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管理资本主义”方案是否可行?
——评法国左翼学者迪梅尼尔和莱维的新自由主义危机解决方案*

2021-11-27 22:09:28武海宝
教学与研究 2021年11期
关键词:莱维金融资本资本家

刘 慧, 武海宝

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不仅是当代金融资本主义制度发展的重要转折点,同时也是金融资本主导的新自由主义意识形态由盛转衰的重要转折点。资本主义发展的这些新变化大大激发了西方左翼学者对资本主义制度的批判和对未来社会秩序的构想。其中,有一种代表性的观点值得我们关注。该观点认为,全球金融危机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新自由主义放纵金融资本积累的必然产物。金融资本家是社会的寄生阶层,它的过度膨胀必然会把整个社会引向毁灭。在金融资本的这种寄生性反动本质面前,产业资本(工业资本)的生产性反而获得了某种“进步性”,因而为了走出金融危机的泥潭,超越新自由主义秩序,必须利用国家力量,遏制资本主义的金融化趋势,推动金融资本主义重返产业资本主义。职能资本家阶级(管理者阶级)因而也成为推动社会变革、代表社会进步的主要力量。这一理论倾向的主要代表人物是法国著名左翼学者热拉尔·迪梅尼尔 (Gerard Dumenil)和多米尼克·莱维(Dominique Levy)。本文即尝试在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和阶级斗争理论的视域下,对他们的上述论点做一简要评析。

一、迪梅尼尔和莱维的“三大阶级”论和“新管理资本主义”变革方案

迪梅尼尔是法国著名的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家,国际马克思大会主席。他与另一名法国经济学家莱维长期关注利润率、金融危机和新自由主义方面的研究,曾合著《新自由主义的危机》《大分化——正在走向终结的新自由主义》等书,深刻分析了20世纪以来资本主义发展不同阶段的特点,并对金融危机之后世界秩序的走向做出了预测。

(一)“三大阶级”论

迪梅尼尔和莱维对后新自由主义秩序的探索建立在他们独创的“三大阶级”论基础之上。在他们看来,20世纪以来资本主义社会的阶级结构不再像经典马克思主义理论所表述的那样,只有资本家与雇佣工人两大阶级,而是一个三级结构:资本家阶级——管理者阶级——大众阶级。所谓资本家阶级主要指资本占有者阶级,主要包括股份制下脱离企业实际管理和运营的资本所有者阶级,因而也被称为“食利者资产阶级”(1)或金融资本家阶级;另外也包括拥有自有资本的中小工商业资本家阶级;管理者阶级主要指负责企业实际管理和运营的高级经理层,也被称为“能动资本家”或“企业家”(2)热拉尔·迪梅尼尔、多米尼克·莱维:《新自由主义的危机》,魏怡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14、14页。(在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中被称为“职能资本家”),同时也包括国家的行政管理人员;大众阶级则包括工人群体和普通雇员。这样,迪梅尼尔和莱维就在经典马克思主义劳资对立二元论的基础上,把管理者阶级也纳入阶级斗争的分析范围之内,并认为这是他们的主要贡献。

迪梅尼尔和莱维认为,管理者阶级是随着股份公司在20世纪的普遍发展,由资本主义企业的所有权与经营权相分离的产物。这场由股份公司发展引发的资本主义企业管理制度的革命,被称为“管理革命”。(3)在这场革命中,享受高薪的企业管理层作为一个新兴的阶级逐步成长起来。除了企业的高级管理人员,管理者阶级还包括国家行政部门的管理者,其职责主要是对经济发展给予各种控制和调节,比如制定宏观的经济政策、产业政策;调节货币的发行等。管理者阶级不像资本家阶级那样,具有财产占有权,但他们是“掌握管理技能和知识的权能者”,既负责组织社会生产,又承担着国家公共管理职责,因而像资本家阶级那样,属于社会的统治阶级。如果说资本家阶级代表财产的力量,那么,管理者阶级则代表组织的力量。前者属于占有权力或财产权力,而后者属于认知(知识)权力。这样,对社会的统治权力就不再单一地被掌握在资本家阶级的手中,而是被管理者阶级得以分享。迪梅尼尔和莱维认为,这是20世纪资本主义区别于19世纪资本主义的核心特征。对此,他们曾形象地指出:当代资本主义更像是一只双头怪物,“一头是资本主义,一头是管理主义”。(4)热拉尔·迪梅尼尔、多米尼克·莱维: 《大分化——正在走向终结的新自由主义》,陈杰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13、20页。与迪梅尼尔持基本相同观点的法国马克思主义学者雅克·比岱有一段更为形象的话阐述了相同的观点:“现代社会统治不是仅由吸血鬼形象所能完全代表的。它是一个双头怪:(两个头分别是) 资本家和经理人-权能者。如果不依赖经理人,资本家就不能进行剥削。他们可以撤换经理人,但是他们不能没有经理人:后者是依靠不同于财产的东西而被招募的——‘权能’。而且,组织遍及整个社会:从生产到文化。因此有两个统治的极,两者既彼此交织又相互分离。”(5)雅克·比岱:《马克思的资本论、阶级结构、世界体系和世界-国家》,《哲学动态》2013年第2期。由于无论在企业层面还是在国家层面,都呈现出社会化、组织化程度不断提升的趋势,因此,由管理者阶级代表的组织性权力变得越来越重要,所以迪梅尼尔和莱维也把20世纪的资本主义称为“管理资本主义”“有组织的资本主义”。

