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学潜流:夏曾佑、刘师培编纂历史教科书的学源探析

2021-11-26 10:00罗检秋
安徽史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经学遗书古文

罗检秋 徐 凤

(1.中国社会科学院 近代史研究所,北京 100101;2.北京林业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083)

20世纪初,兴学堂渐成风气,历史教科书推陈出新。它们大体受进化论影响,多少带有“新史学”特征,而对中国历史的书写却呈现鲜明的差异。个中根源虽说不一,却与作者的传统学术根柢,尤其是经学造诣分不开。本文以夏曾佑、刘师培的中学历史教科书为例,揭示清末经、史之学的复杂关联,以重新认识经学的近代价值和影响。

一 、清末经、史之学的消长

清乾嘉年间,经学鼎盛,经师辈出,而嘉道以降,无论是偏重义理的宋学,还是以古文经考据为中心的汉学,均显出停滞态势。然而,庄存与、刘逢禄、宋翔凤等人的今文学派应时而兴,讲求微言大义,适应了寻求儒经义理的需要。随后,龚自珍、魏源等人阐发今文,通经致用,清学格局焕然一新。清末康有为等人以学言政,使今文经学成为维新变法的理论资源。康门弟子梁启超、陈千秋,以及学思相近的夏曾佑、谭嗣同等人均为今文经学的信仰、传播者。清末今文经学遂磅礴一时,引起新旧士人的广泛瞩目。与此同时,面对西学东渐和今文经学复兴,古文经学的义理化、经世致用倾向也在潜滋暗长。孙诒让、章太炎及刘师培等古文经学传人走向通经致用,汲取西学知识和方法。清末经学论著接踵不断,古文经学亦重现生机。20世纪初,在废科举、兴学堂的潮流中,经学失去了制度支撑。官方的经学教育已不如往日独尊和盛行,却仍然渗透于新学及史学领域。

经、史关系一直是清代学者关注的议题。清代学者好以子、史之书证经,或援经学方法以治史。风气所及,乾嘉学者长于考史,而短于作史。“六经皆史”说在清代流传不绝,时有新解,却没有动摇经学的主流地位。考史脉络延绵于晚清学界,而经世史学亦得到迅速发展。魏源、徐继畬等人的域外史地学,姚莹、张穆、何秋涛等人的边疆史地学,稍后王韬、黄遵宪等人的外国史地论著等,改变了乾嘉学者偏重考史之风。清末维新派、国粹派学者的“新史学”则导致史学重心斗转星移。1901年,梁启超的《中国史叙论》指出旧史“不过记载事实”,“记述人间一二有权力者兴亡隆替之事,虽名为史,实不过一人一家之谱牒”。(1)梁启超:《中国史叙论》,《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六,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页。故他提出了新编中国通史的设想,有的学者还就实践“新史学”陈述己见。1902年7月,章太炎曾致函梁启超,认为编修《中国通史》“不必以褒贬人物、胪叙事状为贵。所贵专在典志,则心理、社会、宗教诸学,一切可以熔铸入之”。(2)汤志钧:《章太炎年谱长编(增订本)》上册,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81页。稍后,其《訄书》重订本附录《中国通史略例》提出新编通史的目录拟分为“表”“典”“记”“考纪”“别录”诸类。1902年,陈黻宸也发表《独史》一文,提出“史必有独识,而后有独例”,拟设新“史例”以改造旧史,如废除本纪,帝王一律载入列传。他强调史著“于古今理乱,中外强弱,宜求其所致此之故,而作一比例以发明之”。(3)陈黻宸:《独史》,原载《新世界学报》1902年第2期,见《陈黻宸集》上册,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560—563页。可见,“新史学”旨在改造旧史,叙述社会进化,对比中西文明,采取近代西学体例及思想观念。

历史教科书是“新史学”的最初实践,典型地体现了知识界的知识结构和思想观念的变化,又以其受众的广泛性而独步史界。夏曾佑、刘师培是较早编纂历史教科书而影响较大者,又是传承今、古经学的代表人物。在以往的研究中,论者多注重他们首创分章分节的史书体例,以及将进化论运用于历史研究的尝试(4)关于夏曾佑、刘师培的史学思想,学界多有论述,代表性成果有陈其泰的《夏曾佑对通史撰著的贡献》,《史学史研究》1990年第4期;郑师渠:《晚清国粹派——文化思想研究》,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李帆:《刘师培与中西之学》,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等。,对其经学遗传则缺少注意,而后者恰恰是深入了解清末经、史之学的重要窗口。

