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彬
习近平总书记在党史学习教育动员大会上强调指出:“我们党的历史,就是一部不断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就是一部不断推进理论创新、进行理论创造的历史。”[1]当前,关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基本内涵、时代价值等问题学术界已经形成了基本的共识,这一命题也在党和国家的政治生活和理论研究中被广泛应用,但关于1938年毛泽东提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命题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实践推进之间的关系问题,有待进一步研究。
1938年10月毛泽东在党的六届六中全会上作了《论新阶段》的政治报告,正式提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命题。这一事件通常被视为党自觉推进马克思主义理论与中国实际相结合的重要开端。然而建国后出版的《毛泽东选集》(以下简称《毛选》)所收录的节选文章却删除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表述方式,修改为“使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具体化”[2]。关于为何会做出这一调整的问题,李君如、冯蕙、鲁振祥、周全华、聂家华等学者对此有过论述。他们认为,从“中国化”修改为“具体化”,主要是建国初期中国需要苏联的支持和援助,继续沿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这一表述容易被苏联误认为中国有民族主义的倾向,这是建国后编纂《毛选》时修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具体表述的现实原因。然而,1991年第2版的《毛选》仍然沿用了“使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具体化”的表达方式,《毛选》1至4卷中未见明确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表述。如果仅从字面理解,读者在阅读和参考《毛选》时仍易产生“毛泽东1938年提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命题是否只是即兴之思”的困惑,而“一些历史虚无主义者正是利用特定历史语境中规制的概念与教材所陈述的当下概念之间的差异性,辅之以碎片化的文献,制造虚拟历史真实化的假象,企图肢解主流价值观念”[3]。因此笔者认为,对毛泽东提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命题前后的著作进行比较,梳理这一命题的生成脉络是非常必要的,有助于清晰把握中国共产党人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理论和行动自觉,总结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的基本经验和规律,巩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中的基础和地位。
1.对革命对象和革命动力的分析
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不久,中国共产党人就开始从经典著作文本中挖掘解决中国问题的理论武器。革命早期,毛泽东从有限的可以接触到的经典著作中选取了“阶级斗争”作为研究起点[4],并专门探讨了如何在中国革命实践中贯彻“阶级斗争”理念的问题。毛泽东在《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中结合中国面临的复杂革命形势,围绕“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5]这一重要问题,对中国各阶级的基本立场、行动方向展开分析。他指出,中国革命的阶级条件和斗争环境与马克思撰写《共产党宣言》时不同,中国革命对象、领导力量具有中国的特殊性。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只讲到两大对立阶级间的矛盾不可调和,但中国的阶级状况远比欧洲复杂。毛泽东指出,在中国,无产阶级不但包括工人阶级,农民作为半无产阶级的一部分,生活贫苦,受地主剥削,极易接受革命宣传,也是革命的同盟军而不是革命敌人。此外,毛泽东还特别指出了民族资产阶级具有妥协性和革命性相并存的特征,强调激发民族资产阶级革命性的一面,争取更多的朋友,有利于扩大阶级斗争取得胜利的希望。
2.对革命形势的研判
毛泽东在《中国的红色政权为什么能够存在?》《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等文章中,对工农民主专政发生和存在的原因进行了剖析。他指出,中国半殖民地半封建的性质造成“白色政权间的长期的分裂和战争”[6],这种长期存在的矛盾和利益集团的纷争为红色政权的诞生创造了机会。中国共产党可以利用不断扩大的白色政权的矛盾,争取主动、壮大力量,实现突破性发展。这一阶段的中国共产党人虽然还未能全面掌握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具体内容,但毛泽东抓住了它的哲学思想之精髓——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和透过现象看本质。毛泽东指出,“马克思主义者不是算命先生”,革命形势的判断、革命进程的推进“不应该也不可能机械地规定时日”[7],更不能按部就班地等待所谓的“革命高潮”来临后再考虑建立红色政权的问题,中国的革命斗争要根据中国的实际情况持续推进,要在行动中及时调整斗争策略。毛泽东运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和观点,对革命力量和反革命力量进行了准确客观的分析,对革命形势作出了全面科学的研判,并在行动中积极推进农村革命根据地建设,坚定了党的革命信心、找到了正确的革命之路。
