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文君
茶、酒诗之别与唐、宋诗之变,一直是中国古诗研究的热点。首先,以时代划分的茶、酒诗论著所涉特广,能在器物、民俗等方面有所抉发,①但常以普遍性笼罩了个性,似乎诗人在摹写茶或酒时所用手法区别并不明显,或因所论较泛,仿佛唐与宋的茶、酒诗没有因时代产生太大差距。②其中,陈瑜、杜晓勤虽然指出了中唐以后文士对茶树、茶叶等的自然美的发现,但并未点明自然美的本质即运转不息的生命过程之美,而这是造成茶与酒在诗中表现差异的关键。其二,单独阐述者个体诗人者,一般能深入剖析其创作心态,如分析陶渊明、李白、苏轼、陆游等人的酒诗及其胸襟抱负、亲情友情、忧患意识、及时行乐思想等,③或以苏、黄等人的茶诗为中心探讨宋诗中的饮茶文化与人格精神。④可见,唐宋茶诗、酒诗的整体性研究在阐释深度上有所欠缺,唐宋个体诗人茶诗、酒诗的研究较为成熟,却又缺乏动态、历史的观照。
有必要寻找一条纵贯的脉络,指出唐宋茶诗、酒诗的承变所在。本文选取与水、茶、酒等饮品相关联的代表人物即贫者颜回、隐者陶渊明、学者扬雄,通过考察唐宋诗人笔下三人及相应饮品的择取,三人形象的变迁、相互影响乃至复合,管窥唐宋之际诗人的思想动态、审美心态与处世姿态,再以黄庭坚茶诗为中心,略论茶、酒诗创作之别及宋调生成的关键。
“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1]“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2]自孔子完成了其与颜回的寒素之乐的叙述,后世总是不断地回溯,试图在当下生活中找到符合圣人理想的参考坐标,对“孔颜乐处”的理解也在回望的目光中渐次深入。[3]其实,七十二贤之一的原宪亦是儒家安贫乐道的代表,但或因其退隐之姿有违经世致用思潮,诗人们言及原宪,常着眼其答子贡“贫也,非病也”之典,而“贫病”二字,又不如“箪食瓢饮”“陋巷”等圣人口言之词更具权威及更贴合诗对形象性的要求,于是对颜回作为贫者的吟咏远远超过了原宪。原宪作为隐者、贫者形象的失落,便为后世诗歌史上贫者、隐者形象的复合留下了空间。这一复合,发生在北宋党争白热化之际,得力于宋人对“孔颜乐处”的探讨与向往,始于苏轼对陶渊明寒素特质的重新发现,并衍生至对扬雄冷淡生活的关注。
借助颜回等人的杯中之物,唐宋诗的这一流变会看得更加清楚。唐诗中,颜回的形象恰如他所饮的那瓢清水一般单纯,如王维“箪食伊何,疈瓜抓枣”[4]、白居易“饥止一箪食,渴止一壶浆”[5],皆在强调物质条件之寡素。作为寒士的颜回,喝的不是酒而是白水,因此,杨亿才在《咏醉》中发出“应知是狂药,何不学颜回”[6]的劝诫。水是维持生命的必须品,颜回饮水,代表他对困窘现实的态度是清醒而笃定的接受,无须任何外物。因此,在物质需求低到极致的颜回面前,自号“六一居士”的欧阳修也自叹弗如:“犹须五物称居士,不及颜回饮一瓢。”[7]
酒由五谷酿成,是在满足基本的口腹之欲后才能拥有的物质享受。一方面,酒可用醇香滋润味蕾,另一方面,酒精还能让大脑处于暂时的兴奋状态,获得忘怀现实的超脱感。杯中有酒之人,理所宜然地被排除出寒士的队列。“堂堂孔北海,不忧樽酒空”[8],像孔融那样官至北海国相,焉有温饱之虞?陈与义则更进一步指出“日饮知非贫士宜,要逃语穽税心鞿”[9],饮酒的花费会令原本拮据的生活更加困顿,酒后的出言不慎更可能招致祸端。倡导制欲、节俭的程颐就对饮酒深恶痛绝:“损民食,惰民业,招刑聚寇,皆出于此。”[10]无论从哪方面考量,寒士都应对酒敬而远之。
