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人游幕与晚期北方桐城派之维系
——以贺葆真与徐世昌交谊为中心

2021-11-26 10:00朱曦林
安徽史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桐城幕府书目

朱曦林

(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在中国古代历史上,幕府制肇始于先秦时期,随着历代王朝的更迭,盛衰相间,至清代始衰而复振,并对有清一代的政治、经济、军事、社会、学术文化等方面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晚近以来对清代幕府的研究渐趋深入,但相对于乾嘉、晚清时期的幕府而言,关于徐世昌幕府的研究则稍显薄弱。

作为20世纪早期最后一个传统文人幕府,因徐世昌深厚的桐城渊源,在其幕府中聚集了大批的桐城派学人,如王树枏、吴闿生、赵衡、贺葆真等,有学者指出“如果没有这一幕府的存在,晚期桐城派在北方不会有较明显的群体规模与长远影响”。(1)徐雁平:《〈贺葆真日记〉与晚期桐城文派的深入研究》,《华南师范大学学报》2014年第2期。其中,贺葆真作为晚期桐城派名家贺涛之子,即曾长期参幕于徐世昌府中。徐氏所编《大清畿辅先哲传》《大清畿辅书征》以及颜李学诸书多由贺葆真整理付梓,并且徐氏书髓楼藏书的整理及《藏书目》的编订亦由其一手完成,其参幕生涯无疑是晚期桐城派文人的一个缩影。然而,在前人研究中,或因史料的匮乏,对贺葆真的幕宾生涯罕有论及者。(2)代表性的研究有徐雁平的《〈贺葆真日记〉与晚期桐城文派的深入研究》(《华南师范大学学报》2014年第2期)、谢冬荣的《〈贺葆真日记〉中国家图书馆馆史资料辑注》(《文津学志》第7辑)、赵成杰的《〈贺葆真日记〉所见高步瀛著述交游考》(《古典文学知识》2017年第6期)。另外,由于《贺葆真日记》中缺1920—1929、1930以降等年份,而这些年份恰是徐世昌晚年,贺葆真协助其整理书髓楼藏书及编订《书目》的年份,幸《贺葆真与徐世昌等来往函稿》中多有保存,可资补充。笔者有幸于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所藏《贺葆真与徐世昌等来往函稿》中觅得相关史料(3)本文所用《贺葆真与徐世昌等来往函稿》中之书札,标识次序虽一仍其旧,但均经笔者重新考证,为省篇幅仅注出考证后之年月。相关成果可参见笔者整理的《贺涛、贺葆真见存书札辑考》一书。,参以《贺葆真日记》《徐世昌日记》《清儒学案曹氏书札》等,以贺葆真与徐世昌之交谊为中心,通过梳理贺葆真的参幕生涯,探讨徐世昌与晚期北方桐城派维系之关系,以此请教于方家。

一、家学传承与贺葆真之入幕际遇

贺葆真(1874—1949年)(4)据贺培新所编《武强贺氏家谱》,贺葆真生于光绪四年(1878年),而《贺葆真日记》中则自记“光绪十六年庚寅(1890年),葆真年十七”,则当生于同治十三年(1874年),二者相较,似宜以自记为准,故本文生年采“同治十三年”之说。,字性存,直隶武强人,贺涛(1849—1912年)次子。葆真自幼秉承庭训,稍长则师从陈济生、胡庭麟、赵衡,后因贺涛罹患目疾,其兄葆初又猝然早逝,自此遂常侍左右,迄于贺涛病逝。

在贺葆真侍父期间,贺涛曾对其多有诫勉,如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秋,贺涛在与张聘三的交谈中,即以其研习时文、古文而后“扩而充之”的经历为言,告诫葆真“用功当耐苦思,不能揣摩,多闻人讲说无益也”。(5)贺葆真著,徐雁平整理:《贺葆真日记》,光绪二十二年八月三十日、九月二日,凤凰出版社2014年版,第32页。翌年贺涛又以“筑室”为例,教导葆真“为学当自量其才何如”,“有若干砖,即为若干砖之室”,应“先有安身之处,俟砖又足一室,乃复为之”,不可盲目求广,致使终世无成。(6)《贺葆真日记》,光绪二十三年二月一日,第36页。不及半载而数次训诫,贺涛谆谆教诲之意不难想见。