二、夏著历史教科书的今文学取向

夏曾佑青少年时期受同乡前辈龚自珍、邵懿辰的今文学濡染。他于1890年成进士,官礼部主事、两江总督文案等职。1892年在京与维新人士康有为、梁启超相识,志趣相投,从此交往频繁。1895年,夏曾佑居留上海,其表兄汪康年正与梁启超等人创办《时务报》,遂为该报撰文,宣传“变法图存”。1897年,夏曾佑执教于天津“育才馆”,与严复“衡宇相接,夜辄过谈,谈辄竟夜,微言妙旨,往往而遇”。(5)夏曾佑:《致汪康年书(十三)》,杨琥编:《夏曾佑集》上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452页。今存夏氏藏书目录中,既博涉传统的经、史、子、集,尤其是佛学著述,又包括大量的近代算学、史地、科技书籍。清末流行的《生物原始》《进化新论》和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等书也是其藏书。(6)夏曾佑:《手抄藏书目录二种》,《夏曾佑集》下卷,第1142页。故夏、严之间的学术交流相当密切,据王修植说:严译《天演论》《原富》诸书,均与夏氏“反复商榷而后成篇”。(7)夏元瑮:《夏曾佑传略》,《夏曾佑集》下卷,第1146页。夏曾佑协助严复、王修植创办《国闻报》,传播西学和维新思想,也是世纪之交废科举、兴学堂的推动者。

戊戌前夕,他在《国闻报》指陈科举及八股文的弊端:中国并非“人才不及泰西远甚”,问题在于“学非所用,用非所学,僇之抑之,而令其趋于无才之地也”。中国亟需科技制艺人才,却不能从科举中培养出来,而改革科举的阻力在于“达官贵人自保一时权力”。(8)夏曾佑:《论中国科举不能变之故》,《夏曾佑集》上卷,第27—28页。1903年至1905年,夏曾佑受聘为上海《中外日报》主笔,发表时论300多篇,涉及教育、时政、外交、实业、社会诸领域,于教育尤多建言。他反对政府加罪于学堂教育,还提出“惟有力行精神教育之一策”,在各府、县、镇、市皆设学堂,以东西各国的先进制度为课本,使学生明白富强积弱的根源,则日后改革能有“风行草偃之效”。(9)夏曾佑:《论中国改革之难》,《夏曾佑集》上卷,第178页。这在当时并非新奇之论,却充分表明夏曾佑对教育改革、发展的关注,可谓编写教科书的思想基础。

夏曾佑重视历史教育的作用,认为研习历史,“必有一书焉,文简于古人,而理富于往籍,其足以供社会之需乎!”(10)夏曾佑:《最新中学教科书中国历史》,《夏曾佑集》下卷,第789页。然而,当时并无切实可用的历史教科书,或者记载“多歧”,或者记事仍袭,均不能适应时代需求。1903年,夏曾佑丁母忧寓居上海时,商务印书馆主持编译事务的张元济提议,如果夏氏不想到馆办事,可以为该馆编纂课本,这便是其编《最新中学教科书中国历史》的直接机缘。该书于1904至1906年共出版三册,不免带有初创的弱点,却多次重印,至1933年更名为《中国古代史》,升格为大学教材,影响深远。

夏著历史教科书具有“新史学”特征,进化史观是其主旨,故注意宗教和哲学的相嬗之迹。他指出:相对于宗教家的“人之生为神造”说,达尔文的种源论“考察当世之生物,与地层之化石,条分缕析,观其会通,而得物与物相嬗之理”。(11)夏曾佑:《最新中学教科书中国历史》,《夏曾佑集》下卷,第790、794—795、839、1003、792、789、1003页。故他以社会进化论分析古代神话传说,认识到我国出渔猎社会较早,其后“自游牧社会,改为耕稼社会,而社会又一大进”。(12)夏曾佑:《最新中学教科书中国历史》,《夏曾佑集》下卷,第790、794—795、839、1003、792、789、1003页。该书《凡例》及《古今世变之大概》等节对中国历史发展的分期亦鲜明地体现了进化论史观。

同样重要的是,夏曾佑的传统学术根柢和经学倾向。即使在科举废除之后,他仍指出:“窃谓中国经史二者,诚不可废。经学废,则上下之交、社会之间,将荡僻邪侈而无所顾忌。而自古至今所以相维相系于无形之中者,必即时为之解散,而国家亦无以自立;史学废,则于本国之事迹,茫然其不知,必将自忘其为何国之人,而亦无以动其效法前贤、护卫本族之思想。”(13)夏曾佑:《保存国粹说》,《夏曾佑集》上卷,第399页。这是他编纂历史教科学书的思想注脚。他主张经学教育贯通“精实切要”之大义,而非沿袭乾嘉汉学家的繁琐考据,或如宋学家高谈心性。

