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教会与定县社会权力结构浅析

2021-11-26 10:34郄昊谦
河北开放大学学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士绅同学会教会

郄昊谦

(南开大学 历史学院, 天津 300350)

自近代以来一批有识之士意识到了乡村社会的发展对整个中国现代化的重要性。以河北定县翟成村自治和阎锡山主导的山西村治为代表拉开了20世纪上半叶轰轰烈烈的乡村建设潮流。到后来众多知识分子怀抱远大的理想投身到广大的乡村社会中。本文所要探讨的对象,是平教会在河北定县成立的实验区。

从平教会与定县地方社会权力结构之间的关系展开,分析平教会主持的定县实验在社会中发挥的作用以及对当地原有权力结构造成的影响,并着重关注平民学校毕业同学会与传统地方势力之间的博弈。最终落脚在定县实验中平教势力与传统体制的碰撞,探讨地方社会极强的自我调适能力。

一、平教会到来前定县的政治生态

自明清时期以来,士绅群体逐渐发展壮大,成为地方事务决断过程中的主导力量;中央政府也长期依赖士绅扮演“中间人”的角色来完成对地方社会的控制,清末新政之后,“对于地方公共权力和公共资源的控制”(1)王先明:《乡路漫漫:20世纪之中国乡村(1901—1949)》,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年版,第491页。成为士绅的独有权力之一,这也就使其在地方社会中掌握了主要话语权。民国初年,军阀之间的混战使得地方社会出现了巨大的权力真空,士绅的权力进入了急速扩张的阶段。

在定县,不论是议会或者行政部门,从某程度上来说实际被士绅所管控,大多士绅活跃于地方社会权力中心,一方面通过诸多社会团体维护地方社会的秩序,一方面借助民国以来建立的现代政治体系参与到定县的政治活动当中。在平教会进入定县前,士绅与地方政府一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以翟城村的“自治”运动为例。该运动最早开始于光绪年间,由当地士绅、地主米春明从教育入手,逐渐发展起来。当时米春明被任命为定州劝学所学董“办郡中学务”(2)伊仲材:《翟城村志》(全),台北:成文出版社,1968年版,第46页。,于是倡议在翟城村中兴办教育,成立多所学校并且“皆自备所需,不靡公款”(3)伊仲材:《翟城村志》(全),台北:成文出版社,1968年版,第46页。。不仅如此,在义和团运动席卷华北之时,米春明利用村治组织帮助翟城村“除莠安良,独未受扰”(4)伊仲材:《翟城村志》(全),台北:成文出版社,1968年版,第46页。。在时任县长孙发绪的帮助下,翟城村被立为模范村。先后创立了自治公所、自治讲习所以及图书馆等自治组织和现代场所。

此后,米春明之子米迪刚留日归来,接手翟城村的“自治”运动并积极完善。在当时,米氏家族的诸多成员也在自治机构中任职,可以认为米氏家族仍是当时翟城村的实际控制力量。此后,定县县政府依旧给予了很大的帮助,在村内自治机关建立之初,县长孙发绪便补助“开办费”300元,用于建筑村公所办公室,帮助翟城村自治组织打下了较为稳固的基础。随着翟城村“村治”运动的不断发展,最终也影响了整个定县的自治运动,定县政府根据翟成村的经验,在全县范围内推广乡村自治。

总的来说,翟城村的“自治”是由开明士绅发起,深受地方官僚支持的一次权力结构的重组。士绅在乡村拥有很强的话语权,可以在一定框架内对乡村的组织结构进行改革,县级政府若试图发挥自身的行政作用,就必须与士绅阶层站在一起。从翟城村“自治”运动到定县全县范围内村治的推广,政府的力量一直与士绅的活动相伴相随。

1916年,定县绅学警商各界代表米逢泰等人上书直隶巡按使,认为孙发绪在任以来“政绩卓著,民情太和”(1)民国《定县志》卷八《政典志·新政篇》,《中国地方志集成·河北府县志辑》(35),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版,第486页。,既然模范村已经成立,申请筹办模范县也是对舆论的顺应。这份申请很快得到了批复,定县开始筹办模范县。

