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小禄
在历史上的亚洲周边国家中,位于中国东南靠南海一隅的近邻越南(宋代独立后常称“安南”),与位于东北渤海湾一角的朝鲜和东向越海而居的日本、琉球一样,都处于以中国为中心的汉字和儒家文化圈中,它们与中国历代王朝有着深浅不一的以朝贡册封为标志、以互派使节为主要形式的宗藩关系往来,由此涌现和留存了大量互使史料和使行专集。其中,朝鲜、越南向元明清出使的汉文“燕行录”“朝天录”“使华录”和明朝出使朝鲜的系列《皇华集》,因为近来甚为热门的域外汉籍和“从周边看中国”眼光的缘故,得到了亚洲文史学界的高度重视和整理、研究。然而,当初至少有过21种、现存也有15种的明人出使越南的系列专集,却遗憾没有得到学界应有的重视和研究。这是一个相当可观的值得集中和重新打量的文学类型,在使越和使外专集上具有典范性和代表性。它既是明代文学的重要构成,也是中国文学向岭南和越南外延的重要构成,可以运用跨文化旅行书写理念来重构跨国使行文学中“异地”岭南镜像的推进,明人特殊的安南情结及其展开,以及与安南的宗藩交流实质等。这在重视岭南与东南亚的地缘关系和环太平洋经济圈的今天,立足于中国文集和中国立场的向外研究,自有其不容轻忽的意义。
所谓使越专集,是指从古代越南独立于中国直接辖制的北宋算起,宋、元、明、清四朝曾编集或刻行的以四朝使臣出使越南之行为名的专集,不包括单篇的赋和诏敕。它可以是使臣自编,也可以是后人所编。在两宋,目前仅知有过一次并未完成的编集,即北宋李度的《奉使南游集》[1]。到元代,张秀民考得7种,[2]然原书或主体现存的仅3种。到明代,使越专集的编刻已蔚为风气,以至有天顺六年钱溥使越,“与其国相等倡和,明日即印成诗集,此活字板也”的即时板刻异国的现象,[3]对此,刘玉珺考得13种,[4]笔者则新考得8种,共计21种。至清代则下滑,仅7人10种。由此可见,明人使越专集的数量不仅前超宋、元,后亦迈清。
明人使越专集原书现存的有刘夏《奉使交趾赠送诗》、黄福《奉使安南水程日记》、王缜《交南遗稿》、张弘至《使交录》和徐孚远《交行摘稿》等5种,刘夏、王缜2种为笔者考得。原书虽佚但主体内容尚分体散存于明使文集或其他文献的有10种,分别是张以宁《使安南稿》、林弼《使安南集》、任亨泰《使交稿》、黄福《使交文集》、钱溥《使交纪行志》、钱溥《使交录》、鲁铎《使交稿》、孙承恩《使交纪行稿》、湛若水《湛子使南集》(见潘希曾《南封录》),其中,黄福《使交文集》、钱溥《使交纪行志》、湛若水《湛子使南集》、潘希曾《南封录》等4种为笔者考得。仅存少量使越诗的有3种,分别是吴伯宗《使交集》、严震直《南游集》和许天锡《交南诗》,严震直、许天锡2集为笔者考得。至于王廉《南征录》、黄谏《使南稿》和吕献《使交稿》等3种,则不仅原集已佚,即所作使越诗文亦未见,而仅见国内赠行诗文。另外,宣德六年(1431)、九年(1434)两度奉使的章敞《质庵集》至少有44题48首诗为使越之作,也值得重视。
