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巢”故地在肥西新论:“桀奔南巢”的双重证明

2021-11-26 08:24
安徽史学 2021年5期
关键词:左传遗址

张 萍

(华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1)

“桀奔南巢”是古史中非常有名的事件,说的是商汤克夏之时,夏朝的最后一任君主夏桀逃奔至南巢一事。过去很多学者讨论过夏商之战的史实及历史地理问题,但由于文献记载较为模糊,形成了种种异说,至今仍有不少具有影响力的学者认为“南巢”不可能在江淮地区。随着考古学的发现,有学者意识到从考古学角度来探索“桀奔南巢”的史实,对于夏商文化的研究是十分必要的。(1)杜金鹏:《关于夏桀奔南巢的考古学探索及其意义》,《华夏考古》1991年第2期。近年来,安徽肥西地区陆续出土了数量较多的典型二里头文化青铜器,为探讨“桀奔南巢”的史实提供了实物材料,这对于构建有实物材料为基础的可信夏史无疑具有重大意义。本文试结合文献考证与考古学研究,对南巢的源自、名称沿革、地望等问题进行探讨。

一、巢与有巢氏的关系

“有巢氏”初见于战国中晚期的《庄子》与《韩非子》。《庄子·盗跖》载:“古者禽兽多而人民少,于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昼拾橡栗,暮栖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2)陈鼓应注译:《庄子今注今译》,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824页。《韩非子·五蠹》云:“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兽众,人民不胜禽兽虫蛇。有圣人作,构木为巢以避群害,而民说之,使王天下,号曰有巢氏。”(3)陈奇猷校注:《韩非子新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085页。可见,先秦文献认为,有巢氏为上古时期以“巢居”方式生活的人,“构木为巢”成为天下共主。

秦汉时期的部分文献则将其与女娲、祝融等氏族排在一起,成为了上古氏族的一支,如《遁甲开山图》云:“女娲氏没,大庭氏王有天下,五凤异色。次有柏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连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混沌氏、昊英氏、有巢氏、葛天氏、阴康氏、朱襄氏、无怀氏,凡十五代,皆袭庖牺之号。”(4)李昉编,夏剑钦、王巽斋点校:《太平御览》卷78《皇王部三》,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669页。

将巢与有巢氏相互关联则始于唐宋时期的一些学者,他们认为巢为有巢氏之后,将其与尧时的巢父、商周时期的巢国联系起来。《古今姓氏书辩证》言:“古帝者有巢氏后。”(5)邓名世撰、王力平点校:《古今姓氏书辩证》,江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18页。《通志》载:“巢氏,有巢氏之后,尧时有巢父,夏商有巢国,其地在庐江,子孙以国为氏。《左传》吴有巢牛臣。”(6)郑樵撰、王树民点校:《通志·氏族略·周不得姓之国》,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67页。意指庐江之巢为有巢氏之后。陈汉章云:“《殷祝篇》:‘桀与其属五百人去,居南巢。’是有巢立国之始。”(7)黄怀信、张懋镕、田旭东:《逸周书汇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1022页。认为南巢为有巢氏之后,是有巢氏立国之始。现今一些学者也采信了此类观点,何光岳认为,今山西襄汾县有巢山、巢水,当为有巢氏始居地;帝尧时的巢父即有巢氏之后,夏时的巢国在颍水与淮水支流旁,近箕山之处,春秋时襄邑(今河南睢县)为巢国之地,均是袭巢父之后。(8)何光岳:《巢国的来源和迁徙》,《安徽史学》1992年第4期。还有学者认为,距今约5500年的巢湖凌家滩遗址反映的是有巢氏文化,巢湖地区的南巢古国正是有巢氏的后裔。(9)王文清:《凌家滩文化应是“三皇”时代的有巢氏文化》,《东南文化》2002年第11期;李忠林:《古巢国考》,《巢湖学院学报》2006年第5期。