然而,陶渊明与颜回同属寒士,唐代诗人却仿佛有意遗忘了其“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的境况。李白“陶令日日醉,不知五柳春”[11],齐己“陶令醉多招不得”[12],似乎再穷困也还是能负担些许浊酒,“家贫陶令酒,月俸沈郎钱”[13],不能饮酒,倒是“罢酒惭陶令”[14],“笑杀陶渊明”[15]了,哪里懂得陶渊明“饥来驱我去”[16]的人间滋味?可见,唐诗的美,往往要经过对现实的拣择,如同酒之过滤,渣滓沉淀、精醇饮入,才能吐出飞天之气。⑤而陶渊明昂首荷锄、放眼见山的伟傲,也隐在这层蒙了酒气和红晕的夸饰之后。
殊不知,唐人弃而不用的那层酒糟,正是酝酿诗兴的源头,亦是生活与诗的真相,淘之见宝。在从物质生活实际出发的宋人看来,作为隐者兼贫者的陶渊明,[17]既与高官厚禄无缘,则是自绝了日日佳醴相伴的特权,所谓“有酒不辞醉,无酒斯饮泉”[18],隐者有酒是偶得真趣,无酒方是生活常态。因迁谪而屡尝房梁挂钱之无奈的苏轼,[19]其所见之陶渊明,正与其“倾壶绝馀沥”[20]的寒士形象重合:“疏巾叹虚漉,尘爵笑空斟”[21],“无衣粟我肤,无酒嚬我颜”[22]。杯无酒而常持,从陶渊明琴无弦而常弹之事化出,既是生活场景的实写,亦是会意为上、不求甚解的精神境界的反照。贫而无酒,较之抽身远离官场的孤高背影,凸显了“不为五斗米折腰”背后的现实代价。而自斟空杯、不改笑色,则是在弃官、失酒的一系列减法之后,恒久常在的志趣与气节。酒中真趣不在物质的液态酒的香醇,乃在忘却世俗牵绊烦忧的内心的澄静,既已脱身高蹈,则酒不必日日而得,趣亦可时时而致。陶渊明的隐居之乐,就在将“杯无酒”的窘困中转向了内心的达观自适,“安贫抱全节,虽穷亦如通”[23]。如果说在唐人诗中,陶渊明似李白,仰天大笑出门去、饮之不尽杯中酒,挥洒出一幅高悬云端的隐居图景,是以有酒之状发有酒之豪情的“以有写有”;那么在宋人笔下,陶渊明更像颜回,饮之不尽“怀中酒”,大隐于市、桃花源即在陋巷,是以无酒之状抒有道之胸襟的“以无写有”。
因着对酒糟中真实生活的发现与重视,在宋诗中,非但陶渊明从隐者引申为贫寒的隐者,扬雄亦经历了由挥毫作赋的才俊向家徒四壁的寒士转变的过程。唐人咏扬雄,多关注其以赋进谏之才,“看取年年金牓上,几人才气似扬雄”[24],“当时待诏承明里,皆道扬雄才可观”[25]。扬雄希求用世而不遇的经历,也颇能引起诗人的共鸣:
马卿辞蜀多文藻,扬雄仕汉乏良媒。[26]
扬雄更有河东赋,唯待吹嘘送上天。[27]
谁能为扬雄,一荐甘泉赋。[28]
正是在唐代以仕宦而非学术为追求的整体倾向之下,权德舆才会指责扬雄“闭关草玄者,无乃误为儒”[29],其他诗人每论扬雄草玄之事,也多怜其寂寞情怀,如刘禹锡“其如草玄客,空宇久寥寥”[30]、高适“夜台今寂寞,独是子云居”[31]等。此际,与扬雄关联密切的饮品是酒。《汉书·扬雄传》载,扬雄“家素贫,耆酒,人希至其门,时有好者载酒肴从游学”[32],杜甫亦有诗《夏日杨长宁宅送崔侍御常正字入京》“醉酒扬雄宅,升堂子贱琴”[33],杨长宁府邸的金樽清酒跟扬雄陋室的浊酒怎得并论?不过是沾了后者的渊博之名。
