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立,张 亮
在马克思主义传播史、研究史中,辩证法问题始终聚讼纷纭,是争论各方的“兵家必争之地”。西方“马克思学”始终关注辩证法问题,就辩证法在马克思主义中的地位、性质和作用等形成了大量观点,而隐隐中枪口直指苏东理论界。苏东剧变后,随着理论对手的突然倒下,西方“马克思学”进入一个不断萎缩的分化发展阶段。即便如此,西方“马克思学”的辩证法研究也始终保持着比较良好的发展态势,陆续出现了不少有一定影响的新著作。失去了主要竞争对手的西方“马克思学”此时意识形态色彩在弱化、学院性在增加,然而创新能力、影响力却也在衰退;研究者众多,流派纷呈,观点多元,但大多自说自话,有激烈争论而无法达成共识;更重要的是,其研究丧失了关注、影响现实的热情,与资本主义现实发展严重脱节,尤其体现在马克思和黑格尔的关系问题中。诺曼·莱文、新辩证法学派和罗伊·巴斯卡从文本、逻辑和体系的视域出发对辩证法进行了当代解读。就这样,“对现存的一切进行无情的批判”的辩证法在当代西方“马克思学”的理论构建中“失锐”,萎缩为囿于马克思和黑格尔关系问题的学术争锋。辩证法内蕴的批判性和人类解放思想在这个过程中被消解和重构。面对辩证法的理论困境,本文试图从国内相关研究出发,探讨当代中国伟大实践基础上辩证法的理论、历史与实践意义。
作为当代美国著名的“马克思学”学者,诺曼·莱文以极端的“马恩对立论”闻名于世。作为一名左派知识分子,在冷战的意识形态斗争中,莱文敏锐地把握到了“钢板”一块的马克思恩格斯关系出现了理论缝隙。1975年,莱文出版《可悲的骗局:马克思反对恩格斯》,提出极端“马恩对立论”。此后,莱文发现马克思恩格斯思想分歧的核心在于辩证法。在《辩证法内部对话》中,莱文力图通过描述马克思辩证法与黑格尔哲学的真正关系,为自己的“极端对立论”张目。进入新世纪,莱文开始考察马克思—黑格尔关系的重要连接点。先后完成了《不同的路径:马克思主义和恩格斯主义中的黑格尔》《马克思与黑格尔的对话》和《马克思对列宁的反叛》三本著作。通过解读马克思在不同时期对于黑格尔哲学的“借用”,莱文试图更为精细地揭示马克思和黑格尔的理论渊源。我们看到,莱文过去虽然坚持极端的对立论,但是从现实出发的研究依然有助于他部分地把握辩证法的本质。不过新世纪以来,莱文的系统性学术考察反而将其推离了辩证法的本质。究其原因,不过是莱文的研究缺少了现实关怀,仅仅将辩证法视为学理性研究的“失锐”对象。
莱文认为,虽然马克思和黑格尔的对话持续了马克思的一生,但是“马克思隐瞒了他完全得益于黑格尔,他从来没有写他借用或拒绝黑格尔的详细供词。”(1)莱文力图解蔽黑格尔化马克思主义的形式,因为“马克思主义正确的认识论需要马克思和黑格尔相脱离。”(2)莱文提出,继承马克思理论遗产的恩格斯开启了19世纪黑格尔化马克思主义的形式。恩格斯将黑格尔《逻辑学》的三个辩证规律运用到自然界和社会领域,实质上发明了“辩证唯物主义”,不过“将黑格尔的辩证法方法论转换到自然哲学中是一种简单的变形。……导致了黑格尔思想的畸形”。(3)[美]诺曼·莱文:《不同的路径:马克思主义与恩格斯主义中的黑格尔》,臧峰宇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5、11、19页。更为严重的是,这一做法成为了斯大林主义的主要理论来源,在实践上导致了苏联共产主义的僵化。在恩格斯逝世后,列宁将辩证法与认识论重新结合起来,使之成为本体论的一部分。但是列宁的努力并未产生长久的影响,很快就在斯大林主义的理论影响下衰退。在西方“马克思学”中,对于马克思和黑格尔关系问题的讨论是一个重要议题。从马克斯·伊斯特曼、悉尼·胡克,再到伊林·费切尔、戴维·麦克莱伦等学者都著书立说,剖析马克思主义中的“黑格尔元素”。在这些学者之后,莱文从文献研究出发,回溯了1837—1883年间马克思对于黑格尔的解读,指出马克思对于黑格尔的思想“既包括继承的方面,又包括断裂的方面”。(4)[美]诺曼·莱文:《马克思与黑格尔的对话》,周阳、常佩瑶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页。从继承的方面来看,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中运用了以黑格尔的有机体、总体性、整体与部分等逻辑范畴为特征的方法论,以及自我意识、历史性、市民社会等社会现象学概念。从断裂的方面来看,马克思拒绝了黑格尔的思辨哲学体系,并且“误读”了黑格尔的主体性活动和政治伦理学思想。