从先秦文献来看,有巢氏所处的环境为“禽兽多而人民少”、人民“构木为巢”。对比考古学研究来看,至少在距今6000年前后,黄河中游地区就已出现有规划的房屋建筑、一定规模的聚落等,长江下游的河姆渡文化也出现了干阑式房屋,明显比有巢氏发明的简单“巢屋”更为进步。有学者据此推断,“有巢氏发明巢屋的时间当在距今万年以上”。(10)张钦楠:《有巢氏——中国第一名建筑师与他的“原始屋”》,《北京规划建设》2008年第3期。《韩非子》将有巢氏的年代排在燧人氏之前,人类至少在数万年前的旧石器时代已经学会用火,一些历史学者认为“‘有巢氏’大致相当于蒙昧时代的低级阶段”(11)姜广辉:《略论中国文化基因的形成——前轴心时代的史影与传统》,《国际儒学研究》第6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而那个时代是不可能有文字记载的,即便是记忆传说也不可能传播数万年。陈立柱认为,战国时期庄子等人所说的“有巢氏”是对更早期的历史情景进行的合理推想(12)陈立柱:《有巢氏传说综合研究——兼说中国史学的另一个传统》,《史学月刊》2015年第2期。,是有一定道理的。秦汉以后的学者不断对先秦文献进行丰富,将有巢氏构建成为一个氏族,并将其与古巢国联系起来,应是历史的层累变形所致。因此,我们很难将一个文献记载如此模糊的“有巢氏”与某一支确定的考古学文化进行简单对应,夏商时期的南巢、巢等古国,也不能简单地认定为是有巢氏之后。

二、“巢”与“居巢”的名称沿革

“有巢氏”可能是先哲们对早期人类社会的推想,“巢”却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古国。先秦文献中有很多关于“巢”的记载,《尚书·周书·旅獒第七》载武王时“巢伯来朝”,孔安国传云:“殷之诸侯。伯,爵也。南方远国。武王克商,慕义来朝。”(13)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尚书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31页。西周时期甲骨以及青铜器上也发现有“巢”的卜辞与铭文,岐山周原出土甲骨H11:110片上刻有“征巢”二字(14)陕西周原考古队:《陕西岐山凤雏村发现周初甲骨文》,《文物》1979年第10期。,徐锡台将此“巢”释为“古巢国”;(15)徐锡台:《周原出土的甲骨文所见人名、官名、方国、地名浅释》,《古文字研究》第1辑,中华书局1979年版。1964年西安张家坡西周墓中出土铜鼎铭文有“彖侯获巢,俘厥金胄,用作旅鼎”(16)赵永福:《陕西长安张家坡西周墓清理简报》,《考古》1965年第9期;黄盛璋:《班簋的年代、地理与历史问题》,《考古与文物》1981年第1期。,李学勤认为此鼎年代应在西周早期,与“征巢”卜辞同时,在武王克商之后,可见巢国对周时叛时服。(17)李学勤:《西周甲骨的几点研究》,《文物》1981年第9期。周穆王时期的班簋有“秉繁蜀巢命”铭文,李学勤认为繁、蜀、巢“三者应该都是王朝辖属地域外面的蛮夷之邦”。(18)李学勤:《论繁蜀巢与西周早期的南方经营》,《三星堆研究》第2辑,《三星堆与南方丝绸之路青铜文化研讨会论文集》,文物出版社2007年版。春秋时期,巢处于吴楚大国争霸的漩涡中,先秦文献对这一时期巢国的历史多有记载,仅《左传》中就提及十余处。根据文献推断,巢国覆灭于鲁成公七年至十七年之间,后成为楚国的城邑。