周予同曾说,近代“直接受今文学的启示,而使中国史学开始转变的,计有三人:一是梁启超,二是夏曾佑,三是崔适。”(14)周予同:《五十年来中国之新史学》,《周予同经学史论著选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528页。夏曾佑说经学有今文、古文之分,而“年代久远,书缺简脱,不可详也,然以今文学为是”。(15)夏曾佑:《最新中学教科书中国历史》,《夏曾佑集》下卷,第790、794—795、839、1003、792、789、1003页。自东汉至清乾嘉年间,学者大都皆信今文学。“本编亦尊今文学者,惟其命意与国朝诸经师稍异。凡经义之变迁,皆以历史因果之理解之,不专在讲经也”。(16)夏曾佑:《最新中学教科书中国历史》,《夏曾佑集》下卷,第790、794—795、839、1003、792、789、1003页。他立足于今文经学,仍以经学观念来诠释历史,故书中对历史阶段的划分往往留有公羊学痕迹。他将中国历史分为三大时代:“自草昧以至周末,为上古之世;自秦至唐,为中古之世;自宋至今,为近古之世。”(17)夏曾佑:《最新中学教科书中国历史》,《夏曾佑集》下卷,第790、794—795、839、1003、792、789、1003页。“每时代中于其特别之事加详,而于普通之事从略。如言古代则详于神话,周则详于学派,秦则详于政术是也”。(18)夏曾佑:《最新中学教科书中国历史》,《夏曾佑集》下卷,第790、794—795、839、1003、792、789、1003页。

清代今文学的家法之一是注重区分今、古文经。(19)详见罗检秋:《清代汉学家族研究》,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241—251页。夏曾佑的历史教科书凸显了今、古文经的真伪之辨。在古文家看来,秦朝焚书之后,儒经只剩下藏于屋壁的古文。夏曾佑认为,秦始皇“所焚者,民间私藏之别本耳,其余固无恙也”。“况始皇焚书坑儒,在三十四年,下距秦亡,凡五年,距汉兴求遗书,不过二十余年,经生老寿,岂无存者?”“何必二百年后,待之山岩屋壁哉?”故今文经为先秦旧典,而古文经是刘歆为助王莽篡汉,“杂糅古书”而作。显然,这与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并无二致,而此旨又贯穿于夏著教科书。钱穆回忆:民国初年读到夏著教科书,“得益甚大。如三皇五帝,夏氏备列经学上今古文传说各别。余之知经学之有今古文之别,始此”。他撰《先秦诸子系年》也受了夏著征引《史记》“六国年表”的影响。(20)钱穆:《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96页。

“夷夏之辨”是经学的思想主题,而今、古文家的看法不无差异。国粹派学者章太炎、刘师培、邓实等古文家均重视《春秋》的夷夏之辨,强调以种族和血缘来辨别夷夏,而不看重“夷狄”的政教、文化是否同化于华夏。刘师培虽然注意到汉族与其他民族的融合,但大体“以汉族为主,而以他族为客”(21)刘师培:《中国民族志·论本书大旨》,《刘申叔先生遗书》第17册卷首,宁武南氏1936年刊本,第1页。,凸显汉族与“异族”的差异和“攘夷”“排外”的史迹。

然而,今文家主要不是以种族而是以文化来区分夷夏。梁启超指出:“《春秋》中国、夷狄本无定名。其有夷狄之行者,虽中国也靦然而夷狄矣;其无夷狄之行者,虽夷狄也彬然而君子矣。然则借口攘夷焉云尔,其必攘其有夷狄之行者,而不得以其号为中国而恕之,号为夷狄而弃之,昭昭然矣。”(22)梁启超:《春秋中国夷狄辨叙》,徐勤:《春秋中国夷狄辨》卷首,上海大同译书局刻本,第2页。在康门看来,“夷狄”本非一定,《春秋》乃是以文化而非种族褒贬“夷狄”,这与庄存与、刘逢禄等人的公羊学思想一脉相承。

与清末章太炎、刘师培等人附和中国人种西来说不同,夏曾佑认为华夏文化与古巴比伦、欧洲文化相去甚远,并非同种,且汉族的来源尚无定论:“种必有名,而吾族之名,则至难定,今人相率称曰支那……此与欧人之以蒙古概吾种无异,均不得为定名。至称曰汉族,则以始通匈奴得名……诸夏之称,差为近古,然亦朝名,非国名也……华非朝名,或者吾族之真名欤!至吾族之所从来,尤无定论。”(23)夏曾佑:《最新中学教科书中国历史》,《夏曾佑集》下卷,第791、983、1088、1070、1082、1030、789、829页。他认为,汉族来源既无定论,而有些“夷狄”实为华夏之裔,故书中于南北朝到唐代的民族融合颇多着墨。

他依据《史记·匈奴列传》,认为匈奴为先夏后氏之苗裔,殷时始奔北边,盖商汤放桀之后,其子“妻桀之众妾,避居北野,中国谓之匈奴”。至春秋、战国时,“戎狄并兴,往往与中国相杂,其后稍夷灭,其为匈奴之支族羼入内地者欤?不可知也”。(24)夏曾佑:《最新中学教科书中国历史》,《夏曾佑集》下卷,第791、983、1088、1070、1082、1030、789、829页。至于北朝强盛的鲜卑人,至北齐时期便与汉族没有区别,隋、唐以后,鲜卑的语言、氏族无一存者。“然其习俗与血统,则已与汉人糅杂,而不可分也”。(25)夏曾佑:《最新中学教科书中国历史》,《夏曾佑集》下卷,第791、983、1088、1070、1082、1030、789、829页。可见,从汉代匈奴到北朝鲜卑,所谓“戎狄”多已融入汉族,民族融合成为中国文化、种族的发展线索。

