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新左派内部的方法论差异
——爱德华·汤普森与佩里·安德森理论论争新探*

2021-11-27 04:42:48乔茂林
教学与研究 2021年4期
关键词:汤普森历史学安德森

乔茂林

学界关于爱德华·汤普森(Edward Thompson)与佩里·安德森(Perry Anderson)的理论论争的研究层次,从最初的英国新左派运动的领导权争夺深入到英国社会主义运动的路线之争,取得了一系列理论成果。随着研究的推进,发现学界已经获致的关于双方争论的解释体系,不能足够有效地把握关于该问题的相当数量的文献。本文认为,路线取向是由方法论抉择所规定的,这就要求我们将探究深入到方法论的层次,以求提供更为完备的认识图景。

一、经验主义方法论与文化霸权方法论的对立

汤普森于1965年发表《英格兰的特性》,将英国第二代新左派领军人物安德森指认为民族虚无主义者,认为对英国社会的理解必须突出英格兰的特殊性,历史研究应当注重经验而不是过度理论化。(1)关于汤普森在此文中批判安德森的主要观点,学术界已有比较成熟的研究,本文不再详述。参见张亮:《阶级、文化与民族传统:爱德华·P·汤普森的历史唯物主义思想研究》,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36-140页。安德森于次年发表《社会主义与伪经验主义》一文,对汤普森的严厉批判给予了针锋相对的反批判。安德森在文章开端便指出《英格兰的特性》一文过于感情用事,“爱德华·汤普森以愤怒的声音,谴责英国社会者的历史和理论工作,显然是在向社会主义者同胞们开火”。(2)Perry Anderson,“Socialism and Pseudo-Empiricism”,New Left Review,1966,(I/35):2-42.安德森认为,虽然《英格兰的特性》充满了挑衅意味,但其实并没有多少深刻的思想,这不仅是由汤普森过度愤怒的情绪所导致的,更为重要的是汤普森在经验主义方法论的关照下,不能理解《当代危机的起源》(3)Perry Anderson,“Origins of the Present Crisis”, New Left Review,1966,(35):26-53.蕴含的文化霸权方法论的思想价值。安德森将汤普森对他的批判归纳为三个方面:“在18和19世纪英国贵族与资产阶级的关系问题,19世纪新教与自然科学在英国资产阶级中的作用问题,共产党对20世纪劳工运动和英国马克思主义发展的作用问题”。(4)Perry Anderson,“Socialism and Pseudo-Empiricism”,New Left Review,1966,(I/35):2-42.《社会主义与伪经验主义》围绕上述三个方面的内容,对汤普森的批判给予回应。

关于18和19世纪英国贵族与资产阶级的关系问题。安德森将《英格兰的特性》的观点总结为,“在他看来,我们犯了一些严重的错误”,(5)Perry Anderson,“Socialism and Pseudo-Empiricism”,New Left Review,1966,(I/35):2-42.17和18世纪的地主不能被视为统治阶级,因为他们在这两个世纪内已经转化为资产阶级,安德森将地主视为统治阶级是错误的。安德森的研究方法是还原论,所以不仅对1640年资产阶级革命缺乏深刻理解,而且对新兴资产阶级的力量估计不足,还无法透视贵族与资产阶级融合形成新阶级的历史进程。安德森指出,汤普森将英国1640年斗争视为资产阶级革命是难以成立的,“1640年革命根本没有对社会发展起到促进作用”,(6)Perry Anderson,“Socialism and Pseudo-Empiricism”,New Left Review,1966,(I/35):2-42.“在任何意义上,这都不是一场纯粹的资产阶级革命”。(7)Perry Anderson,“Socialism and Pseudo-Empiricism”,New Left Review,1966,(I/35):2-42.汤普森希望通过追溯12世纪英国的反抗运动,来证明英国资产阶级的革命性具有悠久的历史不过是一厢情愿。安德森分析道,新的统治阶级由贵族阶级与新兴资产阶级融合而成,所以地主阶级与资产阶级的对立关系属于子虚乌有,地主阶级被资产阶级替代是一个神话故事。他们融为一体后,统治集团所要面对的问题是如何对付被统治阶级。新统治集团内部并不存在革命问题,因为革命的本质是一个阶级以暴力方式推翻另一阶级的统治,新统治集团内部的斗争无论如何也谈不上是革命。关于低估新兴资产阶级力量的问题,安德森认为,汤普森的批判并不成立,因为英国资产阶级从一开始就和贵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并且处于较低的地位,在政治和意识形态能力方面不具有独立性。他们不仅无法独立承担推动社会转型的使命,而且在原有统治集团政治地位诱惑与意识形态引导的双重压力下,很快与贵族达成妥协。在此基础上,安德森重述了在《当代危机的起源》中已经阐明的社会权力来源的多样性,指出这并不意味着多种权力之间的力量是相等的,也不意味着新兴力量一定比旧有力量强大,更不意味着社会权力集团不会分化组合构成新的权力集团。