“居巢”的记载最早见于《史记》,与《左传》中所记巢事有重合,基本上是相同的事件而地名不同。如《左传·昭公二十四年》:“吴人踵楚,而边人不备,遂灭巢及钟离而还。”(19)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1450、1529页。《史记》之《吴太伯世家》《楚世家》《伍子胥传》中分别记载为:“拔居巢、钟离”“遂灭钟离、居巢”“拔其钟离、居巢而归”。(20)《史记》卷31、40、66,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1232、1403、1727页。再如《左传·定公二年》:“冬十月,吴军楚师于豫章,败之。遂围巢,克之,获楚公子繁。”(21)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1450、1529页。司马迁在《十二诸侯年表》《吴太伯世家》《伍子胥传》中将这件事记为:“取楚之居巢”“取楚之居巢而还”“取楚之居巢”。(22)《史记》卷14、31、66,第516、1235、1728页。通过以上对比可以得知,《左传》中的“巢”在《史记》中均以“居巢”称之,因此汉唐以后的学者多认为居巢即巢。如《汉书·地理志》“庐江郡居巢县”注引应劭语“《春秋》‘楚人围巢’,巢国也。”(23)《汉书》卷28上《地理志》,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1262页。《淮南子》“困夏南巢”,高诱注:“南巢,今庐江居巢是也。”(24)何宁:《淮南子集释》卷19《修务训》,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1315页。《国语·鲁语上》“桀奔南巢”,韦昭注:“南巢,扬州地,巢伯之国,今庐江居巢县是也。”(25)《国语》,《四部备要》卷44史部,上海中华书局1936年版。《汉书·项籍传》“居鄛人范增”,颜师古注:“居鄛,县名也。《地理志》属庐江郡。鄛音巢,字亦作巢。本春秋时巢国。”(26)《汉书》卷31《项籍传》,第1411页。后世学者多受此影响,以为“巢”与“居巢”同为一地。

实际上,“巢”改称为“居巢”的时间,应在周秦之际。战国初期成书的《左传》尚称巢,《史记·项羽本纪》则云“居鄛人范增”(27)《史记》卷7《项羽本经》,第213页,可知秦时已设居鄛(巢)县。安徽寿县出土楚“鄂君启节”之车节铭文中有“居鄛”(28)殷涤非、罗长铭:《寿县出土的“鄂君启金节”》,《文物参考资料》1958年第4期;于省吾:《“鄂君启节”考释》,《考古》1963年第8期。,湖北江陵望山2号墓出土楚简有“居巢”(29)朱德熙、裘锡圭、李家浩:《〈望山一、二号墓竹简〉释文与考释》,《望山楚简》,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67—133页。,“鄂君启节”为楚怀王六年所铸,望山2号墓年代在战国中晚期,有学者据此提出巢改称“居巢”应在战国中期前后(30)过常职:《居巢辨疑》,《巢湖学院学报》2008年第4期。,我们认同此观点。

关于“巢”改称“居巢”的原因,谭其骧认为“居巢”的“居”为发语词,无实际意义,“居巢”就是“巢”。(31)谭其骧:《鄂君启节铭文释地》,《中华文史论丛》第2辑,上海中华书局1962年版。商承祚认为“疑郹(jú)即居巢”(32)商承祚:《鄂君启节考》,《文物精华》第2集,文物出版社1963年版,第49—55页。,谭其骧也认同此说,但提出楚有多巢,该居巢(郹)地在淮北,依据为:《左传·昭公二十三年》载:“楚大子建之母在郹,召吴人而启之。冬十月甲申,吴大子诸樊入郹,取楚夫人与其宝器以归。”(33)谭其骧:《鄂君启节铭文释地》,《中华文史论丛》第2辑,上海中华书局1962年版。对这一事件,《史记·楚世家》载:“十年,楚太子建母在居巢,开吴。吴使公子光伐楚,遂败陈、蔡,取太子建母而去。”《史记·吴太伯世家》:“(王僚)八年,吴使公子光伐楚,败楚师,迎楚故太子建母于居巢以归。因北伐,败陈、蔡之师。九年,公子光伐楚,拔居巢、钟离。”《左传》中的楚太子建母所居“郹”,在《史记》中记为“居巢”,但“郹”与“居巢”为一地还需商榷。文献与考古资料均表明,所有吴楚争夺之巢或居巢,不仅皆统为一地,并皆在淮南。(34)黄盛璋:《关于鄂君启节地理考证与交通路线的复原问题》,《中华文史论丛》第5辑,上海中华书局1964年版。《左传》所载昭公二十三年吴楚之间的一系列战争就是历史上有名的“鸡父之战”,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系年》也记载了这次战争。有学者将《系年》与传世文献进行过对比考证,厘清了这场战争的来龙去脉。(35)李守奎:《清华简中的伍之鸡与历史上的鸡父之战》,《中国高校社会科学》2017年第2期。吴在州来附近大败楚军,取得吴楚之战的胜利,两个月后,吴依据州来向楚国再次发动战争,“取楚夫人及其宝器以归”。居巢在吴楚边境,如果按司马迁所说,楚平王夫人在居巢,那么吴在战争之初就已经占领居巢、钟离,为何要等到攻占州来后再发动战争“取楚夫人”?楚平王夫人为郹阳封人女,太子建被废之后,其母迁回母家“郹阳”(蔡地)是可能的。吴占据州来之后,沿颍水向北到达蔡地,才能“取楚夫人与其宝器以归”。多方参照分析,可以推断司马迁的记叙有一定舛误,不能据此认为“郹”即为“居巢”。至于谭其骧所提发语词一说,吴语中常见发语词“句”,巢虽为楚邑,但在吴楚之战中被反复争夺,不排除吴人攻占了巢邑之后沿用了吴语的称名习惯,称为“句巢”,为楚沿用称“居巢”。当然这只是一种猜测,具体改称的原因还需要更多资料的发现以供探讨。

