这些人既不在乎自己的生命,也无视别人的生命,又没有宗教和道德的约束,必然会增加各种类型的犯罪行为,而其中绝大部分都产生于这些华工。人们总是可以看到,当他们下班以后就去郊外的小修道院聚会,在那里他们结成了小团体,对社会秩序及安全构成了极大的威胁。”⑤[古巴]梅赛德斯·克雷斯波·比利亚特著,刘真理译:《华人在蔗糖之国——古巴》,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18—19 页,第11 页,第17—18 页。

古巴独立战争期间,华人的浴血奋战,使得殖民地当局非常惊恐,于是他们大肆宣传“中国移民不遵守誓约,违反当地法律,破坏公共秩序,帮助国家的敌人等行为,给古巴带来了巨大困难,造成极大伤害。”1870 年,8 月29 日,古巴陆军上将致信西班牙政府,希望后者制止华工进入古巴,他在信中提到华工违法乱纪、搅乱治安、支援叛军,严重威胁着古巴社会的安宁。”①陈翰笙主编:《华工出国史料汇编·第六辑:拉丁美洲华工》,北京:中华书局,1984 年,第146 页。随后,华商的崛起也使得西班牙商人利益受损,他们认为华人抢走了自己的饭碗,于是西班牙商人利用媒体大造舆论,诋毁华人形象。1926 年,发生在哈瓦那的国民党与致公党的争斗进一步丑化了华人在古巴的形象②袁艳:《融入与疏离:华侨华人在古巴》,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2013 年版,第13 页。。1920 年至1930 年,古巴媒体反华情绪高涨,华人被视为非法和危险的外国人。凯瑟琳·玛利亚·洛佩斯认为,古巴人既把华人视为古巴国家组成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同时又将华人描述为外国人,甚至更激进点说,他们认为华人对古巴国家是有威胁的③袁艳:《融入与疏离:华侨华人在古巴》,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2013 年版,第12 页。。可见古巴人对华人的负面形象自有其根深蒂固的背景与历史动因。

19 世纪末至20 世纪初,采办华工的“猪仔头”奸诈、邪恶,通过坑蒙拐骗的方式招募契约华工到古巴当苦力。早期苦力华工多为被诱骗的受害者,因此,华人在古巴社会中也被塑造为老实巴交、容易上当受骗的负面形象。古巴人在其语言中使用俗语“Lo enganaroncomo a un chino”,表述把某人当中国人一样欺骗④雷春仪:《华人以及中华文化在古巴俗语中的映射研究》,《现代语文(语言研究版)》2012 年第5 期。。正是映射了这一观点。而随后,华人、华商为了实现“勤奋赚钱、发家致富”的目标,事事抢先,不计较得失,在古巴什么工作都愿意去做。一方面抢了当地人的饭碗,引起了利益受损者对华人形象的污蔑、诋毁。另一方面,也让古巴当地人认为争不过华人,遇到中国人就很吃亏,自认倒霉。所以,当地古巴人遇到倒霉事,会用“Tener un chino detras”这样的俗语表达失落之情,意为中国人盯上你了。华人以吸食鸦片作为精神慰藉,缓解身理及心理上的痛苦;以打架斗殴作为反抗方式,开展对非人待遇的斗争;以自杀的方式寻求解脱,企图远离悲惨的境地;以赌博游戏打发闲暇时光,希望赌一把,赚足回国的路费。种种行径,在古巴当地社会,皆被视为违法犯罪,这就塑造了华人“不守法,易犯罪”的负面形象,也引发华人对于古巴社会的威胁论。加之因无法融入当地主流社会,华人又被贴上了“冷血”“麻木”“不团结”等负面标签,造成古巴社会对华人群体的排他性。

结语

回溯19 世纪末至20 世纪初华人形象在古巴的构建与塑造,能帮助我们更好地了解古巴华人形象产生的历史渊源。既可从古巴文化理解其对异族形象的认知,又可以从中国文化的维度反观跨文化视角下两者的融合与冲突。

契约华工时期,由于种族歧视带来的傲慢与偏见,加之华人社会身份的边缘化角色,华人群体作为异乡民族,在古巴社会中处于非主流的地位,难以融入该国主流社会中,无法得到当地社会的认可,因此,华侨华人的负面形象被夸大。华人自杀、吸食鸦片、赌博等恶习,虽与特定的社会历史背景有一定的关系,但也有其深刻的结构性动因。华商及自由移民时期,华人群体有了一定资本及社会人脉关系的累积,所从事的行业发生转变,社会身份和地位有所提高,与古巴人们一起共同奋斗,共同创造了社会财富,推动了古巴社会的发展,因此,其勤奋、吃苦耐劳、有耐心、诚实守信等正面形象得到了古巴人民的认同,在古巴社会中得到了较好的传播。而华商的勤劳与聪慧一方面赢得了古巴社会的称赞,另一方面也使得他们成为古巴其他族群强有力的竞争者,引起了古巴社会的恐惧。中古文化观念、社会政治经济制度存在的差异,也使双方在交往中必然存在着诸多冲突和摩擦。同时,在构建“他者化”形象过程中,古巴精英人物从西方的观念以及自身的价值预判立场出发,对华人形象也有着一定的误读。弗兰克·F·舍雷尔便提到,古巴精英拒绝将华人的成分纳入古巴性的范畴中,淡化华人的作用,并将其边缘化,无疑这成为华人形象在古巴难以被正确建构与认识的重要动因。

以史为鉴,以19 世纪末至20 世纪初华人在古巴形象的建构为案例,不难发现,为更好建构华人在海外社会中的形象,海外华人在坚守勤奋、好学、诚实、有耐心、有毅力等优良品质的同时,也应该加强自律,加强对当地法律法规、社会文化习俗等方面的了解,自觉维护其在当地的形象。而通过海外华人加强与在地国其他族群间的交流互动,积极融入当地社会,树立起华人的正面形象,消除在地国民众对华人负面形象的误解,才能最大程度增加华人与当地社会间的相互理解,有益于中国形象在海外的建构与正面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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