与此同时,在授课之余,贺涛也时常以评点的方式为葆真讲授桐城之学。如讲授《范贯之奏议序》时,贺涛就评点道:“子固序跋,后世推为第一,以其详明也,朱子即学子固。望溪虽云法《史记》,实效子固,曾文正亦读子固文。如韩公之序,则太简淡矣。子固实本之刘向。”他认为作序跋当习曾巩之法,并指出其佳处在于善用“包括法”,而颂美之处又能“有分量”。(7)《贺葆真日记》,光绪二十二年八月二十三日,第31页。旬月之后,贺涛讲授苏轼的《石钟山记》,称此文“音节之合,层次之清,真耐人读也”,并指出“古人文皆有闲静之趣,虽绝大议论,纵横变化,亦莫不有此趣”。(8)《贺葆真日记》,光绪二十二年九月十三日,第33页。通观葆真侍从期间的日记,即可发现贺涛择取的讲授文本,大体皆本于姚鼐的《古文辞类纂》,而这一主旨则源于他认为“学文当博览诸家,而以《古文辞类纂》为主”的思想。(9)《贺葆真日记》,光绪二十四年八月三日,第48页。

除此以外,贺涛评点之文还以曾国藩、吴汝纶为主,如讲授曾氏的《送刘椒云南归序》后,即指出作理学之文不可“泛语”“质白”,更不可“纤巧”“怪异”。(10)《贺葆真日记》,光绪二十二年八月十八日,第31页。随后,在评点曾氏所作《李忠武公神道碑》时,贺涛认为:“《曾集》诸将碑所云,攻讨某处,句调皆练整齐(“齐”字疑衍),用字皆变换,有汉赋气体,此曾所创之体,桐城诸家所无也。”(11)《贺葆真日记》,光绪二十四年四月二十日,第46页。并称赞其《江忠烈公神道碑》:“筋节灵动,疏落飘洒,如目前指点,绝无费力之处。其序事如论空理,文势固然,情理尤合。”(12)《贺葆真日记》,光绪二十四年六月二十六日,第46页。与此同时,贺涛在讲授吴氏《合肥淮军昭忠祠记》等文时亦曾有大段的评点。(13)《贺葆真日记》,光绪二十四年十二月月三十日,第55页由此,也在姚鼐之外,形成了以曾、吴为主的莲池文系脉络。另外,除了讲授评点,贺涛还多次通过自己的批点本教授葆真圈点之法,在1897年日记之后葆真就详尽过录了贺涛圈点吴汝纶《程忠烈公神道碑》之处。(14)《贺葆真日记》,光绪二十三年十二月二十日,第43—44页。这种讲授评点方式,在处于相对封闭的桐城文派圈中,无疑是贺葆真研习桐城之学,进而获得圈内认可的有效途径。(15)徐雁平:《批点本的内部流通与桐城派的发展》,《文学遗产》2012年第1期。

1905年春,贺涛因留日学生邢之襄的“诽语相侵”,慨然辞去冀州学堂教职,时任直隶通永道的陈启泰闻讯,即以吴闿生、阎志廉为介,屡次致函相邀,贺涛遂馆于其保定署中。在居保期间,贺涛复书京中至戚宗梓山来函时,提出:“属鞠如来此小住,而命葆真赴都。”7月,宗鞠如至保定,葆真随即入都,在日记中他记道:“余第一次入都,亦第一次乘火车也。”(16)《贺葆真日记》,光绪三十一年六月一、三日,第111、112页。此次入都之行,葆真虽仅居月余,但访寻戚友,拜谒乃父故旧,游历论学,不仅增广见闻,也为贺氏亲故留下“文甚高古,北方所不多觏”的印象,实则是在贺涛的安排下悄然进入北方桐城派的交游圈。