三、南巢故地新考

(一)巢地异说

“桀奔南巢”是文献中记载颇多的一个历史事件,如《尚书·仲虺之诰》“成汤放桀于南巢”;(36)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尚书正义》,第196、331页。《逸周书·殷祝解》汤放桀,“桀与其属五百人去居南巢”(37)黄怀信、张懋镕、田旭东:《逸周书汇校集注》,第1022页。等,但对于“南巢”的具体位置,史无细叙,孔安国云“南方远国”(38)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尚书正义》,第196、331页。,后世学者则多认为与春秋之巢为一地。关于南巢故地所在,有不少学者曾进行过考证,形成了多种异说,影响较大的主要有“巢县说”“桐城说”“河南睢县说”“六县东说”等几种。

缺钼发生原因:强酸性红壤柑橘园,钼被土壤固定,有效钼含量低。其次,土壤中磷不足时,钼的吸收率降低,硫酸盐肥料施用过多,钼的吸收被抑制,容易发生缺钼。

“巢县说”是较为普遍的观点,汉晋学者多认为居巢即先秦之巢或南巢,唐代以来学者以为巢县(今巢湖市)即秦汉居巢县。《旧唐书·地理志》记庐州属县:“巢,汉居巢县,属庐江郡。”(39)《旧唐书》卷20《地理志三》,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576页。《太平寰宇记》:“巢县……古巢伯之国……春秋但名巢,汉为居巢。”(40)乐史撰、王文楚等点校:《太平寰宇记》卷126,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2494页。明清以来学者也多持此观点,《读史方舆纪要》云:“居巢城,(巢)县治东北五里,古巢伯国。成汤放桀于南巢,即此。”(41)顾祖禹撰,贺次君、施和金点校:《读史方舆纪要》卷26,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1285页。《春秋大事表》云:“巢为今庐州府之巢县。”(42)顾栋高:《春秋大事表》,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551页。《巢县志》云:“巢县,古巢国,殷商为南巢,为巢伯国。春秋时为楚属国,汉为居巢县。”(43)《巢县志·巢湖志》,黄山书社2007年版,第1页。今巢湖市区东郊卧牛山上有一处放王岗,现存数座大墓,当地传说商汤放桀于南巢,死后葬于此处,现今很多持“巢县说”的学者也多依附此类传说。“巢县说”的主要依据是巢县即秦汉居巢,文献记载较多,应当无误。然秦汉居巢是否为先秦之巢,从文献上看证据并不充分。经考古勘查,放王岗上现存的墓葬均为汉墓,巢湖北岸的水下遗址经考古勘探也是秦汉时期的城址。(44)王威:《巢湖水下确有古城》,《北京日报》2003年2月26日。巢湖含山县大城墩遗址虽发现有夏商时期遗存,但其遗存所反映的社会生产水平并不高,先秦之巢在巢县的观点还有待商榷。