莱文指出,马克思在1837年写给他父亲的信中已经成为了黑格尔思辨哲学的学生。1839年到1841年,马克思完成了博士论文,并在鲍威尔的影响下摈弃了黑格尔思辨哲学。在《莱茵报》工作期间,为了反对普鲁士君主制,马克思借用黑格尔《法哲学原理》的理论资源,积极投身政治活动。莱文认为,也正是在《莱茵报》时期,马克思接受了黑格尔的社会解释方法。“在哲学与政治这两个领域,马克思是与黑格尔相分离(断裂)的;在其他领域,本质上说就是在方法论领域,马克思是保存(继承)黑格尔思想的。”(5)在马克思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和《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等文本中,显示了马克思向共产主义的转变和对共产主义的最初设想。马克思告别了黑格尔将国家/政治解读为思辨哲学理论呈现的做法,将黑格尔定义为认知活动的哲学解释为“揭露现实和人类解放断裂”的学问。
随着马克思转向政治经济学,马克思和黑格尔的思想关系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发生转变。莱文提出,此时马克思“继承”了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阐释的关于人类活动的现象学观点。只不过“黑格尔将人类活动的现象学的根源置于精神之中,马克思却将现象学的根源重新置于人类的社会劳动之中”。(6)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对黑格尔的辩证法和整个哲学的批判”中,传统理解将之称为马克思和黑格尔的“决裂”,但是莱文提出反对,认为这是马克思“尝试将黑格尔的蒙昧的唯心主义方面与其富有成果的、隐藏在文本中的方法方面区别开”。(7)[美]诺曼·莱文:《马克思与黑格尔的对话》,周阳、常佩瑶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08、237、249页。马克思将黑格尔的方法论与唯物主义思想结合起来,开始批判这个“颠倒和异化”了的资本主义世界,体现在《神圣家族》《德意志意识形态》和《哲学的贫困》等文本中。
此后,马克思推进了批判理论,赋予了无产阶级解放以哲学目的,通过实践终结“思辨”。在摒弃了形而上学和实体唯物主义之后,历史解释理论成为马克思的理论着力点,(8)关于经济形态的历史性解释,虽然黑格尔影响了马克思,但莱文认为产生决定性影响的还是苏格兰启蒙主义,参见Norman Levine, Marx’s Rebellion Against Lenin, Palgrave MacMillan, 2016.马克思和黑格尔的关系走向了新的阶段。黑格尔通过辩证法论证绝对理念的起源,而马克思则借助辩证法建立了一个解释社会体系的模型。通过“继承”黑格尔的方法论范畴,马克思得以运用抽象与具体的方法论。从抽象出发,马克思分析了农业社会、商业社会和资本主义社会等不同的社会形态,抽象出了资本主义以价值增殖为普遍性的本质。借助走向具体的方法,马克思描述了抽象的本质如何在社会形态中成为现实。这也就是《资本论》中马克思分析的货币、相对剩余价值和劳动时间等现实元素。马克思由此完成了对于黑格尔思想的“继承性”运用。