关于19世纪新教与自然科学在英国资产阶级中的作用问题。汤普森认为安德森由于仅仅“专注于边沁主义者的功利主义和传统主义”,(8)Perry Anderson,“Socialism and Pseudo-Empiricism”,New Left Review,1966,(I/35):2-42.从而“没有正确估量新教的解放力量和现实意义以及英国自然科学的伟大成就”,(9)Perry Anderson,“Socialism and Pseudo-Empiricism”,New Left Review,1966,(I/35):2-42.这最终导致安德森严重低估了英国经验主义民族传统的特性。安德森认为,“汤普森的上述反对建立在极大的误解基础之上。我们并没有说英国资产阶级并没有任何文化成就”,(10)Perry Anderson,“Socialism and Pseudo-Empiricism”,New Left Review,1966,(I/35):2-42.我要指认的是新兴力量的文化在整个社会文化体系中的地位问题,即“资产阶级并没有生产出能够成为社会霸权的政治哲学”。(11)Perry Anderson,“Socialism and Pseudo-Empiricism”,New Left Review,1966,(I/35):2-42.在安德森看来,他对于资产阶级所创造的文化都是尊重并且正确估量的,但是如果试图将资产阶级指认为一个推动社会转型的领导阶级,那么其在文化上的成就必须达到两个标准。一是能够独立对社会历史的进程进行总体性把握,二是能够独立争夺社会文化领导霸权。资产阶级的文化能力显然没有达到这一水平,这又与资产阶级没有进行真正的革命互为因果。

安德森认为,英国贵族统治的意识形态“是一个十分复杂的系统”,(12)它由经验主义、保守主义、功利主义以及自由主义综合而成,新教、科学和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并未对其霸权地位构成威胁,这是汤普森的经验主义方法论所不能理解的。在自然科学方面,启蒙运动以来达尔文的进化论就是自然科学的最高原则,在这种思想诞生之初,贵族统治的意识形态就与之结盟并融合,因此,自然科学的政治结果不过是构成了原有文化霸权的一个部分。新教由于非世俗性的一面并没有得到充分的发展,资产阶级也并未抓住这一契机来筑造其文化的革命性。在英国贵族的有力文化霸权统治下,英国社会内部并没有产生颠覆性的文化力量,这当然包括自然科学和新教。革命性的思想既然无法在英国社会内部产生,那么作为外来革命文化的马克思主义自然无法在英国成为主流文化,英国学术界远离了马克思主义与社会学的思想运动的原因也得到了充分说明。

我们发现,汤普森与安德森关于共产党对20世纪劳工运动和英国马克思主义发展作用的争论,如果进行高度概括,那么就是一个领导权与文化孰先孰后的问题。汤普森认为,在一个阶级经过政治乃至军事斗争获得统治权的条件下,文化领导权工作才能够开展。英国本土也有具备英格兰特殊的马克思主义传统,在这一传统中诞生了英国左派运动,英国共产党从来就不是固步自封的。安德森认为,在欧洲统治集团极为强大的形势下,上述路线是刻舟求剑,汤普森对于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把握不够深入,不能理解葛兰西改造革命顺序的战略意义。在安德森看来,因为汤普森固守的经验主义方法无法总体分析英国形势,导致了他不能深刻把握英国社会主义运动的客观条件。

