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汉皖南同乡团体的近代经营与社会主义改造

2021-11-26 10:00
安徽史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同乡会同乡徽商

李 甜

(安徽大学 徽学研究中心, 安徽 合肥 230039)

近代以来,会馆、同乡会、公所等同乡同业团体,作为商人联结乡谊和扩张人脉的场域,开始承担日趋多元的社会功能,成为传统商帮研究不可或缺的部分,学界对此已有丰富积累。(1)如全汉昇:《中国行会制度史》,新生命书局1934年版,第92—120页;何炳棣:《中国会馆史论》,学生书局1966年版;[日]加藤繁著、吴杰译:《中国经济史考证》第3卷,商务印书馆1973年版,第101—122页;吕作燮:《明清时期的会馆并非工商业行会》,《中国史研究》1982年第2期;王日根:《乡土之链:明清会馆与社会变迁》,天津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等。徽学研究的核心是明清以来徽州社会及徽商在各地的活动等,商人群体作为一个重要面向备受瞩目。日本学者对徽宁思恭堂的分析成为皖南同乡团体乃至徽学研究的发端之一。随着徽学研究的深入,相关成果层出叠现。如,创立同乡同业会馆和公益性设施与徽商成帮的关系、同乡会的近代命运、同乡团体的征信录等问题,也引起学界关注。(2)参见[日]根岸佶:《支那ギルドの研究》,斯文書院1940年版;唐力行:《徽州旅沪同乡会与社会变迁(1923—1953)》,《历史研究》2011年第3期;张小坡:《旅外徽州人与近代徽州社会变迁研究》,中华书局2019年版;梁仁志、李琳琦:《徽商研究再出发——从徽商会馆公所类征信录谈起》,《安徽师范大学学报》2017年第3期,等。

学界虽然对徽商衰落时间、原因存有争议,但“近代徽商走向衰落”似成定论。即便趋势大体如此,以徽商为主体的皖南商帮也存在不少转型成功的案例,与此相对应,近代以来皖南同乡团体如雨后春笋般出现,不少会馆、同乡会甚至维持到20世纪50年代。这些同乡团体的财产来源、组织性质、收入构成、运营方式如何,它们在1949年后面临哪些挑战,其消亡的主导因素有哪些?其中尚有值得揣摩的空间。基于此,本文以武汉市政府1950年刊印的总结报告为基础,结合乡土史料和官方文献,分析新安六邑同乡会、太平会馆等皖南同乡团体的经营和改造,兼及一些徽商的个人生活史,从侧面理解传统皖南商帮转型与衰落的具体过程。

一、近代旅汉皖南商人及同乡团体

明清以来,武汉三镇以广袤的经济腹地、江汉交汇的地缘优势,素为商帮荟萃之所。以徽商为主体的皖南商人群体,很早就活跃于这片区域。汉口在区域商业网中承担的主导角色,时人有精辟概括:“湖北商场,汉口较巨,沙市、宜昌次之,河口、樊城、沙洋、岳口、仙桃镇又次之,商场之小者,不暇缕举。”(3)甘鹏云:《方志商》卷上,1938年崇雅堂铅印本,复旦大学图书馆藏。

汉口作为淮盐在湖广转运中枢,徽州盐商旅汉经商历史甚久。遗存至今的大量徽商书信,记载旅汉徽商的日常生活、生意往来。长江水运的商编路程,有不少以汉口为目的地或出发地。盐业衰微后,皖南商人“以典商及棉纱商为最盛,次之则茶业、钱业、油业及笔墨商等,年贸易额约六七百万两”。(4)侯祖畲、吕寅东等纂:《夏口县志》卷12《商务志》,1920年刻本。汉口民谣有“徽州的墨,太平的剪,苏杭的绸缎,嘉湖的点”(5)武汉书业公会:《汉口商号名录(附汉口指南)》,上海商务印书馆1920年版,第262页。,涉及徽墨、太平剪刀等皖南特产。除了徽商,皖南其他业商群体也将商业网渗透至此,宁国府太平县商人尤为典型。以布业为例,据1869至1871年CommercialReports称,汉口布商大多出自太平,甚至汉口、沙市、宜昌之间买卖也主要操于太平人之手。(6)转引自姚贤镐编:《中国近代对外贸易史资料:1840—1895》,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575—1576页。方志也证实太平商人的特殊性:“徽州帮,包括太平帮,为安徽全省之代表。”(7)《夏口县志》卷12《商务志·商团组织》。此处当指太平县商人,“包括”二字说明:在本地人眼中,与徽州毗邻的太平县商人被视为徽商的组成部分;将太平帮单独列出,又是对其商业影响力的肯定。这一说法并非罕见,清末日本人的调查也提到,旅汉安徽商人主要来自“安徽省的徽州及大[太]平”(8)[日]東亚同文会编:《中国经济全书》,明治四十至四十一年版,南天书局1989年翻印,第179页。引文标注方式如下:“[]”内系推测、修正字,“()”内为小字或注解,下同。,甚至将太平县与徽州府相提并论,可见势力不容小觑。