虽然在“有组织的资本主义”中包含掌握社会统治权力的两大阶级——资本家阶级和管理者阶级,但是,迪梅尼尔和莱维对这两大阶级性质的判断是迥然相异的。在他们看来,资本家阶级由于资本主义所有权和经营权的分离,不再介入直接的企业管理,从而越来越被整个社会生产排斥在外,日益成为一个寄生虫阶级,因而越来越反动。相反,管理者阶级顺应生产日益社会化的趋势,承担着组织社会生产和管理经济、管理社会的职能,因而是社会发展和进步不可或缺的主导力量。(6)“当街头上演阶级斗争的大场面之时,他们(管理者)并没有身处一线,而是在企业、行政部门和政党的高层位置发号施令,在那里,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影响着历史的进程。”参见热拉尔·迪梅尼尔、多米尼克·莱维:《大分化——正在走向终结的新自由主义》,陈杰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32页。社会发展可以没有作为寄生者的资本家阶级,但却不能缺少从事具体生产组织和社会组织的管理者阶级。管理者阶级是统治阶级中的左翼,与作为统治阶级右翼的资本家阶级相对立。因此,管理者阶级对于资本主义制度的自我变革意义重大,因为它表明了社会具有“消灭资产阶级的可能性”,“为一种在企业内部和全社会范围内以民主方式协调和计划的生产形式即社会主义创造了前提”。(7)王喆:《组织与管理新阶层——雅克·比岱与热拉尔·迪梅尼尔对新阶级关系的分析》,《哲学动态》2014年第3期。管理主义源于资本主义,但会超越资本主义。后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不一定还需要资本家阶级,但却肯定需要管理者阶级。(8)迪梅尼尔认为:“生产关系中个人的地位是由管理关系设置的。在资本主义中,大企业的所有制已经失去了个人或家庭的属性,干部集体行使生产方式的决定权,从而使所有制具有一种社会性质,不管这种所有制表面上属于国家还是私人所有。”参见王喆:《组织与管理新阶层——雅克·比岱与热拉尔·迪梅尼尔对新阶级关系的分析》,《哲学动态》2014年第3期。

(二)后新自由主义秩序的探索

在三大阶级论的基础上,迪梅尼尔和莱维创造性地分析了20世纪资本主义发展的三大阶段,分别是“第一次金融霸权”“战后妥协”和“新自由主义”。所谓“第一次金融霸权”阶段是指,在19世纪末股份公司大发展的背景下,以银行为代表的金融机构以出资持股的方式对产业发展的统治,在这种统治下,金融资本家阶级与管理者阶级结盟,并掌握着联盟的领导权。所谓“战后妥协”阶段是指二战后,在工人运动所造成的社会政治条件下,管理者阶级与大众阶级结盟,共同向资本家阶级尤其是金融资本家阶级施压,剥夺其在经济社会层面的特权地位,终结了“第一次金融霸权”(金融家被迫妥协)。“战后妥协”的先声是罗斯福新政。罗斯福新政开创了国家对金融特权阶级镇压的先河,其背后的阶级基础是管理者阶级与大众阶级的联盟。所谓“新自由主义”阶段是指战后妥协仅仅维持了三十年之后,在滞胀危机的压力下,管理者阶级为了提高自身收入又与金融资本家阶级结成联盟来对抗大众阶级,从而使金融资本家阶级重新夺回它失去的权力,实现其第二次霸权,即“金融复辟”。(9)热拉尔·迪梅尼尔、多米尼克·莱维:《大分化——正在走向终结的新自由主义》,陈杰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27页。这个金融霸权阶段以新自由主义为主要意识形态,因此也被称为新自由主义阶段。

迪梅尼尔和莱维认为,在“第一次金融霸权”时期,金融机构与工业企业结成的是一个利益相对紧密的共同体,那时,金融的存在还主要是为工业发展服务。但到了新自由主义的“金融复辟”阶段,金融业与制造业不再是相对平等的关系,金融资本家投资工业不再以促进工业增长为目标,而主要是为了对工业企业的股票进行投机以榨取利润。在上述两个阶段,大众阶级都处于弱势地位,社会不平等现象比较突出。只有在大众阶级与管理者阶级结盟的“战后妥协”时期,金融资本家的权力才得到压制,管理层和工人的工资才获得了一个较长时期的增长,因而整个社会也相对比较平等。

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后,新自由主义遭遇了重大危机。那么,一种超越新自由主义的秩序该如何规划呢?迪梅尼尔和莱维在总结20世纪资本主义三个发展阶段历史经验的基础上,提出了一个新的方案。他们认为,在资本家阶级、管理者阶级和大众阶级三者两两相互结盟的可能性中,还有一种可能性从来没有出现过,这就是管理者阶级与资本家阶级结盟,但是,管理者阶级掌握联盟的领导权。这种秩序是新自由主义危机之后最有可能出现的一种秩序。在这种秩序下,“经济活动将得到中央的强势引导;资本家的权力和收入则将受到限制”,(10)热拉尔·迪梅尼尔、多米尼克·莱维:《大分化——正在走向终结的新自由主义》,陈杰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31、31、31页。尤其是金融资本家阶级将受到管制和镇压,新自由主义的金融化倾向将得到“拨乱反正”,社会经济将重返工业化主导时代。这一秩序也被他们称为“新管理资本主义”。(11)热拉尔·迪梅尼尔、多米尼克·莱维:《大分化——正在走向终结的新自由主义》,陈杰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31、31、31页。之所以冠之以新,意在强调“回归管理者掌权的战后时期”。(12)热拉尔·迪梅尼尔、多米尼克·莱维:《大分化——正在走向终结的新自由主义》,陈杰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31、31、31页。但新管理资本主义与战后妥协时期还有本质的不同,因为前者是一种中右翼性质的结盟,结盟双方是管理者阶级与资本家阶级;而后者是一种中左翼性质的结盟,结盟双方是管理者阶级与大众阶级,而二者唯一的共性是管理者阶级掌握着联盟的领导权。当然,迪梅尼尔和莱维也指出,在管理者阶级与大众阶级的结盟中,大众阶级也可以掌握领导权,这将是一种对新自由主义危机的真正社会主义性质的解决方案。大众阶级应该打破新自由主义下资本家阶级与管理者阶级的联盟,以强有力的阶级斗争争取管理者阶级“向左转”,从而开启一条对资本主义制度的真正超越之路。综上所述,迪梅尼尔和莱维对后新自由主义秩序的探索最后呈现出来的是两条道路:一条是“新管理资本主义”之路,一条是社会主义之路。但他们论证最多的还是“新管理资本主义”之路,因为在他们看来,大众阶级的力量目前非常弱小,社会主义方案还属于一个更为遥远的未来,当下实现的可能性很小。因此,他们判断:“新管理资本主义战略似乎是未来数十年里新自由主义危机最有可能的结果。”(13)热拉尔·迪梅尼尔、多米尼克·莱维:《新自由主义的危机》,魏怡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376页。