就英国的现实社会主义力量和马克思主义传统的具体问题而言,安德森从社会权力结构与文化霸权两个维度出发,认为英国共产党从一开始就没有提出独立的文化霸权纲领,因此在政治上长期依附英国工党和斯大林领导的共产国际。英国共产党自身都不具备独立的文化霸权,更不用说去领导英国社会进行革命。安德森进一步推论道,在新左派运动之前,具备革命性与总体性的马克思主义并未在英国广泛传播,已经传入的马克思主义被英国本土的文化霸权改造得支离破碎,必须系统引进西方马克思主义来重构英国马克思主义理论。

我们认为,理解汤普森对于阶级问题的阐述是把握其方法论的关键路径,而阶级问题又是《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的核心内容。汤普森在该书中运用了自下而上看历史的方法,认为阶级是一种显性社会存在,必须在人与人的具体社会关系中把握,又因为阶级处于历史过程之中,所以必须通过历史过程描绘的方法来解读。汤普森认为,安德森以范畴或结构以及任何抽象方式来概括阶级,说明其方法论是经济还原论和历史一元论,《当前危机的起源》就是在这种斯大林式的方法论下的产物。安德森反对汤普森将其方法论指认为“经济还原论和历史一元论怪物”,(13)指出这种指认的三个方面的错误,一是曲解了安德森的方法论来源;二是夸大了《当代危机的起源》的经济论述部分;三是对自己伪经验主义的严重局限性视而不见,所以也无法理解第二代新左派新方法论的优势所在。

具体而言,关于方法论的来源问题,安德森认为,他的方法与第一代英国新左派的本土方法不同,但也并非汤普森所指认的斯大林主义,而是“受到了卢卡奇和葛兰西的决定性影响”,(14)Perry Anderson,“Socialism and Pseudo-Empiricism”,New Left Review,1966,(I/35):2-42.具有非经验主义和总体性特征,因此无法接受汤普森的经济决定论和历史还原论的判断。在安德森看来,正是因为汤普森本人没有从关于斯大林经济决定论的讨论中超越出来,所以才将他假想为斯大林主义经济决定论的当代翻版。关于《当代危机的起源》的主旨,安德森认为,以一篇文章的篇幅来叙述英国近三四百年的漫长历程,难免在具体问题上有些粗糙,但这并不能构成汤普森曲解《当代危机的起源》主旨的理由,经济讨论只是这篇文章的一个方面,汤普森却将其夸大为全文的主要内容。

在安德森看来,汤普森经验主义方法论的局限性导致了其思想缺乏总体性,不能从社会总体把握社会中的一个部分,从而使其作品只是未经反思的新闻记者式的描述。这在《英格兰的特性》与其1957年到1961年期间讨论政治形势的文章中表现得尤为明显,比如在论述人民作为英国革命的动力时,汤普森从未以总体性的方法考察“谁是英格兰人民或谁是这一阵营中的一般民众,这个问题永远不会被言及——他们的存在只是个道德修辞上的臆想”。(15)Perry Anderson, “Socialism and Pseudo-Empiricism”, New Left Review,1966,(I/35):2-42.因此,英国社会主义革命的动力就这样被汤普森以浪漫化与泛道德化的方式想象了出来,英国历史恰恰被汤普森简化为平民革命的一元论。

二、经验主义方法论的坚持与文化霸权方法的松动

汤普森与安德森的第二次理论论争可以追溯到汤普森1978年发表的《理论的贫困或太阳系仪的错误》一文,汤普森在此文中为维护自己与雷蒙·威廉斯开创的英国文化马克思主义,对英国第二代新左派的方法论展开了激烈的批判,并将其指认为阿尔都塞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同年,汤普森在《理论的贫困》中进一步分析了阿尔都塞结构主义方法的内在困难,并指出英国第二代这种方法论在民族主义和国际主义问题争论中所犯的错误。我们必须澄清的是,汤普森并非彻底反对理论的极端经验主义者,他只是反对某一类理论,即与自己所理解的马克思主义相去甚远的理论。汤普森在《理论的贫困》中指出,阿尔都塞的结构主义方法违背了马克思主义的具体的、一定的、历史的基本方法,只是一种形而上学的抽象的、脱离具体情境的理论。因此,他模仿马克思经典著作《哲学的贫困》,将自己的文章命名为《理论的贫困》,意在把马克思批判的普鲁东和英国第二代新左派在方法论上等同起来,认为两者在本质上都是形而上学,真实的历史现实在逻辑范畴的演绎中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空洞的教条与枯燥的说辞。在汤普森看来,观察社会历史就如同天文学家观察天文现象,阿尔都塞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就像一台错误百出的太阳仪,以这种仪器为中介看到的天文现象注定是谬以千里的假象。这种方法把社会历史现实当作了抽象的理论范畴,正如普鲁东把经济事实变成哲学教条一样,阿尔都塞也把社会历史变成了哲学教条。英国第二代新左派以这种教条为方法论,在研究英国历史中所得到的只是抽象理论而非历史事实。

