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保 国 王 淏
列子其人其书历来问题颇多。刘向《列子书录》言“(列子)与郑缪公同时”①本就是一个错误,列子实为战国前期郑繻公时人,这一认识已基本成为学界共识。从这样一个时间看,列子大致居于老子、庄子之间,其思想应该可视为先秦道家序列的中间环节。上承老学之虚静,下接庄学之自然,所以其“贵虚守正”。这是我们目前可以得到的列子及其学术的基本信息。然而,不管是列子其人还是《列子》一书,问题都不是这样简单。列子的行迹我们几无可知,《列子》一书中大量神似汉魏之后的内容尚无定谳,这给我们研究《列子》和继承这份优秀文化遗产带来了困扰。由此,如何在理清《列子》真伪之辨的基础上重建对《列子》的客观认知,打开《列子》研究因真伪问题而形成的死结,便成为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
从汉到中唐,《列子》一书在不同的思想背景下皆不乏研究整理者。西汉刘向、东晋张湛都曾对《列子》进行过整理校注。刘向《汉书·艺文志》载有《列子》八篇,在《列子书录》中他叙述了校讎《列子》所参版本及列子学术源流。但张湛扑朔迷离的搜辑过程却为《列子》伪书说埋下了伏笔。至唐宋,《列子》疑伪之声渐起。对《列子》的真伪之疑发端于柳宗元,他认为《列子》中多有增窜、谬误之处,并对《列子》的制作时代和篇目的混入提出疑问。南宋理学家林希逸认为在历经长期的战乱之后,《列子》其中多有伪书杂陈其间,甚至摭入儒家的思想,《列子》书“好处尽好,杂处尽杂”②。朱熹、高似孙、黄震则对《列子》中出现的佛家用语提出质疑,疑其由晋人荟萃而成。
明清以降,《列子》伪书论在学术界几成定论,“魏晋人伪托说”从者甚众。宋濂列举《天瑞》《黄帝》两篇,认为其淡泊虚无之言虽属道家,但《杨朱》《力命》疑为古杨朱书,况《列子》多“与浮屠言合”③,多处表现出佛家的“幻化生灭说”“轮回不息说”等,因此他否定《列子》的真实性。姚际恒基本继承了宋濂的观点,他认为战国时虽有其书,但后人也多附益。姚氏的观点得到清代学者的普遍接受,《列子》“魏晋人伪托说”甚嚣尘上。在此期间,钱大昕、姚鼐、钮树玉、俞正燮、何治运、李慈铭等学者均怀疑《列子》成书于东晋。
清代对《列子》的全盘否定显然走向了一个极端,但是,民国时期学术界对清代学者的观点深信不疑,甚至是推波助澜。马叙伦依照清代学者的做法,列举了《列子》系伪造的二十条证据,并推测其“为王弼之徒所为”④。梁启超、吕思勉的观点与之相似,梁以为传世的《列子》八篇皆由张湛所出,尤《杨朱》篇全是汉以后的笔法,而吕氏则认为张湛利用佛学与老庄思想互通之处伪造此书。一边倒的否定倾向引起部分民国学者的冷静,一些学者开始进行更细致、更科学的考辨。如刘汝霖认为《列子》虽真伪掺杂,但《杨朱》篇末错把《庄子·逍遥游》一句加诸老子,这是魏晋时人断不会出现的错误,不过他认为《列子》虽不是魏晋伪造,却也不是先秦作品。岑仲勉批判马叙伦所举例证多为片面之言,他细致地考证了晋人不能、不必作伪的社会、风俗、语言等方面的证据。
民国时期对考镜文献的钻研精神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被学界继承,学术界对《列子》真伪的论辩仍然热烈。有相当一部分学者从汉语史的角度判定《列子》成书年代。如杨伯峻详细考证《列子》中出现的汉后、甚至魏晋六朝才开始使用的汉语词汇,提出“《列子》是魏晋人的赝品”的观点,甚至认为纵使有先秦文献的片段,也不会多。⑤此后,刘禾、马振亚、张永言、王东等学者也对杨说增添不少补充证据。但这种从汉语史角度判定成书年代的方法此后受到部分学者的诘难,岑仲勉、严灵峰分别属文批判此法。岑氏认为此法忽视了语言的共时与历时关系,而严氏认为用只字片语推测年代难免会犯以偏概全之误。也有学者对《列子》持保留态度,认为其亦真亦伪,如任继愈说其书“思想体系是魏晋人的,而书中若干资料时间较早,很可能含有古《列子》的遗文”⑥。