根据孙发绪的设想,首先要对定县的政府机构进行改革,再设立保卫团以辅助警察维持社会治安;其次,采取相应措施以增加财政收入;另外,也涉及平垫道路,修浚河渠,架设电话等基础设施建设,以及举办包括慈善事业、兴办学校等公共事业建设。在直隶巡按使的批复中,令“督同公正绅董,切实筹办”(2)《本埠》,《大公报》1916年4月21日。。可见当地士绅在模范县的具体筹办中也拥有一定的话语权。

在孙发绪离任之后,士绅与政府的全方位合作仍在继续。1929年,为了平息匪患,县政府召集各区士绅成立保卫团,费用由各区按户分担。(3)民国《定县志》卷八《政典志·新政篇》,《中国地方志集成·河北府县志辑》(35),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版,第488页。

联合起来相互巩固彼此的地位,是当时定县官绅关系的主要特点。大量士绅进入河北省议会或定县议会成为议员,参与到地方行政中,(4)民国《定县志》卷十一《文献志·人物表》,《中国地方志集成·河北府县志辑》(35),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版,第536页。本应作为乡村社会民意代理人的士绅阶层开始脱离乡土社会向政府靠拢,成为国家力量的代理人。

二、游走在官绅之间的平教会

1.平教会初期与士绅的合作

平教会在定县的立足和发展,分别受到来自士绅和政府两种力量的帮助。在初入定县时,平教会选择从乡村统治阶层入手,首先与“本地重要绅董接洽”(5)傅葆琛:《定县乡村平民教育普及的计划和进行的情形》,《农民》,1927年第31期。,向他们宣扬平民教育的理念并说明村民们不必停止耕作。(6)晏阳初:《有文化的中国新民》,宋恩荣主编:《晏阳初全集》(第1卷),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118页。在得到乡村领袖的同意之后再开展工作。

在此基础上,平教会又开始进一步与士绅展开合作,借助士绅的力量提高自身的影响力。1927年10月,冯玉祥、阎锡山联合讨伐奉系军阀张作霖,定县首当其冲;正值秋收时节的乡村遭到败退兵丁的大肆掠夺。当时正是平教会在翟城村附近设立小范围实验区的伊始,在这种情况下,熊希龄、晏阳初、傅葆琛、范源濂联合定县旅京士绅谷钟秀发出东亭60村庄兵灾募赈启示,同时自行筹款,先行救济受劫村中无衣无食的灾民。(7)《劫后之定州》,《大公报》1927年11月05日。暂且不论农民是否知晓自己接受的是平教会的救济,单是在《大公报》上的宣传就已经为其塑造良好的形象做出了极大的贡献,尤其是与旅京士绅谷钟秀的合作无疑表明了平教会试图与士绅阶层合作,以利用士绅的社会资源更好地进行工作,这在无形中向定县本地士绅抛出了橄榄枝。在这段时间里,平教会和士绅阶层的关系迎来了短暂的“春天”。1929年,东亭乡区平民教育促进分会在几位热心士绅的发起下正式成立,并推举米迪刚的兄弟米阶平担任主席和委员长职务;除此之外,平教会在乡间新设立的平民学校均分别聘请当地士绅担任名誉校长。可以看出此时士绅群体对平民教育工作的推进给予了很大的帮助;在此情况下平教会的工作有着明显的进步,对村中原有财产也“渐有参与支配的机会”(1)章元善:《从定县回来》,《独立评论》,1934年第95期。,平教运动也得以逐步扩大。

2.国家进场与平教会的“政教合一”

在与地方领袖达成合作关系之后,平教会开始借助政府之力量。通过县政府的帮助利用行政力量进行平民学校的建立。具体措施包括请求县长责令村一级负责人调查各村不识字的人数并设立平民学校,由各自治区警察机构督察各村平民学校设立的进度及质量等。(2)傅葆琛:《定县乡村平民教育普及的计划和进行的情形》,《农民》,1927年第31期。