进入新世纪,莱文依靠MEGA2文献和黑格尔《耶拿手稿》为代表的未刊手稿的出版,从文献学研究的视角推进了两项工作:第一,强化“马恩对立论”;第二,将马克思的理论定义为一种社会科学解释方法。莱文持之以恒地论证“马恩对立”的理论立场,一直试图“驳倒马克思—恩格斯的连字符”。在对马克思和黑格尔思想关系的考察中,莱文虽然细致地梳理了社会现象学方法在马克思思想转变中的作用,但是莱文只强调了共时性的社会结构分析,却有选择性地“遗忘”了马克思历时性的辩证法要素,将马克思对辩证法的认识过程进行简单的还原。莱文的唯文本论完全回避了马克思和恩格斯面对的时代问题,试图以文本建构莱文心目中的“马克思主义”。因此,新世纪以来莱文的工作虽然有一定的贡献,但是简单的文本还原不过是其实证主义研究方法的复归而已,并未对马克思主义的当代发展做出实质性突破。更为重要的是,在马克思看来,辩证法“按其本质来说,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9)《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94页。而莱文将马克思的理论“降格”为社会科学解释方法严重背离了马克思的理论原意,我们必须旗帜鲜明地予以反对。
苏东剧变对于马克思主义理论和现实都产生了深远影响。分析的马克思主义宣称要对马克思主义理论进行严格解释,抛弃马克思主义中的教条主义,尤其需要将辩证法从马克思主义理论中彻底剔除。“马克思和后来的马克思主义者的许多失误在很大程度上源于这种使人误入歧途的框架”。(10)[美]乔恩·埃尔斯特:《理解马克思》,何怀远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4-5页。为了保卫辩证法,反击分析的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攻讦,一批长期从事政治经济学批判研究的学者在理论观点上走向联合,力主辩证法的科学性和有效性,新辩证法学派(New Dialectic School)由此走上了理论舞台。回顾新辩证法学派的发展史,我们可以看到其核心人物的理论观点在20世纪80年代末即已成型,并在与分析的马克思主义论战中不断发展完善。1998年,该学派以“辩证法:新前沿”为题在《科学与社会》第三期上发表了一系列论文作为理论先声。由此,以克里斯多夫·亚瑟、托尼·史密斯等人为代表的新辩证法学派走进了学界的视野。但新辩证法学派是在一种非常宽泛的意义上锚定的,这一学派几乎没有什么共同的东西,而只是分享了一个原则:“黑格尔的影响是造成在马克思社会理论中的方法论的和实质性的重要洞见的原因。”(11)[澳]杨·亨特:《分析的马克思主义和“新辩证法”学派》,《现代哲学》2004年第4期。
新辩证法学派首先回击了分析的马克思主义对于辩证法缺乏清晰性的指责。他们通过精研黑格尔的逻辑方法和范畴,在政治经济学的范畴内厘清了辩证法的内在逻辑和理论框架。托尼·史密斯认为“埃尔斯特对系统辩证法理论的敌视,导致了他对马克思的误解”。(12)Tony Smith, Dialectical Social Theory and Its Critics: From Hegel to Analytical Marxism and Postmodernism,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1993, p.108.新辩证法学派进而在黑格尔主义的基础上重新解释了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亚瑟于2004年出版的《新辩证法与马克思的〈资本论〉》,从黑格尔的《逻辑学》出发对马克思的《资本论》进行了新解读,尤其强调《资本论》的哲学性质。在这一点上,史密斯支持亚瑟的主张。“在《逻辑学》中,黑格尔将方法论框架从最初的简单抽象逐步推进到对复杂实在的分析。马克思在其政治经济学批判中采用了这一方法论框架。”(13)Tony Smith, “Hegel, Marx and the Comprehension of Capitalism”,in Fred Moseley and Tony Smith(ed.), Marx’s Capital and Hegel’s Logic: A Reexamination, Brill, 2014, pp.23-40.亚瑟批判了依赖新古典主义经济学的分析的马克思主义的范式,认为“《资本论》是真正的辩证法宝藏,但这并不是因为其运用了抽象的普遍方法,而是因为物质本身的运动需要在这样的逻辑范畴中表现出来。”(14)Christopher Arthur, The New Dialectic and Marx’s Capital, Brill, 2004, p.3.因此,亚瑟拒绝了黑格尔历时性的历史辩证法,强调共时性的系统辩证法,关注被用来概念化现实总体的诸范畴的表述问题。