葆真入都之行后,在亲故的相邀下,贺涛于是年10月入京,葆真亦侍父随行,寓于宗梓山宅邸。由于贺涛在桐城派的影响力及执教直隶的多年经历,自入都以后,一时故旧显贵如柯劭忞、吴闿生、赵衡、王翰宸、王鹤田、梁德懋等接踵拜访宴邀,从葆真日记的记载来看,在京旬月之间几无闲暇之时。(17)参见《贺葆真日记》,光绪三十一年九月八日至十月九日,第124—127页。其间,徐世昌亦曾邀贺涛宴饮,而为其婉辞。(18)贺涛:《与徐尚书》,《贺先生书牍》卷1,《清代诗文集汇编》第77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662页。随后徐氏托陈启泰谒请贺涛,欲“以陈公所以侍之者相侍”,并接连致书相邀,贺涛虽数次辞谢,但在徐氏的劝邀之下,最终应允“明年二三月间赴公所”。(19)《贺葆真日记》,光绪三十一年九月二十四、十月三十日,第126、128页。葆真此次侍从之行,虽因贺涛的婉辞未能亲谒徐氏,但相对于前次之行,由于贺涛的亲临,葆真更为深入地接触到晚期北方桐城派的耆宿新秀。

时至1906年初,贺涛应徐世昌之邀入都,葆真再次侍行,并寓于徐氏宅邸,自是葆真始初谒徐世昌。不久,袁世凯以“保存国粹”为名在莲池书院旧址设立保定文学馆,并邀贺涛主持其事,但因徐氏“不令其舍去”,迄于徐氏出任东三省总督,贺涛不得不“往来京保”。(20)贺涛:《上袁宫保》,《贺先生书牍》卷2,第670页。然而这一经历却使葆真获得了多次觐谒徐世昌的机会,逐渐从侍父拜谒转为独自觐见,而徐氏与之交谈的内容也从简单的交流渐及于时政、旧闻、著作编纂等方面。贺葆真与徐世昌逐渐形成的幕僚群体间的频繁接触(21)王达敏、徐雁平认为“徐世昌从幕宾到幕主的转变是其出任东三省总督之后”,这一判断大体不误,但结合徐世昌、贺葆真日记来看,形成时间或早于此时。如贺葆真光绪三十二年日记中所记之吴笈孙、尚秉和,此时已供职于徐世昌任尚书的巡警部中,且二人皆曾就学于莲池书院,故笔者认为徐氏身份的转变或早于督东期间。,也为其此后进入徐氏幕府提供了便利。

值得注意的是,贺涛作为吴汝纶之后晚期桐城派的代表人物,徐世昌称其为“当代导师”(22)《徐世昌致贺涛书札》,《贺葆真与徐世昌等来往函稿》,稿本,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档案馆藏。,袁世凯则认为“若贺某不来,则此馆(文学馆)无容虚设”(23)贺涛:《复吴辟疆》,《贺先生书牍》卷2,第664页。。得一时政要的推重,贺涛也不遗余力地推介其门生,在此后徐世昌幕府中,仅受业于贺氏者,就有吴闿生、赵衡、武锡珏、李书田、王在棠等。而葆真作为贺涛之子,在其目疾之后,诸多具体事务皆由葆真代劳,贺涛在书札中即言“俱由葆真敬陈”(24)贺涛:《上徐相国》,《贺先生书牍》卷2,第678页。,可见葆真在贺涛晚年几乎成为其代表。

二、入幕徐府与贺葆真之职掌

贺葆真在侍父期间,虽曾多次觐谒徐世昌,但因兹时为代父行事,徐氏更多的是将其视为故人之子。直至贺涛逝世,葆真始以个人身份谒见徐氏,也由此开始了他的参幕之路。

1912年10月,贺葆真为刊刻贺涛文集入都访求贺氏故旧,在时任总统府秘书吴闿生的接洽下,投刺觐谒徐世昌,徐氏随即应允“独力担任排印文集事”。但由于是时徐世昌告假出京,迄于1914年出任国务卿,葆真鲜有谒见的机会。在此期间,葆真除刊印、校勘乃父文集外,还曾深入政界,参与政党,并曾被推举为民主党分部部长(25)《贺葆真日记》,1913年2月17日,第206页。,不久全国商会直隶联合会成立,葆真亦与其事。然而,徐氏对葆真频繁奔走于政、商两界颇不以为然,在仅有的面谈中就告诫道:“现在政界诸公方事竞争,内容甚乱,宜少避之。”(26)《贺葆真日记》,1913年4月6日,第209页。

当时形势恰如徐氏所言,不及一年,葆真已有“终日营营,身心疲惫”之叹。(27)《贺葆真日记》,1914年1月27日,第245页。

1914年8月,贺涛文集的刊刻行将蒇事,徐世昌也已回京任职,在徐氏的召见下,葆真再次觐谒徐氏。从交谈中颇能见徐氏提携体恤晚辈之意:

谒徐相国……以先君文集样本呈阅,公略言文集事,因曰:“汝父为我所为文,吾已失去者皆刻之,甚善。梧生谓所刻颇佳也。”……又问余家事甚详。曰:“子能尝在外否?吾昔年所为奏议、电稿等尚未编定,恐久而编辑益难,顷与朱铁林等议,拟即编辑之,子能为我为之乎?”又曰:“人以读书为佳,不必从事政务。辟疆欲入政界,余位置于机要局,乃与人不相宜,今又入总统府充内史,内史仍笔墨事。吾于百忙中有隙,尚欲一观书也。”又曰:“子若在此,薪水不能厚,且在子亦无须多钱也。”(28)《贺葆真日记》,1914年8月12日,第260页。

从以上徐、贺的交流中,不难看出徐世昌不仅关心贺氏家事及近况,对葆真的去处亦颇为着意,但鉴于葆真曾有疲于政界的经历,所以他以吴闿生的例子为戒,认为“人以读书为佳,不必从事政务”,并提出请葆真为其编订奏议电稿,实则是为了将葆真留置左右,以为其谋出路之意。不久,葆真走访朱宝仁,朱氏转达徐世昌之意云:“日前徐相国属余告君,编辑电稿底稿,已送政事堂曹理斋处,吾作函招君,顷才付邮曹。”葆真亦应允道:“徐公之盛意吾无以报,此公家事义不容辞,但恐非其任耳。”随后,葆真往谒徐世昌,得知徐氏已派定十人编纂函稿,除葆真外,其余九人皆为政事堂人员,而此举徐氏亦明言除了因他人“皆有职事,不能专其事”外,也为了使葆真能“长任其事”。(29)《贺葆真日记》,1914年8月23、24日,第262页。随后的一段时间,葆真即以编辑电稿为职事“每日一至政事堂”,曹秉章称“今为徐公编此,实则为公编全书”(30)《贺葆真日记》,1914年8月26、27日,第263页。,而以此为契机,葆真也正式参幕于徐氏府中。

贺葆真在幕府中的职掌,主要是以徐世昌私人名义协助其负责购书、管理藏书、校书、刊印书籍及学会等工作。1914年12月,贺葆真在入幕后不久,因徐世昌欲购饶阳常蔼亭的藏书,而常氏早年又曾与贺涛相善,徐氏遂提出委派葆真代为洽谈,并与之言定“购书事我无可派之人,子去可也”。(31)《贺葆真日记》,1915年1月23日,第282页。此次购买之书,据葆真所记“虽通行本为多,而明代佳本及清代名校初印本亦往往而有,凡四百余种,千三百余函,又有帖四十余种”(32)《贺葆真日记》,1915年3月12日,第288页。,颇可称富。随后,由于编撰《畿辅先哲传》《畿辅书征》的需要,葆真亦代徐氏访寻畿辅相关的文献,如《畿辅丛书》《颜李遗书》《双梅景暗丛书》等。(33)《贺葆真日记》,1915年11月4、10日,第315、316页。自是凡徐氏所需之书,大多嘱托葆真代为购买,迄于徐氏晚年,欲购买张之洞《张文襄全书》、雷学淇《竹书纪年义证》稿本,也是由葆真代购携津。(34)《贺葆真日记》,1930年2月19日,第530页;徐世昌著,吴思鸥、孙宝铭整理:《徐世昌日记》第24册“壬申七月廿六日(1932年8月27日)”,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1635页。

其间,随着藏书的渐增,至1915年底,徐世昌萌生了将“所藏书编一书目”的想法,并提出由贺葆真自定体例“于各部中再分以子目,并作者年代之先后”编订藏书目。(35)《贺葆真日记》,1915年11月24日,第318页。然而,由于诸多书籍的编纂与时局动荡的影响,直至1924年初,贺葆真才着手编订徐氏的藏书目录。(36)《徐世昌日记》最早关于编订藏书的记载出自“甲子年正月廿八日(1924年3月3日)”,文曰:“贺性存自京来谈检点藏书,编录书目各事。”(《徐世昌日记》第23册,第11226页。)迄1935年冬,《书髓楼藏书目》刊印完成(37)徐世昌在日记中最后一次记载贺葆真与其商订藏书目录之事在“乙亥年五月十三日(1935年6月13日)”,而郭则沄所作《书髓楼藏书目序》落款署“乙亥重九”,因此,大致而言《书髓楼藏书目》最终编定付印当在1935年的夏秋间。,历时十余年之久。1934年10月,在《书髓楼藏书目》编订进入尾声之时,贺葆真曾致书徐世昌对编《目》的大致情形进行总结,现迻录如下:

奉谕编《书髓楼总目》,大致编讫,尚未清缮。按:此《目》先分两项,一曰《诗社书目》,一曰北京《书髓楼书目》及《存津书目》。《诗社书目》前粗编讫呈阅,近又复校,将朝代错误及人地名之不合者重行修正,已另缮矣。《北京书目》及《存津书目》今因归并,恐有遗漏又重复者,遂将存北京之书重点一次。京、津两《目》分缮讫,又并为《书髓楼总目》,而原编各本仍各存留备查。此编目之大略也。(38)《贺葆真致徐世昌书札·六》。按,本札原无落款,然经与《清儒学案曹氏书札》对勘,当作于1934年10月。

据贺葆真所述,《书髓楼总目》包括了徐世昌三部分藏书,即晚晴簃诗社、书髓楼及存津藏书,并在最终编订时先将《书髓楼书目》《存津书目》归并为一项,再与《晚晴簃诗社书目》合并成书。事实上,这一编排方式是贺葆真根据徐世昌“晚晴簃诗集等书可作为续收另为卷帙,俾免编次之劳”(39)《贺葆真致徐世昌书札·四十》。按,本札落款为“六月十七日”,据考当作于“民国十九年(1930年)”。的批谕而最终形成的。刊本的《书髓楼藏书目》共成八卷,前五卷为原五条书髓楼藏书及存津藏书,经、史、子、集、丛书各占一卷,“略依四库分类”;后三卷则径称“书髓楼续收诗文集存目”,为原六条晚晴簃诗社藏书,分别集、总集,按朝代为先后,清人除历朝皇帝外,以年辈为次序;卷末所附徐世昌“自著刊印刻石”之藏,则是原《退耕堂书目》。据学者统计,刊本《书髓楼藏书目》中,经部四百种,史部一千种,子部八百种,集部约五千种,合计约七千余种,堪称宏富。(40)郑伟章:《文献家通考》,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1226页。除了珍稀的元、明刊本外,尤以清人集部之书为大宗,约计有两千七百余种,其中不乏朱彝尊《明诗综》手稿本、姚元之《姚伯昂诗》稿本、宝廷《竹坡诗草》原抄本、赵熟典《国朝文会》稿本、刘调赞《杖溪诗集》抄本、《何燮遗稿》抄本等书,故贺氏认为:“清代提倡文学诸巨公殆无与比,盖继阮文达、曾文正、张文襄诸公而益大其规模,钦佩曷极。”(41)《贺葆真致徐世昌书札·二十三》。

除了购书和管理藏书外,徐世昌校勘印行的书籍也多由葆真负责,据贺氏现存日记的记载,校勘的书籍有俞耀的《雪岑残稿》、刘敦元的《悦云山房稿》《悦云山房骈体文存》、贺涛的《贺先生文集》《尺牍》、徐世昌的《畿辅先哲传》《退耕堂诗集》《退耕堂政书》《东三省沿革表》《百泉词碑记》《明清八大家文钞》、张献群的《雄白集》《雄白日记》等,而以上各书及《滋溪文稿》《颜李遗书》《颜李语要》《畿辅遗书》《畿辅文徵》《畿辅书征》《昭昧詹言》《序异斋文稿》《晚晴簃诗汇》等书的刊印也大多由葆真经理付梓,几乎涵盖了徐世昌晚年刊印的重要书籍。(42)关于贺葆真参与校勘、经理出版的著作,可参见1915年至1930年间《贺葆真日记》的相关记载,由于葆真参与较多,且记载分散,为省篇幅,不再一一注出。

