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成立初期中医业者对前途的希望与忧思
——以“国医节感想”为中心

2021-11-29 03:15李剑
关键词:国医业者西医

李剑

(广州中医药大学基础医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新中国成立之初,中医界对新政权抱有莫大的期待,希图在政府支持下改变中医颓势。在首届全国卫生会议举行之前的言论尤其值得注意。《新华医药》创刊号的一则征文,是目前唯一可借以了解中医界主流心态和取向的重要文献,从中可以了解中医业者对“中医科学化”及中医前途的希望与忧思。

1 《新华医药》与钱今阳

1.1 《新华医药》及其办刊宗旨

1950年,上海中医业者钱今阳、章次公等集合沪上中医贤达,倡组《新华医药》(1951年起改称《新中医药》)社。该刊是新中国成立初期影响较大的中医类期刊,前后长达10年,是了解国彼时中医界面貌的重要文献。该社聘谢利恒为名誉社长,秦伯未、张赞臣为名誉副社长。钱今阳为社长,方幼庵为副社长,章次公、钱今阳、丁济民、方幼庵为主编。编辑委员有程门雪、张赞臣、陆渊雷、时逸人、黄文东、盛心如、秦伯未、蒋文芳、严苍山、叶橘泉、高德明、董廷瑶、方慎庵、杨医亚、李复光、钱宝华等16人。该社董事会有董廷瑶、陆南山、沈仲方、张干臣、方慎庵、魏指薪、陶慕章、钟一桂、吴涵秋、李国衡、江海峰、曹锡万、章次公、丁济民、钱今阳、方幼庵等16位董事。[1]

选择3月17日作为创刊日,既是借此唤起业者对医药界团结、复兴中医的记忆,也有警醒中医业者应对新危机的深意。在《发刊献辞》中,钱今阳明确该刊的宗旨有四:革新中医中药、公开临床经验、沟通中西医学、报道医药消息。关于革新中医中药,钱今阳提出:“我们要利用现代的科学方法,有计划有系统地研究、革新中医中药,批判地接受前人丰富的遗产,特别是确定中药的效能,提炼有效成分,这样中药改进了,中医科学化才不致落空。”关于沟通中西医学,钱今阳表示,“促进中西医学的交流,建立划时代的科学化的、中国化的医学,这才是我们最终的目的。”[2]

上海解放后,政府已组织沪上中医业者学习时事,宣传新政权的主张,其中就有关于新民主主义文化政策的内容。多数中医业者欢迎新政权,并谋求借此改变中医行业的面貌和地位。新中国成立前后中共的系列重要文献也刊发在报刊上,是了解中共主张的途径,钱今阳在《发刊献辞》中采用了《共同纲领》关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提法,申说“中医科学化、西医中国化”方针,即是明证。

1.2 钱今阳的“国医节”情结

钱今阳(1915-1989),名鸿年,号苍庵,江苏常州人,出生世医之家。钱氏自幼随其父及叔父同高学医,20岁开始行医,专长儿科和湿温时证。早在1930年代,钱氏便与同业创立武进国医学会,历任第一、二、三、四届常务理事兼总务组主任和文书、宣传等工作,并创立武进国医讲习所。1938年春抵沪,曾任新中国医学院教授,讲授《内经》、儿科、方剂。曾创办江浙国医施诊所,为江浙籍贫病者施医赠药。新中国成立后,倡办《新华医药》,任社长兼总编辑。先后任上海市卫生工作协会执行委员、上海市中医学会副主任委员兼秘书长、上海中医学院儿科教研组负责人、上海市中医门诊部内科主任等职。撰有《中国儿科学》《中国药物学》《苍庵医论》《苍庵子弟集》等。遗著有《小儿卫生要言》1卷、《幼幼馆讲学记》1卷、《钱同增先生医案》20卷。[3]

钱今阳对中医行业的生存和发展倾注了极大热情,1947年曾随团赴南京向国府请愿。目前所见,他已公开发表的“国医节”感怀,就有1937年《今年国医节之希望》[4]、1941年《纪念国医节之回顾与前瞻:“三一七”为奠定中医药地位之纪念日》[5]及1947年《纪念国医节应该振兴中医教育》[6]。