随着定县实验的深入,平教会与政府的关系日益紧密。其通过河北县政研究院正式接管县政可以视为这一转变过程中的关键节点。对于平教会参与定县政治,当时社会上普遍持消极态度。河北县政研究院是在国民政府的支持下成立的,这也就意味着平教会接管县政便是走上了与政府合作的道路。从平教会自身来看接管县政,与政府合作是必须要走的一步,若想将研究实验的成果推广全国就不能“抛开政治而专讲学术”(3)晏阳初:《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定县实验工作报告》,宋恩荣主编:《晏阳初全集》(第1卷),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300页。,为了加速执行定县实验则必须加入国民政府的县政建设运动之中。尽管平教会在对外的宣传中一再强调河北县政研究院与平教会仅仅是合作关系,但实际上不仅平教会诸多工作人员在县政研究院中有兼职,而且平教会主要领导人员晏阳初、陈筑山在初期分别担任县政研究院院长、副院长,掌握着定县县长人选的推荐权,可以认为河北县政研究院是由平教会实际操控。

1933年河北县政研究院正式成立,自此平教会在实际工作中可以利用行政力量推进完成,便不再刻意地寻求当地士绅的帮助,甚至在某些方面明显地触动了士绅的固有利益。此后,平教会在诸多方面对定县社会产生了影响,在经济建设方面大力推进合作经济,扩大合作社在定县的覆盖范围,为有需要者提供贷款。这对于定县原有的借贷结构是一个不小的冲击,“确有减低一般债主放债的利率的作用”(4)张世文:《县单位经济合作制度的实验》,《新农村》,1935年第21期,第40-41页,转引自李金铮:《传统与变迁:近代华北乡村的经济与社会》,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14页。,有效地缓解了当地高利贷现象;但也使大部分士绅的既得利益受到损害,不免遭到反对。另外,县政研究院成立后,首任县长霍六丁的一些行为也是造成平教会与士绅对立的重要原因。当时农民为了反抗高利贷而组织成立了“抗债团”抗租不交,抗债不还,当地主债主去县里告状时霍六丁也批复暂缓,令其无可奈何。

除了县政研究院之外,平教会所创办的毕业生同学会,一直发挥着重要的作用,而平校同学会的出现和改编,表明平教会“政教合一”的道路迈向了新的阶段。

具体来说,平校同学会是一个由平民学校毕业生中青壮年学生组成的团体。平校同学会大多数部门由平校毕业生组成。(5)佚名:《乡村平民学校毕业同学会组织标准》,《农民》,1928年第8期。1931年前后,平校同学会开始进入较为强盛的阶段。伴随着平教会总部迁入定县以及平教运动范围相对固定,同学会开始正式发挥自身的作用。因为早期的章程也只有短短几行(6)堵述初:《平民学校毕业同学会》,《农民》,1931年第7期。,给予了平校同学会很大的活动空间,但也为后来的种种矛盾埋下了伏笔。

从最初依靠士绅群体宣传乡村平民教育以及优化平教会自身形象,再到与县政研究院合作接管县政,在这五年间平教会的发展方向恐怕超出了当时大部分局外人的预料,其作为外来私人团体一直在尽可能地融入定县社会之中并试图掌握话语主动权。囿于近代乡村社会“绅治”的特点以及国家权力不断地试图向乡村渗透的时代背景,游走在政府和士绅之间成为平教会不得不做出的选择。现在看来这是一道充满矛盾的无解难题,平教会最初的目的便不仅仅在于普及文化教育,更是要医治农民“愚”“弱”“私”“贫”四病症。因此,平教会也不得不加入国家与地方的权力博弈之中。