从出使任务看,明人使越以册封安南国王和宣颁明朝皇帝即位诏书为主,各有10人和3人,其他则是吊祭、谕讨、借道等。从作者科第看,除刘夏、王廉、严震直、黄福等明初官员外,都是进士出身,其中张以宁、林弼是元末进士,吴伯宗、任亨泰是明朝状元,并称“吴任”,黄谏是探花,鲁铎是会元。再从作者出使时的官职看,都是中央文官,而以翰林院和科道官员为主,分别有7人和5人,其他则为尚宾馆副使、吏部主事、礼部员外郎、监察御史和都御史等,其中任亨泰为礼部尚书,官职最高。可见这是一个以和平宣诏、册封为主的使行活动,诗文有较为显著的中央台阁风格。
从现存专集和相关序言看,明人使越专集的内容和编纂方式在继承汉晋以来外交行记、语录、宋代使辽金集和元朝使越专集等写作传统的同时,又有发展和新变,可分为三类。
第一类专收明人使越往返途中所作诗歌或安南所赠诗歌,记载“行役之劳,倡酬之适,山川土俗之详”[5],体现专集歌咏沿途风物和感怀、唱酬的特征,可称为“使越诗集”。该类最多,有刘夏、王廉、林弼、任亨泰、王缜、鲁铎、张弘至、孙承恩、徐孚远等10种。
第二类所收作品除明使自作诗外,还有文类、作者不一的文,可称为“使越合集”,体现专集的使还报告和宗藩交流性质,又可析分为三小类:所录内容包含奉使的敕旨、与安南国的往复书信和自作纪行诗,如严震直《南游集》[6];所录内容以在安南所赋诗和回京奏疏为主,附录安南国王诗、书信和陪臣诗,如潘希曾《南封录》[7];“多载赠答诗文”[8]和前述文体、内容的十卷以上本诗文合集,如黄福《使交文集》十七卷、钱溥《使交录》十八卷、湛若水《湛子使南集》十二卷等3种。
第三类为使越日记,如黄福《奉使安南水程日记》、钱溥《使交纪行志》。
其中,元朝专集中无刘夏、王缜类小集和十卷以上本诗文合集。
明人使越专集是明朝使臣从首都出发,一路向南,经过中国南方、岭南出使到越南首府,进行跨国政治和文化交流的专门载体,具有穿越不同文化类型,进行岭南民族边地和安南异国形塑以及宗藩交流的旅行书写特征,是中国古典文学的“南望眼”。在明使眼里,岭南与安南差不多都同处于中原华夏观念里的地理、种族和文化边缘,都是“欠发达和欠文明的空间”,而岭南与安南又地缘紧邻,在历史上有多重分合关系,联系特别紧密。由此,我们下文重点探讨明人使越专集对于岭南镜像的推进、安南情结的展现和宗藩交流的文学演绎。
岭南在古代文献中又称“岭表”“岭外”,既是一个指涉五岭之南广大地区的地理概念,又是一个“北方中国人”观察和走出岭外的文化概念[9]。其具体地理范围和行政区划在历史上曾有伸缩和分异,以北宋越南独立为界,之前的岭南包含今广东、广西、海南和越南北部等环南海的广大区域,以今越南范围内的交州和中国范围内的两广分合为标志,在汉唐时期,它们又曾共享“南越”“岭南道”“安南都护府”等名称;之后的岭南则变成一个仅包括两广和海南的中国华南地区。然无论分合,在中越人眼里,越南与岭南总有着极为密切的地缘和文化关系。因此,中国出使越南的作品定会涉及岭南,而有关岭南的作品多会延及越南。
明代之前的岭南,常被“异化”为瘴疠之乡和蛮夷之地,被流放和贬谪而来的中原文人视为畏途和“魑魅之乡”,有着极为强烈的异域和边缘色彩,“到明代其文化地位才明显上升”[10]。而明代使臣对于岭南的深度书写,则在“瘴乡”和民族边地特色的历史基础上,又发展出崭新的美好“桃源”形象。下面即依外来人与异地的接触认识进程[11]来看明人使越纪行诗中对岭南形象的承续和掘进。这里以洪武三年(1370)、十年(1377)两度使越的林弼和嘉靖元年奉使的孙承恩纪行诗为主,而兼及其他明代使臣诗以作对比和丰富。