早在清初,在汉口开行设铺的徽商就有组织化趋势,康熙年间创设紫阳书院,此后不断增益、完善设施,以强化商帮凝聚力。(9)张小平:《汉口徽商与社会风尚——以〈汉口丛谈〉为例》,《安徽史学》2005年第1期。徽商、宁国商人同属皖南同乡,与上海、盛泽等地相似,旅汉徽宁商人也曾合建徽宁会馆,宁国府泾县商人的琴溪书院与新安书院互换过土地(10)朱珔:《小万卷斋全集·文稿》卷8《汉口重修琴溪书院碑记》,光绪十一年刊本。,只是内部利益冲突,“不能形成安徽省人的大团结”,最终分道扬镳。(11)[日]東亚同文会编:《支那省別全志》第9卷《湖北省》,大正七年版,南天书局1988年翻印本,第940页;曹觉生:《解放前武汉的徽商与徽帮》,《史学工作通讯》1957年第3期。

1916年刊行的《旅汉安徽同乡会第一期调查同乡录》,收录24县计794人,其中皖南9县763人,皖北几无经商者。(12)《旅汉安徽同乡会第一期调查同乡录》,王振忠主编:《徽州民间珍稀文献集成》第8册,复旦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86—187页。从人数看,原徽州府5县(祁门未调查)415人,其中:休宁173人,歙县66人,黟县63人,婺源58人,绩溪55人;原宁国府346人,包括太平286人、泾县49人、旌德11人;原池州府贵池县2人。太平人最多,应与调查员李自源籍贯太平有关。考虑调查员精力和关系网络的局限,推想包括祁门人在内的旅汉皖南商人远多于此。

与一些省级同乡组织相比,安徽会馆成立较晚。同治年间地图显示,汉口有浙江公所、江苏会馆、湖南会馆、山陕会馆、齐鲁公所、福建会馆等省级同乡团体。(13)《武汉三镇合图》,同治三年刻本,美国国会图书馆藏。直到1913年,皖北人刘琪等筹办义赈会,之后才改组安徽同乡会,“继而同人复建议创立汉上安徽全省会馆,皖之人侨汉及乐闻斯举者,输金辇财,相属继起,复如义赈之时,未踰年而会馆成,遂有第一期同乡录之刻”。(14)刘琪:《叙》,《旅汉安徽同乡会第一期调查同乡录》,《徽州民间珍稀文献集成》第8册,第89页。《凡例》提及,安徽会馆的成立与段祺瑞及旅汉皖籍官员的积极促成有关。(15)《旅汉安徽同乡会第一期调查同乡录·凡例》,《徽州民间珍稀文献集成》第8册,第91页。安徽会馆位于汉口徽州会馆北边(《武汉三镇市街实测详图》,1930年,国家图书馆藏),一说建于武昌府城内小朝街(《支那省別全誌》第9卷《湖北省》,第940页)。曹觉生认为安徽会馆可以追溯至李鸿章、李瀚章主政时期,录此存疑(曹觉生:《解放前武汉的徽商与徽帮》,《史学工作通讯》1957年第3期)。安徽会馆的建设时间很晚,参与者为皖北官员和皖南商人,表明安徽省籍认同发端很迟。

二、方少岩与新安六邑同乡会的经营运作

旅居汉口的徽州同乡组织——新安六邑同乡会,前身可追溯至徽州会馆。(16)《新汉口市实测详图》(1932年)、《武汉市汉口区马路图》(1951年)等地图皆标为“新安公所”,详见《武汉历史地图集》,中国地图出版社1998年版,第81、84页。从会馆发展到同乡会,乃时代趋势。1933年,方少岩等发起旅汉新安六邑同乡会。(17)《各地徽侨消息·汉口同乡会之成立经过》,《新安月刊》第1卷第8期,1933年10月25日。1934年婺源改隶江西,新安六邑同乡会也积极参与请愿活动。(18)徐松如:《试析同乡网络在婺源回皖运动中的社会动员能力》,《江西师范大学学报》2014年第1期。