夏曾佑论隋、唐文化的融合亦云:隋之杨氏、唐之李氏,其先人皆为北周之臣。魏为隋、唐之原。“隋、唐风俗、政教,皆衍于北朝”。(26)夏曾佑:《最新中学教科书中国历史》,《夏曾佑集》下卷,第791、983、1088、1070、1082、1030、789、829页。“隋者,亦古今之关键也。然隋人事业,非杨氏自创之,其实皆借宇文氏之遗业……(唐代)汉族渐强,蕃族渐弱,一变自永嘉以来之习气。然汉族虽强,而其所用之习俗(如衣绯绿、着靴、用椅垂脚坐之类)、宗教(如佛教)、官制、望族(如崔、卢、裴、韦、郑、窦之类),皆上承宇文,遥接拓跋,与宋、齐、梁、陈之脉,固不相接,而与两汉、魏、晋,亦自异也。此风至唐代而大昌,隋不过其过渡耳”。据此,隋、唐的汉族文化已大规模地融入了蕃族元素,而且“北方汉人与非汉人,实不可分……盖其时二族通昏,渐至合一,如隋之独孤皇后、唐之长孙皇后,此其证也”。(27)夏曾佑:《最新中学教科书中国历史》,《夏曾佑集》下卷,第791、983、1088、1070、1082、1030、789、829页。显然,汉族与非汉族至隋、唐时期已经在文化、血统上融合起来。夏著表明,中国历史上的夷夏畛域并非古文家强调的那么严格,而鲜明地以文化和种族融合为特征。故针对清末革命派的反满宣传,他指出:“夫逐满之说,谓满不同种乎?则满亦黄种也。”(28)夏曾佑:《致汪康年(六十六)》,《夏曾佑集》上卷,第477页。20世纪初年,康、梁立宪派和章太炎、刘师培等反满革命派的政治主张各执一端。就学术上而言,夏著基于今文经学而重视汉族与其它民族的融合历史,淡化夷夏畛域,更切近历史的真相。

就编书材料来看,夏曾佑没有完全否定古文经的史料价值,如视《左传》为《春秋》之传,这与刘逢禄、宋翔凤等前辈今文家有所不同。但夏氏更注重引用史籍类著述,言明“是编以二十四史为底本,故不复记其出处也”。夏著有关战国、秦、汉的叙述多采《史记》《汉书》,虽声明不注出处,却在消化资料、记事详略方面不无欠缺。又像一些今文家那样,夏氏引用今文经著述尤多,也重视纬书,如引纬书所云孔子是其母梦与“黑帝”交感而生。在他看来,此事虽未必可信,“然古义实如此,改之则六经之说不可通矣。凡解经者必兼纬,非纬则无以明经,此汉学所以胜于宋学也”。(29)夏曾佑:《最新中学教科书中国历史》,《夏曾佑集》下卷,第791、983、1088、1070、1082、1030、789、829页。这种态度显然与清代古文家不同,正如章太炎所云:“大氐[抵]清世经儒,自今文而外,大体与汉儒绝异。不以经术明治乱,故短于风议;不以阴阳断人事,故长于求是。”(30)章太炎:《清儒第十二》,《章太炎全集·訄书重订本》第1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57页。所谓“以阴阳断人事”,好引纬书,确为清代今文家沿袭两汉经师的旧习。

三、刘著历史教科书的古文学传统

刘师培生于江苏仪征的经学世家,自其曾祖父刘文淇以降便以《左传》学传家。但作为扬州学派的传人,刘师培仍有通儒风格,注意到儒经的相通性,曾撰《群经大义相通论》。他有时也讲今、古文经同源,二者立说无异,或肯定今文经的价值,但其经学重心和取向无疑是古文经学。在他看来,“六经之所记者事也,舍事则无以为经,然记事之最详者莫若古文之经,如《周官经》《左氏传》是也”。(31)刘师培:《汉代古文学辨诬》,《左盦外集》(四),《刘申叔先生遗书》第44册,第1页。故他反驳今文家所谓《左传》不传《春秋》之说,也以孔安国编定的《古文尚书》不伪,否定了宋翔凤、龚自珍、康有为等人的“伪经”说。(32)详见刘师培:《中古文考》《宋于庭朴学斋文录书后》,《左盦集》(一),《刘申叔先生遗书》第37册,第6—7页。1903年,科场失意的刘师培在上海遇到了中国教育会的蔡元培、章太炎等人,思想为之一变,走上了以经言政、反满革命之路。论者一般将其学术分为二期:1903至1908年为前期,1909至1919年为后期。钱玄同认为其“前期以实事求是为鹄,近于戴学;后期以笃信古义为鹄,近于惠学;又前期趋于革新,后期趋于循旧”。(33)钱玄同:《钱序》,《刘申叔先生遗书》第1册卷首,第2页。就刘氏经学而言,其前后期的古文学倾向无异,对今文学均有包容之辞。所谓“后期趋于循旧”,大抵主要是政治上的倒退和歧途。所谓“前期趋于革新”,很大程度上是不满传统史著而尝试融合中西,编撰新史,这与夏曾佑的志趣大致相同。像梁启超一样,刘师培指出:“中国史书之叙事,详于君臣而略于人民,详于事迹而略于典制,详于后代而略于古代。”(34)刘师培:《中国历史教科书·凡例》,《刘申叔先生遗书》第69册,第1页。他也认同西方的进化论,甚至认为:“儒家立说虽斥强权,然于天择物竞之理窥之甚明。”(35)刘师培:《周末学术史序》,《刘申叔先生遗书》第14册,第24页。其《中国历史教科书》《周末学术史序》等书均参考了近代西籍,汲取西方宗教学、社会学、伦理学、哲学、政法学等方面知识。