与唐人相比,宋人在塑造扬雄形象时,更常用“问字”之典,扬雄学识渊博与“家素贫”的特质也得到了更深入的阐发:
载酒谁诹奇字,焚香自读骚经。[34]
岁晚强颜天禄阁,祇将奇字与人言。[35]
愿多载酒人,喜我识字博。[36]
所谓“奇字”,是指扬雄以27年精力写成的《方言》,这是中国语言学史上第一部有关方言词汇的专著。在将早年的赋作斥为“雕虫”后,扬雄这一有关方言的著作,实是另一层面的咬文嚼字,即使有朝一日能“不劳戎马高车,令人君坐帏幕之中,知绝遐异俗之语”[37]而得人君青眼,也必将是极其漫长的过程,在此之前,这场生命的投入可说是不计酬报的。可见,为宋人瞩目并称扬的扬雄长期的调查、搜集、考据之才,与唐人关注的可短期内以之取士的赋才形成鲜明对比。宋人眼中的扬雄,无疑更接近现代意义上的学者。
其次,“家素贫”也是为宋人所乐道的扬雄的身份特质。宋诗中,载酒之典难免主宾间的客套,“载酒可以过扬子,肩舆不嫌干辟疆”[38],另一方面,也有委婉指称家境贫寒、需来访者酒肴接济的意味,“载肴谁就扬雄宅,覆瓿书成担石贫”[39]。可见扬雄的贫者身份也得到了宋人的正视,“阮籍莫年唯可醉,扬雄平日固当贫”[40],“蔡中郎老喜飞白,扬执戟穷耽草玄”[41]。与苏轼对“渊明无酒”的发掘类似,扬雄无酒可喝的窘境也屡见宋人笔端,“载酒无人过子云”[42],“君家子云老无酒”。[43]宋人亦频繁聚焦于“扬雄宅”,使之成为寒士生活的典型象征:
更贫未乏扬雄宅,已会谁悲墨子丝。[44]
舍南舍北百花春,不奈扬雄四壁贫。[45]
彭汝砺慨叹友人之穷,虽写“未乏扬雄宅”,实言“扬雄之乏”。张扩更将“家徒四壁”这出自司马相如的成语,用在同是西汉赋家的扬雄身上。虽然离乡暂寄之家与世代耕蚕之宅未必可以同日而语,但经由此种联想倾向,或可略窥宋人立足于物质实际的思维偏好,也正因此,宋人方得以重新发现隐者、学者杯中屡空的窘迫。
苏轼对渊明无酒的发现,恢复了隐者寒素的真实日常,他通过124首和陶诗,使陶渊明的“聊乐我所然”[46]颇近颜回之不改其乐。而黄庭坚对扬雄有茶的发现,则在安贫之外,增添了学者乐道的色彩,既以书斋耕耘的生活丰满了“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47]中的退守姿态,又以陋室粗茶的浅香遣散了陶渊明等人对“孔颜之乐”枯槁的质疑。
“肯寻冷淡做生活,定是著书扬子云”[48],当扬雄从失意才子转变为穷居学人之后,其杯中所饮也悄然生变。陆羽《茶经》载:“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闻于鲁周公,齐有晏婴,汉有扬雄、司马相如,吴有韦曜,晋有刘琨、张载、远祖纳、谢安、左思之徒,皆饮焉。”[49]宋代诗人屡屡将物质的减法做到极致,让扬雄面对无酒的尴尬,而深知“子云性嗜酒”[50]的黄庭坚,却首度为扬雄的空盏奉上茶饮:“睡起草玄三亩宅,无人载酒眼昏花。不知谁劝路门讲,天上日长坐赐茶。”[51]黄庭坚以扬雄自比,直接面对酒在寒士日常生活中的缺位,但他很快以戏谑的口吻将扬雄从寒士生活中解脱出来。“路门”是宫殿最里层的正门,“路门讲”即天子之师。为什么没有人提携扬雄去给天子讲学,好赐他茶叶作饮聊以消其眼花之苦呢?这一反差,黄庭坚的“邺王城下倒清樽,子云书中羃蛛网”[52]亦有描摹。联系北宋严格的榷茶制度,此诗实有“何不食肉糜”之况味:不慕名利的扬雄,怎会为慕茶而舍弃原有的坚持?但是,如果将天子所赐的官茶替换成闾巷、山林的叶茶,“从军谁谓仲宣乐,入室方知颜子贫。杯里紫茶香代酒,琴中绿水静留宾”[53],那么,黄庭坚为扬雄构想的“以茶代酒”之生活,也未必不能成立。
