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蒙鄂州之役期间的“议和”问题新探

2021-11-26 10:00申万里岑宇凡
安徽史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鄂州蒙古

申万里 岑宇凡

(武汉大学 历史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1258年,蒙古大汗蒙哥亲率大军进攻南宋的四川地区,后来又任命弟弟忽必烈担任东路军总指挥,策应进攻南宋京湖防区。蒙哥死后,忽必烈没有选择撤退,而是渡江围攻鄂州(今湖北武汉),与南宋守军进行了持续数月的攻城战。由于阿里不哥在漠北的活动,倍感威胁的忽必烈选择先行秘密撤退,围鄂蒙古军(1)本文中的“蒙古军”泛指大蒙古国的军队,包括为大蒙古国效力的各族军队,不仅限于蒙古人。南宋方面曾以“开庆之役”称呼忽必烈、兀良合台两路蒙古军在京湖、广西、江西等地的作战。本文主要讨论宋蒙鄂州议和之事,统一称“鄂州之役”。也逐批有序北撤。对于蒙古军的北撤,除忽必烈争夺汗位的原因外,贾似道曾派人与蒙古方面秘密“议和”一事也很重要。对于此事,蒙古(元)方面有诏书、神道碑等材料,南宋方面则有不少笔记提及此事。长期以来,因“鄂州议和”与蒙古军退兵、郝经使宋等事件密切相关,学术界极少怀疑其真实性。

20世纪80年代,屈超立撰文质疑“鄂州和议”(2)屈超立:《简析宋蒙鄂州之战与“鄂州和议”》,胡昭曦、邹重华主编:《宋(蒙)元关系研究》,四川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58—71页。,引起了问题的讨论。胡昭曦主编的《宋蒙(元)关系史》是较早对“鄂州和议”提出质疑的专题著作,并断言“所谓双方议定的‘鄂州和议’,则纯系蒙古方面的编造之言”。(3)胡昭曦主编:《宋蒙(元)关系史》,四川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245—250、250页。据前言,该章由邹重华执笔,实际上沿用了屈超立的看法。这个论断新鲜又大胆,引起了宋元学界的关注。萧启庆指出,这种推论立足不稳,但未提出明确的反驳证据。(4)萧启庆:《蒙元史新研》,台湾允晨文化实业股份有限公司1994年版,第398、397页。

关于贾似道与蒙古军议和的问题,何忠礼最先澄清,并提出“有鄂州议和,无‘鄂州和议’”的观点,认为贾似道确曾派人与蒙古军议和,但没有签订具体的“和议”。(5)何忠礼:《科举与宋代社会》,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第490—509、503—508页。

宋蒙之间的议和(6)由于不同研究者对相关概念的界定不同,需对相关概念进行说明。本文中使用的“议和”,指请求并开展和谈活动,“和议”指双方达成正式的和约。文中的“宋蒙议和”“鄂州议和”两种提法均指宋蒙双方的交涉活动,不论这种交涉是否秘密进行,也不论交涉最终有无达成任何协定。确实发生过,但双方尚未达成一致,即因忽必烈秘密北撤而中止。但这次“议和”仍有不少疑问有待考察。贾似道是否先发起议和?宋蒙两军在鄂州对峙期间为何要派使者议和?双方各自的目的是什么?这些问题影响着学界对鄂州议和的认识。此外,鄂州议和与郝经使宋被拘一事的关系,同样值得探讨。

一、鄂州议和是否属实

“鄂州议和”在《宋史》和《元史》中都有明确记载。《宋史·贾似道传》载:开庆元年“十一月,攻城急,城中死伤者至万三千人。似道乃密遣宋京诣军中请称臣,输岁币,不从。会宪宗皇帝晏驾于钓鱼山,合州守王坚使阮思聪踔急流走报鄂,似道再遣京议岁币,遂许之。……明年,大元世祖皇帝登极,遣翰林侍读学士、国信使郝经等持书申好息兵,且征岁币。似道方使廖莹中辈撰《福华编》颂鄂功,通国皆不知所谓和也。似道乃密令淮东制置司拘经等于真州忠勇军营。”(7)《宋史》卷474《贾似道传》,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3782页。

有学者认为,《宋史》的说法是元朝史臣对贾似道的栽赃,“鄂州议和”真实性可疑,并提出了三条理由:一是攻鄂蒙古军已经无力破城,因此贾似道不必请和;二是“和议”没有正式文件;三是有关贾似道求和的说法最早出自至元十一年的《兴师征江南谕行省官军诏》,此前却不见于蒙元官方记载,因此是事后编造的。(8)屈超立:《简析宋蒙鄂州之战与“鄂州和议”》,胡昭曦、邹重华主编:《宋(蒙)元关系研究》,第58—71页。对于上述观点,笔者有不同见解。

