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柞壮
非洲的国家数量占世界国家总数的四分之一,在国际政治中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是最具发展潜力的地区之一。然而,历史上被西方殖民统治带来的负面影响,现实中缺乏有全球影响力的大国,以及内部矛盾复杂多样,导致非洲国家普遍在政治上缺乏权威,在经济上对外依附,在国际关系中处于弱势地位。非洲的国际关系经历了从被动地卷入到自主自立的过程,国际关系研究以去殖民化、实现族群平等为主要议题,以非洲复兴为主要目标。
非洲大陆的文明源远流长,国际关系历史丰富多样。非洲国家经历了共同的殖民历史,因而非洲国家的对外关系底色以及非洲的国际关系研究,具有类似的历史背景和感情基调,能够作为一个整体加以研究。非洲本土的政治历史与被殖民的经历,决定了非洲国际关系以实现族群平等为核心议题。就发展历程而言,非洲的国际关系研究经历了如下三个阶段。
一是作为殖民地的从属时期。这一阶段始于柏林会议,至冷战前结束。此时非洲国际关系的主要议题是强化非洲的民族主义,推动非洲去殖民化进程,并讨论殖民经历对非洲未来的影响。在此期间,由于非洲国家尚未取得独立,在国际关系中的角色主要是欧洲宗主国的殖民地。对非洲国家而言,其外交、国防等基本的主权内容全部受到欧洲宗主国的控制。因而,非洲国家的对外关系从属于宗主国的对外关系,国际关系研究同样依附于原宗主国。在对外关系上,非洲国家作为殖民地,其最重要的对外联系是与宗主国的关系。这一关系具有不平等的特征,宗主国试图通过“教化”非洲大陆,持续掌握非洲国家的命运,非洲国家对此则缺乏影响力。(1)Tim Murithi, “The Evolution of Africa’s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in Tim Murithi (ed.), Handbook of Africa’s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Routledge Press, 2014, p.2.在被殖民过程中,受到欧洲的民族自决等政治思想影响,爱德华·布莱登(Edward Wilmot Blyden)等学者提出了泛非主义(Pan-Africanism)的主张,要求实现非洲国家的主权独立、民族自决。在泛非主义影响下,非洲国家对与殖民者的不平等关系愈加不满,其民族主义思想萌芽发展,与宗主国的关系也发生变化,开始反对殖民统治、争取民族独立。
二是作为新角色的冷战时期。冷战开始后,非洲的去殖民化进程加速,随着越来越多的非洲国家取得独立,非洲开始作为独立的行为体走上国际关系舞台。此时非洲国际关系的核心议题是非洲与外部世界的关系。然而,由于众多非洲国家仍然受到殖民主义的奴役,新兴的非洲国家在国际社会的影响力较为有限,非洲国家为处理解决彼此间的关系,提升在国际事务中的影响力,开始寻求在对外关系上的合作。与欧洲、东南亚等地区的一体化组织不同,非洲的地区合作机制化程度较低。一方面,非洲国家由于被殖民的历史、追求独立的共同目标,以及处于类似的发展阶段和面临共同的发展问题,在贸易、公共卫生、气候变化等议题上容易取得共识,有强烈的合作动机。另一方面,由于原宗主国遗留下诸多问题,导致非洲国家间尚未如欧洲国家实现全面和解,因而非洲国家间难以实现政治、安全等高政治领域的全方位合作。在泛非主义的影响下,非洲国家在共同关心的议题上能够达成妥协和共识,在国际事务中发出集体声音,同时参与和利用国际机制,扩展其影响力、维护自身利益。尤其是在参与联合国的过程中,非洲国家展现出独特的影响力,在全球去殖民化和全球发展等议题上发挥了显著作用,例如第十五届联合国大会在非洲国家的动议下通过了《给予殖民地国家和人民独立宣言》。(2)周玉渊:《非洲世纪的到来?》,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年,第37页。
三是冷战后至今的东西方平衡发展时期。随着两极格局瓦解、国际环境发生根本转变,全球化的拓展为非洲实现发展提供了较好的外部条件,非洲经济实现了复苏发展。此时非洲国际关系的主要议题是,如何在国际关系中维护非洲的利益,进一步实现政治、经济、文化上的族群平等。尽管非洲的资源开发、经济发展仍然受到其他国家的较大影响,但是非洲发展的自主权由非洲国家自己掌握。在进一步摆脱原宗主国主宰的基础上,非洲国家开始追求更为平衡的对外关系,从大国竞争中获得更多发展和经济收益,并避免形成新的不平等对外关系。
冷战后美国作为霸权国家,更加重视参与非洲事务,强化对非洲的影响力。为应对这一问题,非洲国家继续联合以“软制衡”的方式应对美国的渗透。由于非洲缺乏政治、军事、经济大国,对美国的反应主要是外交语言上的批评。同时非洲的公民社会在国际舞台上十分活跃,不仅代表非洲发出声音,也督促非洲国家在贸易等议题上坚持立场,反对非洲国家向欧美国家做出太多妥协。(3)Ronald Chipaike and Matarutse H.Knowledge, “The Question of African Agency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Cogent Social Sciences, 2018,4(1):5-6.