三、平教会的自我毁灭

1.同学会的逐渐失控

平教会对于发动广大乡村青年投身到乡村建设中的态度是十分积极的,认为“开明而有组织的青年必须是向整个社区推行乡村建设计划的核心”(1)晏阳初:《定县的乡村建设实验》,宋恩荣主编:《晏阳初全集》(第1卷),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225页。,希望通过同学会的成立将青年农民培养成为乡村建设的中坚分子,故十分支持同学会的各项工作。可以说同学会的工作包括到乡村生活的方方面面。青年人的活力因为平校同学会的存在而变得有方向性和凝聚性,在一些村子里的确起到了正面的作用。例如内化村同学会在村中的日常维护工作,1932年12月26日晚上突然下雪,同学会担心积雪影响道路通行,便在28日白天召集全体会员,“分为五队,每队十一人,分赴各街,扫除积雪,并用车十余辆,把雪运到无用之大壕内。村内外道路的雪也扫去约有里许”。(2)刘仲三:《内化村平校毕业同学会建设工作》,《农民》,1932年第14期。甚至有的村庄里的同学会配有枪支,承担起了乡村的保卫工作。陈衡哲前去定县参观的时候曾在某村庄下榻,夜晚突然听到几声枪响,询问过后得知“那枪声是同学会的职员放来对匪示威的。因为这是村中第一次有女客来住过夜。同学会便派了十多位壮丁,在我们的周围,通夜巡逻”(3)陈衡哲:《定县农村中见到的平教会事业》,《独立评论》,1933年第51期。。除去乡村的建设和日常维护方面,同学会对于村民的组织作用也很明显,淞沪抗战爆发后,同学会号召捐款寄往前线。这一行为被《大公报》称作“兵农联合救国之先导”。(4)《感谢定县农民》,《大公报》1932年5月5日。不仅如此,在随后的一年中,平教会在定县组织了规模浩大的抗日游行示威,同学会在其中负责进行宣传,组成了农民演讲队,利用平教会编写的材料在村中进行宣传,鼓动农民参加。(5)霍六丁:《农村抗日运动(二)》,《大公报》1933年3月30日。

随着平民学校的不断增设,毕业学生数量的猛增,同学会的规模也在不断扩大,截至1934年,已成立平校同学会125处。(6)佚名:《参观定县报告》,《河南政治月刊》,1934年第6期。各种问题也开始显现,晏阳初本人也流露出对这群青年人的一些担忧,他认为尽管青年人一旦有了想法就不宜阻拦,但“太急于改变他们的长辈是危险的”(7)晏阳初:《致R.L.威尔伯》,宋恩荣主编:《晏阳初全集》(第4卷),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315页。,在工作中一定要首先赢得村民的信任,取得支持。这样的担忧不幸成真。同学会与士绅之间的对立已经是不可避免的。1933年《独立评论》先后刊载的两篇文章就对此有所体现。第一篇为燕树棠所撰,罗列了平教会的六大罪状:第二篇文章的作者李明镜自称原平校同学会成员。文章前半段是对燕树棠一文的辩证思考,后半段仍旧是对平教会各种工作的批判,对同学会的针对性更为强烈。文中指出同学会不仅存在虚假宣传的情况。并且,同学会会员良莠不齐,部分流氓在接受教育之后变得更为放纵,尤其是在霍六丁担任县长之后平校同学会“干涉村政,争权夺利。恶劣分子则趁机肆虐,鱼肉乡里”(8)李明镜:《“平教会与定县”(通信)》,《独立评论》,1933年第79期。,对村民是一种极大的伤害。尽管以上两篇文章均遭到了不同程度的质疑,在蒋廷黻为燕树棠一文所做的跋中提到文中的大部分信息均来自与其叔父清风店士绅燕冠卿,而燕树棠虽为定县人却常年未归,此文很大程度上代表的是定县“失意绅士和地主的恶意”。(9)蒋廷黻:《跋燕先生的论文》,《独立评论》,1933年第74期。至于李明镜的文章,《独立评论》的编辑认为真实性有待求证。但可以看出的是,士绅群体对同学会仇恨的态度十分强烈。