此后,严灵峰、萧登福、许抗生、陈广忠、马达、权光镐、刘群栋等学者分别从不同角度对《列子》真伪问题进行抽丝剥茧的研究,在反思历代学者研究方法和寻找破绽的基础上,试图为《列子》辩诬,以冀矫枉。如刘群栋从《文选》李善注中寻绎线索,得出《列子》并非伪书的相当扎实的结论。⑦目前,“经过学术界的深入系统的探讨,除极少数学者仍继续坚持《列子》伪书论,‘先秦旧籍,非六朝人伪撰’,‘《列子》基本上是一部先秦道家典籍,基本保存了列子及其后学的思想’;乃至‘《列子》是一部真正的先秦典籍’等观点逐渐为当今学术界广泛接受”⑧。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列子》的争论就会结束。学者们对《列子》一书作为先秦古籍的判断仍旧是推理多于实证,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是受大量出土文献的鼓舞。我们认为,在关乎《列子》文献没有重大新发现,没有断其真伪的直接证据出现前,真伪的争论恐怕还将继续。
对《列子》真伪的考证乃是列子研究不可回避的问题,据既有研究成果,学界对《列子》是否为真的问题正在经历一个从否定走向肯定的过程。但必须承认的是,作为一种立足于史料的实证性研究,现有的学术观点皆是以当下所能掌握的历史资料为依据的,在没有更多相关史料或出土文献发现前,关于《列子》真伪问题很难得出最终结论。因此,在笔者看来,《列子》真伪考辨固然当继续进行,但更积极的态度是搁置争议,对其文本思想展开研究。
事实上,旷日不息的聚讼纷争已经对《列子》思想的研究造成严重冲击,中国思想史、文化史、文学史及其相关学科对《列子》一书避而不谈或轻描淡写,这不仅影响到对《列子》一书的价值评估,也直接影响到对《列子》的深入探讨,显然这是有问题的。不论争论如何,《列子》一书作为客观存在的事实不能改变,因此当前的需要是建构一个认知基础,对列子其人和《列子》其书的研究建立一个切当的学术支点以推动研究的进行。对于列子及《列子》一书,我们起码可以建立起如下基本判断。
1.《列子》其书未必真,但列子确有其人
从学界围绕《列子》一书旷日持久的辨伪来看,《列子》很可能不是由列子本人完成的作品,而极大可能是由列子本人的言论、其弟子的记载、门人的著述、甚至后人窜入的道佛文献汇集而成,这种观点在《列子》本书中或先秦其他篇目中对列子的称呼上可以找到佐证。如《庄子》中的《让王》《达生》、《吕氏春秋》中的《审己》《观世》《不二》等多篇都称其“子列子”,这恐怕不能是列子对自己的称谓,而是其弟子门人因尊师之谊而对列子的尊称。列子其人,班固注曰“名圄寇,先庄子,庄子称之”⑨,在《庄子》一书中确有甚多关于列子的内容,记载并发挥了许多源自列子的寓言及思想。就此而言,列子应当确有其人,其名御寇,御又作“圄”或“圉”,此三字古音通假,“从《高士传》独取‘御寇’以后,圉、圄遂不见用矣”⑩。“子列子居郑圃四十年,无人识者”,列子是郑国圃田的隐士。
关于列子的生卒年,学术界有较大分歧。有学者考证列子师承壶丘子林、关尹,与伯昏无人为友,从而指出列子的生卒年“上迨壶子,下洎郑哀公”(约为公元前544年至公元前454年)。钱穆先生的观点与此相左,他认为壶子等人虽非“鸿蒙、列缺”之类,但其真实性尤应存疑,那么其与列子的师承关系则不足为信。若据此来看,则列子的生存时代至少提前了一百年,与子产生存时代相重叠,而这种说法显然是不可靠的。也有一些质疑源自刘向《列子书录》中所记“列子者,郑人也,与郑缪公同时”,柳宗元就对列子是郑缪公时人提出质疑,认为“列子书言郑国皆云子产邓析”,那么郑缪公所在时代显然去列子甚早。《列子·说符》载:
子列子穷,容貌有饥色。客有言之郑子阳者曰:“列御寇盖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国而穷,君无乃为不好士乎?”郑子阳即令官遗之粟……其卒,民果作难而杀子阳。