随后汤普森对这种方法所导致的理论贫困展开了具体批判,(16)Edward Thompson,“The Poverty of Theory or an Orrery of Errors”,in Edward Thompson,The Poverty of Theory & Other Essays,Monthly Review Press,1978,pp.4-5,pp.7-8.指出这种方法论在解决学院派的那些问题时是得心应手的,但是在面对人民群众的普通生活经验时则束手无策,后者占据了社会历史的绝大部分内容。它们只有以马克思主义方法论才能得以真实面对,“这是一些现实的个人,是他们的活动和他们的物质生活条件,包括他们已有的和由他们自己的活动创造出来的物质生活条件。因此,这些前提可以用纯粹经验的方法来确认”。(1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17页。汤普森将马克思的这一方法论进一步延伸,认为直面普遍的经验,旧的观念体系崩溃了,新的问题式将应运而生。这必然会影响到认识结果,但阿尔都塞的认识论对此却视而不见,只是密切关注认识者;“而这个认识的生产者又只关心认识的原料是否按时送达,至于原料是从哪里来的,他则根本不予考虑。”(18)Edward Thompson,“The Poverty of Theory or an Orrery of Errors”,in Edward Thompson,The Poverty of Theory & Other Essays,Monthly Review Press,1978,pp.4-5,pp.7-8.汤普森指出,阿尔都塞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只能分析来自经验的概念,而无法处理经验本身。比如只能分析《资本论》文本,而处理《资本论》所面对的真实的经验世界时则无能为力。虽然解读了《资本论》,但结果只能是脱离了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经验的唯心主义,因而在本质上是一种理论的贫困。

在经历了西方马克思主义的译介与吸收后,第二代英国新左派方法论确实发生了新的变化,他们对该文的反应强烈,斯图亚特·霍尔、保罗·赫斯特、特里·伊格尔顿、理查德·约翰逊等第二代新左派陆续撰文对汤普森进行了反批判。(19)Stuart Hall,“In Defence of Theory”,in Samuel,Raphael,ed.,People’s History and Socialist Theory,Routledge & Kegan Paul.Lid,1981;Terry Eagleton,“The Poverty of E.P.Thompson”,Literature and History,5(2),1979; Paul Hirst,“The Necessity of Theory:A Critique of E.P.Thompson’s The Poverty of Theory”,Economy and Society,8(4),1979;Richard Johnson,“Edward Thompson,Eugene Genovese,and Socialist-Humanist History”,History Workshop Journal,(6),1978.其中,安德森作为英国第二代新左派领军人物,于1980年出版《英国马克思主义内部的争论》回应第一代英国新左派的批判。针对汤普森将第二代英国新左派的方法论指认为阿尔都塞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的问题,安德森并非针锋相对地为结构主义进行辩护,而是以更宏大的视角对历史学、马克思主义、斯大林主义、国际主义、乌托邦和革命战略等方面的问题对汤普森的观点给予回应。本文由于研究主题与篇幅所限,仅从双方在历史学领域的争论来勾勒安德森在这一次争论中的观点。