3.对战争策略的选择
在《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一文中,毛泽东从中国革命战争的特殊性论证马克思主义与中国革命具体实际相结合的必要性,形成了相对完整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军事战略思想。他在论述中国革命战争的规律问题时,特别强调了它的特殊性,指出中国革命战争不但与马克思所讲的一般性战争规律不同,而且与俄国革命战争的规律也不同,需要在实际斗争中不断更新和学习,不能直接拿来。针对中国革命战争的特点,毛泽东认为在战略战术层面,“马克思说的武装起义之后一刻也不应该停止进攻……是正确的,然而不是说,敌我双方已在军事对抗中,而且敌人是优势,当受敌人压迫时,革命党人也不应该采取防御手段。”[8]毛泽东结合中国古代的著名战例,对红军在反围剿过程中的实际表现进行了分析,形成了运动战、速决战、歼灭战等具有中国特色的战争策略。总体而言,在这篇文章中,毛泽东继承了马克思主义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方法,并且结合中国传统军事思想,深入到战略战术层面对中国革命战争的特点进行了较为系统的总结。
1.反对脱离实际的本本主义
随着越来越多的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译介到中国,毛泽东关注到在红军中出现了教条化理解马克思主义的问题。他在《反对本本主义》中指出,“我们说马克思主义是对的,绝不是因为马克思这个人是什么‘先哲’,而是因为他的理论,在我们的实践中,在我们的斗争中,证明了是对的。”“马克思主义的‘本本’是要学习的,但是必须同我国的实际情况相结合。”[9]这种相结合的方法就是调查研究。毛泽东将调查研究视为马克思主义理论与中国革命具体实际相结合的中介和桥梁,通过对湖南农民革命为期32天的深入考察,得出了工人可以而且必须与农民联合起来进行斗争的基本结论。工农联合的思想对后来井冈山革命根据地的建立,以及农村包围城市、武装夺取政权道路的选择等方面都起到了直接的影响。毛泽东的思想和行动再次证明了不能直接用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中的原话来框定中国革命,必须从中国社会构成的实际出发,从中国面临的具体问题出发理解马克思主义的意义和价值,这也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在党内的推而广之奠定了方法论基础。
2.阐释马克思主义的理论精华
毛泽东在《实践论》和《矛盾论》中结合中国革命实践对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和辩证法进行了精准分析。他指出,中国对帝国主义的认识和中国革命经验的积累等都符合马克思所讲的认识基本规律。认清不同时期的国共关系需要首先分析不同阶段的矛盾,这些矛盾决定了共产党与国民党的行动选择,只有掌握了矛盾的对立统一法则并坚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才能少犯错误、赢得胜利。虽然这两篇著作中都没有直接出现“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或“马克思主义具体化”的具体表述,但从“反对本本主义”到结合实践理解“本本”的核心要点,说明毛泽东经历了从对马克思主义只言片语的认知,到剥离不是马克思主义的错误方法,此时已经深入到结合中国革命的具体问题灵活阐释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基本观点,实现了较为明显的理论升华,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命题的正式提出扫清了障碍,被视为“在方法论自觉意义上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研究范式的重要开端。”[10]
1938年10月,毛泽东在《中国共产党在民族战争中的地位》中明确使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表述方式概括马克思主义理论与中国实际相结合的过程。但这篇著作在被收录进《毛选》时,却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去除,修改为“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具体化”,并保留了“马克思主义必须和我国的具体特点相结合”,“使之……带着必须有的中国的特性……按照中国的特点去应用它”等多处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相近的话语。如前所述,虽然已有学者对这一调整的原因进行了简要分析,明确了话语的调整并非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方向的调整,而是基于国家间关系的综合考量,但此处仍然需要继续阐明的是,如何证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是一个从未中断的过程?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命题形成后毛泽东相关著作的理论聚焦及其特征进行分析,可以探知一二。
1.总结党的建设经验