方少岩作为同乡会的关键人物,其个人信息收录于《旅汉安徽同乡会第一期调查同乡录》,同期还收录两个相关人物资料:

方锡悌(少岩),歙县,44岁,康成酒厂,硚口上首。

方锡恺(晓洲) 歙县,52岁,医生,安徽会馆。

方锡忻(吉斋) 歙县,41岁,康成分销,华景街。(19)《旅汉安徽同乡会第一期调查同乡录》,《徽州民间珍稀文献集成》第8册,第101页。

方晓洲可能是方少岩族兄,同为康成服务的方吉斋应是其族弟。宣统二年,法国人比格在当地开办康成酒厂,为武汉最早生产酒精的厂。方少岩1928—1930年间租赁该厂(20)《湖北省志·工业志稿》,中国轻工业出版社1994年版,第214页;《硚口区志》,武汉出版社2007年版,第279页。,对照同乡录可知,方氏兄弟与酒厂颇有渊源。

以实业起家的方少岩是汉口商界重要人物,在本地公共事务留下不少记录。1928年,汉口总商会、银行公会呈报国民政府整理湖北金融,汉口商会推蒋镕卿、方少岩、王森甫赴京面陈。(21)黑广菊、刘茜主编:《大陆银行档案史料选编》,天津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48页。值得一提的是,王森甫名王明福,原籍太平,生于汉口,曾任旅鄂安徽同乡会副会长,其兄王明文曾任汉口商会会长、安徽同乡会会长,皆是旅汉太平商人的翘楚。(22)《王君森甫事略》《琴甫公墓志铭》,王仙源纂修:《仙源王氏宗谱》第1册,1927年木活字本,上海图书馆藏。上述三位商界代表有两位出自皖南,足以说明皖南商人在汉口商界的影响力。负责救火的汉口市公益会成立后,在安徽街的安徽会馆辟烈士享堂,方少岩等地方耆宿主持每年的清明、重九祭奠仪式。(23)金溥临:《旧汉口的救火队》,《武汉文史资料文库》第6辑《社会民俗》,武汉出版社1999年版,第166页。1937年,汉口市佛教正信会成立救护队,方少岩代表保安公益会出席典礼。(24)《海潮音》1937年第7—12期,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影印本,第461—462页。1938年武汉沦陷,日伪成立维持会,方少岩亦在列。(25)涂文学主编:《沦陷时期武汉的政治与军事》,武汉出版社2007年版,第1、3页。从伪经历并未影响他的前途,1947年汉口市长徐会之指派杨庆山、方少岩等为汉口公正士绅,办理社会救济事业。(26)龙从启:《武汉大流氓——杨庆山》,《武汉文史资料选辑》第9辑,内部资料1982年印本,第103—104页。

1950年武汉市民政局编印《武汉市善堂会馆公所整理工作报告》(27)《武汉市善堂会馆公所整理工作报告》,武汉市人民政府民政局1950年版,复旦大学图书馆藏。,正文29页,附表4张,详细介绍1949年前后汉口善堂、会馆的运作和改造,以下试予以分析。

善堂成立的动机是集合力量办理慈善,经费来源有三种,“贪官污吏捐输;大面子的人拉公款;占有公有财产”,被认为由“善痞、善棍、善游子”等三教九流的社会寄生虫把持。(28)《武汉市善堂会馆公所整理工作报告》,第1—3,6—7,9、12,8—9页。位于大通巷的仁善堂历史悠久(29)《支那省別全志》第9卷《湖北省》,第46页。,该堂理事长金溥临对方少岩知根知底,回忆过方氏与“武汉杜月笙”杨庆山的密切交往。(30)金溥临:《汉口最早的善堂》,《武汉文史资料》第2辑《汉口忆旧》,1992年自印本,第184页。此外,在武汉工商界长期任要职的贺衡夫,也被认为是善堂点传师。(31)顾文华:《记大奸商贺衡夫的盗窃集团》,《人民日报》1952年4月14日,第2版。总之,作为善堂的管理者,方少岩等人背负原罪。