安德森认为,汤普森在《理论的贫困》的开端提出的“针对史学作为一门学科的某些一般性的问题”(20)可以进一步区分为三个部分:“第一,证明历史学是一门科学的依据是什么?第二,理解历史进程的恰当观念是什么?第三,什么内容构成了历史学的客观研究对象?”(21)Perry Anderson,Argument within English Marxism,Veto Editions,1980,p.5,p.5.安德森不同意汤普森认为历史学不是一门科学的观点,“历史学并不是一个生产杰出理论的工厂。历史学的任务是要发现、解释和理解它的客体:即真实的历史”。(22)安德森认为,汤普森将历史和过去存在等同起来,历史学沦为曾经发生事情的记录表,所以反对将历史学称之为一门科学,并声称“把历史称为一门‘科学’的企图总是无益的并且容易引起混乱”。(23)E.P.Thompson,The Poverty of Theory and Other Essays,Monthly Review Press,1978,p.46,p.231.在安德森看来,历史学清晰明确的理论体系与历史本身变动不居的现实之间,并不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面对社会历史进程的复杂经验材料,必须使用清晰明确的抽象理论工具,排除对社会历史进程解释中不必要的琐碎复杂性,使得社会历史进程的结构性本质关系展现出来了。也就是说,人使用思维逻辑结构去拷问社会历史,直至其展现出自身的清晰逻辑结构。由于这个清晰的逻辑结构并非出自想象,而是通过抽象观念来表达的社会历史的本质,因而具有严格的客观性。安德森认为,历史唯物主义当然包括了汤普森所说的从经验事实出发,但是历史唯物主义本身也是一整套理论体系,包括了成体系的概念群。正是以这些概念组成的理论体系为中介,把社会历史进程中的经验结构化,才能真正把握住那些经验,理论与经验的结合才是历史唯物主义的要义。也只有通过抽象的结构,我们才能在杂乱的社会历史经验中发现规律,使得其呈现出较为严谨的秩序,从而为预测历史走向和推动社会主义运动提供思想依据。阿尔都塞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正是因为符合经验和抽象结构的辩证统一,所以属于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安德森于1983年对这一点总结道:“马克思主义主要地而且是出类拔萃地属于那种探讨整个社会的本质和发展方向的思想体系的范畴”。(24)[英]安德森:《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余文烈译,东方出版社,1989年,第2页。历史学既可以把握社会历史进程的一般性结构,又能根据经验事实得出的框架性结论来预测未来,所以它是一门科学。

汤普森认为,历史唯物主义是理解历史进程的恰当观念,具备历史性、经验性、清晰性,因而与其他解释体系不同。这种总体不是“已经完成的理论真理,也不是虚伪的‘模式’,而是发展着的认识,尽管是临时的、近似性、尚有不少空白和杂质的认识”。(25)汤普森认为,这种认识在理论与实践中同时发生,但这种认识并非教条式地出现在历史学著作的每一页上,如果历史学家真的这么做了,那史学著作将让人不能接受。“然而,在与经验的每一次遭遇中,在历史学家面对证据前定位自己的方式中,以及在提出来的问题中,这种逻辑都暗含其中。”(26)Edward Thompson,“The Poverty of Theory or an Orrery of Errors”,in Edward Thompson,The Poverty of Theory & Other Essays,Monthly Review Press,1978,p.49,p.49.汤普森由此认为,以阿尔都塞结构主义为方法论的第二代新左派把握到的历史“事实”具有浓重的主体建构色彩。

安德森重申了其在1974年就提出的观点,即认可汤普森等第一代英国新左派的价值,同意历史唯物主义是理解历史进程的恰当观念,“理应一清二楚的是,马克思主义编史工作中的进展,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发展有着潜在的极端重要性”。(27)[英]安德森:《西方马克思主义探讨》,余文烈译,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38页。但安德森同时指出,汤普森只是抓住了历史唯物主义的纯粹经验这一个维度,只以经验为中介来把握经验是无法把握到经验本身的,虽然对经验的重视十分必要,但是历史研究并不能把理论排除在外。这种理论也不是一般性理论,而是能够使历史呈现出其本来结构的阿尔都塞结构主义,否则历史学将陷入无穷无尽的繁琐史实考证之中。因此,安德森在与汤普森的探讨中恰当地使用了“历史编纂学”(historiography),而非“历史学”(history),从历史编纂学提升到历史学则需要以结构主义的理论为中介。安德森认为,汤普森的历史研究工作只是对史料进行了编纂,而这并非历史学的目的。从历史编纂学到历史学的过程是将编纂的经验事实通过抽象上升为理论,然后再反过来规定经验事实,将意义赋予经验事实。是否以阿尔都塞的结构主义来理解史料是其关键所在。