什么是系统辩证法(Systematic Dialectic)呢?亚瑟予以了简要回答。哲学层面,系统辩证法要求保持概念的开放性和流动性,概念间以体系性的方式保持内在的联系;方法论层面,系统辩证法不从经验主义和公理出发,对于概念的呈现要求次序清晰,但并非是线性展开;认识论层面,系统辩证法坚持主客体之间的自发性关系;本体论层面,系统辩证法关注总体概念,这个总体只能从以体系性的方式联结着的诸范畴出发才能得到理解,而且这些范畴并不是以历时性的方式展开的。马克思曾说过:“把经济范畴按它们在历史上起决定作用的先后次序来排列是不行的,错误的。”(1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49页。由此,亚瑟悬置传统解释,重新考查了马克思和黑格尔的关系问题,重新审视马克思主义理论。
亚瑟强调马克思和黑格尔的著作都是体系性的,只不过由于恩格斯的“误读”,《资本论》才被视为“历史—逻辑”方法。而这种解读使得辩证法“沦为”了一种因果关系。亚瑟指出,马克思和黑格尔的著作并非讨论历史性,而是“讨论一个给定的整体,并演示其如何再生产自身,因此,范畴的次序决不是由对历史因果关系链的概括所决定的,它是在纯粹体系化考察的基础上阐明的。”(16)在亚瑟的视野中,辩证法就是在内在关系中把握现象,也是在总体中理解范畴。在共时性总体中,范畴诸要素相互支持与前进,形成彼此间再生产的循环。因此,亚瑟认为一个恰当的体系必须能够让范畴相互之间产生联系并能够认识整体的运动规律。黑格尔的《逻辑学》恰恰证明了逻辑诸范畴如何产生体系性的联系,范畴间的关系使得每个范畴在与整体的关系中获得体系性的含义。
那么亚瑟是如何在确定的序列中实现范畴的体系性建构的呢?亚瑟提出了“前进(forwards)—回溯(backwards)”方法,也即范畴在体系性序列中的发展与后退。在这个序列里,序列的后退被认为是范畴的“基础”,而序列的前进则被认为是范畴的呈现。对于这一由极致抽象而构成简单开端的整体,从最抽象的范畴到最具体的演进已经在辩证发展的过程中确定下来了。在这个体系性的总体中,之前的所有阶段相较于最后的完成都是不圆满的,而这就为体系的发展提供了内生的动力。“有一种解决矛盾的推动力,可以说是一种‘推力’”,而且也存在着克服这一范畴在整体上的缺陷的需要,这可以称为‘拉力’。”(17)Christopher Arthur, The New Dialectic and Marx’s Capital,Brill, 2004, p.64,p.67.这一体系在它返回开端并能解释开端的时刻才宣告完成,因为任何开端由于其抽象性和不圆满性,都是和整体相脱离的。黑格尔称:“那个造成开端的东西,因为它在那里还是未发展的、无内容的东西,在开端中将不会被真正认识到”。(18)[德]黑格尔:《逻辑学》,上卷,杨之一译,商务印书馆,1966年,第57页。亚瑟坚称马克思和黑格尔的著作都能以这种方式进行解读,并在这一辩证逻辑下得以激活。
苏东剧变后,系统辩证法作为英语学界对分析的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反拨,强调马克思《资本论》中的黑格尔元素,是黑格尔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又一次复兴,在思想史上具有一定的理论意义。新辩证法学派虽然没有紧密的组织机构,但是共同的学术旨趣让这些学者基本认同了“马克思的辩证法就是系统辩证法”这一主张。