二、对迪梅尼尔和莱维“新管理资本主义”理论的评析

迪梅尼尔和莱维的“三大阶级论”和“新管理资本主义”理论是当下西方左翼对20世纪资本主义的新变化以及后新自由主义秩序探索的一种极具代表性的观点。他们所使用的很多关键概念诸如“管理革命”“管理者(权能者)阶级”“组织-市场”“金融化”等概念在西方左翼学界非常流行。前文提到的法国著名马克思主义学者雅克·比岱就与迪梅尼尔在阶级划分和新自由主义危机等话题的探讨中拥有诸多一致观点,而且彼此互为赞赏。因此,对迪梅尼尔和莱维理论的讨论实际上也是对西方左翼学界中流行的后新自由主义观的一次清理。

(一)迪梅尼尔和莱维以金融资本为核心的批判一定程度上继承了马克思和列宁的金融资本理论。

在迪梅尼尔和莱维的三大阶级论中,金融资本家阶级被定义为新自由主义时代的最高统治阶级,是阻碍资本主义社会发展和进步的主要力量,也是他们对资本主义制度进行批判的主要目标。应该说,把金融资本家阶级与中小工商业资本家阶级、资本占有者阶级与职能资本家阶级(管理者阶级)区分开来,是迪梅尼尔和莱维理论中的精华所在。在这一点上,他们继承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对资本主义制度批判的精髓。我们知道,马克思的《资本论》虽然主要以产业资本为分析对象,但是,随着辩证逻辑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不断展开,在马克思资本批判逻辑顶端所呈现的并不是产业资本,而是银行资本。以银行资本为基础,马克思深入阐述了他的生息资本理论,论证了产业资本如何在自己的发展中一步步地从属于银行资本。在马克思看来,从银行资本而非产业资本出发,将使资本主义制度这个“具体总体”在逻辑上得到更加科学具体的再现。列宁和希法亭正是在马克思所奠定的生息资本理论基础之上,结合垄断资本主义时代的新特点,创立了科学的金融资本理论。如果说,在马克思那个时代,产业资本对银行资本的从属还只是形式上的,那么,到了列宁和希法亭时代,产业资本对银行资本的从属则最终发展为实质上的,从而最终确立了银行资本对整个社会生产的统治地位。用列宁的话说,银行最后“由中介人的普通角色发展成为势力极大的垄断者”,(14)《列宁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597页。自由竞争的产业资本主义最终发展为金融垄断资本主义。自此,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就从以产业资本为中心转变到以金融资本为中心。这也成为后来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是否坚持马克思主义的一个试金石。也就是说,资本主义发展到垄断阶段,凡是以产业资本及其自由竞争模型来分析资本主义制度的,都是非马克思主义甚至反马克思主义的。这种理论倾向我们可以在西方主流经济学甚至很多西方左翼学者的理论中经常看到。比如,美国著名马克思主义学者布伦纳(Robert Brenner)对当代资本主义的分析就仍以马克思从产业资本积累中总结出来的“利润率趋于下降”规律为核心。(15)参见罗伯特·布伦纳:《全球动荡的经济学》,郑吉伟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罗伯特·布伦纳:《生产能力过剩才是世界金融危机的根本原因》,《国外理论动态》2009年第5期。从上述意义上看,迪梅尼尔和莱维把金融资本这个阻碍社会发展进步的最主要和最凶恶的敌人从统治阶级集团中分离出来,是非常难能可贵的。而他们在新自由主义危机之后提出“反对金融、监管金融、镇压金融”的解决方案也确实抓住了批判和超越资本主义制度的关键环节。

另外,迪梅尼尔和莱维把金融资本家也即资本的所有者称为真正的资本家阶级,而不再把马克思所谓的作为职能资本家的管理者阶层视为资本家阶级,也是很有深意的,不过他们并没有对此展开论述。实际上,金融资本家只承认自己是资本家阶级的唯一代表所反映的乃是全球化时代中占据统治地位的金融资本的“自我意识”。对于这一点,马克思有着天才的预见。他在《1857—1858经济学手稿》曾指出:“财富本身越是远离直接生产,越是又对两个各自就其本身来看已表现为经济的形式关系的方面起中介作用,它就表现得越是明确和广泛。货币从手段变成目的,较高级的中介形式到处都作为资本把较低级的中介形式又表现为劳动,单纯表现为剩余价值的源泉。例如,拿票据经纪人或银行家等等同工厂主和农场主的关系来说,后者对于前者相对地处在劳动(使用价值)的规定上,而前者对于后者则表现为资本,表现为剩余价值的创造。这种情况在金融家身上表现为最疯狂的形式。”(1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94页。在此,马克思深刻地阐述了作为较高级中介形式的金融资本与较低级中介形式的产业资本和商业资本等职能资本的辩证关系。在他看来,金融资本到处都把产业资本表现在劳动(使用价值)的规定上,而金融资本自身则单纯地表现在资本(交换价值)的规定上,也就是说,在金融家眼里,真正承担资本职能(组织生产、指挥监督劳动等)的资本家似乎不再是资本家,而是劳动者(迪梅尼尔和莱维在界定管理者阶级时曾说,管理者阶级的收入实际上是工资,只不过这种工资属于高薪,比普通雇员高得多),而金融家自己才是真正的资本家,是剩余价值的真正创造者。因此,从金融资本的自我意识看,只有它自己才配得上是真正的资本家阶级,其他资本家固然也是存在的,但在金融家眼里是不存在的,这实际上是马克思所谓的资本拜物教在金融资本中的彻底完成。