关于什么内容构成了历史学的客观研究对象的问题。汤普森认为,社会存在和社会意识的辩证关系在阿尔都塞那里消失了,社会意识的能动性不复存在。在汤普森看来,社会存在的变化带来社会意识的变化,要求社会意识以新的内容去反映这种社会存在,与此同时,社会意识也不是处于完全被动的地位,而是能够主动地去认识这些社会存在的变化。汤普森说:“不论是非自我意识的文化,还是神话、科学、法律、或明白表达的意识形态,都回头向存在形成冲击,当存在被思考时,思想本身也获得了生命”。(28)E.P.Thompson,The Poverty of Theory and Other Essays,Monthly Review Press,1978,p.12.历史学当然属于社会意识的范畴,因此其研究对象是过去的社会存在,在历史思想与社会存在的持续对话中建构历史学。历史学用以前在对社会存在研究得到的概念、判断和理论,来研究新出现的经验事实,反过来用这些研究对象来证明史学观点的正确性,放弃已经证明错误的观点,不断修正已有的历史成果和假设,从而达到对曾经的社会存在更高水平的研究。在汤普森看来,作为历史学研究对象的经验事实保障了历史学观念的真实性,也就是说,如果历史学观念被经验事实证实,那么就具备合法性。反过来说,如果史学观念被社会存在的经验事实所驳斥,那么需要修正的是史学理论。

安德森认为,历史编纂学的研究对象固然是经验事实,但史学研究能够将何种经验事实确立为研究对象,却是以观念的先在性为基础的。在他看来,在历史学研究中,不是推崇经验的英国历史学给了我们重大的启发,而恰恰是重视观念的法国哲学给了我们研究以革命性的推动。“法国哲学家,而不是英国历史学家这个场合中给了我们最好的答复——因为其是足够坚定的、明确的证伪”。(29)Perry Anderson,Argument within English Marxism,Verso Editions,1980,p.14.安德森认为,在历史编纂学的意义上,汤普森关于什么构成了历史学的客观对象是完全正确,但是历史学和历史编纂学的本质是不同的,从而导致两者的研究对象的异质性。安德森指出,“历史”的概念并非过去时间层面上的历史,不简单地是在过去时间中发生的事情,因为这些过去的故事并不构成我们理解世界的部分。真正的历史是一种自我理解,是一种对自己和自己所处时代的自觉意识,历史甚至就是人的全部自我理解。因此,在安德森理解的历史唯物主义中的“历史”就是人类的“世界图景”,哲学建构了历史,历史构成了哲学的全部内容,它消除了朴素唯物主义中的线性时间观念,将其在“当下意义”场域中重新建构。这种建构是指向未来的,是为了推动英国社会主义运动而创建的。历史在“当下”的重建工作,以主体的认识能力和认识水平为前提。安德森认为,恰恰在这一问题上,汤普森犯了朴素唯物主义反映论的错误。在安德森看来,历史认识是在主客体的相互作用和双向建构中完成的,历史认识的过程在本质上是一个主体性的创造过程。历史学研究的深入过程,并不是一个历史学研究的客观对象自身不断深化的过程,而是一个历史学研究对象在历史认知主体中不断被建构的过程,这当然需要历史认识主体不断地提高认知水平。历史学客观对象的确立取决于主体维度,历史学研究的客观对象是由主体建构完成的。因此,历史并非一种朴素的实在,历史学的客观研究对象并非一个现成的容易获得的存在。安德森总结道:“汤普森的警示意义在于告诫我们在面对任何回到过去的诱惑时要保持坚定的立场”。(30)Perry Anderson,Argument within English Marxism,Verso Editions,1980,p.15,p.206.

三、两次争论的差异及原因辨析

我们必须首先予以明确的是,汤普森与安德森的两次争论绝非出于个人恩怨,而是英国实现社会主义的路线之争,而方法论的抉择则内在规定了路线取向。我们看到,在两次争论中,汤普森的经验主义方法论并无明显变化,而安德森方法论的变化则相对明显,从而单方面构成了两次争论的差异。在第二次争论中,安德森与第一次针锋相对的态度十分不同,安德森回忆道,在《英国马克思主义内部的争论》一书中,“对汤普森的成就表示了敬意,同时,通过争论也更理解了他们那一代人取得了多么重大的成就。那一次汤普森做了很好的回应,我们形成了较为辩证的关系。在汤普森去世之前,我们取得了和解”。(31)[英]安德森、汪晖:《新左翼、自由主义与社会主义——P.安德森访谈》,载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社会理论研究中心官方微博:“实践与文本”,2006年,http://www.ptext.cn/home4.php?id=888.