黄庭坚与扬雄相关的茶诗较少写茶的种类或色香,描写更多的是茶水煎煮之状和茶中之韵。如《公益尝茶》:“子云窗下草玄经,寒雀争喧户昼扃。好事应无携酒榼,相过聊欲煮茶瓶。”[54]黄庭坚以扬雄自比,并将载酒之典改作“煮茶”。此处茶并无特指,在去除“金缕鹧鸪斑”的华贵后,充满了“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温馨。《次韵感春五首·其五》亦以滚烫的茶汤驱除了扬雄身上的贫寒气息:“茶如鹰爪拳,汤作蟹眼煎。时邀草玄客,晴明坐南轩。笑谈非世故,独立万物先。春风引车马,隐隐何阗阗。高盖相摩戛,骑奴争道喧。吾人抚荣观,燕处自超然。城中百年木,有鹊巢其颠。鸤鸠来相宅,日暮更谋迁。”[55]在诗中,嗜酒扬雄也成了“分宁一茶客”,有了奔赴茶会的雅兴。缥缈茶烟在市井蒸腾出一个与世无争的世界,主、客的笑谈飞在云端,二人的饮茶也不是借酒浇愁或助兴,而是于静观中完成对生活的超越,从而“独立万物先”。在使人清醒而非沉醉的意义上,扬雄之茶与颜回之水达成了同构。而“笑谈非世故”的背后,正是扬雄“草玄自著书”的学养。
黄庭坚能将嗜酒扬雄与茶联系起来,首先源于他对扬雄的推重。⑥这一点恰与苏轼形成鲜明对比。虽然苏轼也认可扬雄的隐居生涯,“近闻陶令开三径,应许扬雄寄一区”[56],但是,当黄庭坚肯定扬雄的贫者、学者身份,称许“避地梁鸿真好学,著书扬子未全贫”[57]时,苏轼偏要否定扬雄的这两重身份,“岂似草玄人,默默老儒馆”[58],“有酒从孟公,慎勿从扬雄”[59]。何况,苏轼也不似黄庭坚有较为淡泊的政治情怀与寄身书斋的学人理想,无法像曾任学官的黄庭坚那样不倦地吟咏扬雄的著述生涯并与自己的实际生活进行勾连与畅想。其实,非唯蜀党,洛党人士亦对扬雄之立身处世不以为然,“扬子云去就无足观”,“夫其黾勉莽、贤之间而不能去,是安得为大丈夫哉”。[60]二程从政治家而非学者的角度考察扬雄,并由其行而否定其术:“或曰:‘韩文公、扬雄言性如何?’子曰:‘其所言者才耳。’”[61]此种判断显然有失偏颇。二程对“颜子所乐”的津津乐道,正与扬雄一脉相承。扬雄将颜回立为孔门第一,指出“于朱怀金者之乐,不如颜氏子之乐。颜氏子之乐也内,纡朱怀金者之乐也外”[62],已发二程“仁义忠信不离乎心”之先声。其所言“箪瓢之乐,颜氏德也”[63],对颜回清静淡泊的生活予以赞许,亦与二程屡言颜回“不以贫累其心”同调。若论埋首书斋、勤养心斋,实当以扬雄为典型,而二程虽然通过著书立说,力求为当世学者指明修身养性之正途,却囿于政治的热望,并未给前世学者安贫乐道的实践一个中肯的评价。反倒是向来对政治抱持一定疏离感的黄庭坚,得以跳脱洛党、蜀党的思维缠缚,以学者论扬雄其人,以书斋取子云其宅,最终在诗中构建起学者与茶的联系,也为后世诗人将扬雄与颜回相提并论提供了契机:在守道淡泊的形象之外,颜回“学”的一面也得到了强调。苏辙就在筠州繁忙的公务中惊觉:“然后知颜子之所以甘心贫贱,不肯求斗升之禄以自给者,良以其害于学故也。”[64]