上海解放后,钱今阳奔走同业间,希望通过创办期刊传达业界主张,向人民政府争取更大的中医生存空间。钱今阳提到:“往岁国医节,尝应各医刊之请,发表管见,无奈卑之无甚高论,不足使梦梦者之警觉,致使纪念云者,亦徒具形式,而毫无事实之表现,忙碌一番,深感多事。今年国医节又来临矣,我中医界同仁之情绪,大有转变,我想从每人感想中,获取同仁对于今后所应致力之趋向与重点,所以本社发起征文。征文对象,不论德高望重之前辈,或各地名流硕彦,以致上海市国医训练所学员,……苟能循此实践,国医之发扬光大可必,则今年之国医节深具意义矣!”[7]将创刊日定于3月17日,缘于余云岫已着手重提旧案,意图借新政权之手消灭中医。“废止中医”论沉渣泛起,中医行业危机重现,借“国医节”警醒同业,当是钱今阳此举的出发点。

2 百名中医业者“今年国医节的感想”

2.1 “今年国医节的感想”征文的基本情况

《新华医药》创刊号即该刊的《国医节特刊》,内文共16页。除了《发刊献辞》及秦伯未、方慎庵、程迪仁的文章及各地消息外,引人注目的是封面上近百位应征中医业者密密麻麻的签名字样以及总共13页篇幅的“今年国医节的感想”(以下简称“感想”)为题的征文。

“感想”作者共有102位,皆江、浙、湘、赣4省及沪、宁2市中医界耆宿及活跃分子。计有南京4人,镇江6人,南昌6人,长沙1人,杭州6人,武原1人,吴江3人,武进5人,如皋1人,奉贤1人,吴县1人,南汇1人。其余75人未注地址,应是上海市的中医业者。因出刊时间所限,华北、西南、东北、西北部分地区政权更替尚未完结,邮递费时,只好放弃。[7]

同样原因,封面上签名字样并未集齐百人。创刊号的目录中,“感想”作者仅列99人,经与正文逐一核对,发表在创刊号上的“感想”也是99篇。创刊号制版刊发时收到的3则随后发表于第2期。实则共有102人应征。其中,该社16名董事中有12位应征,16位编辑委员中有11位应征,除方慎庵、董廷瑶2位身兼两职外,实有21位该社职员应征。名誉正副社长、正副社长及4位主编全数应征。

“感想”以姓氏笔画为序刊出,为首者为丁甘仁之孙丁济华,末尾者为上海中医骨科名家魏指薪。各家“感想”长短不一,有不足10字者,如孙达之的“虚心学习,努力改进”[8]。亦有近800字者,如周醒华[9]。其余“感想”篇幅均介于两者之间。以该刊16开本,99则征文篇幅将近13页。

2.2 “感想”的取向与分类

此次应征的叶橘泉对诸家“感想”作了分析,分为三大类六小项。

第一类:承认中医不合科学,应该整理研究改进,使之科学化者,共有60人。代表作有丁济万、江海峰、王超然、颜公辰的“感想”。

此类中,又可分为三项:

甲.承认中医要改进,要吸收科学,但仍坚守中医立场,反对西医化。他们认为一旦被科学同化,中医就等同灭亡。共7人。代表作有金柳如、唐玉虬、高静安的“感想”。

乙.认为“中医真正科学化,必须放弃门户之见,彻底地接受全部科学来整理发掘中医药的经验。”共48人。代表作有朱培玉、周醒华、姚若琴、姜春华、秦伯未、张海峰的“感想”。

丙.对改进路线未明显表示异议者5人。代表作有马存礼的“感想”。

第二类:认为“中医是古圣先贤所创造,已具数千年历史,不但暗合科学,而且超科学,所以永远不会灭亡。现在只要精究古学,阐明奥秘,办学校,兴教育,研究针灸及《伤寒论》等,发扬而广大之。”共38人。代表作有唐吉父、陆清洁、吴公陶、徐福民。