依据元代实录编写的《元史·世祖纪》载:“(己未年十一月)丁卯,发牛头山,声言趣临安,留大将拔突儿等帅诸军围鄂。闰月庚午朔,还驻青山矶。辛未,临江岸,遣张文谦还谕诸将曰:‘迟六日,当去鄂退保浒黄洲。’命文谦发降民二万北归。宋贾似道遣宋京请和,命赵璧等语之曰:‘汝以生灵之故来请和好,其意甚善,然我奉命南征,岂能中止?果有事大之心,当请于朝。’是日,大军北还。”(9)《元史》卷4《世祖本纪一》,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61—63页。可见《元史》也称是贾似道率先发起了议和。不过,这仍然不能回应已有的质疑——贾似道为何要在蒙古军并未占明显优势的时候发起议和呢?以下依据比《宋史》《元史》更早的史料讨论“鄂州议和”的真实性。

首先是郝经使宋被拘禁期间的文书。《再与宋国丞相书》称:忽必烈“令丞相赵公于鄂州东北隅万人敌下与贵朝约言,曰‘如辞顺,便可许和退师。’”(10)郝经:《陵川文集》卷38,《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第91册,书目文献出版社1991年版,第828、828—829页。明确表示蒙古方面派赵璧与南宋议和。郝经在文中并未写明此文的创作时间。不过他提及,“仪真授馆以来,虽恩礼加厚……今复九月”(11)郝经:《陵川文集》卷38,《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第91册,书目文献出版社1991年版,第828、828—829页。,应是被拘禁在真州后的第九个月。那么此文当完成于中统二年,离鄂州之役并不远。

再来看元朝的官方说法。至元十一年忽必烈发布《兴师征江南谕行省官军诏》称:“迨我宪宗之世,朕以藩职,奉命南伐,师次鄂渚。彼贾似道遣宋京诣我近臣博都欢、前河南路经略使赵璧,请罢兵息民,愿奉岁币于我。朕以国之大事,宗亲在上,必须入计,用报而还。”(12)王构:《兴师征江南谕行省官军诏》,苏天爵编:《元文类》卷9,商务印书馆1958年版,第109页。这条材料说得更明白,即贾似道主动派宋京与蒙古军议和,希望蒙古军有条件地撤军。(13)此诏书也收录于《元史》,但文字略有改动,删去了“愿奉岁币”的提法,参见《元史》卷8《世祖本纪五》,第155页。但由于忽必烈本人无权决定对宋关系,议和活动并没有达成实质性成果。

两条材料都提到赵璧前去议和,不妨来看看赵璧神道碑铭的说法:

是年,上得怀孟为汤沐之邑,俾总管郡事。王师南伐,擢江淮荆湖经略使。方渡大江,围武昌,武昌守将传贾似道语,请一近侍相见,公慷慨请行。上谕曰:“汝登城,坐立必向我。视彼月城筑否。望我旗动,当还。”三千卒送至城,公奋身直上。太尉宋京坐军中,白刃环列,揖公曰:“北朝不进,我朝岁贡银绢二十万两匹,割江为界,俾南北生灵息肩,何如?”公曰:“上驻濮州未拜旗时,汝国遣行人来议尚可。今已渡江,江南之地悉为我有,何为出此言?贾安在?将与面语。”京遣疾足,未报。久之,旗动,约再议而回。上甚嘉赏其胆略有如此者。(14)张之翰:《西岩集》卷19《大元荣禄大夫平章政事赵公神道碑铭》,《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04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516页。

赵璧逝于至元十三年,是年下葬,此神道碑铭完成于葬后十六年,即至元二十九年。学者曾质疑元朝为何要到至元十一年才宣布此事,并认为这是忽必烈给伐宋所找的口实,也是为掩饰当年蒙古军不光彩地撤退而编造出来的说辞。(15)屈超立:《简析宋蒙鄂州之战与“鄂州和议”》,胡昭曦、邹重华主编:《宋(蒙)元关系研究》,第69页。按这一思路推论,这个说辞是到了至元十一年(或稍早一些),元朝下定决心要征伐南宋并作好了战争准备之后才发布出来的。笔者认为此观点有待商榷,因为这与郝经《再与宋国丞相书》的说法矛盾。假如元朝直到至元十一年才编造此说辞,郝经何以早在诏书发布十多年前就公开宣称双方曾议和,并且提到了赵璧前去议和的细节?

郝经被拘真州期间,无从得到北方的消息,甚至连元朝改用至元年号也不知道(16)郝经:《陵川文集》卷29《续后汉书序》中出现过“中统十三年”的纪年,同卷《玉衡真观序》出现过“中统十四年”的纪年,可见郝经直到至元十年都不知元朝已经改元。,元朝方面也无法与郝经使团取得联系。(17)郝经使团被拘真州期间,曾有“雁帛书”的传言。大多数学者认为确有此事,苗冬、刘浦江认为此事系伪造。参见苗冬:《元代郝经雁帛书事迹辩正》,《元史论丛》第11辑,天津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刘浦江:《历史是怎样写成的?郝经雁帛书故事真相发覆》,《正统与华夷:中国传统政治文化研究》,中华书局2017年版。笔者认为,不论郝经“雁帛书”是否伪造,郝经被拘期间无法与元朝相互通讯是无疑的。郝经在中统二年《再与宋国丞相书》中率先编造贾似道遣使求和之事并通知元朝政府,使元朝继续“造谣”的可能性也不存在。