此外,在徐世昌下野后,四存学会的事务也由贺葆真代为管理。该学会的成立始于徐氏总统任上大力倡导颜李之学,为扩大宣传,与之相辅的设立了四存学校及《四存月刊》。但随着徐氏在政治上的失势,《月刊》不久停刊,学校也仅能勉强维持,而曾风光一时的学会至1923年初也已“会务濡滞”,仅有虚名。(43)《四存学会第三年会务报告要略》,《四存月刊》第18期,1923年2月。然而,由于学会设有出版部,徐氏视之为“提倡颜李学术之枢机”,因此在原主任谢宗陶、步其诰等离职后,遂令葆真“接办”,是时“会务虽简”,但亦需时时“到出板[版]部照料学会事”(44)《贺葆真致徐世昌书札·二十九》。按,本札落款为“十二月三日”,据考当作于“民国十三年(1924年)”。,直至1930年初四存出版部仍在运营。(45)1930年初,贺葆真仍说“四存出版部去年账略始结讫”,可见至迟到1929年,四存学会的出版部仍在正常运营(《贺葆真日记》,1930年2月17日,第529页)。

三、幕府活动与北方桐城派之维系

民国初年,徐世昌先后主持编纂了《畿辅先哲传》《畿辅书征》《晚晴簃诗汇》《清儒学案》等大型图书,并积极倡导“颜李之学”,汇编整理颜李学著作,这些学术活动的推进主要依靠参幕徐府的北方桐城派学人来完成。而借助徐世昌幕府,桐城派学人不仅获得栖身之所和谋生的机会,他们所倡议编刊的选集选本、桐城派先哲时贤的著作,也在徐世昌的支持下得以实现。这一系列持续的文化活动客观上对北方桐城派的维系发挥了重要作用。

贺葆真在参幕徐府期间,除了以徐世昌的私人名义负责其个人事务外,也参与了这些图书的编刊和相关的学术文化活动。这时,贺葆真就不仅要向徐世昌随时汇报,还需要与幕府中人协调办理,其中就不乏师长辈的王树枏、柯劭忞、纪巨维、赵衡,亦有师友辈的吴闿生、武锡珏、王在棠等。以《畿辅先哲传》《畿辅书征》的编纂为例,即可管窥当时的情形。徐世昌虽然命贺葆真与赵衡等“筹画办法”,但在实际编纂中仍敦请桐城耆宿王树枏主持,由其论定“编辑体裁”(46)《贺葆真日记》,1915年1月19日,第281页。,并邀约纪钜维、刘若曾、王在棠、严修、孟锡珏等桐城派学人参与其事。在编纂过程中,贺葆真的职事主要是“访寻检书”,兼作传文,现可考的如《卢坤传》即出其手笔,此外刊印之事亦由其代为经理。但也因此,曾与王树枏发生龃龉,事因树枏“举一木匠分刻《畿辅先哲传》,字体殊不精良,因命毁板另刻”,而“王木匠为晋卿旧所用人,既借此以津贴之,谓余有意与之为难”,遂致树枏欲属赵衡短葆真于徐世昌前,只因赵衡坚辞而作罢。(47)《贺葆真日记》,1917年1月18日、12月14日,第389—390、438页。可见虽同属桐城派,但在具体事务的协调上亦多难周洽。当然也应该看到,凭借徐世昌幕府的维系,桐城派学人在具体编纂中也尽可能的将相关学人收入其中,以表彰桐城之学,如贺涛弟子张宗瑛得以列名《畿辅先哲传》,则是葆真向徐世昌提出“献群不可不为作传”后,经赵衡的支持,王树枏乃“为作传”(48)《贺葆真日记》,1916年6月10日,第352页。,而他的《雄白集》《雄白日记》也是在徐氏支持下得以先后付梓。另外,像《李刚己遗集》、赵衡《序异斋文稿》等著作也是在徐氏幕府中的桐城派学人倡议之下最终付刻刊行。