成员帕特里克·默里对系统辩证法的特征总结如下:“(1)系统辩证法承认系统辩证呈现的自然和历史前提,从而拒绝纯粹的“无预设”的黑格尔理念;(2)系统辩证法展现的是概念从抽象到具体的发展阶段,而与历史发展顺序无涉;(3)系统辩证法是理解历史发展理论、历史分期理论和资本积累理论的基础,而这些理论反过来又丰富了系统辩证法的内涵。”(19)Patrick Murray, “Things Fall Apart: Historical and Systematic Dialectics and the Critique of Political Economy”,in Robert Albritton and John Simoulidis(ed.), New Dialectics and Political Economy, Palgrave Macmillan, 2003, pp.152-153.虽然从马克思、恩格斯到列宁都曾强调过黑格尔《逻辑学》之于《资本论》的重要性。但是系统辩证法却是将马克思的辩证法“彻底”黑格尔化了,这一点在亚瑟的观点中最为明显。亚瑟将黑格尔的《逻辑学》与马克思的《资本论》建立了一种简单的对应关系,虽然为理解马克思与黑格尔辩证法之间的关系提供了新的视角,但是过分强调马克思和黑格尔的联系,反而忽视了马克思和黑格尔的本质区别。马克思曾经提到“我的辩证方法,从根本上来说,不仅和黑格尔的辩证方法不同,而且和它截然相反。”(20)《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93页。加之新辩证法学派将历史辩证法排除出马克思主义的领域,人为制造历史辩证法和系统辩证法的对立。新辩证法学派对历史辩证法的彻底抛弃消弭了马克思辩证法理论的批判之维和革命之维,从而难以把握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科学性,丧失了对当代资本主义的批判性。
无论在人文还是社会科学中,批判实在论都占据着重要的理论地位,也都有专注批判实在论研究的学者,而英国科学哲学家罗伊·巴斯卡则是其中一位耀眼的学术明星。1944年5月15日,巴斯卡出生于泰晤士河畔的特丁顿。1963年,巴斯卡进入牛津大学贝利奥尔学院。博士期间巴斯卡研究了发展中国家的经济理论问题。但是巴斯卡在纳菲尔德学院转变了其学术路向,从经济学转向哲学社会科学领域,继而在科学哲学家罗姆·哈瑞的影响下转向科学哲学。1997年,巴斯卡组建了批判实在论中心,担任了中心的首任主席。在此基础上,中心创办了批判实在论国际协会,出版了《批判实在论杂志》(JournalofCriticalRealism)(21)参见https://centreforcriticalrealism.com.。巴斯卡笔耕不缀,围绕批判实在论出版了一系列著作,奠定了其在批判实在论领域的权威地位。“巴斯卡”甚至被认为可以作为批判实在论的同义替换。(22)Neil Curry,Critical Realism and Marxism, Routledge, 2002, p.119.2014年11月19日,巴斯卡在利兹去世。
1993年,在《辩证法:自由的脉搏》中,巴斯卡实现了批判实在论的辩证法转向,建构了以“缺失”为核心的辩证法体系,称为“辩证批判实在论”。巴斯卡称理论转向的原因是“辩证发展的批判实在论与黑格尔以及黑格尔主义传统的辩证法在多重危机的背景下遭遇,这些危机困扰着人类、理性、社会(在某种程度上,也包括自然)科学、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23)
马克思曾想要把黑格尔“神秘方法”的“合理东西”阐释一遍,也即辩证法,但马克思最终并未完成这项工作。巴斯卡试图完成马克思这一未竟的事业,并进而澄清马克思的辩证法与黑格尔的辩证法的关系。在对辩证法进行多维理解的基础上,巴斯卡最初将辩证法定义为“缺失之缺失”,但随后认识到,在否定缺失的过程中会遇到很多结构性的限制,祛除这些限制的过程就是追求自由的过程,巴斯卡进一步定义为:“对于缺失或恶的限制的缺失”(the absenting of constraints on absenting absences or ills)。