那么,有没有可能早在中统元年郝经使宋前,他和忽必烈便已经合谋编造“鄂州议和”来栽赃贾似道呢?笔者认为这也不可能。因为那时忽必烈的主要精力都在稳定北方局势和汗位争夺上,他迫切希望与南宋保持和平以集中力量对付阿里不哥。《元史》称:廉希宪“又言:‘鄂兵未还,宜遣使与宋讲好,敕诸军北归。’帝皆从之。”(18)《元史》卷126《廉希宪传》,第3087页。郝经使团的目的是和南宋“讲好”,在北方尚未稳定的时候,忽必烈对南宋的表态总体而言是比较低调的,坚称自己谋求两国休战。即便后来南宋方面扣押郝经,忽必烈也没有立即采取军事行动。

苟宗道为郝经撰写的行状称:“夏四月见于开平,以公为翰林侍读学士,赐佩金虎符,赍国书入宋,告登宝位,布通好弭兵息民意,仍诏沿边诸将毋得出境侵抄。及陛辞,公请与一二蒙古偕行,帝不许,曰:‘只卿等往。彼之君臣皆书生也,且贾似道在鄂时已尝请和于我矣。’”(19)苟宗道:《故翰林侍读学士国信使郝公行状》,郝经:《陵川文集》,第472页。这条材料也提到贾似道曾向蒙古求和。从只派书生前往可见,忽必烈刻意打造自己谋求和平的形象,目的就在于稳住南宋,防止两线作战。在中统元年时忽必烈和郝经君臣两人并没有诬陷、抹黑贾似道的动机。因此,笔者认为上述几条材料是可以互证的,都是可信的,郝经与元朝官方并未虚构此事。

上述几条材料距离鄂州议和较近,且忽必烈、赵璧都是议和活动亲历者,郝经、苟宗道是使宋的亲历者,可以认为是一手资料。此后的各种史料,包括刘一清、周密的笔记,成书于元代的《宋季三朝政要》《宋史全文》,以及元末修纂的《宋史》和明初修纂的《元史》,虽然在表述上略有差异,但都不违背上述材料。记载“贾似道遣使求和”一事的史料数量较多,类型丰富,可见此事在宋元时就已经得到了普遍认可,没有受到怀疑。因此我们可以谨慎地断言:鄂州议和确曾发生过,贾似道主动派遣使者与蒙古军进行了议和活动。

二、议和的实质:情报较量

尽管能够断言鄂州议和确有其事,但我们应当注意到,忽必烈是奉命征宋,贾似道是奉命御敌,这两位指挥下属议和的统帅并不能决定两国之间的战和关系。正如《兴师征江南谕行省官军诏》所言,“朕以国之大事,宗亲在上,必须入计,用报而还。”(20)王构:《兴师征江南谕行省官军诏》,苏天爵编:《元文类》卷9,第109页。既然没有资格达成国家层面的议和,宋蒙双方的使者又为何多次往来?各种记载中屡屡出现的“和议”或“议和”的说法是否名副其实?贾似道为何要遣使求和?

有学者认为贾似道是为了通过议和促使蒙古退兵(21)何忠礼:《科举与宋代社会》,第504—505页。,还有学者认为贾似道把求和作为一种拖延时间的战术。(22)Herbert Franke,“Chia Ssu-tao(1213-1275):A ‘Bad Last Minister’?” in A.F.Wright and D.Twitchett (ed.),Confucian Personalities,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62,p.227.但这两种解释仍存在着细节问题。蒙古军会因贾似道“割地、纳岁币”的诺言而撤退吗?更何况贾似道并没有能力履约。贾似道确实有可能打着“议和”的旗号拖延时间等待援军到来,但鄂州守军为什么要冒着暴露城防虚实的风险邀请蒙古军护送赵璧,并允许他登城观望?笔者认为,可以从军事情报的角度分析这些问题。

己未年十一月时的战场形势是,兀良合台军从广西一路北进,围攻潭州;忽必烈军大部队围攻鄂州,并有小股部队四处骚扰,进攻江西。尽管西路蒙古军已经因为蒙哥汗死去而撤退,这两支蒙古军的继续作战却使得宋廷面临着巨大的压力。东路军与宋军在鄂州交战两个多月,用了各种办法依然不能破城;鄂州的宋军伤亡也很大。对峙双方都精疲力竭,难有突破。

在鄂州对峙期间,东路蒙古军派遣了不少哨骑向东面进攻,目的应是勘查地形、搜集敌情和劫掠战利品。(23)有关蒙古军队哨骑的研究,可参见曹金成:《元代军事史上被忽略的一章:蒙古哨马研究》,荣新江、党宝海主编:《马可·波罗与10—14世纪的丝绸之路》,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忽必烈的幕僚也曾有过攻打临安的提议,郝经就一直主张突袭临安,攻其不备。他在《东师议》中建议忽必烈“直前振迅,锐而图功,一举而下金陵,举临安则可也。”(24)郝经:《陵川文集》卷32,第760、761页。蒙古军久攻鄂州不下,郝经又在《班师议》中批评蒙古军错失战机:“既渡江,不能中止,便当乘虚取鄂,分兵四出,直造临安,疾雷不及掩耳,则宋亦可图。”(25)郝经:《陵川文集》卷32,第760、761页。贾似道的反常表现或许可以从南宋防卫全局的角度分析。