总体而言,非洲的国际关系研究与非洲国际政治实践密切关联。西方的国际关系理论研究主要起源于主权国家诞生后,主权国家作为国际关系的核心行为体,需要对国家间的关系进行理论化的讨论,寻找国家间关系的普遍规律。非洲国际关系研究的起源与发展则呈现为不同的路径,其首要目标并非是解释主权国家间的关系,而是反对族群间的不平等,试图在非洲形成普遍的共识和认同,通过非洲国家间的妥协、合作实现非洲的团结,最终实现非洲的复兴与发展。
非洲的国际关系研究机构数量较少,总体研究实力偏弱,主要关注非洲国家的外交政策与非洲区域问题,包括非洲国家间的关系、非洲与区域外国家间的关系等,在理论研究上的创新成就较少。
在非洲与世界关系上,无论非洲国际关系学界还是政界,对国际关系的认知主要基于泛非主义的思想。泛非主义是非洲主流的国际关系思想,体现了非洲对自我的认知、对非洲与外部关系的观点。与主流的西方国际关系理论不同的是,泛非主义最初关注的对象是族群问题而非民族国家。(4)Sabelo J.Ndlovu-Gatsheni, “Pan-Africanism and the International System”, in Tim Murithi (ed.), Handbook of Africa’s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Routledge Press,2014, pp.22-23.即欧洲白人族群对非洲本土族群的殖民化,导致双方族群间的不平等。随着时间推移以及非洲国家取得独立,泛非主义发展为关注非洲国家间及其与其他国家的关系问题。泛非主义的基础是非洲国家广泛的共同利益和类似的身份认同。在实践中,泛非主义被非洲的政治家实施并发展。早期的实践主要是召开泛非会议(Pan-Africanism Congress),后期则是建立非统组织和非洲联盟。自泛非主义提出后,非洲的政治家与研究者提出了不同的政治主张,并将此类主张应用于非洲联合的实践中,按照观点的区别可以划分为如下四类。
第一类是偏理想主义的卡萨布兰卡集团(Casablanca group)。这一类观点主张坚持非洲应彻底反殖民主义,在处理西方殖民遗产时主要持否定态度,认为非洲的落后是殖民主义造成的结果。如恩克鲁玛(Kwame Nkrumah)提出新殖民主义是帝国主义的最后阶段,资本主义国家通过资本输出,控制了非洲国家的经济命脉,同时通过政治上的分化使非洲国家无法完全独立。此类观点,将非洲国家独立、民族自决等去殖民化成就,归结为泛非主义的指导,并期望在非洲的发展、复兴与团结问题上继续发扬泛非主义,以非洲的团结一致、独立自主为目标。在处理非洲国家间的关系上,这一流派以非洲的利益为首要目标,主张各国共同努力以实现非洲总体利益目标,通过提升非洲的地位以实现各国的政治诉求。在非洲联合问题上,恩克鲁玛主张非洲国家应该建立联邦制国家,通过政治上的统一实现非洲的复兴。而尼雷尔(Julius Kambarage Nyerere)虽然在建立非洲国家的设想上与恩克鲁玛有区别,也同样主张非洲进行循序渐进的统一,实现非洲政治上的联合。总体上,卡萨布兰卡集团期望通过建立统一的非洲国家,支持非洲国家的独立事业和非洲人的族群平等。其主要路径是至上而下建立超国家机构,实现非洲深度的融合,最终实现非洲全面的团结。
这一观点总体偏理想主义,超越了非洲国家的发展阶段,无法在更多非洲国家取得共识。随着持理想观点的领导者下台,以及非洲大陆政治上统一的难度过大,泛非主义中的理想主义派别影响力逐渐下降。面对非洲国家差异大、矛盾多的现实,非洲的领导者和学界暂时放下统一的宏大目标,转而以务实的合作推动非洲的联合。
第二类是亲西方的布拉柴维尔集团(Brazzaville group)。组成这一集团的主要是前法国殖民地的法语国家。此类观点认为,非洲国家在争取独立后应继续与原宗主国保持密切联系。一方面非洲国家与原宗主国的联系无法切断,原有的殖民安排已经社会化和制度化,嵌入到国家的治理结构中,非洲国家一定程度上可以从与原宗主国的关系中收益;另一方面,非洲领导者本身可以依赖原宗主国来巩固国内统治,部分非洲领导者的利益与原殖民者的利益高度契合,因而有意愿维护与原宗主国间的联系。此一派别的代表人物如桑格尔(Léopold Sédar Senghor)等,意识到被殖民的历史对非洲并非完全是负面影响,而是对于非洲的现代化发挥了积极作用,所以需要利用这一有利条件实现非洲的发展。(5)刘鸿武、肖玉华、梁益坚:《一个大陆的觉醒、抗争与自强——20世纪非洲国际关系理论之研究论纲》,《世界经济与政治》2007年第1期。由于过于依赖法国,无法融入非洲去殖民和争取族群平等的合作议程中,该组织及其代表的非洲联合观点影响力逐渐式微。