新政权对会馆的价值判断类似于善堂,会馆成立动机被认为是“用意很好”,但其性质又被定为“极富于封建迷信色彩,以神来作为统制工具”,这一判断好坏参半,颇为暧昧。新安六邑同乡会的收入除了维持活动开支,还负责资助旅汉徽籍困难者(“告帮的”)和商业失败者,并提供借贷融资等类似地下钱庄的业务。(32)曹觉生:《解放前武汉的徽商与徽帮》,《史学工作通讯》1957年第3期。在财产来源上,武汉地区的同乡团体主要有三种集资形式:

(1)某省或某府在武汉做生意的人多,大家便出一定的月捐,再加上同乡间富商的捐助,慢慢积累起来的,如新安六邑同乡会馆即一例,在明万历年间他们集资在现在六水街一带买了一些空地皮(当时很不值钱),以后市面繁荣了,地价日高,他们便租给商人建屋,到一定年限无价收回,因此,今天新安六邑同乡会馆成了拥有房地产最多、最富的一个同乡会了。(2)某省某县出了一个在武汉(或湖北)做大官的人,由他捐钱或利用公款及号召同乡捐款搞起来的……(3)湖北省各县在武汉居住的人为了同乡间便于连[联]络起见,便向各该府县内的官吏、商人地主募捐,再加上在武汉的同乡中的商人、官吏的捐助,才搞起来的。(33)《武汉市善堂会馆公所整理工作报告》,第1—3,6—7,9、12,8—9页。位于大通巷的仁善堂历史悠久(34)《支那省別全志》第9卷《湖北省》,第46页。,该堂理事长金溥临对方少岩知根知底,回忆过方氏与“武汉杜月笙”杨庆山的密切交往。(35)金溥临:《汉口最早的善堂》,《武汉文史资料》第2辑《汉口忆旧》,1992年自印本,第184页。

简言之,主要参与者包括:(1)商人、(2)官员、(3)官商兼有。商人和官员是会馆建设的主力,以何种群体为主取决于各方实力。报告特别指出,新安六邑同乡会的房地产最多、财力最足,据统计,它所辖房产多达127栋,而汉口、武昌二地全部会馆房屋也不过986栋。(36)《武汉市善堂会馆公所整理工作报告》,第1—3,6—7,9、12,8—9页。位于大通巷的仁善堂历史悠久(37)《支那省別全志》第9卷《湖北省》,第46页。,该堂理事长金溥临对方少岩知根知底,回忆过方氏与“武汉杜月笙”杨庆山的密切交往。(38)金溥临:《汉口最早的善堂》,《武汉文史资料》第2辑《汉口忆旧》,1992年自印本,第184页。如果我们认为同乡团体与地域商帮存在一定的相关性,那么旅汉皖南商帮的实力恐怕不能低估。

与善堂相似,随着时间推移,会馆逐渐丧失本意变为“地域性封建集团”,财产为“少数恶霸流氓会痞”把持。新安六邑同乡会以其规模而树大招风,组织者方少岩也成为典型案例。为便讨论迻录于下:

方少岩是生长在汉口的安徽人,小的时候不好好学生意(做徒弟),稍大一点便当流氓,做泼罗克(买卖的中人),后来钻到帝国主义的洋行中当了一名买办,以此起家。慢慢有点钱与社会地位,便纠合当年一群流氓朋友,利用成[威]吓,欺诈手段霸占了六邑同乡会馆,到现在已经有了二十多年。他据有会虽[馆]中大批财产后便如虎添翼,扩大了“社会活动资本”,勾结国民党反动政府官吏,及日汪政府官吏以自重,因此一直搞了廿多年的理事长,同乡们畏之如虎狼,大家都敢怒而不敢言。本人原无恒产、恒业,当理事长后即在家里做起二老太爷,数十年来一家过着豪华的生活。钱从哪里来呢?看一下他贪污敲诈的门道罢,新安六邑同乡会馆的房产有一二七栋,方少岩即嗾使其爪牙吴佩卿、曹健之等经常向租户,以加租之名进行敲诈,据租户反映,他故意将房租订低些,每年平均要向租户要求加房租三次到四次,每次加租时开口很大,往往要加到六七成,他一面摆出为同乡会馆谋增加收入的架子,一面便嗾使其爪牙向房客表示,只要大家私下一点钱,加租事好商量,结果每次要求加租时,只要房客另外送一个月租金给他,就马虎了事了,或加一成以敷衍会员。有时就说租户坚决反对,无法增加,即不了了之。廿多年来,租客已习以为常,便组成了一个“四季会”,是专门为了对付方少岩要求加租的组织。如果按未经本局协助调整租金前,每季收租金米八九、三九石计,每年收租金米三五七、五六石。他得到这笔钱后,大部分自己吞蚀,一小部分用在交结权贵,请同乡中露头角的人吃饭及送礼上了,一小部分分给其爪牙及手下的流氓。(39)《武汉市善堂会馆公所整理工作报告》,第1—3,6—7,9、12,8—9页。位于大通巷的仁善堂历史悠久(40)《支那省別全志》第9卷《湖北省》,第46页。,该堂理事长金溥临对方少岩知根知底,回忆过方氏与“武汉杜月笙”杨庆山的密切交往。(41)金溥临:《汉口最早的善堂》,《武汉文史资料》第2辑《汉口忆旧》,1992年自印本,第184页。