1904年,刘师培正参与国学保存会活动,遂编纂《中国历史教科书》,作为国学保存会的“国学教科书”之一,至1906年共出版了前三册。在1907年转投总督端方前数年,刘师培一直激进地“借经史以排满”。1905年,他在《国粹学报》撰文云:“吾思丘明亲炙宣尼,备闻孔门之绪论,故《左传》一书,亦首言华夷之界。”他拟著《春秋左传夷狄谊》一书,“附采《传》中所采名言,如‘戎狄豺狼’‘戎狄无亲’‘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之类,颜曰《左氏传粹言》”。(36)刘师培:《读左劄记》,《刘申叔先生遗书》第7册,第2页。稍后,他取“攘夷”之义作《攘书》。“自孔子言裔不谋夏,夷不乱华,而华夷之防,百世垂为定则”。在他看来,《公羊传》云“进夷狄于中国”,其本意是“美中国之用夏变夷也”。(37)刘师培:《攘书》,《刘申叔先生遗书》第18册,第2页。他认为,“中外华夏之辨,默合于麟经”。(38)刘师培:《上端方书(二)》,朱维铮编:《刘师培辛亥前文选》,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95页。历代儒家“辨别内外,区析华戎……诸儒内夏外夷之言,岂可没欤?”(39)刘师培:《两汉学术发微论》,《刘申叔先生遗书》第15册,第5页。在清末民族危机时,只有“保同种、排异族”,“脱满清之羁绊”,才能避免列强的侵凌。

因之,刘氏《中国历史教科书》注重汉族的起源,详细叙述了黄帝、尧帝如何率领汉族战胜异族的过程,而淡化异族同化于汉族的史迹。如他指出:禹征有苗氏后,“苗族遂微,今南方尚有苗族,即三苗遗裔”(40)刘师培:《中国历史教科书》,《刘申叔先生遗书》第69册,第20—21、27—28页。,而书中对苗族融入汉族略而不论。刘师培凸显汉族与异族的畛域,认为“汉族人民以己族为上天所生,为最贵之族,舍己族而外,均不得与之等列也”。他一再赞颂汉族排除异族之功:“且古代尊视己族,不仅尊为百姓也,排斥异族,不使与汉族同等。以羌为羊种,以蛮、闽为蛇种,以狢为豸种,以狄为犬种,则贵同种,贱异族之思想,故古代神王所留遗也,岂不伟哉!”(41)刘师培:《中国历史教科书》,《刘申叔先生遗书》第69册,第20—21、27—28页。他也一一梳理《易经》《尚书》《诗经》等书及汉儒注疏中的种族之辨,指斥异族汉化是“沐猴而冠、优俳而戏”。故涉及南北朝以降的民族融合时,凸显“北部为复杂汉族,南部则纯全汉族”的差别。(42)刘师培:《中国民族志》,《刘申叔先生遗书》第17册,第28—29页。这种带有种族主义色彩的论说既适应了清末反满革命的需要,又是古文经学传统的近代阐释。

刘师培赓续古文经学,像乾嘉学者那样重视小学,对古代典制、事迹也好用考证方法,如考证“周、召共和”与西方共和政治无涉说,论述严密而精当。如同章太炎一样,刘师培注重典制、民族、宗教和社会之史,认同“六经皆史”的说法。其《中国历史教科书》第一册(从远古到夏、商时期)所引文献虽涉及先秦诸子书及今文学论著,而儒家古文经成为征引重点。他序该书第二册(西周时期)亦云:“六经皆西周之史书,西周之大政大事以及典章、礼俗,大抵附见六经之中,故此册所取材以六经为最多。”他也认为,《周礼》为周公致太平之书,《仪礼》为周公所制定,《礼记》为周末儒生追记周史之书,“欲考西周典章制度,非此三书末由”。(43)刘师培:《中国历史教科书·序例》,《刘申叔先生遗书》第70册,第1页。此外,如同清代古文家一样,他对东汉盛行的谶纬之学予以排斥,指出:“夫谶纬之书,虽间有资于经术,然支离怪诞,虽愚者亦察其非。而汉廷深信不疑者,不过援纬书之说,以验帝王受命之真,而使之服从命令耳。”(44)刘师培:《国学发微》,《刘申叔先生遗书》第13册,第15页。故刘氏历史教科书几乎不引汉儒的纬书文字,与夏著形成鲜明对照。

