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岩巍
(北京市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北京 100101)
《庄子》一书,以《逍遥游》为开篇之作,大有深意。清人孙嘉淦云:“‘逍遥游’者,庄子之志也……《齐物论》之丧我,《养生》之缘督,《人间世》之无用,《德充符》之忘形,《大宗师》之入于天一,《应帝王》之游于无有,皆本诸此,实为书之纲领,故首发之。所谓部如一篇,颠之倒之而不可者也。”[1]所以,逍遥可以说是庄子哲学纲领性的理想境界,理解庄子思想,逍遥是一个核心概念。
可是,逍遥的哲学内涵究竟是什么,后人却有着完全不同的理解。宋人叶适说:“自(庄)周之书出,世之悦而好之者有四焉:好文者资其辞,求道者意其妙,汩俗者遣其累,奸邪者济其欲。”[2]遣其累者和济其欲者无疑都以逍遥为口实,他们居然都能从庄子那里找到行为的依据,这显然是因为各人对逍遥的理解不同。哲学不是审美,一千个读者可以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却不能有一千个庄子。庄子只有一个,那么庄子本人观念中的逍遥究竟指向何处呢?本从试图从庄子思想的整体出发,考察《逍遥游》以及相关篇章的论述,以求得出庄子逍遥之本意。
对逍遥的误读从《庄子》开篇的鲲鹏意象就开始了——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搏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这样的画面无法不让人产生逍遥的联想,于是在某些人的理解中,鹏鸟高飞便成了逍遥的象征。李白说:“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上李邕》)清人宣颖云:“知效一官等人不过如斥鷃而已,宋荣子、列子固在斥鷃之上,若乘天御气之人,其大鹏乎?”[3]今人王仲镛也说:“逍遥游,是指的明道者——从必然王国进入自由王国以后所具有的最高精神境界。大鹏就是这种人的形象,蜩、学鸠、斥鷃指世俗的人。”[4]如果说大鹏是逍遥的,那么与之相对的蜩与学鸠以及斥鷃便是不逍遥的了。可是,如果我们往后看,庄子说列子御风而行,犹有所待也,算不上逍遥,那么大鹏鸟之飞行不也是一样吗?更何况庄子已经明说“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
于是又有大鹏与蜩及学鸠皆不逍遥的说法,张默生说:“实则由逍遥游的境界来论,大鹏与蜩鸠,同是有所待的,同是不自由的。”[5]从有待和有限的角度看,蜩鸠与大鹏的不逍遥性质是一样的,但庄子说“之二虫,又何知”,显然又是站在大鹏一边。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朝菌、蟪蛄不及冥灵、大椿,蜩鸠不及鹏鸟,这正是庄子所说的“此大小之辨也”,可见庄子对它们还是有所区别的。
以上所有关于鹏鸟与逍遥的讨论,都建立在这样一个前理解之下,他们觉得庄子是开门见山的:开卷题为“逍遥游”,落笔就是鲲鹏扶摇直上九万里,这不是逍遥是什么?殊不知庄老夫子可没有这么心急,便如一个功力深厚的武林宗师,有着足够从容的气派,走上台来先做了几下伸展运动,便获得满场喝彩,没想到真正的表演还没开始呢。老舍《断魂枪》里,王三胜演武之前,先“抡了几下竹节钢鞭,把场子打大一些”,庄子之起笔,也不过是抡钢鞭打场子,借大鹏与蜩及学鸠作一对比,说明“大小之辨”。从“北冥有鱼”,到“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再到“汤之问棘也是已”,都是为那句结语做注脚的——“此大小之辨也”。我们用庄子的句式来表述,也许可以这样说:小虫不及大鸟,小智不及大智,小年不及大年,小逍遥不及大逍遥。说白了,大小之辨是为了引出关于逍遥的不同层次的讨论。读者如果看到鹏鸟高飞便想到万里逍遥,便想到庄子的哲学精神,未免太心急了,认指为月、买椟还珠,反倒会对庄子真正论述逍遥的部分形成理解上的干扰。
那么庄子何以要绕九万里这么大的圈子,卖鲲鹏之变这么大的关子来写逍遥的“大小之辨”呢?这正体现了庄子的话语风格,所谓:“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以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庄子道出的是宇宙间石破天惊的大秘密,不以这种山崩海运的笔力,何以能撼动世俗人积以成习的观念呢?