(二)迪梅尼尔和莱维对金融资本概念的理解不够深刻

迪梅尼尔和莱维虽然敏锐地抓住了金融寄生者这个阶级展开批判,但是,他们对金融资本这个概念的理解是有失偏颇的。

首先,他们的金融资本概念没有系统地建立在垄断的基础上。马克思主义的金融资本概念是与产业资本从自由竞争向垄断的过渡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在马克思所处的时代,虽然仍以产业资本的自由竞争为主,但是,马克思已经敏锐地看到了资本不断集中最后必然发展到垄断的趋势,并在此基础上论证了银行资本逐步超越产业资本占据社会统治地位的内在趋势。到了列宁时代,垄断已经发展为现实,因此,列宁和希法亭都明确把垄断纳入金融资本的本质规定当中。在他们看来,金融资本是银行资本与工业资本在垄断基础之上的融合。银行资本不走向垄断,工业资本不走向垄断,二者不在垄断基础上融合,也就不会有现代的金融资本。诚如列宁所说,没有垄断,资本的占有同资本在生产中的运用就不可能实现结构性的分离,货币资本也不可能同工业资本实现结构性的分离,金融资本也就不可能超越产业资本,成为资本形态最高级的表现形式。但是,迪梅尼尔和莱维对金融资本概念的理解却很少提及它的垄断基础。对此,美国左翼学者福斯特曾一针见血地指出:“一个世纪以来对垄断资本增长的左派分析明显消失了”,“各种各样的思想家们——比如乔万尼·阿瑞吉、大卫·哈维、罗伯特·布伦纳、热拉尔·迪梅尼尔和多米尼克·莱维——所写的有关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重大论文,都没有系统地提及经济集中和垄断的问题,不管是国家层面还是国际层面的——将他们的著作在这方面和前代马克思政治经济学家鲜明地区分开来。”(17)而这种不以垄断为基础的金融批判,在福斯特看来,“几乎都是在隔靴搔痒”。(18)约翰·贝拉米·福斯特:《21世纪资本主义的垄断和竞争(下)》,《国外理论动态》2011年第10期。

第二,迪梅尼尔和莱维对金融资本的寄生性认识不足。金融资本之所以成为新管理资本主义理论批判的最主要对象,根源在于它的寄生性本质。但是,金融资本具体的寄生机制是什么,它与社会生产之间的深层关系是什么,这些问题迪梅尼尔和莱维并没有展开论证。这是他们理论体系的一个弱项,因为在没有深刻理解金融资本寄生性本质及其产生机制的情况下,很难科学制定一个反对金融资本的理论。实际上,对于金融资本的寄生性,马克思在他的生息资本理论中已经有深刻阐述。这些分析紧紧联系产业资本积累和信用制度的发展而展开。马克思认为,信用制度的发展在促进产业资本积累的同时,又产生了一种作为中介的信用提供者通过垄断信用进而支配生产的可能性,这就是银行资本对产业资本的统治。“在商业信用的基础上,一个人会把货币贷给在再生产过程中需用货币的另一个人。但现在这一点是采取这样的形式:一部分进行再生产的资本家把货币贷给银行家,这个银行家又把货币贷给另一部分进行再生产的资本家,因此,银行家就表现为恩赐者了;同时,对这种资本的支配权,就完全落到作为中介人的银行家手里了。”(19)正是在信用制度下,货币资本实现了高度集中,也就是说,“全部信用,都被他们当做自己的私有资本来利用。”(20)银行作为货币资本供给者和贷放者的集中代表而与产业资本相对立。而这种集中“给予这个寄生者阶级一种神话般的权力,使他们不仅能周期地消灭一部分产业资本家,而且能用一种非常危险的方法来干涉现实生产——而这伙匪帮既不懂生产,又同生产没有关系。”(21)马克思:《资本论》,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572、541、618页。马克思所说的这个“匪帮”,就是在资本家集团内部,从产业资本的运动中所分化出来的一个新的权力实体,就是金融寄生者阶级,他们占据金字塔的顶端,统治并不断剥夺着各类中小资本。在马克思之后,列宁结合垄断资本主义的新发展,深入论述了金融资本通过垄断高价、垄断高新技术和知识产权、创业利润、利息和股息、国债投机、地租收入甚至暴力劫掠等方式实现的寄生性积累。通过这些机制,列宁把金融资本树立为寄居在整个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之上并统治和支配整个社会生产的主体。因此,金融资本对社会生产的渗透是全方位的,在实体经济和虚拟经济中都能看到它的影响。金融资本的垄断当然是寄生性的,但同时它也有推动社会生产进步的一面,而且正是在推动社会生产形成源源不断的利润的情况下,它的寄生欲望才得以不断满足的。迪梅尼尔和莱维把金融资本家阶级简单理解为处于生产过程之外的食利者阶级,实际上并没有深刻把握住金融资本与社会生产之间的上述辩证关系,这就导致他们既看不到金融资本有推动社会生产进步的一面,又看不到金融资本必然从工业资本的运动和信用制度的发展中自然生长出来,因而才天真地提出“要工业资本主义而不要金融资本主义”的变革诉求。

第三,迪梅尼尔和莱维对管理者阶级的性质存在重大误判。他们认为,管理者阶级应该成为分析当代资本主义制度的基本出发点,对管理者阶级的重视也是新管理资本主义理论的最大特色。为此,他们还责备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过度关注了市场而忽视了组织,从而把管理者这个既不是资本家又不是雇佣工人的阶级排除在对资本主义的考察之外,从而弱化了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解释力。

在他们的笔下,管理者阶级是一个具有二重性的阶级:一方面,它服从和服务于资本家阶级尤其是金融资本家阶级对雇佣劳动的剥削,是资本家阶级的仆从;但另一方面,他们又具有一定的相对独立性,因为它所承担的企业管理职能对生产方式具有一定的决定权,可以决定生产关系中个人的地位,“从而使所有制具有一种社会性质”。(22)王喆:《组织与管理新阶层——雅克·比岱与热拉尔·迪梅尼尔对新阶级关系的分析》,《哲学动态》2014年第3期。从这个意义上说,管理者阶级比起资本家阶级更适合充当资本主义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代表,更适合充当社会发展和进步的代表。由于这种二重性,管理者阶级与资本家阶级也就处在一种既相互一致又相互对立的关系中。正如他们所说:“资产所有者给予约束,而管理者的组织职能令其在行事上具有潜在的独立性,处在等级体系上层的这两个阶级之间也因此产生了或合作或对立的关系。”(23)热拉尔·迪梅尼尔、多米尼克·莱维:《大分化——正在走向终结的新自由主义》,陈杰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20页。但比起二者的合作来,迪梅尼尔和莱维更强调二者的对立和矛盾。因为正是在二者的内部矛盾中,他们看到了社会变革的希望:管理者阶级乃是社会各阶级中唯一可以遏制乃至推翻资本家阶级统治的领导力量。在笔者看来,这正是迪梅尼尔和莱维对管理者阶级性质的重大误判。