毛泽东指出,党从建立初期到1939年间积累了丰富的斗争经验,逐渐发展成为全国性的、群众性的大党,这些斗争经验主要归结为三大“法宝”,其中,党的建设是三大“法宝”的基础。毛泽东强调,在党建工作中,能否将“中国的历史状况和社会状况、中国革命的特点、中国革命的规律”与“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理论”统一起来,直接决定了革命斗争的成败;“使党铁一样地巩固起来,而避免历史上曾经犯过的错误”[11],需要坚持将两者相结合的经验进一步总结和深化,并在全党有效贯彻,这既是《共产党人》党报办刊的主旨,也是对党成立以来不断发展壮大并取得革命的阶段性胜利的经验总结。值得注意的是,毛泽东在总结三个阶段的革命经验时,把坚持马克思列宁主义理论与中国革命实践相结合,以及怎样结合等作为党的建设从一个阶段推进到下一个阶段的基本依据。由此可见,这一时期“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方法在实践中已经开始发挥作用了。
2.明确中国的革命性质
《新民主主义论》是马克思主义革命道路中国化的标志性成果。在这篇文章中毛泽东指出,中国革命是新式的资产阶级民主主义革命,这一结论既是基于对中国特殊国情和革命所处阶段的全面把握,也是基于对苏联社会主义革命取得成功后改变了历史发展进程的客观认知。毛泽东在区分旧民主主义革命和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指出中国的新民主主义革命是一个“过渡形态”,既不同于欧美国家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也不同于苏联的社会主义革命,它是由无产阶级领导的、彻底推翻半殖民地半封建统治的民主主义革命。毛泽东的概括进一步丰富了不同类型国家、处于不同发展阶段国家走向社会主义的可能性,不但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中“化”的对象从马克思主义理论扩展到世界无产阶级革命经验的领域,而且突破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由马克思主义理论向中国转化的单向度,实现了“使中国革命丰富的实际马克思主义化”[12]的双向互动。同时,对中国革命性质的准确判断、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方法论的系统总结,也极大地增强了中国共产党人取得抗战胜利的信心。
《改造我们的学习》《整顿党的作风》和《反对党八股》等是专门论述“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方式方法的著作,写于延安整风运动期间。《改造我们的学习》从总体上提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必须做到将普遍真理与具体实际相结合,后两篇文章则对党内存在的三种非马克思主义思想作风展开了深入批判,并给出克服这些错误和问题的基本策略,为马克思主义理论与中国具体实际进一步相互结合扫清了障碍。
1.与历史文化相契合
在《改造我们的学习》中,毛泽东把“理论与实际相统一”的原则概括为“实事求是”。“实事求是”在过去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的话语表述中是没有的,但从实际出发、探索事物发展客观规律的认知方法是其中的应有之义。毛泽东将马克思主义理论指导中国革命实践的方式方法概括为“实事求是”,并用“有的放矢”的历史典故对其进行了形象地解释。他指出,马克思列宁主义就是箭,中国革命就是靶,放箭要对准靶[13],这就是“实事求是”的态度。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汲取营养,用中国人可以看得懂、听得进的方式进一步阐释对待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正确态度与方法,有助于民众更加透彻地理解“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也进一步巩固了马克思列宁主义在党和国家革命建设过程中的根本指导地位。
2.与现实要求相契合
毛泽东特别强调,“合乎中国需要的理论性的创造,才叫做理论和实际相联系。”[14]不能只是停留在用理论解释实践层面,必须有理论转化为实践的行动力和创造力。他在《整顿党的作风》和《反对党八股》中,对党内出现的主观主义、宗派主义和党八股的错误进行了剖析。毛泽东认为,之所以会出现这些错误,主要是未能充分运用唯物主义和辩证法,未能真正做到密切联系群众。因此,反对主观主义应重点强调实际应用,反对宗派主义应密切联系群众,反对党八股应抛弃教条主义。毛泽东以实际工作中暴露出的具体问题作为切入点,指出在对待马克思主义、处理同志间关系、进行宣传和撰写文章时,如何按照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基本要求展开行动。可见这一阶段以毛泽东同志为主要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已经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拓展到实际应用层面并上升到方法论的自觉,这也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从自在阶段发展到自为阶段的直接体现。
《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一文着重分析了马克思主义如何在文艺作品中呈现出来,毛泽东主张既要重视文艺作品的基本立场,也要重视文艺作品的大众化和群众化。他强调,文化战线是革命战线的一个重要领域,文艺作品的创作也要坚持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论和辩证法,与时代相结合、站在无产阶级的立场上、来源于人民并在人民中普及。过去的相关论著更多聚焦于马克思主义在哲学、党的建设、军事策略等领域的中国化,《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系统阐述文艺领域的中国化问题,进一步扩展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外延。