从南京特别是北京一路水陆行来,岭南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僻远”或“险远”:“我行持使节,道路绝阻蹇。颇闻北来士,游宦愁僻远。”[13]“梅岭不见梅,翻讶传载误。……平生说兹山,险远惊寐寤。”[14]其次是山川险恶,“山径一何恶,一岭复一溪。初言舟行苦,陆走更险巇”[15],“陆行多豺虎,水行多蛟鳄。惨惨客子情,触目风景恶”[15]。当然,最让人一言即心生恐惧者,则莫过于自古以来即传说要人命的瘴气:“其山溪之险恶,竹树之蔽翳,一遇炎暑,则毒蛇猛兽之气,蒸而出林莽,流而出涧谷,虽水泉蔬茹皆不可食。及再至之日,即不能食。及道左江,复染岚暑,转为伤寒,既泄且痢。”[16]孙承恩也在岭南纪行诗中四言平浦驿、苍梧、相思洲、镫勒驿的“瘴疠”,“所喜瘴疠息,宁计水涩乾(自注:自南雄无水)”[14],“夕雾兼晨霏,瘴疠方侵淫”[17],“况兹饶瘴疠,云水昏漫漫”[18],“瘴疠日惨毒,鬼妖日睢盱”[15],加深了岭南的历史刻板印象。
而瘴气,加上更为形象直观的比人都还长的蝮蛇,比蝘蜓还毒的蜮虫,以及“蝑蚿点醯酱,红宿不敢饭”[13]的当地斑斓生态饭食,就成了岭南给人的四大恐怖初印象,集中体现了帝国使者来到边地岭南的惊怖感和紧张感。而这也是很多中原人如非贬谪不愿来此为官的原因:“十人九物故,岚瘴嗟满眼。”[13]于是,岭南僻远、蛮荒、恐怖的异域化镜像,也就在唐宋元以来的历史叙述和文学书写中继续深化,成为岭南初印象的刻板表达。
岭南少数民族众多,或栖山林为瑶、僮、獠,或住水边为蜑民。其生产方式、民族性情、语言、房屋、服饰、物产、饮食、赶集、娱乐等都与内地有很大不同。其生产方式是较为原始的“畬耕与野蚕”[13],需要通过打猎、捕鱼等方式补充生活资料:“猎野撚花箭,涉川刳木船”,“负弩常从犬,扳罾或得鳊。”[19]据孙承恩观察,这种与中原不同的民俗是从广东韶州即开始的:“凌江一超忽,日觉眼界新。莽苍村落稀,青山多白云。行行过韶阳,蛮语渐不真。衣服中土异,竹帻革可纫(自注:始见戴竹帽皮帽者)。暄然秋冬交,气候如深春。”[14]岭南山地民族的房屋也很奇特,往往是竹木深处,倚山傍岩,搭一像亭子的小茅屋,分上下栏,是现在称为“干栏式”的原始“巢居”状态:“架岩凿壁作巢居,隐约晴云碧树疏。水枧枝枝横槛似,禾囷箇箇小亭如。”[20]其发型和服装也怪奇,男女都梳高髻,缠红线,穿白纻衫、青布裙,远方来的旅人甚至分不清男女:“峒丁峒妇皆高髻,白紵裁衫青布裙。客至柴门共深揖,一时男女竟难分。”[20]且出门赶集的是穿着粗短衣裙的女性,他们称为“趁墟”。对此,孙承恩《太平(府)》亦言:“椎髻女归丑,短衽赤双脚(自注:自此以南,女妇衣饰尽然)。扶携趁朝墟,白发裹青箬。”[15]
其物产因为地理和气候差异,也与北方和江南大不同:“沙姜长竖指,泥蕨细钩拳”,“夔羵为伴侣,麋鹿当牲牷”,[19]“山蕉木柰野葡萄,佛指香圆人面桃。更有波罗甜似蜜,冰盘初荐尺馀高”[20]。还有“盘遮蕉叶携殽至,瓮贮筠笼送酒来”[20],“趁墟野妇酤甜酒,候馆溪童进辣茶”[20]等土特产。真是“天地共一域,风气各有限。朔南殊俗习,川陆异物产”[13]。其歌舞娱乐则是全民狂欢,不分男女老幼:“蛮鬼歌堂赛,狡童舞袖翩。溪翁醉皆倒,野妇喜如颠。”[19]迥异于内地的谨守秩序,不苟言笑。