此类中也可分成三项:

甲.认为“中医之所以衰落,是中医本身缺乏团结研究,以及旧政府不加提倡之故,主张争取政治地位,同时争取中医学校列入教育系统,加紧中医教育,使中医学术发明光大”者25人。代表作有易南坡、郭柏良、施伯英、杨伯藩、徐相任、章巨膺的“感想”。

乙.鉴于中医界二十余年来的奋斗,毫无成绩而发生怨尤消极观望者6人。代表作有包句香、时逸人、张德培的“感想”。

丙.乐观派,认为国医自有其不可磨灭之长处,自然得到最后的胜利者7人。代表作有张汝伟、奚伯初、陆清洁的“感想”。

第三类:无明显表示类别者3人。代表作有傅德溥的“感想”。

需要指出的是,叶橘泉将总人数误计为100,而非创刊号目录及正文所示的99人;其次,第一、二两类之丙项中重复计入陆清洁,而据其“感想”,归入第二类似更贴切;再次,叶橘泉将该刊创刊号上程迪仁《中医科学化一夕谈》纳入此次征文,同时又将钱今阳的“感想”抽出,认为钱今阳的“感想”可代作“征文旨趣”。至于分类,叶橘泉强调“仅据应征人原文语气之间,粗粗的归纳其类别,且绝不掺入个人私见臧否于其间,惟亦有原作者意见介于两可之间者,且有关数字匆促急就,容或有归类失当及错误之处……”[10]

3 光明初显,隐忧尚在

3.1 1949年的上海医学界

1949年5月底上海解放后,各行业普遍组织开展时事政治学习,中医业者也借此清楚地了解中共的主张,并普遍赞成中共新民主主义的文化教育建设方针及《共同纲领》,即建设“民族的形式,科学的内容,大众的方向”的新文化。征文中,丁济民、王玉润、江海峰、吴子周、高德明、陈苏生直接引用了《共同纲领》的这一表述。章寿芝甚至提到,“今年国医节我们应当遵从‘中西医合作统一战线’‘中医科学化,西医中国化’的途径迈进,须要中西医真正合作,实现了中国的新文化,这才是我们唯一的希望。”[11]

但细读百余位中医业者的征文,其中别有乾坤。一则,新社会原本不便继续纪念旧节日,如洪贯之所说:“纪念是应该有时间性的,一切历史上的纪念节,已经不复存在了。但是我们还应该纪念‘国医节’,因为以前中国是一个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国家,不自由,不统一,才有‘三一七’的斗争。今后的医界应该是‘团结’‘统一’‘合作’,不能有偏向,这是一定的。我们纪念‘国医节’,必须认识到一九五零年是划时代的。”[12]这一层,想必钱今阳是考虑过的,但情势的发展使得利用“三一七”纪念日成为该刊创刊号的选项。其次,应征者多数曾活跃在民国时期报刊上,多数人仍然保持既往的观点,但经过20年的抗争、探索,赞成“中医科学化”的中医业者已达六成,尽管不少业者对“中医科学化”的后果不无隐忧。再次,尽管目前无从判断所有应征者是否了解余云岫的新动作,钱今阳在通知或信函中是否谈到余云岫的新方案,归入第二类甲种的也有25人,他们主张争取政治地位,同时争取中医学校列入教育系统,使中医学术发扬光大。通过抗争争取权益,是此类业者的共同取向。

实际上,余云岫毕生都在宣扬“废止中医”主张,新中国即将来临之际,他也加快了行动的步伐。上海甫告解放,他就抛出《旧医处理问题大纲草案》[13],希图从政府及法规层面解决中医问题,这对同样希望新政权改善社会地位的中医界不啻当头一棒。9月,余云岫在上海中华医学会举行的“改造中医座谈会”上也曾表露:“我深信中央人民政府以辩证唯物做根底,当然会依着科学来发展医学问题,来处理中医问题,所以我主张一刀两断……”[14]显然,余云岫已对中共的取向作了深入研究,而他的主张的确仍有市场,至少在上海是如此。不久,余云岫成为首届全国卫生会议筹备委员会华东分委会的成员,他将《旧医处理问题大纲草案》修改后,与宋大仁、江晦明联名提交《处理旧医实施步骤草案》给全国卫生会议筹委会议案组,从而引发了国初一波“废止中医”的逆流。