四、经学传统与古史观念

清末民初的历史学者大多厚古薄近,但基于不同的经学传统,他们对古史的看法大相径庭。古文家认为“中国古代的文化在尧、舜或尧、舜以前已经十分灿烂,以后不仅无进步,而且从春秋、战国以来,每下愈况”。“他们相信孔子所描写的尧、舜时期的文明是真实的,相信《周礼》是周公治平天下之已实行或计划的制度”。今文家认为,“中国古代文化的灿烂期,不在孔子所叙述的尧、舜,而在诸子百家争鸣的春秋、战国时候”,尧、舜事迹完全是孔子“托古改制”的宣传手段,“和老、庄之托于太古,许行之托于神农,墨翟之托于夏禹,是一样的把戏”。《周礼》也决不是周公所作。(45)周予同:《经今古文学》,《周予同经学史论著选集》,第24—25页。

夏曾佑、刘师培所编教科书中的古史观念也典型地体现了这种反差。夏氏虽肯定中国文化肇始于黄帝,却视远古至西周为“传疑时代”,因那时“并无信史”,相关记载只有群经、诸子书,其中“往往寓言、事实,两不可分”。在他看来,古代三皇五帝之说,“纯乎宗教家言,不可援以考实”。(46)夏曾佑:《最新中学教科书中国历史》,《夏曾佑集》下卷,第792—793、809、828、801—802页。直到周平王东迁,“传疑时代之事已终”,而进入了“化成时代”。(47)夏曾佑:《最新中学教科书中国历史》,《夏曾佑集》下卷,第792—793、809、828、801—802页。他甚至认为,“春秋以前,鬼神术数之外无他学;春秋以后,鬼神术数之外,尚有他种学说耳”。(48)夏曾佑:《最新中学教科书中国历史》,《夏曾佑集》下卷,第792—793、809、828、801—802页。他没有像许多崇古者那样美化“传疑时代”。

那么,为何一些古籍将上古时期描绘得那样理想、繁荣? 康有为的《孔子改制考》认为先秦诸子都是“托古改制”,尧、舜也是孔子改制的依托。夏曾佑也致函宋恕指出:“先秦以后,方有史册可凭;先秦以前,所传五帝三王之道与事,但有教门之书,绝无国家之史。教书者各以己之教旨寄迹古人,以自取重。故言尧、舜、文、武之若何用心、若何立政,百家异说,莫可折衷,其同归依托则一也。”(49)夏僧佑:《致宋恕书》,《夏曾佑集》上卷,第445页。在他看来,春秋、战国时的孔、孟及其他诸子,著述中皆以托古来表达自己的思想。人们称颂的尧、舜时代,类似近世欧洲的“贵族政体”。“至于孔、孟、老、庄之所以称尧、舜,其托古之义欤!”(50)夏曾佑:《最新中学教科书中国历史》,《夏曾佑集》下卷,第792—793、809、828、801—802页。事实上,夏氏书中叙述三皇五帝及尧、舜传说的篇幅很少,其重心也不在政教制度,而是辨别神话内容,讲述神话形成的原因。

与此不同,刘师培认为黄帝是创造中国文明的第一人,“故欲继黄帝之业,当自用黄帝降生为纪年始”。(51)刘师培:《黄帝纪年说》,《左盦外集》(十四),《刘申叔先生遗书》第54册,第1页。他于1903年提出“宜仿西国纪年之例,以黄帝降生为纪年”,以此区别华夷统系。(52)刘师培:《攘书》,《刘申叔先生遗书》第18册,第9页。刘师培的《中国历史教科书》完全以信史的态度叙述从三皇五帝到夏代的脉络。在他看来,伏羲、神农、黄帝、尧、舜、禹时代,“民为邦本之义尚未尽沦”,“古代帝王权利轻而义务重,故薄君位而不为”。夏、商时期,“君位虽云世袭,然仍以人民为国家主体”。(53)刘师培:《中国历史教科书》第1册,《刘申叔先生遗书》第69册,第25—26、47、62—63页。他赞美远古时代的学术盛况,甚至认为“上古之时,以有学无学区贵贱”,可见古人“注意于学”。(54)刘师培:《中国历史教科书》第1册,《刘申叔先生遗书》第69册,第25—26、47、62—63页。并且,上古“一切教民之法咸备于明堂,明堂之制始于神农、黄帝,则学校之制亦始于五帝之前”。(55)刘师培:《中国历史教科书》第1册,《刘申叔先生遗书》第69册,第25—26、47、62—63页。基于此种认知,他对于夏、商二代的世系也是竭力详尽地编排、叙述。在他看来,“两汉政治善于暴秦而劣于三代”。(56)刘师培:《两汉学术发微论》,《刘申叔先生遗书》第15册,第1页。