第三类是偏务实合作的蒙罗维亚集团(Monrovia group)。这一派别认识到非洲不可能脱离世界而存在,应与其他有类似经历的国家一道反殖民,并实现非洲的发展。但是坚持在合作过程中非洲国家间的绝对平等和主权独立;确保每个非洲国家存在和不被吞并的权利;国家间的合作应以自愿为原则;非洲国家间不应互相干涉内政;不得庇护其他国家的持不同政见者。(6)Samuel M.Makinda and F.Wafula Okumu, The African Union: Challenges of Globalization, Security, and Governance, Routledge Press, 2008, p.22.其主要观点是非洲国家间的合作,在接受西方的主权概念的基础上,与其他国家间的合作类似,应该以主权独立为原则。这一派别与前两者最主要的区别是强调非洲国家主权的独立性,以国家间的平等合作为前提。同时,该集团强调的民族主义是非洲各国的民族主义,即非洲的民族自决和族群平等,应建立在各国民族自决的基础之上。
第四类是新一代泛非主义者。冷战结束后,国际格局的变化与全球问题的凸显,对非统的作用和效率构成了挑战。由于非统缺乏有效的解决非洲国家间分歧的机制,无法适应全球化的深入发展和全球治理的快速变化。在非盟成立过程中,新一代泛非主义者主张泛非主义思想应落实到具体的国家政策中,非洲的联合除了政治团结与立场协商外,也应集体在全球事务中发挥作用。与前三类派别不同的是,此类派别的主张更加务实,鉴于非洲在全球问题解决上的能力有限,以及全球治理的复杂性,非盟首先应该代表非洲的利益、表明非洲的立场,其次才是推动全球问题的实质性解决。(7)Sabelo J.Ndlovu-Gatsheni, “Pan-Africanism and the International System”,in Tim Murithi (ed.), Handbook of Africa’s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Routledge Press,2014, p.26.随着冷战后国际体系的转型与全球治理的变革,非洲国家开始提出新的全球秩序主张。例如,在非盟的推动下,非洲国家要求在国际社会获得更多的话语权,改革现有的国际秩序,如非洲国家达成恩祖韦尼共识(Ezulwini Consensus),要求变革联合国安理会席位分布,给非洲更多的代表权。在全球问题上其政治主张主要体现为反殖民、提倡族群平等。
在非洲内部事务上,新一代泛非主义思想的出发点仍然是非洲的地区合作,借鉴了其他地区的区域合作机制,建立了非洲国家间安全、经济、发展等领域的合作机制。同时,在全球化日益深入的背景下,泛非主义担忧非洲会陷入新的不平等中,即在全球经济中被剥削,在全球事务中被边缘化,在全球议题上无法取得话语权,因此非洲的团结联合更加迫切。同时在非洲内部次区域合作上,泛非主义同样具有广泛影响力,如东非国家组织了东非共同体,强化政治、经济的区域合作。除上述流派之外,也存在泛非主义的中层理论,即通过非洲的联合解决非洲具体的问题,如集体发展、地区维和等。(8)刘鸿武、肖玉华、梁益坚:《一个大陆的觉醒、抗争与自强——20世纪非洲国际关系理论之研究论纲》,《世界经济与政治》2007年第1期。
非洲的国际关系研究普遍认为,西方的国际关系理论忽视了非洲地区的现实及其蕴含的价值与规范,因而在解释非洲的现象时缺乏解释力。非洲的国际关系研究在提供地方知识、处理内部关系、应对外部环境以及政治实践方面呈现出如下四方面特征。
第一,国家主权的权威性较弱。不同于传统的威斯特伐利亚式国家,非洲国家的主权缺乏足够的权威,表现为对内无法真正整合全国权力资源,对外则无法形成统一的政治力量。内部原因是非洲国家内部族群势力强大,导致政府对内控制能力不足,无法完全掌握地方权力。在思想上,非洲与欧洲族群间的不平等关系是非洲争取独立、实现复兴的最初动力;在实践上,族群在非洲国家内掌握部分地方权力,受到中央政府的约束不足。独立以来,非洲国家内部面临的主要问题之一,即是族群间的武装冲突。非洲国家内部的族群势力,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国家的国内政治和外交政策,是非洲国际关系不可忽视的行为体。族群政治的特征是多元化和碎片化,缺乏统一的中央权威,族群间的关系以信念、文化、语言等为标准来定义。