方少岩虽然是歙县人,却生长在汉口,是土著化的徽商后裔。方少岩的随从吴佩卿原籍休宁县上溪口,清末举人,曾任汉口市商会秘书,其子吴仁润操“武汉口音”,和方少岩一样,表明在地徽商的土著化。(42)舒兴云:《离离原上草——记牧草专家吴仁润》,曹远林主编:《玉壶红冰》,科学普及出版社1991年版,第81—84页。灵活运用本籍、寄籍的双重身份以获取最大利益,应是徽商中较普遍的现象。

方少岩曾任“泼罗克”,即掮客(broker)音译。调查者试图将他与法商康成酒厂扯在一起,这在当时语境下是极为不利的。前揭方少岩经历表明,他不仅参与实体产业,社会地位还较高。调查者指责他“无恒产、恒业”,是剥削同乡、租户的寄生虫,这种消极词汇显然为制造工作典型而有意夸大,以便从政治上分化他的潜在支持者。上述调查报告以大段的篇幅,生动描述了方少岩以“加租”之名敲诈租客、敷衍会员的把戏。

在会馆的日常活动和开支上,调查报告用大量篇幅营造“剥削感”,会馆被认为是“事业偏重于迷信”,参与创办教育被解读为“挡箭牌”。为证明方少岩等管理层侵吞或浪费资金,收支报告引用成员方道生的说法,“在同乡会馆办事的人舒服得很,天天都是鸡鸭鱼肉”,在春节团拜时“新安六邑经常吃海味菜”,这也反映徽商后裔饮食口味与风潮之变化。(43)《武汉市善堂会馆公所整理工作报告》,第10、15—16、11页。方少岩等人奢靡的生活,与旅赣徽商汪德溥相似。饮食差异作为直观对比,是群众反映强烈的领域之一,政府利用“吃”来动员群众,效果可见一斑。

最终,方少岩等旧式管理人被定性为:“大多是没有正当职业,或是不得意的军阀、政客、买办等老游[油]子们,他们进了会馆不是来搞救济福利事业的,而是吃会馆,穿会馆,用会馆的一批社会寄生虫。”(44)《武汉市善堂会馆公所整理工作报告》,第10、15—16、11页。口述回忆中也提到徽商把持会馆,吃会馆饭,发会馆财,在抗战期间把会馆房产卖掉,引起同乡不满,骂他们是唯利是图的商人。(45)曹觉生:《解放前武汉的徽商与徽帮》,《史学工作通讯》1957年第3期。

三、建国初期新安六邑同乡会的社会主义改造

新政权建立后,破旧立新是当务之急。如何处理旧社会遗留的慈善救济团体,并无经验可循。武汉整理改造善堂会馆的探索,为同乡团体社会主义改造奠定了基础,政治意义重大。1950年,政务院颁布《社会团体登记暂行办法》,将武汉经验推广至全国。(46)公安部政策法律研究室编:《1950—1979公安法规汇编》,群众出版社1980年版,第465—468页。对此,有学者曾初步梳理(47)陈竹君、胡燕:《解放初期武汉市整理善堂会馆工作述略》,《兰台世界》2016年第11期。,可惜并不熟悉同乡团体之历史渊源,忽视对历史文献的挖掘。