“桐城说”见于《路史·国名纪丁》引《同安志》“巢城在桐城。”(45)罗泌:《路史》,《四部备要》卷44史部,上海中华书局1936年版。《太平寰宇记》“巢县”条:“古巢伯之国。《尚书》云:‘成汤放桀于南巢。’又云:‘巢伯来朝。’即此也。春秋时,楚灭之以为邑。秦汉为居巢县。”(46)乐史撰、王文楚等点校:《太平寰宇记》卷126,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2494页。认为成汤放桀的“南巢”与“巢伯之巢”、春秋时的巢国、秦汉居巢县为一处。但又在“古巢城”条云:“俗号为古重城,在县南六十五里。”(47)乐史撰、王文楚等点校:《太平寰宇记》卷125,第2480页。谭其骧考证“鄂君启节”铭文后认为,楚有多巢,六安东为巢国之巢、桐城南为“成汤放桀”之“南巢”。(48)谭其骧:《鄂君启节铭文释地》,《中华文史论丛》第2辑,上海中华书局1962年版。杨宽认为,寿县以南的居巢是“西周以来巢国的旧都”,“今安徽省桐城以南”的巢为“春秋时期巢国所在”。(49)杨宽:《春秋时代楚国县制的性质问题》,《中国史研究》1981年第4期。陈伟认为,春秋前期巢在今安徽六安东北,春秋后期迁至今桐城市南。(50)陈伟:《楚“东国”地理研究》,武汉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78页。秦汉居巢在今巢湖市,《太平寰宇记》所载“桐城说”与“秦汉为居巢县”本身已自相矛盾;另外,康熙《桐城县志》《安徽通志》等方志在有关桐城部分均未提到“桀奔南巢”事件,仅道光《桐城县志》引用了《太平寰宇记》的记载,桐城当地也没有该事件的相关传说,可见“桐城说”的可信度并不高。

“河南睢县说”的依据为睢邑有“巢亭”,《太平寰宇记》开封府“寰邑县”条:“巢亭在县南二十里。《左传》哀公十一年冬:‘卫太叔疾奔宋……卫庄公复之,使处巢。’”(51)乐史撰、王文楚等点校:《太平寰宇记》卷2,第25页。该“巢”在今河南睢县,徐旭生认为“巢之故土可能在此”;(52)徐旭生:《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科学出版社1960年版,第56页。缪文远认为周原甲骨“征巢”的“巢”即为此“卫巢”。(53)缪文远:《周原甲骨所见诸方国考略》,《四川大学学报丛刊》第10辑《古文字研究论文集》,1982年。何光岳认为,自夏至周初,巢国始终在今睢县之巢亭(54)何光岳:《巢国的来源和迁徙》,《安徽史学》1992年第4期。,该观点的依据是江淮与中原距离太远,夏桀、周文王不可能到达这么远的地方。首先,河南睢邑只有“巢亭”,并不是古国,仅就此认定巢国在此地的依据不足;其次,夏商王朝的疆域虽不能到达江淮地区,但是与江淮的交往是非常密切的,淮河流域的汝水、颍水为中原南下江淮提供了一条非常便捷的交通要道。因此,“河南睢县说”已被不少学者驳斥。

“六县东说”出自《左传·文公十二年》:“夏,楚人围巢。”杜预注:“巢,吴楚间小国。庐江六县东有居巢城。”(55)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585、585、588、835、903、904、1093、1529、585页。《路史·国名纪丁》“南巢氏,桀之封,秦为居巢,今无为之属巢县也。古巢国,吴灭之,故巢城在皖北六东。”(56)罗泌:《路史》,《四部备要》卷44史部。认为春秋时期的古巢国在六县东,秦时的巢县在无为。黄盛璋认为,春秋之巢即秦汉的居巢,位置在六安东北;(57)黄盛璋:《关于鄂君启节地理考证与交通路线的复原问题》,《中华文史论丛》第5辑,上海中华书局1964年版。何浩认为“春秋时的巢国在今六安东北,或者说在今‘安徽寿县以南’”(58)何浩:《巢国史迹钩沉——兼论徐戎的南迁》,《楚灭国研究》,武汉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169页。,陈立柱提出“巢国不在桐城之南,其可能的所在,一个就是杜预说的六安以东”。(59)陈立柱:《合肥通史·远古至南北朝卷》,安徽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32页。