(9)Assis Malaquias, “Reformulating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 African Insights and Challenges”, in Kevin C.Dunn and Timothy M.Shaw (eds.), Africa’s Challenge to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 Palgrave Macmillan Press, 2001, pp.11-28.被殖民统治的经历,使得非洲国家虽建立起以欧洲为模版的现代民族国家,却不具备民族国家出现所需的历史、文化条件。同时,非洲国家的边界并非以族群边界来划分,大量族群被分割在不同国家,国家内部存在矛盾重重的族群,这成为部分非洲国家政治不稳定的主要原因。自非洲国家独立以来,安哥拉内战、苏丹分裂、利比亚内战、卢旺达族群屠杀等众多冲突事件,根源均为族群与民族国家两者间的不适配。
外部原因则是全球化的发展,以及外部势力对非洲国家的影响力过大。一方面,冷战后的经济全球化本身降低了主权国家对领土范围内的控制能力,而跨国公司等非国家行为体影响力上升,非洲国家因为对内控制力较弱,受到经济全球化的影响更大。另一方面,在全球经济发展领域新自由主义盛行,非洲国家普遍接受自由主义的发展主张,并以此改革本国的经济发展模式。西方国家主导的国际金融机构、减贫机构、援助机构等在非洲影响力巨大,在部分核心主权议题领域如发展、财政、减贫等议题上,实际掌握了政策主导权。(10)Ulf Engel and Gorm Rye Olsen, “Authority, Sovereignty and Africa’s Changing Regimes of Territorialization”, in Scarlett Cornelissen (ed.), Africa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in the 21st Century, Palgrave Macmillan, 2012, p.53.非洲国家普遍具有发展经济、摆脱依附的诉求,有实现和维护国家利益的意志,但是国家的治理能力存在缺失,两者间的落差决定了非洲的国际关系具有特殊性,以及非洲国家在国际事务中抱团的行为逻辑。
第二,以集体主义为世界观。西方主流的国际关系理论假定主权国家是国际社会中关键的行为体,国家的对外行为以实现本国利益为目标,因而国际关系总是以主权国家为中心。国家是一元、理性的行为体,具有稳定的身份、偏好,行为逻辑则遵循理性选择路径,以实现个体的国家利益为最终目标,因而属于个体主义的范式。然而非洲国家对外政策并非完全是“国家中心”,非洲国家对非洲具有类似的归属认同,非洲的利益同样是非洲国家对外行为的重要考量,在部分议题上甚至以非洲利益为中心。实际上,自二战结束后非洲国家陆续独立以来,多数非洲国家执行外交政策的目的,往往首先服务于非洲利益,其次才是服务于本国的利益。在泛非主义看来,非洲国家并非是国际社会中孤立的单元,而是非洲整体的一部分,有义务为非洲的发展复兴做出贡献。非洲国家的集体主义主要特征是对非洲集体成员身份的认同,以及对实现非洲集体利益义务认同,非洲的联合是基于共识达成的合作,而非通过合作达成共识。在泛非主义的影响下,争取非洲与欧洲的平等是更为重要的目标,非洲的利益超越单一非洲国家的利益,因而非洲国家内部的矛盾需要让位于非洲与外界的矛盾。由此,非洲国家间的关系强调合作,以实现泛非主义的目标,以集体主义为行为原则,表现为:尽量避免内部公开的冲突,增强集体的凝聚力;充当非正式的集体安全合作,努力实现地区安全;提供非洲国家间交流合作的渠道,避免集体事业的倒退。泛非主义通过三种路径对非洲政治施加影响:一是限定非洲国家合作的议题和日程;二是制定具体可行的行为准则;三是向部分领导者施压,促使其不要在涉及非洲利益的问题上越界。(11)Thomas Kwasi Tieku, “Collectivist Worldview: Its Challenge to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in Scarlett Cornelissen (ed.), Africa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in the 21st Century, Palgrave Macmillan, 2012, pp.36-49.