不过与此同时,针对岭南迥异于内地的多民族杂居生态,林弼又十分“警惕”地提醒汉族官吏要秉持“宽简”政策来“抚循”人民,否则即可能给朝廷添乱。[13]对此,明宣德六年和九年两度使越的章敞,也提到了广西横州少数民族抢劫财物和攻击官府的情形:“况有蛮人多出没,不问黄昏并白日。前年驿吏已经伤,近日巡司新被劫。”[21]到正德元年(1506),正副使鲁铎、张弘至在府江到阳朔的舟行途中,也曾担忧当地瑶族阻江劫夺:“府江忧贼复惊滩,十日真成行路难。”[22]直至嘉靖元年(1522)的孙承恩,也多次写到经行岭南麻墟水、铁炉顶、白沙等地时的民族抢劫与暴动:“叠嶂千万重,贼穴难比数。西或连闽蜀,东应接吴楚。居民与商舶,劫掠莫敢御。无人向谁何,况敢索征赋。”[17]“颇闻舟人言,日者屡传警。潜过崖壑下,仆从面目冷。畏途真险艰,嘿坐心怲怲。”[17]“为言盗贼繁,干戈日骚屑。……哀哉此生民,川谷日流血。”[15]由此可见,岭南的民族管理和社会生态确实是延绵整个古代中国的大问题。
在经历了对岭南的恐怖化和新奇化阶段后,明朝使臣逐渐冷静下来,开始发现这个中原人眼中的岭南民族边地其实是一个有着悠远的民族血脉和独特生活智慧的民族世界,自成一体,取法自然,因地制宜,充满了古朴的睿智魅力。比如他们依山傍岩的干栏式“巢居”房屋,即有深意,或是为了防卫猛兽:“考其所以然,盖地多虎狼,不如是则人畜皆不得安,无乃上古巢居之意欤?”[23]或是为了预防瘴气:“俗多架木为巢,以避瘴气,所居谓之栅。”[24]此外,用竹木引水入屋的简易工具“水枧”,以及就地取材做成的佳肴美酒和具有浓郁民族风情的歌舞、习俗等,都让人意识到,它其实是一个立体而有趣的社会组织。一句话总结,就是“孰云殊土俗,自是一山川”[19]。
其次,当生病死亡的恐怖想象被解除,当艰辛的水陆使程暂停,接受当地汉官和土官的招待,进入比较闲暇的观赏状态时,明朝使臣又像当初被贬黄州的苏轼一般,发现了该地好处多多,表现在美食上,就是山中佳果众多,江中鱼产丰富:“山果红堪羞,江鱼白堪馔。闲来惟酒桮,醉后即茗椀。”[13]表现在美景上,则是“白沙青石小溪清,鱼入疏罾艇子轻。谩说南方风景异,此时真似剡中行”[20]。一种不输于山阴道上看美景的亲和感油然而生。——这又是将岭南江南化了。
最后,在上述两种认识和体验基础上,更进一步升华为理想化的世外桃源形象:“龙州溪洞极南边,鸡犬桑麻自一天。流水桃花今有路,何须更觅武陵山。”[20]现实中的桃花源不在文人笔下和传说中的武陵山下,而就在眼前的“极南边”地。值得说明的是,这也并非林弼一人有此想像,而是很多明使在行经岭南时都会有的体验和看法。比如钱溥使团在行到广西南宁府附近一个名“凌湾”的村庄时,就觉得该村很像桃花源,而在其《使交纪行志》中写道:“(天顺六年八月)丙子,过一近村名凌湾,居民数百家,鸡犬相闻,牛羊遍丘陇,男妇隐隐竹树中,打木绩麻,聚首相观。有夫充役者,携饷出榼于船傍。俨一武陵桃源也。地平旷,贼罕到。间有来者,人众有备,亦难入。若使他郡皆然,岂有民不安生者哉!”[25]