为理解会馆改造的社会背景,有必要勾勒建国初期的武汉社会。1949年8月,市政府工商局金融处解散金融业公会,将相关店面转业为面粉店、百货店、橡胶套鞋店、香烟烛皂店、委托拍卖行、杂粮店、茶店和炭店。(48)《武汉市金融处处理金银饰物业,武昌金饰业大部改行》,《人民日报》1949年8月11日,第2版。经历一段时间的通货膨胀,物价自1950年3月起开始下跌,城乡物资交流渐显活跃,“有利国计民生的五金、纺织等业”被允许开业。(49)《物价由落转趋平稳,武汉市场情况好转》,《人民日报》1950年6月11日,第1版。一万多失业工人中,大部分得到救济或再就业。(50)《广州、武汉救济失业工作有成绩,近四万工人得到救济,无锡、苏州等地失业工人显著减少》,《人民日报》1950年10月13日,第2版。

1950年,武汉政府在全国范围内最早着手改造社会团体。作为工作试点,整理改造的动机、方针与目的较为温和,动机是为清洗虚伪的“慈善”思想与单纯依赖救济消极的观点,方针是以共同纲领为基本精神,参酌当地风俗习惯,“对于善堂会馆所有之社会财产,不采取没收或代管的方式,而是去改革他们原带有封建迷信色彩的机构”。(51)《武汉市善堂会馆公所整理工作报告》,第10、15—16、11页。换而言之,政府并不觊觎团体财产,更注重对管理层的身体控制、劳动观念和思想改造。与同一时期农村土改普遍存在的暴力行为相比,新政权的城市接管和清理更温和一些。

整理改造分为八个步骤:①调查研究;②创造典型;③登记审查;④组织力量;⑤建立制度;⑥清查丈量;⑦整理组织;⑧善后处理。其中,②和⑥两项均有详细规则,组织者的工作态度可见一斑。总策略是“先易后难”,先整理善堂,再改造会馆。1950年2月11日,政府通过善联会调来30多名教师等,分组做53家善堂工作,以“找寻理监事与教职员工间的矛盾”(52)《武汉市善堂会馆公所整理工作报告》,第15,9,15—16,26,20、22—23,25页。为突破点来动员群众,最后取消8家,合并21家,保留24家,将善堂总数砍掉55%。

借鉴整理善堂经验,会馆改造取得很大成果。以房租整治为例,整理委员会通过调查会馆账册,记录租金调整前后之差异。未调整前,新安六邑同乡会127栋房产每季收租米89.39石,经财政局房管处按最低租金标准调整后,每季可收106石,仍比一般行租低30-50%。调查者认为:“在过去按旧标准往往还有三分之一的租收不到,这里面就存在着方少岩等在出租房地产上的贪污勾当,其数目是巨大的。”(53)《武汉市善堂会馆公所整理工作报告》,第15,9,15—16,26,20、22—23,25页。但从字面意思来理解,方少岩把持会馆时执行低房租策略,虽有权力寻租空间,对租客而言也是让利之举。这也可以解释,为何经过政府整治后,反而有不少租户“表示不满”。(54)《武汉市善堂会馆公所整理工作报告》,第15,9,15—16,26,20、22—23,25页。这应该不是个别现象,两年后的官媒披露,主持这场改造的武汉市副市长易吉光片面追求经济利益,对房租采取“高租不动、低租增加”的错误办法,激起群众不满,组织“马桶队”“请愿团”“抗租队”表示抗议。(55)《中国共产党武汉市委员会关于开除易吉光党籍的决定》,《人民日报》1952年1月18日,第3版。

整理工作完成后,在财产清点和调整租佃关系方面,登记房屋283所计1549栋,整理前每月租米1378091石,整理后为2454654石,净增1076563石。会务组织上,汉口38个会馆中职员工友共有141人,除了清洗“新安六邑方少岩、江苏会馆朱宝山、太平会馆陈亚东”等会痞外,留用45人,受训6人,转业59人,返乡3人,离职28人。(56)《武汉市善堂会馆公所整理工作报告》,附表《武汉市各善堂会馆公所房地租金整理前后对照表》《武汉市汉口善堂会馆前后人事统计表》。政府通过留用、培训、转业等办法,将四分之三的员工纳入新体制,减少改造的社会冲击面。