3.2 中医业者忧虑前途的反映

不止一位中医业者注意到余云岫的举动和可能出现的危机。如皋周倜生叹道,“现在人家建议要替我们改造了”[15]。徐福民注意到余云岫的主张较之二十年前更进一步[8]。武进陈士清更是直言,“我们的困难,还是有的,像《医学世界》载《处理旧医草案》一贯封建的作风,说什么完全革除,消灭种子,这样不符合国策的非民主建议,使我们迎接这划时代的三一七,不能沾沾自喜,还得提高警惕呢!”[16]张海峰指出,“显然‘国医节’已成了个陈迹,虽然如此,但我觉得大家应当有个新的警惕,就是国医消灭的可能性,还依然存在。”[17]黄瑾怀提醒,“中和西,阵统一;有阴谋,须警惕;争地位,方不灭;今而后,须积极……”[12]

对于这一情势,“三一七”的亲历者反应不一。尽管颓势难挽,谢利恒提出:“……然而盲者不忘视,跛者不忘履,所望今之贤者,重振精神,对内则力求中医治疗之能力,以增强社会之信仰;对外则力求适合时势之潮流,以维衰落之统绪,庶几中医一脉,日趋昌明……”[18]蒋文芳则以《无题》《往事》为题,刊发两首七律,深切表达了失望与忧虑[19]。

中医业者也注意到“中医科学化”方针及其“西医化”的逻辑结果的危害。章巨膺说:“近来,中医界显然有一个好现象,就是学习的风气很浓,但大都是片面的一边倒向西医,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错误观念,试观放映些与中医漠不相关的难产电影,请西医照着书本讲讲生理解剖,如果这就叫科学化,我觉得中医本身将趋向灭亡途径呀!”[20]金柳如指出,“我们更要坚定自己的立场,并不是高调国医科学化单就学得了一些西医知识,会用西医,也会用西械,就自傲以为国医已步入了科学化。这样我确信是国医盲目的服从了西医,那么还不如爽直地就说国医西医化,比较地切实吧!这样盲目服从的方针,未免是错误的。不客气说,是国医自趋灭亡呢!”[15]

对于中共“团结、教育、改造”和“中医科学化”方针,中医业者赞成者颇不乏人,尽管有一丝无奈。张赞臣说:“从今年‘三一七’起,我中医工作者,更应以当年团结精神,进一步为中西医的大团结而努力,以完成中西医统一战线的重大任务。”[11]黄文东呼吁:“我们要群策群力,贯彻合理改进的主张,唤起国医药界,共同努力,积极完成革新的准备,必须渡过这一艰巨阶段,而前方才是光明大道了!”[21]镇江章寿芝认为,“今年国医节我们应当遵从‘中西医合作统一战线’‘中医科学化,西医中国化’的途径迈进,须要中西医真正合作,实现了中国的新文化,这才是我们唯一的希望。”[11]

《新华医药》征集的百名业者“国医节”感想,是首届全国卫生会议尚未举行、新中国有关中医的政策尚未出台前,了解江、浙、沪、湘、赣等地中医业者对新环境、新危机的态度的一个重要剖面。部分业者已经从中共历史文献和《共同纲领》了解到新政权的基本取向,而余云岫对这一取向同样做了研究,在《旧医处理问题大纲草案》中尽可能地贴近这一取向,而在“废止中医”措施上更加决绝。尽管并非所有的业者都直抒胸臆,细品百余篇“感想”还是可以看出,国初中医业者多数赞成“中医科学化”和“革新中医”,而对“西医化”则保持着足够警惕。中医业者对新政权抱有莫大的希望,也对余云岫重提旧案后,中央人民政府即将出台的有关政策抱有复杂的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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