其次,这种艺术创想与黄庭坚崇尚禅宗、弃酒取茶的经历密不可分。曾在不惑之年以《发愿文》起誓戒酒的黄庭坚,其代饮品就是茶,被他用以自比的扬雄也不得不戒了酒,“已戒应门老马走,客来问字莫载酒”[65]。诚然,黄庭坚的茶诗有大部分写友人所赠贡茶,带有士大夫生活的消闲意趣,但笔者更关心的是黄庭坚对普通叶茶的态度,以及对茶为寒窗之伴、学人之友的身份的强调。茶最早因其“破睡见茶功”[66]的实用性,在常需久坐参禅的僧侣中流行,后来才纳入上层的时尚系统而严明等级、身价数倍。但若追根溯源,茶与学者的关系,实在与其同僧侣的关系更为相似:镇日专注而又长时保持静态姿势,难免睡魔侵扰;所求之物在心内,故身外之物往往匮乏。因此,出现在僧侣和学者案头的茶,当与寒士所饮之粗茶一致。唐代诗人多将粗茶分与僧人隐者、居士闲人,宋代诗人如黄庭坚为扬雄煎茶,则肯定了退而著书的学者姿态。毕竟,在北宋党争愈演愈烈的情况下,专心学术不仅是自立、自娱,亦可自保。对学人生涯抱持“日醉自不妨著书”[67]观念的总是少数,在黄庭坚为扬雄之空酒杯添茶之后,诗人竞相以茶邀盏扬雄:
风眩药囊减,雨昏茶椀深。扬雄名宦思,都向草玄沉。[68]
采得山茶漫持寄,草玄余暇想时须。[69]
旧壁草生寻旧刻,新岩茶熟试新泉。城中新友须相觅,西蜀遗儒解草玄。[70]
不是“天上日长坐赐茶”的功成名就,而是“名宦思向草玄沉”的沉静淡泊;不是明珠十斛的龙团、双井,而是雨后天青的农家山茶。显然,甘贫自足、清醒著书的学者生活,得到了不少诗人的共鸣。明代诗人虽不甚强调扬雄与茶的关系,但基本延续了扬雄隐居草玄的学人形象,胡应麟甚至以“吏隐”称之:“帝惜扬雄甘吏隐,人占梅福是仙才。”[71]从“安”到“甘”,只一字之转,后者却显示出更清晰的自我身份认同感。
黄庭坚为寒士生活注入的一缕茶香,也倾入了颜回的瓢中。胡寅就忍不住揶揄,“箪瓢曾不饱颜回,何事新茶转海来”[72],颜回也嫌白水无味而要分香茶盏,在宋代,颜回已成为用舍行藏的代言,“未识机锋莫浪猜,行藏吾只许颜回”[73],甚至堪与大禹、后稷并称,“禹稷颜回乃同道,出处得丧醒醉眠”[74]。若推尊颜回,则必以“曲肱饮水”为上。但是,身处凡尘难免有所依凭,标榜不立文字的禅宗也要借助看话禅和文字禅阐明佛法大意,又怎么不允许学者们轻分茶香以细品草玄生活的淡而有味呢?李弥逊就将茶列为友人彦融“居贫之策”的不可或缺之物:
甯生但叩角,马卿亦能琴。托物写孤愤,举世谁知音。敲门唤良友,舍木森十寻。茶瓯荐甘荠,索酒那得斟。非无膏粱子,此药圣所钦。谁知半刺史,而有尊尧心。[75]
无酒、无知音的“无”的孤愤,终被有茶、有良友的“有”慰藉。“此药圣所钦”,除修身养性之外,又对养生延年有所期冀。与此同时,贫者颜回与学者扬雄的形象也开始叠合,如王十朋的“端慕颜回乐,真同陋巷居。息心容膝地,得趣满床书”[76],虞俦的“子云嗜学甘寂寞,晚年奇字终投阁。撑肠文字五千卷,不救颜回忍饥面”[77]。称赏“箪瓢之乐”并身体力行的扬雄,终得在后世诗中与颜氏并举,而黄庭坚以学者身份肯定扬雄之淡泊著书,实开首功。
事实上,除了在《方言》中对茶之名称有过考证,认为“蜀西南人谓茶曰设”之外,扬雄与茶相关的记载着实寥寥,陆羽《茶经》的叙述已是孤证,说扬雄喝茶甚至喜茶,实是宋代诗人的一场集体慰藉式的“无中生有”,是其调和现实矛盾、获取内在自足的心态。⑦至此,从颜回一瓢、渊明饮酒的“以有写有”,到渊明杯空、扬雄无酒的“以无写有”,再到扬雄有茶的“无中生有”,贫者、隐者、学者的身份在扬雄身上高度统一。其实,非唯“无中生有”之构思为宋调之特点,从水、酒到茶的饮品的转变,也体现了宋人于平淡日常中生发诗意的能动性。