而借助徐世昌之力,参幕其中的桐城派学人在重塑桐城文统方面也力图将北方的莲池文系直接桐城文系和古典文系,以彰显“数千年文学之承传绵延不绝者,章章在是”的文统传承。(49)徐世昌:《明清八家文钞序》,《明清八家文钞》卷首,民国二十年天津徐氏刻本。这一举措反映为徐世昌《明清八家文钞》《古文典范》二书的选评。为反映莲池文系的传承,贺葆真曾致书徐世昌,指出当下的古文选本“或选择不审,或并无评注,学者不无遗憾”,而徐氏“推崇桐城文学,景仰先哲,时思赓续马通伯《桐城耆旧传》,纂为一书,补马氏之所未备”,古文的选评不仅可以“转移风气,津逮后生”,更是深合其“嘉惠士林,挽救学风之旨”(50)《贺葆真致徐世昌书札·四十五》。,因而提议由吴闿生重新选编《明清八家文钞》。在得到徐世昌俯允后,吴闿生亦深明其中隐微,复信时也“深以学术不正,世道之忧”为然,“许即以受之父师者,竭力从事”,并选定归有光、方苞、姚鼐、梅曾亮、曾国藩、张裕钊、吴汝纶、贺涛八家,“用诸家集删取其要为八家文编,继茅氏《唐宋八家》之次,仍遵其例各为一集”。(51)《贺葆真致徐世昌书札·四十四》。此后选定成书的《八家文钞》,归、方、姚、梅各占两卷,莲池文系的曾国藩四卷、张裕钊两卷、吴汝纶四卷、贺涛两卷,共十二卷,在选编上体现了莲池文系与桐城文系、古典文系的文统传承。(52)王达敏:《徐世昌与桐城派》,《安徽大学学报》2018年第6期。而秉承这一宗旨,在贺葆真的建议之下,徐世昌此后又以吴闿生的《古文范》为基础,重新选编先秦两汉、唐宋及桐城派古文,刊为《古文典范》,以为“天下古今之精灵所荟萃”。(53)《贺葆真致徐世昌书札·四十五》。

另外,徐世昌在总统任上倡导颜李学,设立四存学会时,发起人中不乏王树枏、齐树楷、吴笈孙、严修、王瑚、赵衡、吴闿生、贺葆真等桐城派学人。(54)《四存学会简章》,《四存月刊》第3期,1921年6月。其中贺葆真、姚永概、王树枏、吴闿生、常堉璋、贾恩绂等还曾撰文刊登于《四存月刊》,姚永概更是亲赴学会发表演说。(55)姚永概著,沈寂等标点:《慎宜轩日记》,1920年5月12日,黄山书社2010年版,第1453页。所编刊的文献,如《颜李语要》《颜李师承记》则是委派赵衡编订,贺葆真负责刊行;《颜李丛书》则由贺葆真、步其诰负责筹备出版。(56)《四存学会第二年会务报告要略》,《四存月刊》第12期,1922年9月。而《晚晴簃诗汇》的编纂,据葆真的记载,最初的参与者中除了邀约一时诗坛名宿及总统府秘书厅的人员外,尚有王树枏、柯劭忞、徐树铮、严修、林纾、马其昶、姚永概、赵衡、高步瀛、夏孙桐、傅增湘、吴笈孙、周志辅、柯昌泗等桐城派学人。(57)《贺葆真日记》“1919年3月6日、4月6日”条,第489、495页。姚永概则记道:“总统招饮集灵囿,将有清诗之选。”(《慎宜轩日记》,1919年4月6日,第1416页。)在卸任后,徐世昌倡编的《清儒学案》,参与其事者即有夏孙桐、傅增湘、贺葆真,他更是曾批谕编纂诸人“桐城学派为有清特起者,故须详其源流”(58)《清儒学案曹氏书札》,《名家书札墨迹》第12册,第162页。,甚至设法将卒于民国年间的贺涛、柯劭忞、宋书升、王树枏、马其昶等人收入书中,以彰显“桐城宗派精深,为文者不可不涉猎也”。(59)《清儒学案曹氏书札》,《名家书札墨迹》第11册,第54页。可以看到,这些大型书籍的编纂及学术文化的倡导,不仅为诸多的桐城派学人提供职事和生活来源,并且由于这些书籍中的绝大部分与桐城之学及桐城派的先哲时贤有关,它们的编纂在客观上也起到了维系、阐扬桐城派的作用。与此同时,徐世昌不时地邀约幕府内外的桐城派学人论学谈诗,而在幕府之外桐城派学人也时常的宴集交游,这些都为晚期桐城派在北方形成规模和保持长期的影响发挥了重要作用。(60)按,如林纾、严修、马其昶、姚永朴、姚永概、李书田等人虽与徐世昌颇有交流,且不时受邀参加徐氏所主办的宴集,但在徐氏幕府中并无具体职事,难以归入徐府中人。以姚永概为例,在其日记中,就有多次拜访徐世昌、受邀参加由徐世昌主持的宴集的记载,如云“辟疆同往政事堂谒东海公,谈约二小时”“赴徐相国招饮,出示韬园及水竹村二图,又赠所著《退耕堂诗》及其外祖吾邑刘子仁先生敦元《悦云山房诗》六卷,附《风泉词》一卷”“为徐相题水竹村图,成七古一首”“晋卿招陪徐相于畿辅先哲祠,久谈竟日”“同辟畺赴又铮之招于徐相园中”“总统招饮集灵囿,将有清诗之选”“赴校拜圣诞,是日总统颁匾演说”。(《慎宜轩日记》,第1287、1351、1352、1357、1368、1416、1431页)另外,桐城学人的宴集交游,在姚永概、贺葆真日记中也有诸多的记载,可供参考。值得注意的是,1920年直皖战争后,改徐树铮创办的“正志中学”为“成达中学”,归公办,徐世昌即派王树枏任校董事会会长、傅岳棻为校长,姚永朴、姚永概则仍其旧职,亦可见其对桐城学人之关照。(《慎宜轩日记》,第1453页。)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在徐世昌出任国务卿、总统期间,其幕府中人也多在政府任职,像郭则沄、吴廷燮、朱仁宝、曹秉章等“皆有职事”。而桐城派学人中,以贺葆真为例,虽然最初派定编纂函稿电报时未有职事,但翌年初,徐氏在兼任礼制馆馆长后即任命葆真为该馆校对员。(61)《贺葆真日记》,1915年5月5日,第294页。时至1917年底,徐氏虽未复出,已先期荐举葆真出任国务院铨叙局主事(62)《贺葆真日记》,1917年11月27日,第435页。,至1918年10月,徐氏出任北洋政府总统,随即派葆真为总统府秘书厅办事员。(63)《贺葆真日记》,1918年10月15日,第472页。此外,像吴笈孙、吴闿生、王树枏、赵衡、柯昌泗等人,在徐氏任职总统期间,也分别担任了总统府秘书长、秘书、顾问、咨议、办事员等,可见这些桐城派学人之于徐氏幕府,凸显了虽为国家配备,但仍有幕宾性质的特点。