然而,泛非主义作为一种地区合作意识,追求的不仅是非洲国家的团结一致,也要求非洲国家在立场与行为上服从非洲的总体利益,认为非洲利益高于单一国家的利益,甚至要求部分国家牺牲本国利益。(12)其积极效果是,非洲国家能够发出集体声音,弥补单一非洲国家影响力的不足。其问题在于,要求国家间追求团结一致,不仅忽略了非洲国家的特殊性及其个体诉求,也导致非洲一体化的步伐缓慢,高水平的一体化合作难以一蹴而就。
第三,影响力是国家实力的关键维度。西方的主流国际关系理论假定所有民族国家均为理性行为体,普遍以生存、追求权力、领土、实力和经济联系等来界定本国的国家利益。国家对外行为的基本逻辑是理性选择,即选择能够最大化物质利益的选项。所有国家均选择最大化本国利益时,必然会存在竞争与对抗,国家间的关系以竞争为底色。(13)Thomas Kwasi Tieku, “Theoretical Approaches to Africa’s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in Tim Murithi (ed.), Handbook of Africa’s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Routledge Press, 2014, p.16,pp.11-12.尽管非洲国家与非洲之外的国家关系大体上符合这一假定,然而在泛非主义思潮的影响下,非洲国家由于历史上受到外部强国的殖民统治,因而对以物质性权力为核心的国家间关系持排斥态度,主张以说服力而非强制力作为国家实力的标准。(14)I.William Zartman, “Africa as a Subordinate State System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1967, 21(3): 545-564.由此,非洲的国际关系理论基本假定不同于西方主流理论,在非洲国家间交往过程中,国家的影响力并不完全取决于军事、物质实力。
在历史上,非洲国家受强国殖民压迫,因而对于所有凭借实力优势进行强制的行为极为敏感,认为在独立后的非洲内部,不允许出现新的凌驾于其他非洲国家之上的强权国家,并对非洲实力较强的南非等国保持警惕。在非洲的地区合作中,非洲国家也极力避免单一国家影响力过大。例如在非洲先后被视为地区领导者的国家尼日利亚和南非,均非完全凭借军事等物质实力。尼日利亚被视为领导者是因为在非洲地区事务中扮演重要角色,在非洲去殖民化、废除族群隔离、消除族群偏见等本土议题上发挥重要作用,在地区合作议程中发挥领导力。(15)E.Okpokpo, “The Challenges Facing Nigeria’s Foreign Policy in the Next Millennium”,African Studies Quarterly, 2000,3(3): 31-36.而南非则是因为在全球议题中,扮演了非洲代言人的角色,其领导作用主要是象征性作用。(16)Chris Alden and Maxi Schoeman, “South Africa’s Symbolic Hegemony in Africa”, International Politics, 2015, 52(2):239-254.在现实中,非洲尚未出现全球性大国,南非、尼日利亚、埃及等国相对于其他非洲国家实力较强,然而上述国家均为发展中国家,实力总体有限,尚无法为非洲地区合作提供更多的公共产品与发展机遇,因而其影响力无法与域外大国相抗衡,导致非洲国家缺乏实质性领导国家。因而在非洲,对非洲地区事务发挥主导作用的并非大国,而是基于泛非主义的各类合作组织,包括非盟、西非国家经济共同体和东非共同体等。
第四,以地区合作巩固国内统治。非洲国家选择支持泛非主义思潮,践行非洲联合的主张,部分原因是出于维持国内稳定的需要。非洲国家独立后,国内的治理安排主要由殖民者所建立,一方面并不完全适应非洲国家的现实,国内的族群问题等难以解决,另一方面独立后的非洲国家在实现经济发展、治理腐败等议题上成效不佳,部分国内政治不稳定。因而,寻求外部支持、通过外交方式来协助稳定国内政治、实现经济发展,是非洲国家对外行为的动力之一。然而,就外部环境而言,非洲国家面临的国际环境不利于利用外部力量稳定国内统治。(17)Christopher Clapham, Africa and the International System: The Politics of State Survival,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6, p.7.在非洲尚未独立时,非洲作为列强殖民地并没有独立的外交权力。冷战期间,美苏将非洲视为竞争舞台,将非洲国家视为实现霸权利益的棋子,因而加剧了非洲的分化,无法为非洲带来稳定。冷战后大国在非洲的竞争更加激烈,为非洲带来了经济发展的机遇,但是无助于解决非洲国家的国内问题。加之经济与政治影响力不足,因而非洲国家难以利用外部力量巩固统治,实现非洲的发展崛起。由此,对非洲国家而言,通过成立非统组织、非盟等形式联合,不仅可以扩大非洲的影响力,也意味着领导者及其政权得到了非洲的认可,有助于强化非洲国家政权的合法性与稳定性。