辩证法的希腊语词源是“dialectikē”,大意是谈话或讨论的艺术通过分裂成两个部分进行。芝诺的运动悖论是辩证法的先声,苏格拉底将其作为一种和诡辩论区别开的论证模式,柏拉图则认为辩证法是最高的哲学方法,是科学的“基石”,亚里士多德则认为辩证法只是三段论推理的一种形式,缺乏科学知识的确定性。黑格尔对此进行了开拓,一方面将辩证法当作对立面的对话,另一方面则是理性自我满足的体系,超越了康德哲学的二元对立。黑格尔的辩证逻辑是:处于开端的肯定性,继而在发展中发现自身的否定性,最终予以扬弃,进入新的阶段。但是巴斯卡认为“扬弃”这一概念保留了所有范畴而没有丢失任何范畴,因而在否定性的意义上是“缺失”的。由此,巴斯卡提出“真正的否定推动了黑格尔辩证法的发展,而我们却对黑格尔较少进行批判——他未能提出某些关键的区别和范畴(包括缺失)——现在我们必须推动辩证法超越黑格尔。”(24)Roy Bhaskar, Dialectic: The Pulse of Freedom, Routledge, 2008, p.xxxiii, pp.4-5.马克思认同辩证法反映了实在的辩证结构,但是并不接受黑格尔的唯心主义,因为“观念的东西不外是移入人的头脑并在人的头脑中改造过的物质的东西而已”。(25)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2页。不过巴斯卡认为马克思并未成功,“马克思谈论过被黑格尔神秘化了的合理内核是什么呢?实际上,就是由缺失推动的发展过程。”(26)Roy Bhaskar, Reflections on Meta-reality, Sage Publication, 2002, p.42.
巴斯卡从“缺失”出发,“在吸取马克思对黑格尔辩证法研究成果的基础上,结合当代哲学新发展,提出了超越黑格尔的辩证法体系”。(27)付文忠:《辩证法的当代价值:英美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理论新进展研究》,山东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10页。不同于黑格尔的“同一性”“否定性”和“总体性”范畴,巴斯卡构建的辩证法体系由“非同一性”“否定性”“总体性”和“变革性实践”四个范畴构成。第一,巴斯卡以分层的本体论为基础建构了辩证法的第一个维度:“非同一性”。巴斯卡否定了主客体的同一性,代之以实在的“非同一性”,从而代替了黑格尔辩证法中作为开端的同一性。第二,代表“否定性”的“缺失”范畴构成了巴斯卡辩证法的实质与核心。在黑格尔那里否定性是决定性的,而巴斯卡提出了四种否定性:“真正的否定”“变革的否定”“根本的否定”和“线性的否定”。第三,巴斯卡的“总体性”概念是开放的总体性。黑格尔的总体性是一个圆满无缺的总体,在绝对理念循环往复的运动中实现自身。巴斯卡提出的总体性则有三个层次:“简单的总体性”“亚总体性”和“部分的总体性”。第四,“变革性实践”也即变革社会的能动性实践。也是在这一维度中,巴斯卡展现了对于人类解放的理论关怀,将辩证法推进到伦理和道德的领域,实现了对于黑格尔辩证法的超越。
如何理解巴斯卡将辩证法归结为自由的逻辑呢?巴斯卡在此提出了一个四段的辩证法:(1)缺失;(2)缺失之缺失;(3)缺失之缺失的限制;(4)缺失这种限制。在这个序列中,“第二次序的缺失是一种满足的行为;第四次序的缺失是一种解放的行为;第二次序的缺失改善了事情的状况;第四次序的缺失转变了结构”。(28)[英]安德鲁·布朗等:《批判实在论与马克思主义》,陈静等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34页。对于将辩证法的缺失与自由的联结,巴斯卡提出“首先,这个定义可以递归地应用于合并缺失限制的缺失,或者缺失(例如缺失限制)的缺失(或者更普遍的问题)。其次,在实践中,缺失本身就是缺失(主观的、主体间/主体内的、社会的或自然的缺失)。”(29)Roy Bhaskar, Dialectic: The Pulse of Freedom, Routledge, 2008, p.164.