此外,毛泽东在《论联合政府》《论人民民主专政》《唯心历史观的破产》等多部著作中对中国革命和建设经验进行了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升华,形成了人民战争理论、人民民主专政理论等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的创新成果,使马克思主义成为与中国文化和思维方式相契合、为人民群众所掌握、有效回应了时代难题科学的理论武器。
通过对毛泽东代表性著作的简单梳理可以发现,中国共产党自成立以来,从未中断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进程。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命题生成前后两段时期的著作进行对比,可以在一脉相承的历史主线中凝练“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时代动因、发展路径和成熟标志,这也恰恰证明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不但没有因为表述方式的多样而被削弱,反而充分彰显出阶段性突破和整体性延续的基本特征。
1.从先验直觉到全面结合的突破
虽然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命题提出之前,中国共产党人已经开始结合马克思主义理论,对中国革命形势、领导力量、斗争和团结对象进行了深入探索,但毛泽东前期著作主要聚焦于“中国国情是什么?”“中国革命的特殊性体现在何处?”等“中国特色”和“中国经验”方面。例如,“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特殊性”“中国情况”“调查研究”等是这一阶段《毛选》著作中的高频词汇。对此黄力之的解释是,“毛泽东投身革命后,初期他对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品的通晓有限,也没有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理念,然而他有自己的方法论,能够从实际出发思考问题,而不是依据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的论断。”[15]这一判断是符合认知规律的。改革开放之初,邓小平在形成对社会主义本质的正确认知之前,也是先剥离了“不是社会主义”的基本元素,才逐渐接近社会主义的根本价值指向和实践指向。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过程,必然先从“中国实际情况是什么”“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里可以解决中国问题的观点和词句有哪些”入手,因此这一阶段直接涉及“中国化”的相关著作往往聚焦于某一领域的“中国化”,或主要分析中国革命需要等具体问题。随着马克思主义理论经验和实践经验的积累,1937年毛泽东撰写了《实践论》和《矛盾论》两部著作,全面介绍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和辩证法,虽然文章的部分段落提到了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实际相结合的问题,但这些论述主要聚焦于“马克思主义理论是什么”,还没有上升到“怎么做”的层面,仍然可以被视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命题提出前的必要性铺垫。
与之形成较大反差的是,在1938年毛泽东发表了《中国共产党在民族战争中的地位》之后,他的多篇著作中都出现了马克思列宁主义与中国革命实践“相结合”“相一致”“更加深入、更加统一的理解”“完全恰当地统一起来”等话语,可见怎样实现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实际的结合,结合的方法和途径成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命题提出之后的关注重点。这一阶段的著作中,既有对党的建设经验总结,产生“三大法宝”理论;也有对中国革命性质的分析,形成中国革命两阶段的思想等。可见“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命题提出之后,中国共产党人已经突破了对“马克思主义理论”或“中国特殊国情”的平面认知,形成了相对系统、深入的马克思主义观,并且可以运用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观指导中国的革命和建设。这是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是什么”过渡到“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怎么做”的重要标志,表明中国共产党人实现了“马克思主义的立场、方法”与“中国问题”的有机融合。
2.从被动应对到主动建构的突破