关于管理者阶级的基本性质,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家希法亭曾在他的名著《金融资本》中做过科学分析。在他看来,管理者阶级(希法亭称为高级雇员或经理人员)是金融资本家阶级这个大集团中的一个必要的组成部分,“按它的思想意识和出身都属于资产阶级”。(24)首先,他们的经济目标始终围绕着管理职位数目的增加和职位的晋升展开,这样他们也就与资本的垄断和市场的拓展紧密联系在一起。他们希望股份公司快速发展,希望资本垄断加速发展,希望资本输出造成的生产扩大,希望新市场的广泛开拓,因为所有这一切都为他们“打开了晋升和提薪的迷人前景。”(25)由此可见,管理者阶级同资本的扩张有着本质上的利益关系,因而最后不免被金融资本主导的帝国主义意识形态所俘虏。对此,希法亭曾形象地描述道:这群人是“专门的帝国主义机关刊物的订阅者,种族主义理论的拥护者,战争小说的读者,殖民英雄的颂扬者、鼓动者以及金融资本的选民”。(26)其次,管理者阶级工资收入的增加会进一步压低雇佣工人的工资,因此,他们在与资本家利益一致的同时,与工人阶级的利益却存在对立关系。同时,由于股份公司的合并和资本垄断趋势的加强以及管理体系的不断优化,留给这个阶层的高级管理岗位也会越来越少,这一点会进一步加剧他们“沦为无产阶级的恐惧”。(27)结果就导致这个管理阶层“对无产阶级的仇恨最强,对无产阶级的嫌恶最深。”(28)鲁道夫·希法亭:《金融资本》,福民译,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405、408、408、407、407页。

综上所述,迪梅尼尔和莱维所谓的管理者阶级本质上就是金融垄断资本家阶级中的一个特殊派别。因而,对于社会主义来说,它实际上也是工人阶级革命的对象,而不是像迪梅尼尔和莱维所希望的那样,能够成为领导工人阶级推翻金融资本家阶级、推翻金融霸权的主导力量。诚然,在资本家阶级遭受危机之时,管理者阶级也可能会被推到无产阶级一边,(29)希法亭在谈到管理者阶级可能倒戈加入到推翻资本主义的革命阵营中的可能性时指出:“如果说发展最终恰恰把这些对生产不可缺少的阶层推到无产阶级一边,特别是在权力关系已经发生动摇、资本主义权力虽然还没有被打碎但却不再显得是不可克服的时候,那么,这些阶层现在也还不是独立斗争中的特别积极的部队”。参见鲁道夫·希法亭:《金融资本》,福民译,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406页。进行反对剥削的斗争,因为他们在薪资上本来就可能受到资本家阶级的压榨,但是,这一点随着金融垄断资本势力的不断发展,可能性越来越小,因为越是在工人阶级斗争的关键时刻,一切资产阶级阶层越是会走向联合,在这种联合中,金融垄断资本这种“大资本早已接管了领导权”。(30)热拉尔·迪梅尼尔、多米尼克·莱维:《新自由主义的危机》,魏怡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408页。

(三)迪梅尼尔和莱维对金融资本与国家权力之间的关系理解不深刻。

就管理者阶级中包含的国家行政管理者而言,迪梅尼尔和莱维寄希望于管理者阶级来主导新自由主义危机之后的社会变革方案,其实质是希望以国家来规训资本尤其是金融资本。比如他们提出,国家应该通过立法形式限制股东在董事会的权力,禁止投机基金的股东价值至上主义的做法,禁止股东以回购股票的形式拉高股价来套利,对资本的自由流动加以限制,重新让金融为生产服务等。总之,他们的理想社会就是罗斯福新政,因为罗斯福新政“证明了社会和经济都可以摆脱金融至上的局面”,“扭转了资本主义本来的运行机制”,因而也是“迈向新型生产关系确立之路的关键一步。”(31)新管理资本主义就是“要打破金融霸权,重夺管理自主权”。(32)热拉尔·迪梅尼尔、多米尼克·莱维:《大分化——正在走向终结的新自由主义》,陈杰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33、144-145页。与迪梅尼尔持有类似观点的法国左翼学者雅克·比岱则说得更直接:“通过组织控制市场,是问题的关键”。(33)《法国西巴黎大学荣休教授、“世界马克思大会”主席雅克·比岱:通过组织控制市场,是问题的关键》,《文汇报》2012年11月12日。这里的组织就是国家,市场就是金融资本。但是,在金融资本主导的全球化时代,国家真的能够“驯服”金融资本这只“猛虎”吗?恐怕很难下此结论。

在经典马克思主义理论中,国家的确如迪梅尼尔和莱维所说,是一种最高程度地组织化了的公共权力,可以在某种程度上代表社会的整体利益。这一点首先必须肯定。因为就连马克思也曾指出,在阶级社会中,国家也要执行由一切社会性质产生的公共事务的管理职能,比如修建公共水利设施、组织灌溉农田等等。恩格斯也曾指出,国家虽然从阶级斗争中产生,但又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社会的整体利益,来对阶级斗争进行一定的规制,防止阶级斗争把整个社会引向毁灭。在这里,国家就是超越统治阶级与被统治阶级两大阶级之上的“第三种力量”,(34)是“和人民大众分离的公共权力”,(35)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88、135页。在形式上表现为人民的普遍意志。(36)“政治领域是国家中惟一的国家领域,是这样一种惟一的领域,它的内容同它的形式一样,是类的内容,是真正的普遍东西”。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42页。从这个意义上说,国家的确可以像迪梅尼尔和莱维所说的那样,代表大众阶级乃至管理者阶级的利益来对金融资本的无限权力进行一定的管制和约束。比如他们反复提到的罗斯福新政,就是在金融资本积累导致社会危机、阶级斗争形势不断加剧的情况下,由国家出面来对金融特权阶层进行“强力镇压”的。