先来看江西的战况。《永乐大典》“抚”字卷收录抚州府志“兵防”部分载:“开庆己未〔原缺〕透渡,哨至豫章之境,破临、瑞二郡。吾州澒洞,檄二社来卫城,民心乃安。”(26)《永乐大典》卷10950,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552页。《太傅平章贾魏公庙碑记》载:“朝廷创宣阃于洪,联络九江,倚以捍蔽。既而屯将遇敌溃败,寇益深入,焚掠江西诸郡,京城大震。”(27)杨栋:《太傅平章贾魏公庙碑记》,傅增湘编:《宋代蜀文辑存》第7册,北京图书馆岀版社2005年版,第382页。东路蒙古军虽然在鄂州没有太大进展,但他们向江西派遣的小股部队却增加了南宋朝廷对临安的担忧。除去派兵骚扰外,忽必烈也积极笼络在江西颇有影响的正一道。至元十三年,忽必烈召正一道第三十六代天师张宗演觐见。《元史》载:“及见,语之曰:‘昔岁己未,朕次鄂渚,尝令王一清往访卿父,卿父使报朕曰:后二十年天下当混一。神仙之言验于今矣。’”(28)《元史》卷202《释老传》,第4526页。王一清原为南方人,蒙哥汗在位时前往北方传教并积极为蒙古效力。(29)有关王一清的活动,可参见[日]樱井智美:《〈创建开平府祭告济渎记〉考释》,《元史论丛》第10辑,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5年版;刘晓:《元代皇家五福太一祭祀》,《隋唐辽宋金元史论丛》第4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郝经《宿州与宋国三省枢密院书》称:“至于武昌,先遣王一清开谕,而彼守臣执而杀之。又射杀一肺腑大官。于是始下令具攻。”(30)郝经:《陵川文集》卷37,第815页。王一清是在造访龙虎山的张可大(正一道第三十五代天师,张宗演之父)之后,又回到鄂州招降守将的。限于史料,我们不知道王一清与张可大讨论了什么,但从元军初定江南,忽必烈即召见张宗演并“命主领江南道教”来看,张氏父子很受重视。笔者暂未找到正一道为蒙古提供帮助的直接证据,但可以肯定其在政治立场上是亲蒙古的。也许王一清曾代忽必烈问张天师对胜败的看法,“后二十年天下当混一”语既肯定蒙古将来能征服南宋,又暗示今年(己未年)伐宋并不能成功,委婉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南宋不仅难以解救被围的潭州和鄂州,忽必烈军甚至已经攻进了江西,使得理宗极度惊恐,开始担心临安的安全。《宋季三朝政要》载:“都城团结义勇,招募新兵,筑平江、绍兴、庆元城壁,议迁都。”(31)佚名撰、王瑞来笺证:《宋季三朝政要笺证》,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252、252—253、249、255—256页。贾似道被调离鄂州(32)详见下文。,正是因为这种危急的形势。理宗虽然没有离开临安,但出于对首都安全的忧虑,秘密调贾似道到江州御敌。(33)按《太傅平章贾魏公庙碑记》的记载,理宗命令贾似道前往江州,但贾似道实际上是去了黄州。参见杨栋:《太傅平章贾魏公庙碑记》,傅增湘编:《宋代蜀文辑存》第7册,第382页。修整苏州、绍兴、明州城池,是理宗逃离临安的多手准备。

就军事层面而言,虽然主力留在鄂州攻城,但蒙古军派出了很多小股部队在江南广大地区劫掠骚扰,使得宋廷难以判定蒙古军的动向。尤其是蒙古军可能会进攻两浙地区的风险,是南宋朝廷必须谨慎考量的。蒙古军究竟是打算派分队向东骚扰牵制,以掩护主力攻打鄂州,还是留分队围攻鄂州迷惑宋廷,转移主力东进直扑临安?宋廷没有足够的情报去判断。结合《宋季三朝政要》的相关记载可以发现,为了消除临安的风险,保护皇室,宋廷秘密调贾似道到黄州防卫蒙古军,实际上是在临安和鄂州之间选择了临安。(34)佚名撰、王瑞来笺证:《宋季三朝政要笺证》,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252、252—253、249、255—256页。调赵葵到信州,是为了“遏广右斡腹之师”,防止兀良合台军配合忽必烈军一起东进。(35)佚名撰、王瑞来笺证:《宋季三朝政要笺证》,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252、252—253、249、255—256页。前文已述,早在蒙古军渡江之初,王一清就已经来到离信州不远的龙虎山代表蒙古与张可大会面,可见蒙古军虽未全力进攻江西,却早有布局。他们的行动恐吓了临安,迫使宋廷抽调军力防守江西,阻碍蒙古军可能的东进。

实际上,己未年十一月,鄂州议和时,贾似道不在鄂州而在黄州。据《宋季三朝政要》:

十一月,诏罪己求言。诏贾似道移司黄州。黄在鄂下流,中间乃鞑骑往来之冲。孙虎臣将精骑七百,护送至青草坪。候骑白:“前有兵。”似道愕曰:“奈何?”虎臣匿似道出战。似道叹曰:“死矣!惜不光明俊伟尔。”既而鞑兵乃老弱部,止掠金帛子女而回。江西叛将储再兴骑牛先之,虎臣擒再兴,遂入黄州。……鞑靼宪宗皇帝晏驾于钓鱼城下,似道乘机遣使约和,阴许岁币,兵解而去。(36)佚名撰、王瑞来笺证:《宋季三朝政要笺证》,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252、252—253、249、255—256页。

黄州本已脱离南宋控制,贾似道秘密调离鄂州后与孙虎臣一道率军夺回。贾似道作为京湖战区的长官,他的转移为什么没有大军护送?显然是出于保密需要,防止蒙古军察觉到宋廷防御意图的改变。颂扬贾似道功绩的《太傅平章贾魏公庙碑记》这样记载:“天子飞亲札,谕公可移军九江。公读诏泣下,敕制臣谨守武昌,独携数百兵从间路夜穿寇胁……谓江州远贼,径渡黄冈,出寇之东。”(37)杨栋:《太傅平章贾魏公庙碑记》,傅增湘编:《宋代蜀文辑存》第7册,第382页。不过在刘一清笔下,贾似道本人似乎很不情愿执行此命令,“先是,诏似道移司黄州。黄在鄂下流,中间乃北骑往来之冲要。似道闻命,以足顿地曰:‘吴潜杀我。’”(38)刘一清撰、王瑞来校笺:《钱塘遗事校笺考原》卷4“吴潜入相”条,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112页。以贾似道的性命去冒险,足见南宋朝廷对蒙古军进攻临安的恐惧;理宗也很可能因此事认为贾似道忠诚可靠,日后委以重任而不猜疑。(39)笔者的这个推测可以得到《太傅平章贾魏公庙碑记》相关说法的支持。参见杨栋:《太傅平章贾魏公庙碑记》,傅增湘编:《宋代蜀文辑存》第7册,第380—385页。

结合上述分析,我们可以对贾似道在己未年十一月突然派人与蒙古军议和的原因进行推断和归纳:

其一是掩饰贾似道离开鄂州的情报。贾似道离开鄂州,说明宋廷作战的重点由防守鄂州转向阻击蒙古军前往临安。贾似道故意派宋京以自己的名义与蒙古军议和,造成自己仍在鄂州的假象,成功掩饰了已身在黄州的事实。

其二是借机打探蒙古军的情况。一方面可以拖延蒙古军攻城进度,为守城宋军多争取一些修整的时间;另一方面又可以前去蒙古军中打探虚实。后者更为重要。郝经《班师议》曾提到东路蒙古军“诸军疾疫,已十四五”(40)郝经:《陵川文集》卷32,第761、761—762页。,宋京假如能够看到蒙古军伤病流行的情况,对鄂州的防御大为有利。笔者认为,宋京也有可能想借机面见蒙古军高级将领,因为这有助于判断蒙古军主力的位置。不过宋京两次前往蒙古军营似乎都未能如愿,因此才有请蒙古使者登城一事。前引赵璧神道碑铭称“三千卒送至城”,如果不是部分宋军默许,蒙古军三千人如何能送赵璧到城下?前引郝经《再与宋国丞相书》称,忽必烈“令丞相赵公于鄂州东北隅万人敌下与贵朝约言”,未明言赵璧登城。(41)郝经:《陵川文集》卷38,第828页。郝经《班师议》有“昨奉命与张仲一观新月城,自西南隅抵东北隅,万人敌上可并行大车”的说法。笔者认为“万人敌”可能是蒙古方面对南宋某种防御工事的称呼。郝经没有提及赵璧登城一事,可能是由于他不清楚谈判细节。“万人敌下”也有可能是一种文学修辞,意指赵璧在宋军的重重包围中与宋京谈判。郝经专门提及“鄂州东北隅”,有可能此处防务由宋京或贾似道其他亲信负责,可以避人耳目。宋京为何不惜以暴露城防虚实为代价请赵璧登城?解释清楚其中的原因有助于我们理解“议和”的实质。

当时南宋守军的当务之急,是要判断蒙古军的主力位置和主攻方向。从宋京两次去蒙古军营议和都未能打探出情报看来,蒙古军对此也是有防备的。前述材料中,“武昌守将传贾似道语,请一近侍相见”是关键。为什么要“传贾似道语”?是为了造成贾似道仍在鄂州的假象,继续迷惑蒙古军。为什么要“请一近侍相见”?是为了探明忽必烈或其亲信的位置。《兴师征江南谕行省官军诏》也称,贾似道“遣宋京诣我近臣博都欢、前河南路经略使赵璧”。两处材料都提及贾似道这种特别的要求,绝非巧合。宋京开出可以派兵护送、登城观望的条件,要求蒙古军派遣近侍来议和,表面上是表示议和的诚意,实际上却是借机打探情报。赵璧一来,即证明忽必烈的近侍仍在鄂州,进而推测忽必烈本人很可能也在鄂州,蒙古军主力没有东进。(42)笔者的这个推论有个细节需要补充,就是宋京如何保证蒙古方面真的会派近侍前来?猜测宋京也许曾诈称贾似道本人愿意专门面见蒙古近侍。赵璧质问宋京“贾安在?将与面语”可能就是出于这个原因。鄂州守军如能确认忽必烈并未东行,则可以推知蒙古军没有攻打临安的打算,宋廷安全。此外,还可以推断两路蒙古军的目标仍然在京湖一带,宋廷不必全力防守江西,反而可以抽调兵力援助鄂州。假如这条情报传递到宋廷中枢,无疑会对此次宋蒙战争造成全局性的影响。