不过,调查报告也注意到改造中的问题:一是操之过急,“有时量错了形成租约订得不合理,引起租户的不满”;二是对管理层打击力度过高,认为会馆善堂的理事监事大多是坏人。(57)《武汉市善堂会馆公所整理工作报告》,第15,9,15—16,26,20、22—23,25页。同乡团体组织者普遍存在抵触情绪,太平会馆的崔鸿钧“因交不出账来,就装推诿神经错乱,必须休养”,装病抗拒,甚至还有人向中央、中南军政委员会等上级机关告状。(58)《武汉市善堂会馆公所整理工作报告》,第15,9,15—16,26,20、22—23,25页。此外,政府对如何盘活和利用善堂、会馆资源并无规划。易吉光1951年落马前,在营利观点指导下挪用善堂会馆经费,盲目争取上海琴丰纱厂内迁,结果机器运抵后堆于仓库,80多名职工停工发薪,损失旧人民币20亿元。(59)《堕落蜕化敌我不分丧失立场,易吉光被开除党籍》《中国共产党武汉市委员会关于开除易吉光党籍的决定》,《人民日报》1952年1月18日,第3版。

总的来说,武汉对同乡团体的改造是温和、成功的。政府借此将社会团体纳入管理体系,消灭依赖会馆善堂救济者的寄生思想,建立劳动观念,“靠善堂、会馆吃饭的人纷纷表示自愿返乡生产”。(60)《武汉市善堂会馆公所整理工作报告》,第15,9,15—16,26,20、22—23,25页。至1952年,中国人民救济总会秘书长伍云甫的报告指出,通过协商、改造旧式社会救济福利团体,发动劝募寒衣等运动:“不仅为‘城乡互助’、‘自救助人’创造了辉煌的范例,而且也证明了新中国救济福利事业方针的正确性。”(61)伍云甫:《中国人民救济总会两年半来的工作概况》,《人民日报》1952年9月29日,第2版。随着居委会等城市基层自治组织建立,武汉的城市底色被改写。(62)高民政、郭圣莉:《居民自治与城市治理——建国初期城市居民委员会的创建》,《政治学研究》2003年第1期。

结 论

清末以来,随着外国资本的进入和新兴商帮的崛起,传统商帮转型之路漫漫且艰难,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们彻底走向衰败,传统商帮及同乡团体利用各种方式维持下来,直到社会主义改造的来临。新安六邑同乡会和方少岩,即为这一时代变迁的典型案例。

从国家的视角来理解这场改造,新政权没有选择与旧式团体合作,而是控制社会和经济竞争的潜在源头,摧毁具有抑制国家意识形态动员能力的中间组织。政府清理旧式团体,其目标在于转换基层社会控制权。(63)杨丽萍:《建国前后上海旧式社团的清理整顿——兼论基层社会统治权威的转换》,《江苏社会科学》2012年第5期。从同乡团体自身的视角来理解这场变革,同乡团体表面上平等,但控制权往往掌握在少数组织者手中,“被社会共同体中更富有或更有权力的成员所控制”。(64)[美]顾德曼(Bryna Goodman)著、宋钻友等译:《家乡、城市和国家:上海的地缘网络与认可(1853—1937)》,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228页。因此,当组织者作为“会痞”被打倒后,由于人际关系的颠覆,他们所控制的同乡团体就被釜底抽薪。

通过梳理1950年武汉善堂会馆的社会主义改造,可见新安六邑同乡会、太平会馆等被树为反面典型的皖南同乡团体,以其树大招风而遭到三个层面的围剿:在政治层面,政府通过分化群体,利用“会痞”等政治标签,将同乡团体组织者“贱民化”,瓦解原有社会秩序和社会等级;在经济层面,同乡团体赖以维持的财产,逐渐被政府征用、没收,或受到严格限制;在关系网络上,政府通过颠覆传统的人际关系,以建设新型的社会主义人际关系。血缘和地缘的结合是传统商帮保持内在粘合的制度性保障,随着同乡团体接受政府改造,传统商帮基于此而构建的关系网络,被一种全新的国家治理结构所代替。理解这一历史过程,对于我们把握现代政商关系和所谓“新徽商”群体当有所借鉴。

猜你喜欢
同乡会同乡徽商
风雨兼程,紫荆花开——扬州(香港)同乡会十年侧记
选个累人的店铺
“东方明珠”与“江中明珠”间的浓情厚意——记香港扬中同乡会
幸福的一闪念
徽商怎样打破富不过三代魔咒?
陈埭镇同乡总会
同呼吸 共祭奠——加拿大南京同乡会呼吁全球侨胞团体国家公祭日举办海外同步祭奠活动
徽商回归之路
徽商回归
或恐是同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