《史记·郑世家》载:“(郑繻公)二十五年,郑君杀其相子阳,二十七年,子阳之党共弑繻公。”据这两条来看,列子与郑相子阳当同是郑繻公时人,因此,林希逸曾怀疑“缪”字是“繻”字传写之误,“金石、篆书、汉印的形体中,‘羽’、‘雨’几乎相同,‘而’与‘’也有形似之处”,这当是在后世传抄过程中产生了误写,因此列子是郑繻公时人这一点就可以坐实。据《汉书·古今人表》来看,列子与子阳都生存在韩景侯至魏武侯之间,约与周安王同时(周安王卒于公元前376年),韩景侯在位时间是公元前408年至公元前400年,魏武侯在位时间为公元前386年至公元前371年。这样看来,列子的生卒年约为公元前450年至公元前375年,这一点可以作为我们认知列子的基础。
2.《列子》其书未必真,但《列子》思想是真的
《列子》其书在流传过程中经历过两次重要的文献整理,一次是西汉刘向,一次是东晋张湛。刘向校勘古本《列子》,从“中书《列子》五篇……太常书三篇,太史书四篇,臣向书六篇,臣参书二篇,内外书凡二十篇”中芟除重复、勘正“章乱”、修订“字误”,将杂芜的篇目重新编次,定著八章。经由刘向校讎过的《列子》代表着西汉以前传世《列子》文献的权威梳理,将宫廷藏书、官府藏书和私人藏书进行综合考辨,最终形成定本并撰写详细的叙录,“是传承古本到今本定型的关键环节”。两汉肇始,学者注经风气渐起,汉末至两晋,玄学之风盛行,佛学渐次发展起来,儒、释、道、玄的思想合流给张湛的《列子注》提供了多元的文化素材。张湛在自序中详叙了对所见《列子》文籍的曲折来路,“参校有无,始得全备”。张湛《列子注》是对《列子》一次重要的整理,他大量援引诸家典籍注解《列子》,保留五十余条异文,其注文中或有与《列子》文义、观点抵牾或曲解发挥之处,带有鲜明的时代特色,这是他期冀融合儒、释、道来表达玄学主张的一种体现。我们应当注意的是,《列子》与张湛《列子注》不能混淆,更不能仅通过张湛《列子注》中的非列子思想而认定《列子》是伪书,我们应当看到张湛注文与《列子》原文存在思想上的不一致性,它们是两个不同的思想体系。
《列子》经过两次大规模的校勘、辑录,尤其经由张湛之手杂糅了不少非列子的思想或表述,但不能否认“该书含有先秦古《列子》及秦汉的若干思想资料”。基于这样的现实和学术界对《列子》真伪之辨的成果看,《列子》一书如果判定为列子所做的先秦古籍,显然存在问题。而《列子》在流传过程中也确实有中断或补益的情况,所以参酌目前的研究成果,把《列子》一书视为列子、列子弟子及后学撰写并羼杂有后人文字、经由张湛辑录和校注的一本典籍应该没有问题。至于其中有无列子思想,答案应该是肯定的,其中列子的贵虚思想应被看作是老子、庄子道家思想序列的重要环节。因此,《列子》一书或为列子、列子后学、汉魏、两晋撰编杂糅而成,但这都不能成为研究列子和《列子》的障碍,因为其鲜活的思想和历史存在是事实,况且越来越多的研究成果表明,其中可信的成分并不在少数。因为疑伪而把《列子》的研究排斥在思想史研究之外的做法显然不合适。
3.列子未必作《列子》,但《列子》是以道家思想为主体的一本书
《列子》主要反映了列子或列子学派的思想。《列子》各篇所表现出的道家思想痕迹值得细细推究本源,《列子》之“道”,显然是对老子“道”的本体论、生成论等的接受和发展。《列子》中谈“道”百二十余处,这是《列子》作为道家学派最大的学术特征之一。《老子》将“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廖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的存在称之为“道”,“道”先于天地而生,无形无象,独立长存,循环运行不止,是天地万物的根源。老子之“道”以“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的方式生化万物,形成其高度抽象的宇宙生成论。《列子》上承《老子》“道”论,认为“道终乎本无始”,并将《老子》的“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进行进一步推衍:
有生不生,有化不化。不生者能生生,不化者能化化。生者不能不生,化者不能不化。故常生常化。常生常化者,无时不生,无时不化。阴阳尔,四时尔,不生者疑独,不化者往复。
《列子》将“道”视为不为外物所生,却能独立存在并化生万物的“不生者”“不化者”,它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变化和生产,进行着循环往复的运动。这一观点显然与老子之“道”的意涵相呼应,且更进一步阐释了“道”的存在运行规律和万物的“有”“无”关系,可被视为“对老学‘道’的本体论一种崭新表述”。
《列子》对“道”在万物生成之前的存在也做出了“太易”“太初”“太始”“太素”这样递进式的论述,这个过程由“未见气”—“气之始”—“形之始”—“质之始”而形成,“气”作为“道”形而下的存在,是万物生成的物料,这是《列子》在《老子》基础上提出的一个较为完整、具象的道体气化论,“成为后之气论、精气论、元气论的思想渊源”。如《庄子·天地》说“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吕氏春秋·大乐》“太一出两仪,两仪出阴阳”,都是沿着这样的思想路径展开的。
《天瑞》篇还详说了由气化论衍生的“天、地、人”一体的思想,“天职生覆,地职形载,圣职教化,物职所宜”,这一说法较之《老子》“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的表述显然有了新发展。道家在客观上把人类社会与自然万物看作整体,《列子》指出天、地、人不同的职分,谋求三者的共同作用,“此皆随所宜而不能出所位者”,才能符合于“道”,从而发挥作用。《列子》与庄学、黄老学等丰富了道家哲学的“天、地、人”一体观。刘向《列子书录》说“其学本于黄帝老子,号曰道家”,所言不虚。我们应当认识到《列子》的道家学派属性,其在道家理论体系中的地位不应被伪书说所累而湮没。
4.列子贵虚守正,其思想特色是明确的
列子“贵虚”似乎是先秦以来的一贯认识,《吕氏春秋·不二》《尸子·广泽》都如是记载,其原始出处当来自《列子·天瑞》:
或谓子列子曰:“子奚贵虚?”列子曰:“虚者无贵也。”子列子曰:“非其名也,莫如静,莫如虚。静也虚也,得其居矣;取也与也,失其所矣。”
列子之“虚”并不是一个实指的概念,列子所看重的是无所依凭的虚静之理,并且贵而不擅,不取不与,便不“失其所”。追求虚静是列子的修身本法,在这个过程中重要的是内求于己,由静而致虚,保持自然全真。“莫如静,莫如虚”这一思想显然来源于老子,“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老子把这种致虚、守静做到极致的功夫看作是万物循环的道理,而天地间的芸芸众生都要“复归”到“静”的根源上,形成“复命”的闭环。致虚必守静,这两者并不矛盾,反而相辅相成。列子“贵虚”之义就是将“致虚”和“守静”做到极致的状态,做到老子说的“涤除玄览”,摒除欲望和杂念,深入观照内心,使万物都不足以扰乱本心,这是列子对老学修养内心学说的延伸。
列子精神之虚还表现在列子在追求“至人”境界时所蕴含的去除外物,内心持守虚静、自然,回归本我的要求。《列子·黄帝》《庄子·逍遥游》将列子描述成一位能“御风而行”“乘风而归”的“虚而敖游者”,俨然将其神化了。其实,更确切来说列子是一位体道、得道之士,可称得上符合道家所追求的“至人”境界。列子问关尹为何“至人潜行不空,蹈火不热,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慄”,关尹答曰:“是纯气之守也,非智巧果敢之列。”至人潜行积德,至真至纯,不求之于外物,“其心虚,故能御群实”。《庄子》更说明了“至人无己”、“彼至人者,归精神乎无始,而甘冥乎何有之乡”,至人的精神归向于“无”,纯任自然,他的“无己”去除了偏执的我见,是“扬弃为功名束缚的小我,而臻至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境界”。