就实现社会主义的路线而言,针对汤普森对安德森太过重视权力而忽视道德的评价,安德森的回应是,“战略若无道德则为权谋,于现实社会主义运动无所裨益;道德若无战略,则为只从伦理上反对世界的人道社会主义,注定为无用的悲剧,缺乏现实力量的高尚只能导致灾难”。(32)Perry Anderson,Argument within English Marxism,Verso Editions,1980,p.15,p.206.这与安德森在第一次争论时否定道德的战略意义的观点有相当大的区别。以双方方法论争论聚焦的历史学为例,在第二次争论中,安德森在坚持历史学是一门科学的前提下,承认汤普森历史编纂学具有一定的价值,可以说是将历史编纂学吸纳为历史学的一个环节。安德森重申了马克思主义是透视社会本质和发展方向的思想体系,以此为理论根基,将汤普森强调的客观经验纳入其文化霸权方法之中,组成其逻辑环节的一个部分。历史学既可以把握社会历史进程的一般性结构,又能够根据经验事实得出的框架性结论来预测未来。显然,安德森对霸权及其进一步演化的结构主义方法的坚持,已经与20世纪70年代中期以前有所不同,开始注重在坚持霸权方法第一位的前提下,吸收以汤普森为代表的第一代英国新左派的理论成果,这构成了安德森的原有方法论变化的证明。

探究上述变化的原因,我们必须深入到两次争论的不同历史语境。构成英国新左派运动理论阵地的《新左派评论》是1959年由《新理性者》和《大学与左派评论》合并而成的。其合并的原因,一方面是由于新左派力量的迅速壮大需要成立一个正规组织来发展他们的事业;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面临即将来临的1959年大选,在是否支持工党的问题上却出现了意见分歧,所以很多新左派都希望成立一个机构,来解决非政党体制所带来的各种问题”。(33)张亮、熊婴编:《伦理、文化与社会主义——新左派早期思想读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1页。但是合并不仅没有解决他们之间的理论差异问题,反而形成了英国新左派运动的内部张力乃至重大分歧。他们之间的根本差异在于理念不同,以汤普森为代表的《新理性者》的理念是消除了斯大林主义对马克思主义的曲解,返回马克思主义的本源,从而达到复兴马克思主义的目的。以安德森为主要代表人物的《大学与左派评论》的理念是将马克思主义本身视为一种理论遗产,而并非必须遵循的思想教条,认为面对新的历史条件与形势,经典马克思主义本身必须得到重新评估。

这种分歧导致了他们在《新左派评论》成立的第二年就开始了尖锐的斗争。安德森认为,20世纪30年代后期,第一代新左派产生于反抗法西斯主义的大众运动之中,他们的主要成员为共产党人,都是各个领域的专业学者和知识分子,其中,杰出的代表人物是爱德华·汤普森。安德森说:“第二代于五十年代的冷战时期形成,这一代与英国的共产主义运动无关”。(34)安德森指出,不仅英国马克思主义而且英国学术传统都存在严重的缺陷,即缺乏系统批判理论。“有一个另类的马克思主义传统,即欧洲大陆的传统,提供的正是英国马克思主义传统所缺乏的东西”。(35)[英]安德森、汪晖:《新左翼、自由主义与社会主义——P.安德森访谈》,载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社会理论研究中心官方微博:“实践与文本”,2006年,http://www.ptext.cn/home4.php?id=888.在安德森看来,欧陆马克思主义包括匈牙利哲学家的卢卡奇、意大利的葛兰西,其代表了重要的一代;其后的几代,包括了德国的法兰克福学派如阿多诺、马尔库塞等,法国的萨特和阿尔都塞等。双方在这样的严重分歧中持续斗争了三年,“最终使刊物的控制权于1962年3月落入时年22岁的能干而富有的第二代新左派佩里·安德森手中”。(36)张亮、熊婴编:《伦理、文化与社会主义——新左派早期思想读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1页。