“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命题提出之前的代表性著作——《中国社会各阶层分析》写于党受“左”倾冒险主义和右倾机会主义的影响,缺乏对革命力量清晰认知的关键时期,毛泽东通过考察生产资料的占有关系区分中国各阶级的革命立场,形成了富有中国特色的对“敌”“我”的认知。《中国的红色政权为什么能够存在》和《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则是党面临白色恐怖威胁,部分同志对革命前途感到悲观渺茫之时,毛泽东从中国政治经济发展不平衡的规律出发,指出革命力量的成长和党组织的科学指挥可以保证中国红色政权的长期存在和发展。这些都是在革命面临重大转折时出现了解决问题的实际需要,中国共产党人从马克思主义理论中寻找解决实际问题的方法而形成的主要成果。因此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命题提出之前,“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动力主要是及时应对现实问题,产生的效果是进一步强化了对马克思主义理论不但正确、而且管用的基本认知。
后期著作则呈现较为明显的主动建构特征。《〈共产党人〉发刊词》总结了马克思列宁主义与中国革命实践相结合的历史经验;《新民主主义论》指出中国革命的性质是无产阶级领导的反帝反封建的民主主义革命,创新了经典作家的无产阶级革命理论;《改造我们的学习》和《整顿党的作风》等著作用“实事求是”、“有的放矢”等中国化的话语表达阐释“理论联系实际”的马克思主义方法论。这一阶段中国共产党人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不再拘泥于个别词句或单个领域,而是形成了动态的、全面的马克思主义观;将马克思主义从抽象的理论转化为党和国家的具体工作方法,形成了富有中国特色的斗争策略和组织原则;在实践中拓展了马克思主义指导中国实践的领域和范围,形成了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新民主主义文化思想。这充分体现了中国共产党人全面把握马克思主义的理论精髓,积累中国革命的斗争经验,自觉认识到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必要性,并积极推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不断深化的主动建构的阶段性特征。
1.理论发展的延续性
马克思主义刚刚传入中国不久,毛泽东就结合中国国情和传统文化阐述了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基本立场是什么,为什么要把解决农民问题作为革命的核心问题。他先后对革命对象、革命动力、革命前途、军事战略等革命特殊性进行了剖析,指出认清中国革命特殊性是取得革命胜利的关键所在。毛泽东还将中国传统哲学中的知行观与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和辩证法相结合,在《实践论》《矛盾论》中对马克思主义理论观点进行了专门介绍,这些都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概念的正式提出奠定了理论和实践基础。而形成语义明确的概念也是进一步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关键环节。随着中国共产党人马克思主义理论认知水平的提升和中国革命深入发展的实际需要,1938年毛泽东正式提出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命题。“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党建思想、“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新民主主义革命思想、“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统一战线思想都是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命题形成之后的阶段性成果。从理论发展的延续性可以看出,正是基于对“马克思主义理论”和“中国具体实践”的详细分解,才能产生“马克思主义怎样中国化”的系统化阐述。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理论成果越丰富,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进程就越深入。
此处仍然需要澄明一个关键问题,即“建国后出版的《毛选》,凡是有‘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提法的地方,都做了修改,或者干脆删去”[16],这一事实是否意味着“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出现了断裂或被弱化?从理论发展的延续性来看,不能得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被弱化的结论。原因有二:(1)“党史研究要坚持开放的史料观,避免封闭的史料观。”[17]进行史料之间的互证才能呈现整体史的大视野,做出符合历史真相的客观判断。据考证,《中共中央文件选集》中仍然保留着党的六届六中全会上毛泽东作的《论新阶段》的报告文件,文件清晰记录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这一原初表达方式[18]。将《毛选》调整“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表述方式等同于中国共产党人的统一行动没有科学依据。(2)从1938年之后的多篇相关著作内容来看,虽然有些文章确实使用了“马克思主义的具体化”“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理论和中国革命的实践相统一”等替代性话语,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实践推进没有断裂。新民主主义革命、改革开放、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都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实践成果。因此,“任何一个概念都是共时性与历时性关系的存在,都只能在共时语境与历时语境中才能被理解。”[19]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命题的诠释与解读也需要充分考虑到历史发展的沿革,参照同一发展脉络中与其他概念的关联、移植和嬗变,不能仅以概念的表述方式作为唯一参考依据。