但是,我们需要强调的是,国家不仅有公共权力的属性,还有阶级统治的属性,而且后者在国家属性中占据着主导地位。也就是说,国家作为一种公共权力难免会被统治阶级所操纵和利用,成为统治阶级手中的工具。在金融全球化时代,金融资本家阶级已经发展为全球性的垄断资本,寄生在全球化生产的肌体之上。由于它是垄断资本,因此它有能力支配国家权力;由于它是寄生性资本,它又必须借助国家权力来镇压可能遭遇的反抗。于是,金融资本必然与国家权力紧密结合在一起,使强权政治服从于自身的积累需求。新自由主义之所以能够从20世纪80年代初迅猛崛起,就与当时美英两国政治集团的强力推动密切相关,诚如法国经济学家沙奈所说:“如果没有1979—1981年由撒切尔夫人和里根总统开始实施的自由化、放宽金融管制和私有化经济政策,资本全球化也是不可能的。因为是这些政策的实施使资本在工业化国家成功地打破了自1945年至70年代末以来束缚和制约资本活动的大部分羁绊和屏障”。(37)弗朗索瓦·沙奈等:《金融全球化》,齐建华、胡振良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第5页。而在新自由主义横行半个世纪的今天,金融资本对国家权力的操纵更是发展到史无前例的地步。比如美国政治有著名的 “旋转门”,通过这道门,政客与华尔街金融寡头之间经常互换角色。民主政治也日益发展为金钱政治。据美国学者研究,“从1998年到2008年,华尔街银行及其美国金融业相关的卫星机构,通过竞选捐款和游说,至少已经花费了50亿美元来买通美国国会的选票”。(38)威廉·恩道尔:《金融霸权——从巅峰走向破产》,陈建明、顾秀林、戴建译,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2016年,第211页。罗斯福新政时期颁布的禁止商业银行从事证券投资的法律——《格拉斯-斯蒂格尔法》就是国会在华尔街的游说下取消的。

在当今时代,金融资本对国家权力的操纵集中体现在国家债务的极度膨胀之中。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中央银行普遍被认为是最后贷款人,负责在危机期间挽救那些“大到不能倒”的金融机构。而救市总是要花钱的,于是,国家债务就随着货币政策的量化宽松在欧美国家急剧发展起来。国债的不断攀升用马克思的话说,意味着国家的“被让渡”,(39)参见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865页。即国家把公共权力当作标的物以国债的形式让渡给了金融资本。因此,金融资本与国家的这种关系是一个“连环套”:国家的财政困难使它越来越依赖金融贵族,而它对金融贵族的依赖又必然使财政困难日益加剧。在这种情况下,国家不是真的没钱,而是被人为地保持在濒临破产的状态。(40)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81页。

马克思上述对金融贵族与国家关系的分析对于我们理解当今时代的现实同样有着重要的启示意义。在当今时代,我们可以看到,整个世界已经越来越分明地显现出对立的两极:一极是越来越“穷”的国家——几乎主要资本主义国家都背负着沉重的政府债务,而为了应对金融危机,实施各种救助政策,这种债务增加又大大加速了,以至于发展为主权债务危机甚至政府破产的极端境地,例如“欧猪五国”的惨烈境况;而另一极则是越来越富的金融寡头,它们一个机构的资产就可以抵得上一个中等收入国家一年的GDP总和,可谓富可敌国。在如此巨大规模的金融权力面前,我们怎么能像迪梅尼尔和莱维那样,指望已经陷入债务泥潭的国家能够摆脱被操纵和支配的命运,来出手限制和打压金融寡头的利益呢?固然,历史上确实出现过国家对金融资本的打压和管制,也即迪梅尼尔和莱维无限憧憬的罗斯福新政时代。但是,在那个时代,金融资本的实力还远没有像今天这样强大,金融全球化程度也远没有像今天这样深入,金融资本对民族国家经济主权甚至政治主权的僭越和侵犯也远没有像今天这样肆无忌惮。金融资本所主导的这样一个社会化、全球化进程是不可逆转的。因此,我们很难期望历史再度重演,就像我们不能说曾经有过一个布雷顿森林体系,美元和黄金曾经挂钩过,因而现在为了超越美元霸权,防止美元滥印滥发,就要回到历史上美元与黄金挂钩的时代,或者回到那时人们所设计的那种既不是美元又不是英镑的“世界货币”时代。而迪梅尼尔和莱维的确在提出回到罗斯福新政时代的同时,又提出要在国际层面设计一种新型的国际货币来替代美元,而这又是国际上的管理者阶级——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等机构的任务。(41)迪梅尼尔和莱维认为,金融资本主导的新自由主义是一种全球秩序,因此需要加强对金融资本的国际监管,而这就要求加强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等国际机构的权力,推动建立“世界国家”或“新全球治理模式”。参见《关于新自由主义的危机——热拉尔·杜梅尼尔访谈》,《国外理论动态》2010年第7期。可是,难道这些国际机构不也早就被华尔街金融寡头所控制了吗?总之,迪梅尼尔和莱维对未来世界秩序的设想不能不说是具有进步意义的,但其最大的问题就是缺乏现实性和可行性。

(四)新管理资本主义方案论证的形而上学方法论及其背后的阶级本质

在新自由主义面临危机之时,以管理者阶级来对抗资本家阶级尤其是金融寄生者阶级,这就是迪梅尼尔和莱维作为西方左翼学者给当代资本主义制度变革找到的一条出路,也是他们所谓新管理资本主义理论的最大亮点。诚如前文所述,这个方案虽然目标明确——反对金融资本家阶级,但是,依靠重心放错了地方,因为管理者阶级靠不住,担不起这个重任。那么,迪梅尼尔和莱维为什么还坚称这是最可能的后新自由主义秩序安排呢?除了我们上述已经指出的不足,这还与他们论证时所采用的形而上学方法论密切相关。