余 论

作为晚期桐城名家贺涛之子,贺葆真自幼习闻庭训,稍长因贺涛罹患目疾,遂随侍左右。在贺涛的指导下,葆真通过讲读、圈点、评点诗文等方式,渐通桐城门径,并在他的安排下,逐渐步入北方桐城派的交游圈。与此同时,随着徐世昌渐为清廷所倚重,由幕宾转为幕主,在其幕府中聚集了大批桐城派学人,如王树枏、吴闿生、赵衡、吴笈孙、步其诰、武锡珏等。而葆真也因贺涛与徐世昌同年进士的深厚交谊,在侍从贺涛就馆徐邸期间,为徐氏所赏识。贺涛病逝后,徐世昌不但出资助葆真刊刻乃父文集、书牍,还设法将其纳入幕府之中,在徐氏的力邀下,葆真遂开始其幕宾生涯,直至徐氏的晚年仍负责其购书、藏书、编书、学会管理等事务。由侍父而参幕,葆真的经历虽有其特殊性,但其游幕之路无疑也代表了诸多晚期桐城派学人由家学传承、桐城渊源而入幕徐府的道路。而徐世昌作为幕主,在其幕府中不仅大量地容纳桐城派学人,为他们在政府中谋求职位,资助桐城派学人的著作及先人遗著的出版,并且还通过不时地邀约幕府内外的桐城派学人宴集,组织编纂丛书、选集、选本,不遗余力地阐扬桐城之学,凝聚桐城派学人。所有这些无疑是晚期桐城派能够在北方形成群体性规模,并长期保持影响的基础。

需要补充说明的是,徐世昌的藏书主要由书髓楼、晚晴簃、存津三部分构成。贺葆真编订的《书髓楼藏书目》,虽以“书髓楼”为名,但实际上囊括了以上三部分的藏书。这一《藏书目》在成书后虽然为曹秉章、傅增湘等人所诟病,但在《清儒学案》编纂过程中,对徐世昌藏书的检寻仍是依此《书目》进行。由此也可见贺葆真之于徐世昌的藏书实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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