在安德森主持《新左派评论》后,立即全面执行了第二代新左派的理念,即为了解决英国批判理论匮乏的问题,翻译、批判、运用欧陆马克思主义理论。安德森运用葛兰西霸权主义,分析当时英国的社会状况,并于1964年形成了著名的《当代危机的起源》。汤普森则于 1965年发表《英国的特性》对其进行批判,安德森则以《社会主义和伪经验主义》给予激烈回应。双方各执一词的根本原因在于,当时英国乃至欧洲的社会主义运动形势极为强劲,欧洲多数国家的工人政党占据着有利的政治地形,他们认为英国社会主义的实现指日可待,而路线及其内在规定的方法论差异就成为了一个根本问题。

汤普森与安德森两次理论论争的历史语境差异非常之大。20世纪70年代的英国处在“失业增多,财政赤字增大,危机四起,罢工如潮”(37)刘成:《理想与现实——英国工党与公有制》,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87页。的局面之中,以工党为代表的英国左派给出的解决方案是扩大公有制,以保守党为代表的英国右派的政策取向是私有化。英国工党在1974年至1979年执政期间因为不能解决上述问题,导致了1979大选的失败和1983年大选的惨败。虽然从经济角度来看,英国社会的种种危机足以为社会主义运动提供更为有利的条件,但政治的天平却摆向了英国右派政治势力,英国保守党连续两次获得大选胜利。撒切尔夫人领导的英国保守党遵循新自由主义理论,主张强化个人责任,减少政府作用,强化市场对经济的主导作用,改变了英国政府自战后以来的经济政策。“到1982年,撒切尔夫人对经济政策的调整开始发挥作用,经济形势开始好转”。(38)英国右派势力在政治和经济方面的成功,极大地压缩了英国新左派运动的发展空间,后者虽然在理论上形成了具有世界影响力的英国马克思主义,但在实践层面已经出现了分化瓦解的趋势,英国社会主义运动的前景并不乐观。

那么,面对英国的经济问题,左派力量为什么无法提出令英国民众满意的解决方案?回顾英国经济史可以看到,战后英国左派和右派的经济政策的目标是一致的,即“保持充分就业;维护价格稳定;促进经济增长;实现收支平衡”。(39)王章辉:《英国经济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第482、448页。这也就是所谓的“共识政治”。就实现目标的方式而言,左派政党比右派政党更加激进,采取了更多的政府干预经济的政策。一段时期内,工人政党因国有化政策取得了令人满意的经济增长成就和充分就业,也因此赢得了巨大的政治成功。然而,政府对经济过度干预,忽视了市场对经济的根本性调节作用,造成了经济增长率和就业率下降等问题。在此前后,英国左派内部虽然也形成了一些经济去政府化的声音,但最终并未形成主导力量,英国民众对英国左派支持率逐渐下降。探其原因,一方面是因为此前经济政策成功的惯性所致,另一方面是因为受制于公有制意识形态的束缚。

在经济方面取得成绩以外,英国保守党在意识形态方面的作为是,忽略自己对于战后“共识政治”的作用,把英国经济困难的责任尽力推给英国工党,并试图构建所谓“历史性主体集团”(40)20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历史性主体集团”的建构只是初步显现,其发展成熟是在1983年英国保守党再次赢得大选之后。。其简要过程,正如大卫·哈维所言,“英国保守党通过以居者有其屋、私人财产、个人主义和创业机遇的自由”(41)[美]大卫·哈维:《新自由主义简史》,王钦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第71页。的价值观,逐步赢得了英国中产阶级和工人阶级的认同。在此种历史语境中,英国新左派思想家开始梳理自己与其所属流派的思想。《批评与意识形态》和《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伊格尔顿,1976)、《政治无意识》(杰姆逊,1981)等著作就是他们的反思成果。在上述社会主义运动困境形势下诞生的《英国马克思主义的内部争论》(安德森,1980),是不可能尖锐批判第一代英国新左派,只有整合新左派内部的理论分歧,为社会主义运动构筑新的方法论才是唯一合理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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