迪梅尼尔和莱维是如何具体论证新管理资本主义方案的呢?他们的方法是,在划分社会三大阶级的前提下,依据历史上已经出现过的其中两大阶级的联盟及对联盟领导权的不同,来设计不同的权力组合,并以此预测后新自由主义的社会秩序。这种方法也被他们称之为“社会秩序类型学”。(42)《关于新自由主义的危机——热拉尔·杜梅尼尔访谈》,《国外理论动态》2010年第7期。比如,他们认为,在管理者阶级与大众阶级联合(管理者阶级掌握领导权)对抗金融资本家的条件下,社会所建立的是“中左”秩序;在金融资本家阶级与管理者阶级联合(金融资本家阶级掌握领导权)对付大众阶级的条件下,建立的是“中右”秩序。但是,按照他们的“社会秩序类型学”,在金融资本家阶级与管理者阶级的联盟中,不一定由金融资本家阶级掌握联盟的领导权,管理者阶级也有可能掌握领导权,这就是他们提出的新管理资本主义方案,这种方案要比上述“中右”秩序要稍微左一些。当然,在管理者阶级与大众阶级联合对抗金融资本家的联盟中,也不一定要由管理者阶级掌握领导权,大众阶级也是可能掌握领导权的,而这就会导致真正的社会主义解决方案,这种方案比上述“中左”秩序还要更左一些。在做完上述阶级联盟的“拼图游戏”后,迪梅尼尔和莱维开始分析各种权力组合的现实性。由于他们对管理者阶级可以引领历史进步始终怀有一种坚定的信念,因此他们认为,要超越新自由主义秩序,无论如何必须由管理者阶级掌舵。管理者阶级可以联合大众阶级来反对金融资本家阶级,但领导权必须归管理者阶级,而大众阶级无论如何是难以担当起领导重任的,因为它不像管理者阶级是一个手中掌握权力的阶级。所以他们尽管也提到社会主义方案的可能性,但在事实上把它抽象化和虚无化了,他们真正中意的还是管理者阶级主导的新管理资本主义方案。诚如他们所说,管理者阶级与资本家阶级之间“这段爱情故事已经背着大众阶级在社会顶层上演”。(43)热拉尔·迪梅尼尔、多米尼克·莱维:《大分化——正在走向终结的新自由主义》,陈杰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33页。

对于这种论证方法,我们不得不说,这是一种彻头彻尾的知性形而上学方法。所谓知性形而上学,黑格尔在他的逻辑学中曾深刻阐述过,我国学者吴晓明对此曾做出一个形象的概括:“作为一种忽此忽彼的推理能力,它从不深入到事物的实体性内容之中;但它知道一般原则,然后就把一般原则抽象地运用到——或先验地强加到——任何内容之上。”(44)吴晓明:《以唯物史观引领“三大体系”建设》,《中国社会科学评价》2019年第4期。迪梅尼尔和莱维的方法就是如此,他们实际上没有深刻阐述“事物的实体性内容”,比如金融资本积累的内在矛盾和历史限度、管理者阶级作为职能资本家与生息资本家分离的历史趋势及其阶级本质等,尤其没有深刻阐述大众阶级在反对金融资本家阶级过程中的主体地位。但他们知道阶级斗争的一般原则,认为对资本主义制度的分析离不开阶级分析法,可对这种阶级分析法的应用却又是机械的、实际上脱离历史的,因而最后就变为一种“忽此忽彼的推理能力”——既不否定社会主义解决方案的可能性,又怀疑大众阶级的领导能力;既觉得管理者阶级可以大有作为,又看到这个阶级始终有一种“机会主义心态”,(45)热拉尔·迪梅尼尔、多米尼克·莱维:《大分化——正在走向终结的新自由主义》,陈杰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34页。随时存在临阵倒戈、投降金融资本家阶级的可能。而这也是知性思维和形而上学分析方法的必然归宿。

迪梅尼尔和莱维的分析方法虽然看上去是个主观问题,但实际上背后有着深刻的阶级基础,因为任何社会意识都是社会存在的客观反映。在笔者看来,他们对超越新自由主义秩序的种种设想处处都打上了阶级烙印。只不过这里所说的阶级不是他们反复强调的管理者阶级,而是中小工商业资本家阶级和小资产阶级。这两大阶级并没有随着资本垄断的发展日益走向毁灭,相反随着金融资本的不断发展,它们又不断地再生出来。金融资本的发展必然会侵害到这两个阶级的利益。比如金融资本操纵的贷款利率提高会增加中小工商业资本经营的成本,金融资本操纵的地产金融化会不断提升中小工商业经营的地租成本,同时还会提高劳动者的住房成本,从而间接提高劳动力价格,推升中小工商业经营的用工成本,而那些由小商人、小店主等组成的小资产阶级以及无产阶级则在金融资本的强大统治面前日益陷入债务漩涡,沦为债务奴隶。总之,金融资本的统治日益与其他各阶级的利益走向尖锐对立。所以,在金融危机后,反对金融资本成为社会一致的呼声。但是,中小工商业资本家阶级和小资产阶级对金融资本的反对又有不彻底性。它们不敢彻底反对金融资本家阶级,因为作为资产阶级集团的一部分,它们与金融资本家集团的利益还有诸多的一致性。比如它们是金融资本家控制的大企业的一个分包商、零售商或者服务商,前者的扩张也符合它们的利益。因此,它们始终是一个具有两面性的阶级:既想“揭竿而起”,又缺乏足够的勇气和实力。这种社会现实的两面性反映到社会意识中,就表现为这样一种诉求:必须镇压金融,管制金融,摆脱金融至上的局面,让金融重新为产业发展服务,从而使垄断的金融资本主义重返自由的工业资本主义。而这正是迪梅尼尔和莱维的核心主张。(46)迪梅尼尔和莱维对新自由主义和新管理资本主义的区别有一个简单概括,认为新自由主义是金融取向,新管理资本主义则是工业取向,参见热拉尔·迪梅尼尔、多米尼克·莱维:《大分化——正在走向终结的新自由主义》,陈杰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100页。