茶能成为宋诗的宠儿,有其物质必然性。作为诗之题材,水、酒是单调的,茶是丰富的。单从物质形态而论,水、酒皆为液态,茶之一字却既可以指向农作物的形貌,包含生长、采摘、烘焙、研磨成粉等固态的茶叶、茶粉,也可以指已完成加工的液态茶水。其中,作为自具生命的植物的茶,拥有饱满的色泽与独特的形状,并与周围环境和人物多有互动、相映成趣,自是难以见得原材料的酒所欠缺的。
茶能较为广泛地进入宋诗场域,也因其符合了宋人对过程参与与个性体验的需求,⑧其结果是在时间轴上延长了“诗之中”。从采摘茶叶到捣茶成末,或许还时有农人与文人的分工,但具体到碾茶、烘茶、存茶、煮茶、分茶等环节,文人则多亲力亲为,所谓“茶须亲碾试,酒可倩行沽”[78],这在唐诗中已可窥端倪。到了宋代,酒的酿制过程也得到大量描述,自称“老饕”的苏轼每有对自造酒方的诗意表达。但具体到品尝的步骤,茶依然比酒繁复,并给诗提供了更多的纵笔空间。从白居易“小盏吹醅尝冷酒,深炉敲火炙新茶”[79]一句,就可见诗中之饮酒是何等单薄:冷酒自然是酒,醅是没过滤的酒,“小盏吹醅尝冷酒”,仅写了举杯喝酒一个瞬间的动作(煮酒乃附加而非必要的动作),且是无温度的;而“深炉敲火炙新茶”,敲击火石,由是炉中有火,而火的鲜艳色彩、热烈温度再将铫中的茶煮开,是一个必要的、延时的动作,无一字冗复,且每物的位置、层次丰富,因果关系清晰。
酒成为诗的对象,多是作为触发诗兴的媒介,发生在“诗之前”;茶则贯穿诗的整个过程,既可为诗前沉淀情思之伏笔,“布水宵煎觅句茶”[80],又是诗描写的对象,“擎茶岳影来”[81],还可触发诗后的无穷韵味,“茶格共僧知”[82]。酒之一口而下、满怀喷发的诗情,正如唐诗之浑融,而茶之亲身实践、独立发现的过程,及其慢煎细煮、回甘隽永的特性,实具宋诗雅淡之况味。
细品唐宋茶诗会发现,宋人多发掘茶有、酒无的细节,丰满对事物本身的描写,在空间层面扩展“诗之中”。苏、黄茶诗自是个中佼佼,不仅自己种茶、制茶、点茶,还陈列了点茶的详细过程、高下标准,后者又尤为突出。黄庭坚除53首茶诗外,11首茶词亦蜚声词坛。和酒坛、酒盏相比,茶包与茶瓯似乎更能触发诗人把玩的意趣、创造的灵感,甚至还有用椰子壳做的茶瓶,“炎丘椰木实,入用随茗椀”[83]。黄庭坚以为数甚众的出奇细节,突出了煮茶过程的个性化体验,并将自我胸襟渗透于斯。他将煮茶之声比作羊肠山路之车声的奇想,就得到了苏轼的盛赞。黄庭坚还以茶声为学雷声,而将煮茶的过程视作茶的自我升华:“碎身粉骨方余味,莫厌声喧万壑雷。”[84]顾随先生曾把“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作为杜甫心胸及理想的缩影,[85]“煎成车声绕羊肠”,“沉井铜瓶漫学雷”乃至“茗捜文字搅枯肠”,[86]又何尝不是黄庭坚学者人格的写照?不论那筚路蓝缕的车声,还是粉身碎骨的雷声,都令人产生学海无涯、力行险道的联想,仿佛瓶中翻涌的不是茶叶,实乃学人苦心。同是以茶比人,较之欧阳修“岂知君子有常德,至宝不随时变易”[87]或苏轼“一一天与君子性”[88],黄庭坚以“我家江南摘云腴,落硙霏霏雪不如”[89]暗喻苏轼的超逸绝尘,含而不露,更为巧妙。