在中国周边的同文国家中,自宋代独立后的安南国可谓是明王朝既想占据但又怕烫手、既轻蔑又觉得有些亲切的复杂对象,具有“自我”与“他者”综糅纽结的特征,可谓明朝的安南情结。与朝鲜、日本、琉球不同,安南在宋代之前一直都属中国内地,是直接管辖的最南疆域。但五代十国的纷乱和宋代的羸弱,让安南挣脱了秦汉唐时期的郡县管制,成为一个虽向中国王朝进贡、接受中国王朝册封,但实际在各方面皆独立自主的南方帝国。即使是横扫欧亚大陆如卷席的大元王朝,也未能通过两次大规模的深入作战让其重回中国怀抱,最终仍是用传统的封贡方式维持两国的宗藩交往。而这一切到了明代,展现出的历史画卷却让人惊叹其多样性和诡谲。
其一,永乐五年(1407),明朝通过战争,实现了中断400多年的中国郡县安南的梦想,重回汉唐故事,但21年后的宣德二年(1427)冬十月,为屡仆屡起的安南叛乱头疼不已的明宣宗朱瞻基,以安南黎利上表找到陈氏后裔愿奉为国王的伪言为藉口,终于不恤“论者”“人言”反对,在台阁重臣“二杨”(杨荣、杨士奇)的支持下,以朱元璋祖训“不征占安南”为托辞,就坡下驴,决定甩掉安南这个烫手的山芋,“偃兵息民,上合天心”,将安南还给安南,不再郡县统治,“其与之”。[26]之后两国重回封贡体制,让怀揣安南梦的明人饮恨惆怅,是谓“宣德遗恨”。其二,嘉靖十九年(1540),乘安南国内黎莫纷争,明朝重兵压境,胁降莫登庸,降其国为安南都统使司,降其统治者为从二品都统使,由此在规格和形式上将安南土司化(正是如此,明朝此后再不派遣使节出关册封,而只是让其到镇南关自领诰命,并进行应有的朝贡和请封),但又让其在国内“帝制自若”[27],似乎满足了明人对安南的圆满处置——贬损它但又不占领它,这种情况一直维持到明末。其三,其时天崩地裂,明朝覆亡,苟延残喘的南明小朝廷又将如何面对这时要求“涨价”甚至反攻倒算的安南国呢?这些有关明朝安南情结的历史记忆和现实关怀,都可以在明人使越专集里得到集中演出和诠释。
就地理位置而言,安南在岭南之南,是“岭南南又海南边”[28]和“南天南”[29]。就历史和文化关系而言,安南在宋代之前长期是中国的声教范围和统治区域:“交州古号越裳国”[30],“万里龙编旧板图”[31],出使安南的明使和赠行的明人每每都用来自先秦的越裳国入贡和秦汉唐的郡县统治,来称说古代越南地区的中国内地历史和文化联络。其中出使南越(赵佗)、橐载而归的陆贾和出兵安南的马援铜柱、薏苡、跕鸢等汉代典故出现得最为频繁,成为事涉安南的汉化历史和使者品格、功业的熟典。命名尤其国名是国家意识形态的强烈体现,用中国对安南的历史命名而不用独立之后的安南的自我称名(如大虞、大越等国名尽管也中国化,但中国王朝还是会斥为“僭”和“伪”),即典型体现了古人尤其是明人对于安南的内地郡县情结。
在众多关于古代越南的汉文称名中,最为古老和持久的又当数“交趾”(或亦写作交址、交阯)和交州。当作为“南蛮”之一的“交趾”与纹额的“雕题”相结合,[32]即体现了中原文明对古代越南部族由身体而风俗的最初想象,也是蛮荒而遥远的想象:“其夷足大指开析,两足并立,指则相交。”[33]“其俗男女同川,故曰交阯。”[34]据《史记》,早在上古传说时代,帝颛顼高阳氏的声教区域即曾“北至于幽陵,南至于交阯,西至于流沙,东至于蟠木”[35],帝尧时亦曾“申命羲叔,居南交”[36],帝舜亦曾“南抚交阯”[37],由是交趾早早地就成为一个表征华夏文明向南扩散的固定符号,是中国文化的“南极”。到明朝永乐再度将安南郡县化后,崇尚复古和华夷之辨的明朝也仍然选择了“交趾”这个古老命名,称为交趾都布按三司。