2.话语表达的延续性
毛泽东深谙中国传统文化,他将马克思主义理论放到中国传统文化中进行剖析,用中国人熟知的历史典故阐述马克思主义哲学思想,按照中国人的思维习惯启发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实际相结合的方式方法。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提出之后的代表作《改造我们的学习》和《整顿党的作风》中,毛泽东分别使用了“实事求是”和“有的放矢”两个富含中国传统文化底蕴的词语。“实事求是”最早出现在《汉书·河间献王刘德传》中,指求学修史应弄清事实,求得正确结论[20]。“有的放矢”出自宋·叶适的《水心别集》,指对准靶子射箭[21]。毛泽东不但对“实事求是”和“有的放矢”进行了新诠释,拓宽了它们的内涵和外延,析出从中国客观实际出发对待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科学态度,而且把“实事求是”作为党长期坚持的指导思想,实现了“中国话语的马克思主义化”。此外,毛泽东还在其他文章中使用了“土豪劣绅”“包公老爷”“叶公好龙”“引而不发,跃如也”“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头重脚轻根底浅、嘴尖皮厚腹中空”等富有中华文化特色的话语表达,结合中国人的语言习惯推进了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的话语创新。可见无论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命题提出之前还是提出之后,毛泽东都特别强调马克思主义与中国文化的结合,从话语表达的延续性来看也是一脉相承的。
当前,尽管“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这一历史命题已经被学界广泛使用,但滥用或误用的情况仍然存在。“比如有的论者说,毛泽东虽然没有提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但他提出了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具体化,具体化就包含中国化的意思,中国化已呼之欲出了。有的论者则针锋相对,指出具体化虽然有一些中国化的意思,但毕竟不等于中国化。看似争得热闹,却是个伪问题。”[22]因为毛泽东不但提出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命题,而且深化了这一命题对中国革命和建设的影响力。如果局限于“马克思主义具体化”就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语义阐释,不去关注概念变迁的因果逻辑与主要脉络,不但容易形成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是需要通过建立与其他概念的关联才能证明其实际存在价值的错误认知,而且有可能被历史虚无主义者所利用。因为缺失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这一命题形成过程的溯源,不去“捍卫概念沉淀与延续的过程,透视不同历史时期交织变迁中思想观念的延续性”[23],历史虚无主义者就会在历史事件和历史时期的断裂点上趁虚而入,将剪辑了的碎片化文本话语作为依据,用歪曲、篡改了的所谓细节性“解密”攻击主流历史认知体系,产生混淆视听、削弱社会主义意识形态指导地位的恶劣后果。实际上,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等党史核心概念的研究不但要解构它们的基本内涵,更应分析命题的形成过程,围绕中国共产党人对什么是“马克思主义理论”、什么是“中国实际情况”进行探索,了解中国共产党人如何将历史经验总结上升为科学理论,并用马克思主义的科学理论指导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因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本身就是从实践到理论再到实践的动态过程。剖析“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发展脉络,既有利于总结党的革命和建设经验,为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深化发展提供准确可靠的理论支撑,也为马克思主义基本观点的现实价值和意义提供实践依据。
毛泽东在《反对本本主义》《改造我们的学习》《整顿党的作风》等多部著作中都强调理论联系实际的重要作用,反对把马克思主义理论当成教条的本本主义,也反对把感性的、局部的经验当成普遍真理的经验主义。理论联系实际,在马克思主义话语中国化研究中表现为文本与现实的互动。研读文本,是为了弄清楚与这一历史命题密切联系、内在契合的话语表述的文本出处和准确意涵,为党史叙事中概念的使用提供可靠依据。对照中国的革命和建设实践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进行长时段的对比性考察,分析这一命题在不同历史阶段被言说的侧重点和在社会政治生活中的实际表征,是为了准确理解为什么说和说什么的问题[22]。只有实现了文本和现实的互动,才能在理论联系实际的过程中理解马克思主义话语中国化的基本规律和内在逻辑。以“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逻辑起点分析为例。