对于上述论点,我们可以找到一些细节来旁证。郝经《班师议》提到,南宋“两淮之兵尽集白鹭,江西之兵尽集龙兴,岭广之兵尽集长沙”,但“宋人方惧大敌,自救之师虽则毕集,未暇谋我”。(43)郝经:《陵川文集》卷32,第761、761—762页。可见,蒙古军非常关注南宋军队调动情况。南宋军队不敢立即前往鄂州支援,很可能是怕蒙古军乘虚直捣临安。不过,东路蒙古军也小心防备,避免被南宋诸军包围。为了保证东路军安全撤退,忽必烈曾一度放出进攻临安的假消息虚张声势。(44)《元史》卷4《世祖本纪一》,第63页。不过这个计谋极有可能已经被贾似道看穿,《宋史》载:“似道用刘整计,攻断浮梁,杀殿兵百七十,遂上表以肃清闻。”(45)《宋史》卷474《贾似道传》,第13781页。这是鄂州之役中少有的宋军主动进攻蒙古军的例子。对于此事,《太傅平章贾魏公庙碑记》称:“寇谓公在鄂,旗鼓忽自东来,骇汗颠踣,遂大破其垒,歼之无一得还。”(46)杨栋:《太傅平章贾魏公庙碑记》,傅增湘编:《宋代蜀文辑存》第7册,第382页。贾似道确实成功地掩饰了自己不在鄂州的情报,并借机偷袭蒙古军,取得了胜利。在几个月前,拥兵数万坐镇鄂州的贾似道不仅未敢发起反攻,还要冒着性命危险防范蒙古军东进;此时却置蒙古军将要进攻临安的流言不顾,反而主动攻打蒙古军的阵地。这种明显的反差,也许意味着贾似道掌握了蒙古军作战意图的关键情报。

贾似道不仅利用情报打败了这一小股蒙古军,还凭着情报优势向宋廷隐瞒实情,诈称自己打退了全部的蒙古军,《宋史》载:“帝以其有再造功,以少傅、右丞相召入朝,百官郊劳如文彦博故事。”假如贾似道的功劳只是守住了鄂州,并杀了一百多名蒙古军,绝对称不上“再造”,也不可能“百官郊劳”。实际上,他的功劳是保护了临安。在临安宋廷看来,蒙古军一度要进攻临安并且已经打到了江西,贾似道竟然能够把这些蒙古军全部“肃清”,这才是所谓的“再造之功”。打退西路蒙古军、守住钓鱼城的王坚则完全没有这样的待遇,也说明仅仅守住一城一地并不可能得到如此高的嘉奖。

另外需要说明的是,这次议和活动仍然是秘密进行的,南宋几乎无人知晓。有学者曾以文天祥未提及此事而断言贾似道未曾求和。(47)屈超立:《简析宋蒙鄂州之战与“鄂州和议”》,胡昭曦、邹重华主编:《宋(蒙)元关系研究》,第68页。文天祥未提及贾似道“遣使议和”并不奇怪,因为这件事做得十分隐秘。对于这点,笔者有一个旁证。贾似道在战后挟天子恩宠与胜帅威名大肆迫害异己,吴潜、史岩之、李曾伯、杜庶等高官大将都被打压,参加过鄂州之战的向士璧、曹世雄更是被贾似道构陷至死。然而对于贾似道的迫害,他们竟然没有任何可以自保的手段。向士璧、曹世雄本就与贾似道不和,绝不可能明知贾似道暗中求和却不闻不问。这只能解释为,贾似道、宋京的保密措施做得很好,连身在鄂州的南宋高级将领也不知此事。前引史料中“太尉宋京坐军中,白刃环列”之语,固然有威慑赵璧的用意,但深究起来,恐怕是宋京向友军掩饰蒙古使者登城议和的一种保密措施。因此,《宋史》所谓“通国皆不知所谓和也”的记载(48)《宋史》卷474《贾似道传》,第13782页。,并未夸大。这也可以解释为何前文提到的几条基础性史料都来自于蒙古方面。

从上述分析来看,鄂州议和实质上是一场互探情报的“表演”,双方到底以什么条件去谈其实根本不重要。以往的讨论纠缠于双方谈判的内容,何尝不是一种思维定式?既然鄂州议和只是临时的、尚未完成的,那么无论宋蒙中的任何一方曾经提出什么条件都无关紧要。