列子至虚,但列子的“虚”应该被视为一种追求内在精神安宁,持虚守静而反观物我,并以此正我的手段,所以与其说列子“贵虚”,不如说列子“贵正”,这也是史疾对列子的评说。这个“正”与儒家所讲的“正气”“公正”有本质不同,倒与《说文解字》之说有一些类似。《说文》云:“正,从止,一以止”,注曰“守一而止也”,列子的“正”有“贵自然之我”的意思,可以勉强理解为遵行自然之法,并使之成为自我约束的正我的手段,以及我要达到的状态。如《老子》说“清静为天下正”,强调用清静之道正人、正天下;庄子说列子能御风行便是“乘天地之正”;帛书《黄帝四经·经法·道法》说“至正者静,至静者圣”;《管子·内业》说“能正能静,然后能定”,可见“正”“静”(包括“定”),都是道家修养心境的重要方式,列子要求回归到实实在在的本我的思想亦是发源于此。所以,列子的“贵虚”与“贵正”从本质上说是属于道家虚静守正思想不同发展阶段的表达。
《列子》或许不是一部先秦典籍,但它绝不是向壁虚造。列子真实存在,《列子》一书保存大量道家学派的思想,不可否认。所以,其书不可废,其思想更不可弃。我们在对《列子》建立了基础认知后,更应将其作为学术研究对象,在辨伪之上对其展开深入挖掘。
首先,应当承认辨伪工作对于《列子》研究很必要,但绝不是唯一要做的事情。对《列子》文本进行辨伪是为了最大程度还原它的面貌,从而将其置于中国思想史的维度、语境中去正确地认识其思想内涵。当辨伪变成了考据游戏,文献研究也就失去了当有的意义。
其次,在笔者看来,对列子及其思想的分析应当置于老学—列学—庄学这一道家思想序列下开展,唯其如此,我们才能明确列子在先秦哲学史、思想史上的地位。老子生楚苦县,列子隐于郑圃,庄子宋国蒙人,这三位春秋战国时期的道家巨子生活的地理区域很近,这为学派思想的联结承继提供了地缘便利。《列子》学说和寓言汲取《老子》,又多被《庄子》吸收,这在《庄子》中不胜枚举,所以研究者不能只谈老庄,不谈列子,而应积极致力于研究列子与老庄思想的联结,如列子“贵虚守正”与庄子追求绝对自然之间的关系等。
最后,在绎读《列子》时我们还应把握其对中国思想史的影响。《列子》中存大大量对于“黄帝曰”、《黄帝书》的称引、黄帝事的记录,可以关注《列子》在黄老道家这一道家思想分支发展上起到的作用,如蒙文通先生所言“黄老之道,实以列子为前驱”。如果这样的说法能够坐实,那就意味着《列子》即使是一部伪书,它也已经对思想史的发展产生了影响,如果这样还无视《列子》思想的价值就说不过去了。
在中国早期形成的文献中,像《列子》这样的疑伪文献不在少数,梅赜《尚书》《逸周书》《周礼》《晏子》《管子》《鬼谷子》等,都属于这类文献,如果对它们疑其伪而弃置,简直就是文化罪人了。
上古典籍往往有一个漫长的形成过程,有的短一些,有的长一些,没有一下子就定本的,杂入编、传者的文字是常见现象。帛书《老子》与河上公《老子》俱为真书,恐怕不能因为河上公《老子》与帛书《老子》不同就被断为伪书。同理,用陈鼓应《老子》否定朱谦之《老子》也说不过去。我们习惯于把形成时间短一些的信为“真书”,形成时间长的就断为伪书。形成时间长作伪的可能性固然大,但其思想如果有确实而原创的主旨,与其所传达的时代和人物思想契合,并在思想史上已经形成影响,不妨把它当成思想史的研究对象加以研究。《列子》就应该属于这种情况。
对待疑伪文献,既不能“过疑”,也不能“过信”。不能信则全信,疑则全疑。当信则信,当疑则疑。《史记》号为信史,所言也未必全可靠,所记苏秦张仪之事就不可靠;《逸周书》疑为伪书,但《克殷》《世俘》《芮良夫》绝非捏造。《列子》疑伪,但其内容绝非空穴来风,其道家气息通贯浓郁,洋溢着丰富深隽的思想光芒,涉笔成趣,瑰丽奇崛,怎可疑伪而弃置?信疑之过,不可取也!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