非洲的国际关系研究尚未发展出本土的国际关系理论,在诸多方面不同于主流西方理论。非洲国际关系的特殊性,对于非西方国际关系研究的发展,以及修正完善现有理论,具有潜在的理论和实践价值。其可能的贡献有如下三个方面。
首先,提供了主流理论无法覆盖的案例。非洲的国际关系实践,丰富了国际关系的研究对象,提供了对国家行为的不同理解。非洲本土国际关系理论的发展,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补充既有国际关系理论核心概念、具体实践的不足,为国际关系理论的丰富完善发挥作用。例如在主权的概念上,西方的主权观念与非洲的主权观念,在道德底色上是一致的,即要求建立公正的国际秩序、各国公平地参与全球事务。然而在实践中,非洲国家的主权概念与西方主权概念存在重大差异,表现为三个特征。其一,非洲国家认为主权概念具有非正义性。历史上的西方列强并未将非洲国家视为平等、独立的主权实体,而是将自身的主权规则强加给非洲国家。因而,在非洲国家看来,当前主流的主权概念并不具有正义性,而是西方强国创造的概念,用于维持其主导地位、获取更多利益的工具,是大国政治的结果。其二,部分非洲国家的主权并非属于本国人民。部分非洲国家与殖民宗主国保持密切联系,其政府并非代表本国人民行使主权,而是强国或国际援助机构的代理人,此类国家并未拥有事实上的主权。其三,部分非洲国家的主权边界不等同于领土边界,国内族群势力、地方军阀势力强大,实际上掌握了地方的权力,中央政府仅具有在国际上代表国家的资格,却无对内完全的行政权力。(18)Kevin C.Dunn, “The (Blank) African State: Rethinking the Sovereign State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in Kevin C.Dunn and Timothy M.Shaw (eds.), Africa’s Challenge to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 Palgrave Macmillan Press, 2001, pp.46-63.此外,在族群问题上,由于非洲国家的边界主要是殖民者划定的,导致了原生族群的割裂,由此导致跨越国界的族群联系密切,而政府的权力部分遭受侵蚀,甚至无力管辖。结果是非洲的非政府跨国联系网络极为密切,容易形成跨国的族群、宗教和犯罪活动,导致跨国恐怖主义等频繁发生。因此,非洲国家在对内对外两个维度上均非典型的西方主权民族国家。如果将西方主权原则强行用于非洲,不仅不符合非洲的历史与现实,也会导致非洲国家政治上的不稳定。
主权概念的未来发展,必然需要首先打破现有主权观的西方色彩,在实现各国平等地参与全球事务的基础上,建立更具包容性的主权规范。(19)Siba N.Grovogui, “Sovereignty in Africa: Quasi-Statehood and Other Myths in International Theory”, in Kevin C.Dunn and Timothy M.Shaw (eds.), Africa’s Challenge to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 Palgrave Macmillan Press, 2001, pp.29-45.非洲的主权国家不同于欧美,非洲国家间的关系除官方的联系外,非正式的联系同样频繁,因而非洲的“国际关系”还包括大量的“族群间关系”。(20)Olukayode A.Faleye, “Africa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 Acquiescence and Responses”,in Leonid E. Grinin,Ilya V.Ilyin and Andrey V.Korotayev(eds.),Globalistics and Globalization Studies: Aspects & Dimensions of Global Views,Uchitel Publishing House,2014,pp.154-163.即国家间关系并非是唯一的关系,国家中心的解释也不是唯一的解释路径,更加广泛的社会联系同样值得关注。