综合以上说法,可以得出以下几点认识:第一,秦汉之居巢地望,文献记载较为翔实可信,基本可以确定在今巢湖市区,考古发现也可以佐证。第二,先秦之巢的地望,因文献记叙模糊,形成了现今较多说法。以往的研究多以文献为依据,下文将进一步结合考古资料对“商汤放桀”之“南巢”、春秋吴楚相争之“巢”的地望进行探讨。

(二)南巢故地在肥西的双重证据

春秋时期,吴楚对巢的争夺在文献中有较多记载,通过相邻小国的位置,可以获知巢的大概方位。文献关于吴楚之间的争战记载如下:

《春秋·文公十二年》云:“夏,楚人围巢”。杜预注:“巢,吴、楚间小国,庐江六县东有居巢城。”(60)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585、585、588、835、903、904、1093、1529、585页。同年《左传》云:“群舒叛楚。夏,子孔执舒子平及宗子,遂围巢。”(61)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585、585、588、835、903、904、1093、1529、585页。群舒是江淮地区众多偃姓方国的合称,地望在今安徽江淮地区,舒、宗都是群舒的属国。楚人攻打了舒、宗两个小国之后,围攻了巢国,说明巢应与舒、宗相距不远。《左传·成公七年》“吴始伐楚、伐巢、伐徐”(62)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585、585、588、835、903、904、1093、1529、585页。,此时巢应为楚的属国,尚未灭国。成公十七年,“舒庸人以楚师之败也,道吴人围巢,伐驾,围厘、虺。”杜预注:“巢、驾、厘、虺,楚四邑。”(63)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585、585、588、835、903、904、1093、1529、585页。此时巢已然灭国,成为楚的城邑。同年,“楚公子橐师袭舒庸,灭之。”(64)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585、585、588、835、903、904、1093、1529、585页。襄公二十四年,“舒鸠叛楚”;二十五年,“舒鸠人卒叛”;同年,楚灭舒鸠。(65)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585、585、588、835、903、904、1093、1529、585页。《左传·定公二年》“桐叛楚。吴子使舒鸠氏诱楚人,曰:‘以师临我,我伐桐,为我使之无忌。’秋,楚囊瓦伐吴,师于豫章。吴人见舟于豫章,而潜师于巢。冬十月,吴军楚师于豫章,败之。遂围巢,克之,获楚公子繁。”(66)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585、585、588、835、903、904、1093、1529、585页。

从楚灭江淮小国的时间来看,巢国被灭的时间在舒、宗之后,在舒庸、舒鸠之前,可推测其方位应大致在舒、宗与舒庸、舒鸠之间,与舒、宗相去不远。宗与舒庸的地望已很难考证,舒与舒鸠的地望,文献记载较为详细。《左传·文公十二年》杜预注:“今庐江南有舒城,舒城西南有龙舒。”(67)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585、585、588、835、903、904、1093、1529、585页。杜预时代的庐江郡治在阳泉县,当今霍邱县临水镇;又《史记·楚世家》:楚庄王“十三年,灭舒”;《集解》引杜预曰:“庐江六县东有舒城也。”(68)《史记》卷40《楚世家》,第1395页。谓其在六县即今六安市东,可知舒的地望大致在今霍邱南、六安东。《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舒鸠人叛楚。楚子师于荒浦。”杨伯峻注:“《方舆纪要》(按即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谓‘黄陂河在舒城县东南十五里,周八里许。’黄陂即荒浦之音转”(69)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1093页。,认为荒浦就是黄陂。庐江县城东南十五里有黄陂湖,应是顾祖禹所指“黄陂河”。舒鸠是楚自淮水上游南下以来所灭的最后一个江淮小国,庐江也是其征伐江淮的最东南处,综合顾祖禹对“荒浦”的解释,推断舒鸠地望在庐江县附近是合理的。结合巢在舒、舒鸠之间的推断,其方位大致在霍邱东南、六安东、庐江西北。