从以上同学会的工作范围可知其职能在一定程度上与乡村领袖之间有较大的重合。西平朱谷村以平校男同学为核心组建了村民自卫团,分组进行练习并在村中轮流值班。整治村纪、保卫乡里本应是士绅、村长这样的乡村领袖的工作,现在已经被平校同学会把控,其背后代表的是在乡村社会中话语主动权的此消彼长。乡村社会中领袖的话语权并非来自政府的承认,而需要得到乡村社会的认同,即村民的支持。与传统士绅相比,平校同学会对于普通乡民来说更具有亲和性,并且所做的工作与乡民的日常生活关联很大,更能赢得多数人的支持。在这种情况下,很有可能被夺走乡村主导权的士绅阶层自然对平校同学会相当排斥。甚至将与同学会的矛盾迁移到平民学校的身上,定县士绅卢陆民认为平民学校是“实现暴民行为”(10)孙诗锦:《启蒙与重建——晏阳初乡村文化建设事业研究(1926—1937)》,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403页。的同学会的源头,多次要求将平民学校停办。出于缓和矛盾的考虑,平教会不得不对毕业同学会进行改革,在后期的章程中明确规定“本会聘本村热心教育办公人和绅士为顾问”(1)佚名:《参观定县报告》,《河南政治月刊》,1934年第6期。,将士绅阶层纳入平校同学会的体系之中,试图对同学会产生制约作用。然而,平校同学会皆由青年人组成,且此前地位较士绅而言相对低下,二者的年龄、地位都不对等,未必能够真正走向合作化解冲突。总之,平校同学会参与定县政治对于平教运动的发展是一把双刃剑,在前期确实对“四大教育”的推广和深入有不可替代的作用,进一步深化了平教会在定县乡村社会的影响力;但最终的发展程度已经脱离了平教会可以把控的程度,不仅如上文中所提到的与乡民和士绅之间的冲突,同学会也成为县政府不得不忌惮的力量。平校同学会的种种行为也成为平教运动停滞不前甚至走向失败的重要因素。

2.急转直下的舆情

平教会最初抱着建设乡村、改善农民生活的抱负进入定县,大力建设各种表证农家或表演学校以期证明自身具有能够将乡村建设起来的实力。然而,平教会自带的“博士下乡”的光环很快就在定县实验收效甚微的情况下逐渐散去,定县乡民对其的态度也由“神仙般崇拜信仰”转变为“失望、疑惑、不信任的观念”。(2)李明镜:《“平教会与定县”(通信)》,《独立评论》,1933年第79期。

至于平教会民心的流失原因大致有两种,首先是平教会专注于应付各种考察、观光团,表面功夫大于实际成就。平教会在定县所做的实验是声势浩大的,作为闻名全国的实验县,前来参观的团体、个人也是络绎不绝,与之相伴的是刊登在各家杂志、报纸上的考察报告一类的调查回馈。这些考察报告内容也大同小异。各类考察报告在前三部分中的措辞是基本一致的,原因不外乎是平教会在对外宣传方面有一套标准的话术体系和应对标准。平教会对于不同级别的来访者会采取不同的应对态度,当考察团代表国民政府或与之有关时,“便待之以上宾,欢迎、欢送、宴会、演戏无一不备”;一般政府或者个人团体则随便应付;如果仅是个人前来,“哪怕不远万里,抱着极大的热忱和希望来的,也多置之不闻不问”(3)袁啸虹:《对于平教会理论与实施的质疑》,《农村》,1933年第1期。。部分考察团在离开定县的时候也对平教会的工作表达了不满,在临走的时候“骂的居多,还有些嚷嚷着说是受骗了”。(4)原景信:《对与平教会定县实验的感想》,《民生周报》,1933年创刊号。