古文家认为,《周礼》是周公在治平天下时设计成熟的制度,而且已经实行过。刘师培认为,西周的“政教礼俗大抵皆具于《三礼》之中”(57)刘师培:《中国历史教科书》第2册下,《刘申叔先生遗书》第71册,第50、50—51、4页。,尤其是《周礼》。其《中国历史教科书》的重心不在划分历史阶段,述其衍变,而是从种族、政体、礼制、官制、田制、兵制、宫室、学术、地理、风俗、商业、服饰等方面分类叙述。这种特征也可谓《周礼》框架的投影。

如同孙诒让的《周礼正义》《周礼政要》一样,刘师培也推崇周代礼制,指出:“周代君权虽尊,以名分治天下,然稍与后世不同。试观周代之朝仪,有立有坐而无跪,有揖而无拜,非若后世有拜跪而无坐揖也……又行燕礼时,君与宾及卿大夫皆脱屦而坐,其宾与卿大夫拜则君答之,盖礼尤略而情弥挚矣,岂若后世之尊君抑臣乎!”(58)刘师培:《中国历史教科书》第2册上,《刘申叔先生遗书》第70册,第24—25、38、3—4、45页。刘师培赞美西周的宗法制度,认为“人民亲睦之端实基于此”(59)刘师培:《中国历史教科书》第2册上,《刘申叔先生遗书》第70册,第24—25、38、3—4、45页。,又广泛地总结周代制度“贵礼”“贵法”“尚文”等优长。他还发现了周代“相反而实相承”的机制:宗法制虽然世族擅权,“然庶人之有才智者亦得进用”;虽“行君权政体”,天子最尊,而“庶民之有好恶者亦得上达”。且“周代以文治国而不废讲武之政,以宽仁敷政而不废掌刑之官,以农立国而不贱工商之业……可谓举措咸得其宜矣!”(60)刘师培:《中国历史教科书》第2册下,《刘申叔先生遗书》第71册,第50、50—51、4页。将周代制度、文化理想化的倾向是儒家传统,而刘师培基于《周礼》的叙述尤其如此。

古代“井田制”的有无不是今、古文经学的分野,但如何认识井田制的形成则各有不同。刘师培依据《易经》《周礼》《尚书》《汉书》《通典》等书所载,叙述了黄帝“经土设井,以塞讼端。立步制亩,以防不足。使八家为井,井开四道,而介人宅,凿井于中。井一为邻,邻三为朋,朋三为里,里五为邑,邑千为都,都十为师,师十为州。此即井田之制度也”。(61)刘师培:《中国历史教科书》第1册,《刘申叔先生遗书》第69册,第55、57页。自何休以降,今文家大体认为“井田制”的创立与孔子有关,是其社会理想。清末康有为的《孔子改制考》亦云:“盖制土籍田,实为孔子定制……井田,孔子之制也。”见刘梦溪主编:《中国现代学术经典·康有为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561页。西周时期,井田制又有所完善。“一夫受可耕之地百亩,是为私田;又授公田十亩,复授二亩半之地为庐舍”。(62)刘师培:《中国历史教科书》第2册下,《刘申叔先生遗书》第71册,第50、50—51、4页。在刘师培的论述中,井田制不仅为历史事实,而且在远古就已出现,与孔子无涉。

如何评价周公和孔子是今、古文家的另一分歧。刘师培详述周公事迹,肯定周公摄政的合理性,逐一叙述周公平定叛乱,使周人成为天下共主的功绩。他赞颂道:“故西周一代之典章,皆周公所定。即后世学术、文化,亦莫不导源于周公。周公诚周室之伟人哉!”(63)刘师培:《中国历史教科书》第2册上,《刘申叔先生遗书》第70册,第24—25、38、3—4、45页。因之,他否定今文家所谓六经为孔子改制而作的说法,认为“自文王治《易》,作《彖传》《爻辞》。周公制礼作乐,复损益前制,制为冠、婚、丧、祭、朝、聘、射、乡之礼”。“周公之时,作《周官经》以明六官之职守,又作《尔雅·释古》一篇,明古今言语之异同……故周公者,集周代学术之大成者也。六经皆周公旧典,足证孔子以前久有六经矣”。(64)刘师培:《中国历史教科书》第2册上,《刘申叔先生遗书》第70册,第24—25、38、3—4、45页。他于周公、孔子的学术文化贡献,可谓轩轾分明。因之,他否定晚清今文家的“孔子托古改制”及孔子为素王的说法,指出自古以来,中国改革制度之权均在君主,“未有以庶民而操改制之柄者”。三代政治因时更改,“即礼制亦多纷更”。六经所载制度的文字也有歧异,孔子无托古改制之意。儒家素无帝王思想,以孔子为素王的说法乃公羊家采自纬书,于古无征。“故知纬书不足信,则知孔子之不称王。知孔子之不称王,即知孔子之未尝改制”。(65)刘师培:《论孔子无改制之事》,《刘申叔先生遗书》第45册,第1—2、8、10—11页。针对康有为等人的孔教主张,刘氏强调“孔子者,中国之学术家也,非中国之宗教家也”。六经只是周史所藏旧典,而成为孔门的教科书。(66)刘师培:《论孔教与中国政治无涉》,《刘申叔先生遗书》第49册,第1页。