其次,超越了以国家为中心的传统范式。传统的国际关系理论以主权国家为中心,泛非主义则着眼于全球范围内的族群不平等,以及由此造成的国家间不平等。如杜波依斯(William Edward Burghardt Du Bois)指出,泛非主义关注的是亚洲、非洲、美洲等全世界范围内的族群不平等问题。(21)Du.Bois, “Dusk of Dawn: An Essay Toward an Autobiography of a Race Concept”, Journal of Southern History, 1941, 7(1): 666.在非洲的学者看来,西方主权平等原则的背后,是不同族群间实际上的不平等。全球范围内的族群不平等始终存在,欧美族群对其他族群的殖民统治和侵略,导致了其他族群的落后状态,以及延续至今的族群不平等。然而,欧美国家通过推广主权平等的原则,掩盖了族群不平等的现实,并使得主权原则凌驾于族群之上,掩盖了全球范围内族群不平等的现实,并将争取族群平等的斗争边缘化。由此,全球范围内民主的发展与提升,并不仅是主权国家间平等的民主,更应该是不同族群间的民主。(22)Randolph B.Persaud, “Re-envisioning Sovereignty: Marcus Garvey and the Making of a Transnational Identity”, in Kevin C.Dunn and Timothy M.Shaw (eds.), Africa’s Challenge to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 Palgrave Macmillan Press, 2001, pp.112-128.
事实上,强调族群平等的观念,契合当下与未来全球治理的价值观。实现全球范围内人类的发展、安全、平等,需要以族群间平等为前提。当前的逆全球化,本质上是全球化过程中族群间不平等的产物,各类或明或暗的种族歧视是全球化与全球治理深入发展的最大阻力。随着国际体系的转型,全球治理面临诸多挑战。基于集体主义和族群平等的合作,更加符合全球治理变革的需求。在全球治理中,非洲国际关系的集体主义特征是潜在的实践与知识来源。
最后,改变了非洲的国际政治现实。泛非主义是实践导向的国际关系思想,目的是指导非洲人民改变被殖民的命运,其旨趣不在构建精妙的理论,而是寻找最有效实现非洲复兴的路径。在实践中,泛非主义有力地指导了非洲的国际关系实践,指导非洲国家取得独立,实现了民族自决,通过号召非洲团结改变了非洲的国际地位,深刻影响了非洲与世界的关系以及非洲国家间的关系。非洲国际关系关注的焦点议题如经济发展、南南关系、国际援助、地区安全等,均为非洲面临的迫切现实挑战。
限于非洲政治、经济实力的弱势,以及社会科学研究的欠发展,非洲的国际关系研究水平总体较低。加之美国、欧洲对国际关系理论的垄断,非西方的经验和视角被忽视,非洲的国际关系研究在国际社会长期处于边缘位置。总体上,非洲国际关系研究的不足之处主要有如下三个方面。
第一,理论构建乏力。非洲的国际关系研究,在解释非洲的国际关系时尽管倡导泛非主义,在理论上仍然是借鉴和批判西方的理论,呼吁建立新的国际关系理论。然而,迄今为止非洲学界尚没有建立基于非洲文化、历史、传统的理论,缺乏社会科学研究的良好环境及政治经济条件。在构建理论所必须的核心概念、方法路径等方面尚显薄弱,无法构建理论化程度较高的解释性理论。即使在解释非洲为何落后以及如何实现发展上,非洲的国际关系研究尚未给出有力的理论解释。对非洲国际关系的大量研究是西方学者来完成的,并且主要偏向比较政治的研究,缺少对非洲国际关系理论的系统总结。
第二,泛非主义适用范围有限。泛非主义更多的是一种规范或认同,为非洲的精英阶层所接受,用以约束彼此在国际舞台上的行为、协调各自的立场。将非洲整体的政治利益置于国家利益之上,既是泛非主义与主流国际关系理论的重大区别,也是其局限所在。过于强调非洲的统一立场,容易忽视非洲国家各自历史、文化、外部环境的差异。泛非主义的团结主要体现在族群平等与政治合作,然而对于经济问题,非洲国家间的竞争要大于合作。因为非洲国家普遍欠发展,经济结构上互补性少、竞争性多,争夺投资和出口市场是非洲国家间经济关系的常态。对泛非主义而言,政治上的联合并不会必然带来经济上的发展,非洲国家内部治理低效是非洲欠发展的根本性原因,但是泛非主义并未给出有力的回答。