解读毛泽东早期著作,可以发现其内容主要涉及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基本特征、中国阶级构成、革命形势判断等中国革命特殊性的剖析;然后对相关著作的关键词进行词频统计,还可以发现“马克思列宁主义”“辩证法”“唯物论”等直接涉及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话语直到1929年后才开始出现并逐渐增多,从而得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逻辑起点是解决中国问题之需要,是以行达知的过程。回到革命和建设中进一步检验以上结论,不但证明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逻辑起点是实践需要,而且从实践到理论再到实践不断深化的逻辑主线也清晰呈现出来。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央党校开学典礼上曾指出,“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蕴含和集中体现着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是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本源和基础。”[24]只有对文本进行细致剖析和解读,才能准确把握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基本内容;回到实践中进行对照性研究,有助于避免对文本歪曲和随意性阐释所带来的“观点误置”。文本与现实的互动是检验和提炼中国化马克思主义成果是否深化和丰富了马克思主义思想体系的重要渠道。
一直以来,“马克思主义中国化”都是学界关注的热点,公开发表的论文和专著不胜枚举。然而当前专注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现实表征的研究成果较多,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概念生成和演变历史的考察相对较少。不可否认,当下取得的成就确实远远超越了历史,但只是关注于当下,甚至以当下的“后见之明”由果推因地为历史“画像”,则容易出现牵强附会或过度解读的情况。如论文开头提到的学术论争焦点问题,如果不能提供充足的文本依据和史实依据,在面对质疑时将无法站稳立场,变得人云亦云。“概念史研究的一个重要原则,就是不能用后来的术语和概念来诠释此前的事物。”[25]斯金纳曾将“观察者自己声称的在某一特定历史时期发现的意义,与这一历史时期自身的意涵之间的非对称性生硬地合并在一起”[26]定义为“预期神话”,指出这种学术研究看似有源有流、逻辑自洽,但无法做到流自源出,经不起严格的理论考辩。如有些论文作者在论及“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概念时,将出处链接到《毛选》第二卷中的《中国共产党在民族战争中的地位》一文,且没有添加任何的补充性说明,出现了“似是而非”的错误。再如有些论文作者虽然关注到《毛选》中没有“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明确表述,但《毛选》里存在着多处“马克思主义具体化”的相关话语,便大篇幅地论证“具体化”就是“中国化”,不去考察“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概念生成的历史语境、对比概念提出前后文本话语的共性与差异、求证相关史料中表述不同的原因。以上问题的出现主要归因于以“后见之明”简化了历史延展脉络的分析,从而直接遮蔽了概念变迁对生成整体性历史意识的研究价值,使得某些“结论”陷入经不起推敲或无法被深究的尴尬境地。但如果梳理过“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命题提出之后毛泽东的相关文章,便会发现无需专门论证“具体化”就是“中国化”,因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提出之后的著作呈现明显的创新性突破。如《战争和战略问题》系统论述了“农村包围城市”、“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游击战”等适合于中国国情的马克思主义军事战略;《〈共产党人〉发刊词》总结党从幼年走向成熟的发展历程,把马克思主义与中国革命实践相结合视为党的根本原则;《新民主主义论》“对革命过渡时期加以概念化、理论化和系统化,是对马克思主义革命转变理论和实践的双重创新。”[26]
总之,“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是中国共产党成立以后多年探索和思考的产物[27]。从历史和文化延展脉络中理解“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有助于更好地把握“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基本规律,而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历史命题提出前后毛泽东的相关著作进行比较,可以将毛泽东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内涵阐释、实践应用、以及马克思主义理论创新方面不可替代的历史作用充分展现出来,得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表述方式多样化与党始终坚持“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精神实质不相矛盾的基本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