现在我们可以借着“大小之辨”进入对庄子逍遥观的讨论了,大小之辨最终落到逍遥境界的层次之别:
……此大小之辨也。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辨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一旦进入正题,庄子反倒是干净利落的。这里他从低到高排列了逍遥的不同境界。那“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比如“包青天”之类,功盖一朝,名满天下,却为功名所累,其实是最不逍遥的,故宋荣子犹然笑之。这种人在世上多被称为“贤人”。
宋荣子能做到“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能做到举世誉之举世非之,必然有盖世之功;但又能不为外在的荣辱所动,因知虚名为身外之物而不加计较,这便是“定乎内外之分”,亦如举世嫌迂阔而又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孔孟,虽有事功而不计虚名,人格上更为逍遥,可名为“圣人”。
而宋荣子虽忘虚名而未忘事功,却不如列子。列子作为道家学派的前辈,“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福即福德功利,也即事功。列子在圣人忘名的基础上又忘事功,功名两忘,只剩下一个“我”了,悠然自适,御风而行,更为逍遥。只是列子虽然“免乎行”,却终是“有所待者”也——待风方能翔举,有待则不能彻底逍遥,只可名为“神人”。
最后一种人,也是最高级的一种,“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按郭象云,“辩”通“变”。那么这种人便可概括为“乘正而御变”,这与列子“御风而待风”有区别吗?有的。列子待风而行,有“我”的方向,故而只能等着搭顺风而行;而最后这种人则舍己以从物,顺承六气之变,六气任运无穷,亦随之而游于无穷,也便全无所待,这才能到达逍遥的最高境界,可名为“至人”。而至人之高于列子的地方,就在于其将列子没有舍掉的“我”也舍掉了,所以是“无己”。
总结一下,贤人是有己、有功、有名;圣人是有己、有功、无名;神人是有己、无功、无名;至人是无己、无功、无名。故而庄子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而无己是逍遥的根本条件,也是它的最高境界。
我们生活在一个相对的世界里,物我不齐,彼此对立,这是人类不能逍遥的症结所在。相对的世界有两种情况:对方与自己相反,则是“有对”,有对则有是非;对方与自己相合,则是“有待”,有待则有依赖。“冤家路窄”,互相对立自然是互相纠结;“不是冤家不聚头”,相互依赖也是相互缠缚。以浅言释之,恨则怼之,爱则待之,两种情况都不逍遥。想要逍遥,必须将对待同时取消。
逍遥必须无己,这是对内而言;对外而言,还要无用。
《逍遥游》的结尾有两段庄子与惠子的对话,一个是关于大瓠的,一个是关于大树的,惠子以为它们都是大而无用,而庄子则不然。我们看一下二人关于大树有用无用的讨论: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曰:“……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惠子在谈话中,开口便以有用为最高价值,所以无论是大瓠还是大树,都是大而无用。而庄子则以逍遥为最高价值,如果有用,反而不逍遥了。原理很简单,“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齐物论》)。落实到人类社会,能者劳,智者忧,你是有用之才,就会被委以重任,也便不能逍遥,而无用之人则无此累。而这棵大树之所以能保全自己,完全是因为无用,才能够一路逍遥地长这么大。
也许是大树这个例子太有代表性,庄子不止一次地提起它。《人间世》中便提到了两次,试以其一为例。一个匠人来到齐国曲辕,见到栎社之树,非常高大,观者如市,而匠人不顾。弟子感到很奇怪,于是便问匠人:“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匠人回答说:“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也就是说,这棵树正因为无所可用,所以得以终其天年。有趣的是,晚上,这棵栎树还给匠人托梦说:
女将恶乎比予哉?若将比予于文木邪?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属,实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
这棵栎树就与惠子所说的大樗一样,因为无用而得以终其天年,也因为无用而逍遥自在。然而总有人喜欢与庄子较真,《庄子》外篇载:
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取不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夫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
这最后一句其实是弟子给出的答案,要是庄子本人肯定会这样说:“此不能鸣者尚可食,亦用也。苟其肉亦酸腐难食,则又奚惧?”
在匠石与栎树就的故事中,栎树就最后批评匠石:“而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就这句话的语境中,“散人”并不是一个好的评价,但既然散木可以因不材无用而终得其福,则散人又何尝不是?庄子还真的写到了这样一个“散人”,他叫支离疏:
支离疏者,颐隐于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挫针治繲,足以餬口;鼓筴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而游于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钟与十束薪。
这个身体形象支离疏散的残疾者,居然就因为支离其形而逍遥于乱世,注意“游于其间”的“游”字,显然与“逍遥游”之游有精神本质上的联系。庄子感叹:“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