第三,对于非洲与世界的关系缺乏深入的讨论。泛非主义作为一种国际关系思想,首先需要处理的是“关系”,包括非洲国家间的关系如何界定,非洲与世界的关系如何发展。然而,泛非主义除了提出宏大的族群平等、非洲团结的目标外,对于世界政治本质、非洲大陆的发展,都缺乏更加深入的讨论。例如,在对外经济关系上,由于非洲国家经济上欠发达,是国际援助的主要目的地之一,接受援助也是非洲国家对外关系的重要内容。在利用外来援助实现发展,与控制援助带来的经济依附、腐败、殖民化间的矛盾,尚未得到有效解决。这造成非洲国家接受大量援助,然而却始终处于欠发达状态,无法找到有效的经济发展路径。相反,经济援助强化了非洲国家与援助国的不平等关系,无法实现泛非主义争取平等的初衷。(23)Paulette Goudge, The Whiteness of Power: Racism in Third World Development and Aid, Lawrence & Wishart Press, 2003.可见,在如何将泛非主义主张具体化上,非洲的国际关系研究尚面临较多挑战。
当然,非洲国际关系研究者对西方国际关系理论的批评并非完全准确,原因一是将地区研究与国际关系理论研究混淆,往往从非洲地区研究的特殊性出发,而非注重考查非洲在国际关系研究中的普遍性;二是对国际关系理论的认识和期待存在偏差,认为理论放之四海而皆准,无条件地适用于全球所有国家和地区,而这恰非理论所长。
进入新世纪以来,非洲的国际关系实践出现新的变化,在安全上渐趋平稳,内战和族群冲突在减少,国家间的战争总体得到控制,非洲区域安全环境有所改善。在经济上,随着非洲国家采取发展经济的政策和改革措施,非洲国家实现了较快的经济发展。在地区层面上,非洲的区域合作机制渐趋成熟,非洲国家在区域和全球事务上能够达成广泛共识。在国际层面上,国际社会在全球减贫、发展、移民等领域更加重视非洲的作用,意识到非洲治理的提升对全球治理的重要意义,因而提供了更多的有效援助,同时新兴的中国、印度等大国积极参与非洲的建设,为非洲的发展提供了更多动力。(24)Timothy M.Shaw, Fantu Cheru and Scarlett Cornelissen, “What Futures for Africa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in Tim Murithi (ed.), Handbook of Africa’s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Routledge Press, 2014, pp.194-209.在此基础上,非洲的国际关系研究也呈现出如下趋势。
一是在全球事务中发挥战略性作用。自独立以来,非洲国家在全球事务中扮演着复杂角色,一方面非洲国家在冷战时期通过参与不结盟运动,以及对国际和地区维和行动的积极参与,对全球事务实际上发挥了战略性作用;另一方面由于非洲国家的国内治理能力较低,非洲参与全球治理的能力也相对较弱,是全球治理诸多领域的洼地。随着非盟的建立以及非洲国家对全球事务的积极参与,非洲在全球治理中的作用将更加凸显。而随着中国、印度等大国对非洲的重视,非洲国家面临新的发展机遇,参与全球事务、承担治理责任的能力会进一步提升。
二是进一步强化联合。自泛非主义提出以来,非洲国家通过政治上的联合取得了相应的国际地位,改变了二战后国际关系的面貌,非洲成为国际政治中不可或缺的力量。然而,政治地位的改善并未相应地改变非洲经济上的落后与依附状态,尽管非洲人口众多、资源丰富、市场潜力巨大,但是非洲在发展经济上面临碎片化的境况,国家众多且竞争激烈,因而无法依靠规模效应实现经济的高速发展。非洲国家在全球价值链分工中主要提供原材料,在市场竞争中处于边缘位置,政府又无法实施有力的发展政策,导致非洲国家的经济发展始终在低水平徘徊。非洲国家政治上的不稳定、面临的安全挑战以及族群的实际不平等,也需要非洲国家政治上进一步的联合。
三是建立更全方位的对外关系。非洲在全球事务中的作用,离不开与大国的合作,非洲联合的强化,将在与大国交往中获得更大的博弈空间。历史上非洲的命运被大国所主宰,未来如何处理好同西方国家、新兴国家以及发展中国家的外交关系,对非洲的复兴和发展至关重要。因而非洲的国际关系研究,将会更多转向战略层面的研究,讨论在国际体系转型中非洲的定位,以及非洲与世界的关系如何演变,并提出更多新的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