永乐五年,明王朝以泰山压顶之势消灭了独立的安南王国,将其重新纳入直接统治的范畴。但20余年后,宣德皇帝即不得不割弃安南,让其重新独立。自此之后,安南再不属中华。对此,嘉靖年间再一次面临郡县安南良机的李文凤《越峤书》直言是“千载之恨”,“使(明朝)死者之仇不复,国耻不雪”。[38]而身逢万历后期抗倭援朝氛围的茅元仪,则与很多清算的明人一样都对安南的“既得复失”感到“遗憾”,认为是弃守的决策错误,应该让英国公张辅留镇交趾。[39]在不能指责皇帝的语境下,批判者又多将怒火烧向了支持宣德皇帝的杨士奇、杨荣,斥二人为“陋儒”,乃“太宗皇帝的罪人”。[40]而其他人即使在总的方针上赞成割弃安南,但要么在具体处理策略上仍不满意:“惜乎当其时无有倡弃绝之义以少示贬谪,而仍以王爵受其贡献为稍靡耳。”[41]认为当初没能保住明朝作为宗主国的威严和体面。要么以儒家文化理想的普世化眼光,反过来为再度被遗弃而沦入黑暗幽谷的安南人民大鸣不幸,如丘濬《大学衍义补》之言:“而九真、日南之域,秦汉以来之遗民既得见天日,而又沦于幽谷之中,何其重不幸哉!窃惟今日疆域,远过有宋,竝于唐而不及汉者,以失岭外此三郡也。幸而得之而又失之,似若可惜。然守祖宗之训,而不愆不忘,此继述之大孝,守成之大体也。所可惜者,一方之民重不幸耳。”[42]与这些或激烈、或婉曲的遗恨心态相比,冷静认为应该弃守,肯定“二杨”对于皇帝的支持乃是“老成之长虑”的“谋国者”的辩护和体贴不是没有[43],但显得殊为寥寥。由此可见明人对于宣德弃守安南的遗恨情结。
这一情结在宣德割弃后出使安南的使节诗文中有明确表露,其最突出的例子就是正德七年(1512)奉使安南的副使潘希曾。他有一首关于安南总印象的长篇纪行诗《南交纪事》,在诗中他多次随文出注,指出安南黎利在宣德初年复国后,即又回到了之前的野蛮状态——断发、黑牙、赤脚、席地盘膝、操舟裸身等蛮夷风俗和沿海商业,这是安南人不懂感恩、自甘堕落、不思进化的结果,与丘濬“既得见天日,而又沦于幽谷”为安南人民“重不幸”的感慨,正是一体两面。他希望安南重回华夏文明的仁厚怀抱,凸显的正是中国中心情结和宣德割弃的不甘心理。[44]除此之外,潘希曾还多次在其他安南纪行诗中用自注等方式揭露安南的小国心态和文明落后的表现。其《卜邻驿》诗题自注“交地褊小,往往迂其路以示远”,正文亦言:“我尝御风遍八垠,徒步北斗趋紫宸,回顾一瞬隘九真。蹊径诘曲难具陈,华风渐染何时醇?”[45]《回渡富良江二首》诗题自注“江本不阔,而操舟者循岸沿洄以示险”,正文亦言:“富良江头风日晴,王子乘春送客行。一棹中流歌未毕,隔江花柳已相迎。”[46]均揭露了安南外强中干、国土狭小的本质,有明显的嘲讽之意,这也正是使臣侦察其国山川险要和虚实的“觇国”表现。
此时明朝国力足够强大,安南虽内心和行动都可能不够恭顺和乖巧,但表面的宗藩礼仪总还小心翼翼地侍奉明朝为宗主国,尚不至于让明朝天使有其他更多的不满。然而到了南明永历之际,其时由福建经广东海路借道安南欲到南明行都昆明却被安南软禁的徐孚远等人,就只有苦苦哀求“披发夷人”发放脱归的份儿了。尽管如此,他还是固执地用“交州”这个强烈内地化的地名来称呼这个让他感到屈辱的安南,以表达今昔之间两国地位仍未颠覆的情感诉求。