夏曾佑的教科书虽然承认“孔子以前,黄帝之后,于中国有大关系者,周公一人而已”, 然而仅有寥寥数语:“周公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盖文王、周公之道,尽于明堂、清庙而已。”“主百神则天下之政令由之矣”。(67)夏曾佑:《最新中学教科书中国历史》,《夏曾佑集》下卷,第809、829页。他认为周公辅政的功绩在于神道设教,而非典章制度。至于周公与六经有何关系,夏曾佑只字未提,与古文家的看法迥然不同。对于孔子之前的《老子》一书,他认为“有破坏而无建立,可以备一家之哲学,而不可以为千古之国教,此其所以有待于孔子欤!”(68)夏曾佑:《最新中学教科书中国历史》,《夏曾佑集》下卷,第809、829页。不言而喻,他认同以孔教为国教的主张。

独尊孔子是夏氏教科书的思想主旨,书中设有《孔子世系及形貌》《孔子之事迹》《孔子之异闻》《孔子之六经》四节详述孔子事迹和学术。他认为,东周“化成时代”“至要之事,乃孔子生于此代也。孔子一身,直为中国政教之原,中国之历史,即孔子一人之历史而已。故谈历史者,不可不知孔子”。(69)夏曾佑:《最新中学教科书中国历史》,《夏曾佑集》下卷,第824、832—833、831、911页。清代今文家认为,“经为孔子所定,孔子以前,不得有经”。“汉初去古未远,以为孔子作经,说必有据”。(70)皮锡瑞:《序》,《经学通论》卷首,中华书局1954年版,第1页。夏曾佑也认为:六经“本原皆出于古之圣王,而孔子删定之,笔削去取,皆有深义”,六经“皆孔子手定也”。此外,《论语》《孝经》记录了孔子言行,由门人辑纂而成。(71)夏曾佑:《最新中学教科书中国历史》,《夏曾佑集》下卷,第824、832—833、831、911页。显然,夏氏肯定六经皆出于孔子的说法,完全否定《周礼》的真实性。故其书没有涉及春秋以前的制度,即使论述春秋、战国的官制、赋税、刑法、军政等变迁,也主要依据《左传》《史记》《战国策》等书,极少引用《周礼》。不仅如此,夏曾佑也认同今文家的“素王”说,认为“孔子布衣,非王者,然自汉儒言之,则恒以天子待之”。(72)夏曾佑:《最新中学教科书中国历史》,《夏曾佑集》下卷,第824、832—833、831、911页。

夏、刘关于中国学术文化的分歧不一而足,许多观点均针锋相对。比如关于春秋、战国的学术系统,刘师培好以南北分派,夏曾佑则针锋相对地指出:“近人分诸子为南、北派,儒、墨、名、法、阴阳为北,道、农为南。然此说求之古书,绝无可证;且又何以处纵横家、杂家乎?其说不足从也。”(73)夏曾佑:《最新中学教科书中国历史》,《夏曾佑集》下卷,第824、832—833、831、911页。

结 语

在20世纪初年废科举、兴学堂的潮流中,根柢于旧学者无疑会与新制度产生或大或小的紧张。新制度导致传统士人的心理、职业和知识结构发生变化,这已成为近年学界聚焦的热点。但是,所谓近代学术转型并非一蹴而就,也非如影随形地跟着制度改变。在清末民初,即使敏感趋新者,亦未必完全走出早年的学术信仰和知识系统。废科举使经学丧失了制度支撑之后,经学角色和经史关系的真相仍待全面而深入地分析。

从当时风靡的“新史学”论著来看,无论今文经学还是古文经学,其深层影响尚未消退。夏曾佑、刘师培的历史教科书作为“新史学”的最初典范,其进化史观、章节体架构及西学知识自然会引起研究者关注。然而,他们并未走出清代今、古文经学的藩篱,其史料、史观和史识都依然保留经学的烙印。换言之,清末经学相对式微后,仍然对清末民国的旧学及新学发挥着潜在作用。故论者偏重于近代新旧学术更替和经学瓦解之时,对经学潜流仍然需要多加关注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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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ntents and Abstrac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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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的暗示
经学与当代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