为凡俗事物灌注人格精神,形成了宋诗刻意抬高地位卑贱之物、以酒糟为玉液的倾向。此类以俗为雅当以黄庭坚诗为代表,而黄庭坚诗中,又推腊梅诗、双井茶诗为最。黄庭坚以家乡的草茶为“蕉萃”的贫家女子,与出身大国的“姬姜”龙凤贡茶相提并论,劝李公择“勿以姬姜弃蕉萃”,因为“逢时瓦釜亦鸣雷”,[90]虽是自谦身份,亦不妨自傲才学,自然迸发出一股昂扬向上的人格魅力。在黄庭坚的大力推赏下,双井茶以草茶之姿而列入贡品,蜚声天下。
此外,宋诗常借典故点铁成金,自如地运用典故亦是黄庭坚茶诗之一标志。黄庭坚首次将扬雄草玄、贫居无酒的事典与饮茶相勾连,造成或诙谐或超然的艺术效果,便是一例,前举以龙凤贡茶比“姬姜”之喻,同样堪为一援。
再者,宋人往往在穷形尽相的笔墨之后再度追问,荡涤诗思、挖掘理趣、生发禅意,延展“诗之后”的余韵。不同于酒劲催发的一泻而快的瞬时性艺术创作,“东坡老人翰林公,醉时吐出胸中墨”[91],或是一去不返的情感流向,“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92],茶对诗兴的催发多隽永悠长而堪可回味,“吾将从此逝,挽牵遂回船”[93]。黄庭坚茶诗最为典型的,也是利用眼、耳、口、鼻、心、意六根对茶形、茶色、茶烟、茶水、茶香、茶味进行品鉴并升华禅悦,这方面讨论前人已备,此不赘述。仅想强调一点,即黄庭坚始终坚持了和光同尘、雅俗并用的原则,既有“时苦渴羌冲热来”的嬉笑,亦不失“维摩虽默语如雷”[94]的庄严。至于他将团茶比作屈服睡魔的“降魔大圆镜”[95],更有将佛祖自天上拉入人间与世同笑之妙趣。
最后,有必要回到黄庭坚的扬雄茶书写,考察这一创造蕴含的宋诗精神。如前所述,宋人偏爱描写寒士的日常,并在甘于寡淡中见得超然,但具体到表达层面,仍有细微的差别。较之苏轼笔下渊明无酒、扬雄无酒的窘迫,黄庭坚的扬雄有茶是对缺失的弥补,寒士已然与日常达成妥协,流露出温厚心曲。此种对矛盾的坦然接受与适然调和,正是唐诗之茁壮得以转变为宋诗之老成的关键。
将唐宋茶诗进行对比可以发现,宋调是在唐音基础上对日常真实的重新发现,并以细节描写、个性体验深化诗之文本内容,用人格渗透、禅悦提升延展诗之思想、韵味,辅以以俗为雅、用典生新的技法,充分展现了宋人的思维活力。其中,苏轼的渊明酒发掘出隐者的寒素特质,黄庭坚的扬雄茶则是对学人身份的提取,后者作为无中生有之笔,以茶之丰富去水之单调、驱酒之昏醉,将颜回之贫、渊明之隐、扬雄之学聚于书斋学者一身,体现了宋诗追求知识、纾解窘境的特征。当茶作为学者日常生活饮品的地位得以确立,宋人热衷于通过诗词创造性参与、发现与丰沛茶之诗意时,茶所代表的淡泊、清醒与自足,也成为宋人精神状态的镜鉴。
注释:
① 茶诗方面,较著者有林珍莹.唐代茶诗研究[M].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07。酒诗方面,如万伟成.古代酒诗及其文化内涵[D].中山大学,2000;李泽厚.华夏美学[M].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230、317;王守国、卫绍生.酒文化与艺术精神[M].河南大学出版社,2006;林淑桂.唐代饮酒诗研究[M].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07;肖文苑.唐诗与酒[M].百花文艺出版社,2010;刘美燕.唐诗与酒[M].暨南大学出版社,2018.