“南来虚负一帆风,王会犹然苦未同。披发夷人何意气,担簦客子甚怔忡。四分州土非全国,三统雄狮有上公。休恃文佳尝反侧,献俘终献大明宫。”[47]僻居福建海隅的南明使者,却因为此时不愿行跪拜礼而被安南软禁三个月。此时的安南自然是坐井观天、狂妄自大的蛮夷:“井蛙有国堪尊大,不异当年笑子阳。”[48]在徐孚远不多的“交行诗”里,却充满了“蛮人”“夷人”“夷服夷言”“夷酿”“蛮方”“蛮乡”等诸多鄙夷字眼,可见对安南的“他者”感受。沧海桑田,世易时移,原先的宗主国和藩属国似乎调换了位置,乘机要价的安南反要求明使的跪拜,其根本原因即在于南明的节节败退和势力微弱:“天威未振小夷骄”,“千行涕泪王威弱,三月拘留臣节艰。”[48]安南形象的“自我”与“他者”的变异体现了明安实力的消涨和使臣亲身体验的差异,也说明了明人安南情结的多个层面。
明人使越专集还有一个重要内容值得正面探讨,即封贡体制下的中越两国文学交流,也即差序格局下的宗藩文学。鉴于目前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呈现两国宗藩往来和诗歌唱酬中的和平美好一面,此处将重点放置在宗藩诗歌唱酬中的宗藩关系确认,并借助中越其他文献,揭示明安宗藩关系在实际运转过程中的礼仪交锋和政治交锋。
关于明代中越双方对宗藩关系的认识和各自角色的体认,可用“事大”和“字小”各极其诚这一相互联系的声明来说明。天顺六年(1462),奉使安南的钱溥即在与安南国王交涉迎接诏书和天使的仪注书信中概括说明了两国的关系,云:“况我朝之于安南,一惟礼文相与,而各极事大字小之诚。”[49]“事大惟诚”是明朝作为宗主国对安南的总体要求,希望安南对待明朝要做到真心的诚意和真实的恭顺,表里如一,主要体现在宗藩礼仪的遵从和两国边疆关系的和睦上。这是越南作为藩属国必须和应该完成的职责和角色,否则即会被明朝挑剔指责。“字小”则是作为宗主国的明朝要爱护体谅藩属国安南,不仅体现在“厚往薄来”的贡物回馈上,也体现在“仁德怀柔”的文明感召之道上,即使两国出现较为严重的政治和军事裂缝,用武之威也总是后于用仁之德,要以宗主国的包荒之量和以观后效之度来尽量容受。
当然,最能生动地说明两国“事大字小”这一宗藩关系和角色确认的诗歌酬唱,还是正德八年(1513)奉旨册封安南的湛若水、潘希曾与受封为国王的黎晭(越史称襄翼帝,本名黎潆,中国名黎晭)之间的唱和。这些唱和诗既见载于两人的出使专集,也见载于《大越史记全书》本纪卷十五“癸酉洪顺五年,明正德八年(公元一五一三)”条,文长不录。此处不计中越文本的字句差异,而只论宗藩关系下的明安两国交往实情。作为长期的地缘和文化上的强大近邻,安南对待处于其北方的明王朝总有如下一体两面的表现:一方面十分强调在宗藩关系上归附明朝的重要性和必要性。这是由两国的实力对比决定的。说到底,“事大惟恭”是明安两国基于自身国家实力和利益而合作采取的一种国家相处战略,“在中国方面主要是需要越南方面表现‘恭敬’,即政治上的服从”,在安南方面,则需要得到中国方面的认可,如此方能有效地实现对于安南国内的政治控制权。