缺失是对于因果的变革性否定,由此出发,因为实践是由正当的或依赖于它的约束所调和的,因此,一种隐含的意识形态是以物化、拜物教和商品化的逻辑为基础的,最终是作为同质化的时间。“一旦我们开始考察自由问题、价值问题,我们自然走向人类自由与解放的整个问题。现在是考察马克思主义的时候了。”(30)Roy Bhaskar, Reflections on Meta-reality, Sage Publication, 2002, p.129.那么如何实现呢?巴斯卡的观点是通过消除“主奴辩证法”的总体性关系,充分满足人类自我实现的各种需要,从而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最终实现人类的普遍解放。
巴斯卡提出的“辩证的批判实在论”基于对西方哲学传统的反思,继而通过对“缺失”概念的分析,试图建构一个超越黑格尔的自由辩证法体系。相较于黑格尔的辩证法,巴斯卡以“缺失”为核心的辩证法将问题域推进到伦理和道德的领域,由此,巴斯卡宣称实现了对黑格尔辩证法的超越。面对反辩证法的思潮,巴斯卡以一种与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相契合的方式,恢复了哲学中的辩证法传统,凸显了辩证法的当代价值。安德鲁·科利尔认为,“巴斯卡的著作,在这半个世纪中,是英语世界哲学领域中最令人感到振奋的发展……不仅可以与波普尔、拉卡托斯和库恩等学者的著作并驾齐驱且有过之而无不及。”(31)Andrew Collier, Critical Realism: An Introduction to Roy Bhaskar’s Philosophy, Verso, 1994,p.ix.不过巴斯卡是否超越了黑格尔辩证法是值得商榷的,对于人类解放的设想也仅仅局限于理论空想,而非切实可行的辩证法武器。马克思主义对于人类解放的科学设想是基于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矛盾运动的历史辩证法,也只有基于这一历史观,才能真正探索人类解放的现实路径。马克思恩格斯指出:“每一个单个人的解放的程度是与历史完全转变为世界历史的程度一致的。”(3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69页。而这恰恰是巴斯卡所没有认识到的。
苏东剧变深刻影响了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当代走向和社会主义运动的现实路径,在新的历史时期,辩证法问题的理论、历史和实践意义都愈发凸显。围绕马克思和黑格尔的关系问题,诺曼·莱文、新辩证法学派和罗伊·巴斯卡从文本、逻辑和体系的视域出发对辩证法进行了当代解读。但是这一阶段的西方“马克思学”对于辩证法问题的“失锐”解读是否符合经典作家的“理论原像”?面对中国正在发生的深刻社会变革,如何基于当代语境,全面推进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的发展?本文认为,回到历史辩证法将为上述问题提供一种有效的回应。
首先,回到历史辩证法是超越西方“马克思学”理论逻辑的必然要求。我们可以看到,莱文研究马克思与黑格尔的关系问题,说到底依然是为了强调“马恩对立论”。新辩证法学派提出的“系统辩证法”,不过是过分凸显黑格尔主义因素在马克思《资本论》写作中扮演的角色。巴斯卡构建的以“缺失”为核心的自由辩证法,虽然凸显了辩证法的“自由”逻辑;但是巴斯卡的解放逻辑并未抵达实践层面,仅仅只是伦理学层面的“乌托邦设想”。这些研究都暴露出了其理论和观点缺乏现实性、革命性和批判性的特点,整体来看不过是学院派学者对于辩证法的学术解读,并未真正触及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核心。马克思主义辩证法并非只是西方“马克思学”学者试图把握的学术对象,而是“立足于人类主体的现实的具体的历史地位的实践辩证法逻辑。”(33)张一兵:《马克思历史辩证法的主体向度——似自然性、物役性批判理论研究》,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5页。