② 如陈瑜,杜晓勤.唐宋文人茶的文化意蕴及其形成过程[J].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6):35-44、141;王友华.唐代茶诗与酒诗的比较研究[J].福建茶叶,2017(6):386-387.
③ 有关陶渊明的研究,如袁行霈.袁行霈文集三:陶渊明研究[M].山东人民出版社,2020:103;杨立群.陶渊明咏酒诗探讨[J].广西社会科学,2011(2):114-116;鲁克兵.执著与逍遥——陶渊明饮酒诗文的审美观照[M].安徽大学出版社,2009;范子烨.春蚕与止酒:互文性视域下的陶渊明诗[M].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黄巧妮.陶渊明饮酒诗之意象研究[M].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12;藏要科.酒、诗、思——对陶渊明《饮酒》诗的哲学诠释[J].中州学刊,2015(7):359-360。有关李白的研究,如金淮锡.中国古代饮酒诗研究——以陶渊明、李白、苏轼为中心[D].南京大学,2012。研究苏轼较著者,如王许林.俯仰各有态 得酒诗自成——苏东坡诗酒人生的多元境界[J].古典文学知识,2015(4):45-57;龚俊杰.苏轼咏茶诗的人文价值向度[J].福建茶叶,2018(5):359-360。关于陆游,可参见刘扬忠.陆游饮酒行为及其咏酒诗述论[J].文史知识,2009(1):70.
④ 参见陈瑜,杜晓勤.唐宋文人茶的文化意蕴及其形成过程[J].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6):35-44、141;早川太基.詩人における茶味——黃庭堅喫茶詩再考[J].日本宋代文學學會報,2019(6):22-47;孙海燕.黄庭坚的佛禅思想与诗学实践[M].中华书局,2019:198-205;吴晟.黄庭坚诗歌创作论[M].江西人民出版社,1998:166-172;雷徽.黄庭坚涉茶诗中的生活雅趣[J].中国韵文学刊,2018(2):16-20.
⑤ 杜甫乃变革唐韵者,故能在《饮中八仙歌》中以一人之清醒对八人之沉醉。参见程千帆.一个醒的和八个醉的——读杜甫《饮中八仙歌札记》[C] //.程千帆.程千帆全集(第9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102.
⑥ 陆嘉琳认为,大名府时期的学官身份与学术立场让黄庭坚对扬雄倍感认同,这也成为形塑其诗学形态的重要助力。见陆嘉琳.黄庭坚熙丰诗歌的知识性写作[J].文学评论.2020(5):108-118.
⑦ 参见(美)包弼徳著,刘宁译.斯文:唐宋思想的转型[M].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美)刘子健著,赵冬梅译.中国转向内在——两宋之际的文化内向[M].江苏人民出版社,2002;周裕锴.宋代诗学通论[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
⑧ “唐宋之际诗歌感悟自然的转变轨迹是:从片面重视物性发展为物性与物理并重,从追求静态属性、变化规律等终极结论发展为物性与物理并重,从追求静态属性、变化规律等终极结论发展为对感悟过程的重视、对认知规律的探索。”见谢琰.北宋前期诗歌转型研究[M].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