[50]因此,安南需要对对明王朝表示必要的卑下恭顺。正是有此一面的政治依附需求,《大越史记全书》在记载明安关系时,才会特意记载作为安南国王的黎晭与作为天朝上国使臣的湛若水、潘希曾的诗歌唱酬,来表现这种属国和宗主国的政治关系确认。可以看到,黎晭诗主要是歌颂明朝的礼乐文明和明朝天子的仁义恩惠,赞美明朝天使的雍容文雅和未来的必将大用,表达作为属国的“越甸”“南邦”会永远追随明朝所代表的“文轨车书”和“威仪礼乐”;而湛、潘诗则主要表现为居高临下式的谆谆告诫,要求安南谨守“南服”属国的“职方”“藩垣”本分,“畏天事大”,[51]自觉维护两国的边境和平,成为中国边防在南的外藩和中国文明在南的外延。这是关于有差序的宗藩关系的典型声明和角色扮演,诗歌唱和成了其间的政治默契表达。
另一方面则是,武装脱离了明王朝实质管辖的黎利之后的安南又十分强调国家的独立自主、自尊甚至自强,在以五岭为界南北分治的前提下,极力坚持安南国的领土利益和安南国王的独立尊严,此即安南史官吴士连所言:“大越居五岭之南,乃天限南北也。其始祖出于神农氏之后,乃天启真主也,所以能与北朝各帝一方焉。”[52]职是之故,安南在与明朝发生有关迎接诏敕的宗藩礼仪、边境纷扰和其他冲突时,又不会完全甘于听从明朝的安排和指示,而是可能“据理力争”,往复论辩,以至国书往来,让明朝留下“我闻交人最狂悖,解侦中原图向背”[53]的不乖顺印象。其中,在迎接诏书和天使等礼仪上,张以宁、钱溥、黄谏等使臣都曾与安南发生争执,结果多是明使取得了胜利,安南屈服。但是在明朝与安南发生边界划分和边疆纷扰时,洪武二十九年(1396)奉使的陈诚、吕让和正统三年(1438)奉使的汤鼎、高寅等都曾作书多封与安南国王交涉,却多是安南反复辩解,并不妥协,结果不了了之。由此可见,安南在事关本国自尊的面子和实际的重大利益时,会与明朝发生强弱不等的礼仪和政治交锋。尤其到明朝灭亡的南明之时,两国的实力彻底反转,南明使臣反被要求在安南国王和权臣面前下跪,即更能说明宗藩文学的唱酬是一种以两国实力为后盾的话语默契。
如果说从古代越南的史料和立场出发的越中宗藩文学的精神实质是“文化中国,政治越南”,即越南使臣在与中国进行宗藩文学交流时,希望越南在文化上可以追慕作为母国的中国,但在政治上却要求适当的独立和拒斥[54];则从明人出使越南专集出发的中越宗藩文学的精神实质,即该用“文化中国,政治中国”来概括,也即中国使臣在与越南进行宗藩文学交流时,不仅要求越南在文化立场上中国化,而且要求越南在政治立场上也恭敬乖顺、“事大惟诚”,不搞表里不一的狡猾和欺诈,诸如“内帝外臣”[55]、国王一人两名[56]和侵扰中国及他国边境等。这说明中越两国之间的宗藩文学在表达脉脉含情的宗藩封贡体制的和平美好之外,也会有来自文化和政治的冲突,特别是当两国出现严重的政治裂缝(如黎利率领越南脱离明朝宣德的统治而独立建国)和边境冲突(如黎灏于天顺至弘治间的崛起扩张)之时,明朝使臣和赠行的明朝大臣就会时不时在宗藩礼仪和安南的不逊动作上进行挑剔和责难。这说明宗藩封贡体制下的两国关系确实并不平等,文化方面是一种以中国为主导、越南为配合的差序格局下的宗藩文学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