马克思主义之所以能够在当代依然具有生命力和理论号召力,就在于历史辩证法对于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科学解读和对人类主体能动性的高扬。正如恩格斯在马克思墓前所说:“在马克思看来,科学是一种在历史上起推动作用的、革命的力量。”而马克思的使命就是“参加现代无产阶级的解放事业”。(34)《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003页。
其次,回到历史辩证法是理解经典作家“理论原像”的理论要求。我们回望马克思可以看到,彻底的历史唯物主义要求革命的历史辩证法,对资产阶级社会的批判要从现实科学的研究中生发现实批判张力。这就意味着,历史辩证法绝非西方“马克思学”的理论建构对象,“失锐”的辩证法绝非历史辩证法的“理论原像”。沿着马克思的理论路径,恩格斯用“唯物辩证法”阐释了马克思对于黑格尔辩证法的继承与超越,但是这里的“唯物”并不能理解为从“物质”出发的物质本体论,而应理解为具有批判性的、反对黑格尔抽象思辨的方法论举措。恩格斯指出:“黑格尔的思维方式……真正的关系因此颠倒了,头脚倒置了,可是实在的内容却到处渗透到哲学中。”(35)《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2页。仅仅将黑格尔的绝对精神概念替换成物质概念不过是全盘接受了黑格尔的唯心主义逻辑,把人的认知结构直接当成了客观事物的逻辑,苏联教科书体系中的唯物辩证法恰恰犯了这个错误。新辩证法学派所宣称的“系统辩证法”不过是重蹈覆辙罢了。换言之,辩证法的逻辑结构是与马克思所提出的社会实践本身的历史结构密切相关的。人们只有通过实践活动才能理解客体辩证法在一定历史条件下主观呈现的辩证法逻辑结构,也就是既要坚持现实物质生产,又要肯定人类主体积极作用的历史辩证法。
最后,回到历史辩证法是发展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的内在要求。新时代,习近平总书记高屋建瓴地指出:“当代中国正经历着我国历史上最为广泛而深刻的社会变革,也正在进行着人类历史上最为宏大而独特的实践创新。”(36)习近平:《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6年5月19日。思为时而发,当代中国的伟大实践要求中国学者对马克思主义理论进行再解读、再研究和再建构。可以说,在这个时代,马克思主义绝非如西方右翼学者所说的走向“过时”,而是以“同时代人的姿态”和我们相逢。这就要求我们做到:第一,坚持中国道路,构建中国特色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历史考证版(MEGA2)的陆续出版为契机,国内学界应以更加主动的姿态走向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深处,建构沿着“中国道路”前进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第二,打造中国方案,沿着“实现人民自由全面发展”的方向奋勇前进。当代中国正处于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关键时期,我们的理论重心和问题意识要始终放在人民身上,对社会现实保持最敏锐的触觉,这也是马克思主义关切现实的应有之意。第三,立足中国实践,推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走向新的发展阶段。我们要立足国情、扎根现实、融入时代,总结发展过程中遇到的“新问题、新矛盾”,把握“新特点、新规律”,不断为马克思主义注入新的生机与活力。唯有如此,我们才能不断推动马克思主义走向大发展大繁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