三、鄂州议和叙事的成型

萧启庆曾指出:“宋相臣贾似道是否与忽必烈缔结和议是史学界一项久争不决的问题……此一‘鄂州和议’是否存在影响宋元之际史事解释甚大。”(49)萧启庆:《蒙元史新研》,第397页。通过前文的讨论可以推测,贾似道极有可能是为了打探蒙古军的情报而遣使议和。有关鄂州议和的几条基础性史料均来自蒙古方面,在表述上难免带有好恶情感和政治色彩。因此,我们很希望能在南宋的史料中发现有关鄂州议和的蛛丝马迹。

虽然难以找到南宋方面有关贾似道遣使求和的确凿证据,但笔者仍在南宋士人的笔记中找到了一条线索,周密《癸辛杂识续集下》“襄鄂百咏”条载:

又云,(陈谔)向在鄂渚,定值己未透渡之变。至辛酉闰十一月二十一日解围,尝作鄂渚百咏,以记一时之事,多归功于贾老。中间有一首云:“久戍胡儿已念家,将军何不奏胡笳。今朝忽报严围解,白雪纷纷亦散花。”贾见散花之语大怒,捕陈甚急。陈窘甚,求救于赵晦岩。晦岩为解释,乃免。(50)周密撰、吴企明点校:《癸辛杂识》,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205页。需指出的是,辛酉年无闰月,此处“闰”应是“年”之误;“定值”可能是“正值”之误。

这条材料不联系“鄂州议和”很难解读,陈谔这首诗为何会触怒贾似道,是解读这段材料的关键。辛酉年是元中统二年、宋景定二年,距赵璧、宋京议和已经过去了大约两年。这段轶事虽略晚于郝经《班师议》,但仍比《兴师征江南谕行省官军诏》早十三年。

“散花”的典故出于《维摩诘所说经·观众生品》,原指维摩诘室中的一位天女用撒“天花”的方法,测试来到维摩诘丈室中问疾的菩萨、弟子的向道之心。至宋代,仍部分保留了原典故的背景,被文人借以咏卧病与探病。如程垓《浣溪沙·病中有以兰花相供者,戏书》有“天女殷勤着意多,散花犹记病维摩,肯来丈室问云何”(51)周振甫主编:《唐诗宋词元曲全集》第4册,黄山书社1999年版,第1574页。,戏将在自己病中送来兰花的人比作散花的天女。“天女散花”“天女花”又常被宋人用来咏飞雪与鲜花。如陆游《夜大雪歌》诗云:“初疑天女下散花,复恐麻姑行掷米。”(52)陆游著、钱仲联校注:《剑南诗稿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850页。又如李曾伯《满江红·京递至,亲旧皆无书,再用韵简云岩、朔斋》词“天女花边浑似剪,志公杖上平如尺”(53)李曾伯:《可斋续稿后》卷11,《宋集珍本丛刊》第84册,线装书局2004年影印本,第714页。,也是用此典描绘雪景。陈谔恐怕只是单纯以此典写雪景而已,并没有什么“微言大义”。周密称他“以记一时之事,多归功于贾老”,也并没有故意抹黑贾似道的想法。

贾似道读到此诗作何感想,我们不得而知,但是“捕陈甚急”的反应未免过于激烈。考虑到宋人诗文中有以“散花”戏称供花问疾的,恐怕是贾似道读出了“给蒙古人送礼”的隐喻来。“久戍胡儿已念家,将军何不奏胡笳”一句本是陈谔的调侃,却戳中了贾似道的痛点。这句诗容易被解读为,蒙古军已经不愿在江南作战,贾似道借此“奏胡笳”促成了其北还。至于奏了什么“胡笳”,联系后面的“散花”,大概就是给蒙古人送礼使之退兵。这不仅把贾似道自己虚构出来的“肃清”大功点破了,还隐约暗示他可能与蒙古方面有什么暗中交易。难怪贾似道会“大怒,捕陈甚急”,又在别人的劝说下不再追究。

这件发生在两年之后的轶事显示了贾似道在鄂州之役话题上的反常心态。正是由于贾似道的“再造之功”出于谎报,他一方面要组织下属宣传吹嘘,如《福华编》,另一方面又很忌讳别人讨论此事。

此外,周密、刘一清等人的笔记中还有不少直接称贾似道遣使求和的。他们在贾似道败亡之后才提及“阴许岁币”等事,可见这些说法并非基于直接的、可靠的亲身经历,而是另有史源。元代民间编纂的《宋季三朝政要》和《宋史全文》也是如此。笔者认为,他们的史料来源最有可能是《兴师征江南谕行省官军诏》,因为它代表元朝官方立场,传播最广,影响最大。郝经的《再与宋国丞相书》只提到议和而未明言贾似道求和,那些不仕元朝的南宋文人出于个人情感也未必会细读“虏使”的文章。赵璧的神道碑铭完成稍晚些,在江南的流传也应当不如公开发布的诏书。怀念南宋的士人们分析故国沦丧的原因时,认定贾似道“丧邦乱政”,没有仔细考察此事便接受了元朝官方的说法。对于从贾似道议和到郝经被拘的经过,南宋灭亡后不久就形成了一个与《宋史·贾似道传》内容相似的说法:

初,元舟之偷渡也,贾似道正董师江上,事急,尝约元和。已而,会曹世雄断彼浮桥,蒙哥败于合州,愤死军中。寇鄂渚忽必烈,急归谋立,解围去。似道因自诡有再造之大功,掩覆约和之事,不复言。元遣使郝经来求如约,似道幽之真州,十四年不报。元遂得归曲于我,致寇三也。(54)黄震:《黄氏日抄古今纪要逸编》,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4—5页。

黄震把贾似道背约视为“致寇”的原因之一,并未对“鄂州议和”的真实性产生怀疑。对于鄂州议和,南宋士人也许只是出于对贾似道的嫌恶心理才“信其有”的。但由于有赵璧这样的亲历者,以及郝经被拘禁的事实,北方士大夫们坚持“鄂州议和”的说法。随郝经一同被拘禁的苟宗道在郝经的行状中称:“初,上之围鄂也,贾似道惧而请和。上未之许而闻先帝升遐,班师北归。似道遂以为己有却敌之功,诬奏宋主,即军前拜相,甫入朝秉政。而公往奉使议和,以寻前约,似道讳其前言之失,耻城下之盟,故议定羁留公等于真州。”(55)苟宗道:《故翰林侍读学士国信使郝公行状》,郝经:《陵川文集》,第475页。此行状未写明确切的时间,但从文中称郝经妻子张氏“后公十年而卒”和提到忽必烈时称“上”而不称“世祖”来看,此文应作于至元二十二年(郝经逝于至元十二年七月十六日)至忽必烈去世之前。阎复于大德三年为郝经所作的墓志铭称:“初,鄂渚之役,宋将贾似道遣介乞和。王师既还,遂以捍城为己功,入拜伪丞相,颛制国事,宋主仰成而已。闻公来聘,恐泄丐和之议,故馆于仪真,不听其入。”(56)阎复:《元故翰林侍读学士国信使郝公墓志铭》,郝经:《陵川文集》,第468—469页。此时距离鄂州之役已经有四十年,贾似道隐瞒议和而冒为己功,又因害怕泄密而拘留郝经的说法,已经成为定论。上述两条材料的看法在元代北方士大夫中很有代表性,尤其是郝经被长期拘禁的事实,使得他们对这一套完整的说法深信不疑。发布于大德九年六月的郝经封赠诰词更是将这个说法上升为官方立场:“成宗皇帝制曰:鄂渚之役,彼因纾难以丐和;中统之初,首议遣书而通好。故翰林侍读学士、国信使郝经,毅然衔命,志在息民,往谕圣祖一视之仁,卒被伪相奸谋所梗。虽蒙假馆,遂见拘留。”(57)佚名:《(郝经)封赠诰词》,郝经:《陵川文集》,第479页。通过上述材料可以发现,从鄂州议和到郝经被拘的故事在成宗朝已经大体定形。元末史臣编写《宋史·贾似道传》时实际上只是因循了这种说法而已,谈不上“歪曲史实”,也并非借修史的机会抹黑贾似道。

结 语

通过上述讨论,可以确认下述史实:忽必烈在己未年九月初一得知蒙哥死讯后,决定继续对宋作战。蒙古军成功渡江围攻鄂州,但由于吕文德、贾似道等率部救援,迟迟未能攻下。忽必烈派遣部分蒙古军向东进攻江西,导致宋廷异常惊恐,密令贾似道到江州守卫。十一月,贾似道离开鄂州后留驻黄州,令宋京以自己的名义与蒙古军议和,造成自己仍在鄂州的假象,掩盖宋廷全局防卫方略的改变。宋京两次到蒙古军营均未能探明忽必烈的位置,遂请蒙古派近侍登城议和,借机探明蒙古军主力所在。适逢阿里不哥密谋征兵,忽必烈决定迅速北返争夺汗位,围鄂蒙古军随后有序北撤,并接应兀良合台军北还。忽必烈、兀良合台两支蒙古军大部分撤离后,贾似道派人袭杀了小股蒙古军。贾似道把难以公开的“议和”活动隐瞒起来,对宋廷谎称自己打退了蒙古大军,取得了临安宋廷极高的信任与恩宠,走上了权相之路。贾似道非常害怕自己谎报军功之事被揭穿,对“鄂州议和”一事非常忌讳,派人拘禁郝经使团和一度打算抓捕陈谔是两个例证。由于保密得当,南宋方面长期无局外人知晓议和之事,因此贾似道遣使求和的证据基本上来自蒙元方面。北方士人出于对郝经的同情,逐渐形成了贾似道为掩饰鄂州议和而拘禁郝经的看法。贾似道败亡、南宋投降之后,南宋士人因痛恨贾似道而接受了元朝官方的说法,承认有鄂州议和一事并将其作为贾似道的罪状之一。从鄂州议和到郝经被拘的故事自元代成宗朝以后便成为南北人士普遍认可的说法。

猜你喜欢
鄂州蒙古
是不是连我也隐藏雾的背后
登鄂州江上观音阁
书法《竹枝词》
浅谈蒙古舞的地域特征及艺术特征
蒙古靴
蒙古正式废除死刑
鄂州孝文化资源的开发视角研究
中蒙俄贸易现状及其潜力分析
赵学敏书法作品元稹《鄂州寓馆严涧宅》
鄂州市动物无害化处理做法及成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