这种主张用经典马克思主义理论来衡量,就是我们所熟知的改良主义。对于改良主义的本质,马克思曾一针见血地指出:“它要求把民主共和制度作为手段并不是为了消灭两极——资本和雇佣劳动,而是为了缓和资本和雇佣劳动之间的对抗并使之变得协调起来。无论它提出什么办法来达到这个目标,无论目标本身涂上的革命颜色是淡是浓,其内容始终是一样的:以民主主义的方法来改造社会”。(4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01页。迪梅尼尔和莱维提出的由管理者阶级从金融资本家阶级那里分享一部分权力的社会改造方式就是寻求统治阶级内部的一种“民主”和“共和”,它确实不是为了消灭资本与劳动的对立,而只不过是对金融资本家阶级过度压榨社会所引发的剧烈动荡予以一定的缓和罢了。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主张反对金融资本主义,重返产业资本主义,并不是迪梅尼尔和莱维的独创。法国年鉴学派的布罗代尔也主张以中小资本的自由竞争来代替金融资本的垄断,建立了一种“诚实无欺外加一点诚挚友爱的市场经济”。(48)布罗代尔对未来理想社会的构想是:“起码的自由,独立的文化,诚实无欺的市场经济,外加一点诚挚友爱。”参见费尔南·布罗代尔:《15至18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第3卷,顾良、施康强译,三联书店,第798页。美国左翼学者迈克尔·赫德森同样提出以工业资本主义来反对金融资本主义,认为在金融资本主义的反动统治下,重返工业资本主义倒自然成为历史进步之路。(49)参见迈克尔·赫德森:《金融帝国——美国金融霸权的来源和基础》,嵇飞、林小芳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年。这些理论存在的问题与迪梅尼尔和莱维的问题基本一致,因为它们都是金融资本统治时代的产物。

三、未来之路:社会主义对金融资本主义的超越

如上所述,迪梅尼尔和莱维的新管理资本主义理论虽然貌似是一个左翼解决方案,但我们却无论如何难以在其中嗅出真正的社会主义味道。这是为什么呢?答案很简单,因为他们绕开了一个社会主义真正关注的核心问题,那就是对金融资本的国有化改造。

按照经典马克思主义理论,金融资本越发展,其寄生性也就越明显,因而也就越会造成对社会的大规模剥夺,从而带来越来越大规模的经济危机、社会危机和政治危机。危机的发生表明,资本主义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社会化在金融资本身上达到了最高程度,它已经把社会主要的生产部门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但正是由于它把资本主义社会的所有权力集于一身,才使“剥夺剥夺者”变得越来越容易,越来越可行,从而也越来越必然。正如希法亭所说:“在以阶级对抗为基础的社会形态中,只有当统治阶级已在尽可能高的程度上把自己的权力集结起来的时候,才能爆发伟大的社会变革。这是一条历史的规律。”(50)鲁道夫·希法亭:《金融资本》,福民译,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359页。资产阶级革命就是在专制王权打败地区割据的封建势力进而建立起中央集权后才得以发生的。对于这个社会变革规律,马克思也曾做出过类似的表述,在《法兰西阶级斗争》中他指出:“革命的进展不是在它获得的直接的悲喜剧式的胜利中,相反,是在产生一个联合起来的、强大的反革命势力的过程中,即在产生一个敌对势力的过程中为自己开拓道路的”。(5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79页。从这个意义上说,金融资本所完成的对资本主义社会权力的集结,它的权力的这种“臻于完备”,它越来越成为社会其他各个阶级要与之斗争的唯一对象,正是社会一切力量集中起来推翻它的统治的历史条件和现实条件。在金融资本造成的社会化的基础上,国家只需对金融资本实行国有化,就可以借助金融资本的力量,立即获得对整个社会生产的支配权。列宁也正是由此出发才提出,资本主义向社会主义过渡的一个首要任务就是将金融资本收归国有,任何认为绕开对金融资本的国有化改造也能成功实现社会变革的想法都是避重就轻。(52)参见《列宁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39-252页。

当然,对金融资本的国有化要以国家权力实现真正的民主化为前提条件,因为“民主制是一切形式的国家制度的已经解开的谜。”(5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39页。但是,通向真正民主制的道路是艰难的。在新自由主义政策和意识形态的长期统治下,西方左翼政党的力量早已大大萎缩,且其主张与中右翼政党在很多方面已经没有实质性差别。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在金融危机后有“占领华尔街运动”“黄马甲运动”等民众运动对金融资本的反抗,但这些运动却没有左翼政党的领导,结果都陷入混乱和失败,这也是迪梅尼尔和莱维认为大众阶级难堪重任的现实原因。当民众的反抗运动得不到科学有效的组织时,运动就极容易“向右转”。当下西方底层民粹主义思潮迅猛崛起就是民众运动被右翼政客操纵的结果。这也是资本主义制度本身的“狡黠性”的体现,即当它遭遇危机的时候,总是试图求助于民族主义、种族主义甚至法西斯主义来掩盖阶级矛盾,分化社会主义的思潮和力量,阻止真正左翼力量的发展壮大。但是,这种局面只是暂时的,随着金融危机和债务危机所带来的社会矛盾的不断激化,随着新自由主义意识形态和政策体系在世界各国遭遇重大危机和挑战,左翼力量的崛起必将迎来一个新的历史性机遇。因此,充分把握好这个机遇来促进左翼思潮和运动的复兴,就成为世界左翼力量未来一个时期的重要任务。正如已故国际著名左翼学者阿明所说:世界各地的左翼力量“需要在反对帝国主义的世界体系和它的欧洲子体系的宏大视野下制定一个真正社会的、民主的替代方案,并将其作为未来一个历史时期的斗争目标。”(54)Samir Amin, “The 2017 French Elections: A Grim Farce”, Jun 21, 2017, https://mronline.org/2017/06/21/the-2017-french-elections-a-grim-farce.只有这个方案才能够真正替代迪梅尼尔和莱维的新管理资本主义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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