平教会民心流失的第二点原因,在于并没有做到真正的农民化。虽说平教会在进入定县之前极力主张“农民化”,与农民生活在一起才能真正做到了解农民,改善农民的生活水平,可当进入农村之后,这些所谓的“洋博士”们农民化的程度还有待商榷。平教会的工作并非全年不间断地进行,其中穿插着寒暑假。暑假时各部负责人都到北京西山或北戴河避暑,在这期间各村平教会的办公场所都是空荡荡的。另外在平教会人员刚到定县不久,虽然每人穿一件蓝布大褂,但在生活上“没有一样和农民群众是一致的”。市面上就出现了“专供平教会人员食用的商店”,专门售卖牛奶、咖啡等各种高级点心,并且“对平教会工作人员实行记账售货的办法”。(5)堵述初:《晏阳初的平教会》,《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文史资料存稿选编》,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2年版,第1077页。而在一些曾在平教会中担任过一些工作的人来看,平教实验不过是“几个镀金博士骗饭吃的捷径罢了”,上级工作人员坐在办公室中每月就有上百元的酬劳,而基层调查员一天从早忙到晚,每月只有二十元的生活费。平教会耗费二三十万元的经费,成绩也“只盖了些办公室和不合需要的医院洋楼,富丽礼堂”。(6)原景信:《对与平教会定县实验的感想》,《民生周报》,1933年创刊号。在相当一部分定县群众看来,平教会的所作所为与他们的要求相距甚远,不仅在于平教工作人员的行为方式,更在于实验内容的门槛。1932年平教会开办高小教师训练学校,计划一年毕业后将教师送往各村并成立高等小学,原本商定教员的薪水和煤油费均由平教会支付,但到实际实行的时候又“改劝各村自费聘请教员”(7)王央:《定县旅行记》,《两周评论(杭州)》,1933年第19期。,各村实在无力支付以致计划流产。

而且在当时的一些观察者看来,能够有条件接受平教会推行的生计教育的农民必定拥有部分土地,“无力拿出一元钱的股本之贫农,是被抛到圈外了”。(1)曹日昌、朱启贤:《对平教会定县实验工作的述评》,《教育短波》,1935年第17期。这样的定论不无道理,与之相似的还有平教会印刷的各种刊物,计划的读者群体是定县的广大农民,定价相对而言却十分昂贵以致“乡民无法购买”。(2)李旭:《参观定县教育纪实》,《师大月刊》,1936年第25期。经济条件这一准入门槛的存在,将当时占绝大多数的贫农挡在了平民教育的门外。这不仅与平教会的初衷相违背,并且对农民而言,如果说起初对待平教运动存在着看戏一般的热情,但由于鸿沟的依然存在而无法获得好处,热情便会被逐渐消磨,从而转变为冷漠甚至反对。

平教会并非没有意识到平民支持的重要性,只是在具体实施的过程中没有摆正自己的姿态,始终在以俯视的视角对定县乡村进行建设,导致“乡村运动而乡村不动”的局面在定县也有一定程度的体现。

四、结语

总的来说,平教会主持下的定县实验所表现出来更多的是地方势力与外来势力之间的博弈。起初,平教会在定县社会中是完全独立的存在,一方面谋求与士绅阶层的合作,同时也要得到县政府的支持。作为由知识分子组成的私人学术团体,平教会没有强有力的政治手腕,难以凭一己之力对抗原有的地方势力,只能在后期与国家力量联合起来。尤其是平校同学会的成立,严重威胁了地方士绅的既得利益,引起士绅阶层的强烈反感。这样一来,平教会便失去了士绅阶层的背书,甚至与士绅阶层走向对立。

正如一些学者所注意到的,由于土地制度的不变,士绅阶层“大土地占有者和农村领袖的权势又不可撼动”(3)宣朝庆:《地方精英与农村社会重建——定县实验中的士绅与平教会冲突》,《社会学研究》,2011年第7期。,国家的支持在乡土社会中能够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定县实验最终是在抗日战争的炮火下草草收场,晏阳初带领平民教育促进会转战中国的西南地区,先后建立了多处实验区继续自己的平教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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