楚伐吴,“吴人见舟于豫章,而潜师于巢”,可知巢应在春秋时“豫章”一带。春秋时期的“豫章”为沟通淮水与巢湖的长条地带,陈怀荃考证说:“春秋时代的豫章,乃是北起州来附近的淮水之浦,南迄巢城以西的巢湖之滨这一长条地带的地片之名。在这一地带内,有肥、施二水沟通江淮,构成江淮间重要的南北通道。实际上,即此沟通江淮的南北通道之名。”(70)陈怀荃:《豫章考》,《合肥师院学报》1962年第2期。州来一般认为在今寿县,因此“豫章”应该是寿县至巢湖西岸的这片地带。巢是吴、楚争夺的焦点,《左传》记载从文公十二年到定公二年的二百年间,吴楚对巢的争夺就有九次之多,可见巢的位置十分重要,应在“豫章”这条通道上。综合前文考证,巢应是寿县南、六安东,庐江西北、巢湖西这个地理范围内的一处重要据点。

近年来肥西大墩孜(71)安徽省博物馆:《遵循毛主席的指示,做好文物博物馆工作》,《文物》1978年第8期。、三官庙遗址(72)秦让平:《安徽肥西三官庙遗址发现二里头时期遗存》,《中国文物报》2019年8月23日。出土了典型的二里头文化青铜器,表明这一地区在夏商时期与中原地区有着十分密切的联系。尤其是三官庙遗址所发现的一批以兵器为主的二里头时期青铜器,引起了学界对于“桀奔南巢”这一历史事件的关注,为我们探讨南巢的具体位置提供了线索。

肥西大墩孜遗址出土的铜斝、铃、戈和三官庙遗址出土的铜铃、钺、戈等高等级铜器都带有典型的二里头文化特征,铜钺、铜铃更是带有王权象征,显示了该地区可能出现过来自中原地区的贵族阶层。铜器的年代基本为二里头文化四期,与碳十四测年数据相吻合。但三官庙遗址所出土陶器却带有较强的地方特色,与青铜器所显示的北方因素有较大区别。此外,考古人员在三官庙遗址的发掘中也发现了异常之处,该遗址的聚落结构、出土陶器的等级与精美的青铜器并不相匹配。遗址面积仅2000多平方米,发现四座房址,居住人家推测不超过十户,却出土遗物400余件,仅青铜器就18件,是全国范围内除二里头遗址之外发现这一时期铜器最多的地点。遗址发掘负责人秦让平认为,“小遗址,大价值,反差很大”(73)秦让平:《兵灾?祭祀?肥西三官庙遗址迷雾重重》,搜狐网,http://www.sohu.com/a/386531431_120046857,2020年4月9日。,“遗址聚落规模以及陶器所反映的社会层次,无法匹配遗址中出土的一批高等级铜器”。(74)《三官庙遗址 江淮之间的夏代遗踪》,新华社,http://www.xinhuanet.com/local/2020-05/15/c_1125988965.htm,2020年5月15日。山东大学文化遗产研究院方辉也认为,“这个遗址面积不大,应当属于一个基层聚落,但以兵器为主的青铜器代表的高端因素和遗址本身不大匹配。”(75)秦让平:《兵灾?祭祀?肥西三官庙遗址迷雾重重》,搜狐网,http://www.sohu.com/a/386531431_120046857,2020年4月9日。

另外,遗址所发现的三具人骨均倒卧在地,为非正常死亡状态,青铜兵器也被遗留在倒压的红烧土墙下,一件铜戈表面有一处突起,是另一面阻挡坚硬的异物时产生的。秦让平认为“现在的这个状况,说明在当时发生了一个事件,一个比较剧烈的事件,它是突发性的,带有灾难性质。”(76)秦让平:《兵灾?祭祀?肥西三官庙遗址迷雾重重》,搜狐网,http://www.sohu.com/a/386531431_120046857,2020年4月9日。不少考古学家也倾向于认为这是一个兵灾现场。可以推想,该遗址的居民分为两类,一类是本地土著居民,为遗址所出土陶器的所有者;一类是该批青铜器的所有者,应是来自中原地区的二里头贵族阶层。二里头贵族来到此地后,很可能发生了突发性的兵灾,由此导致了房屋倒塌、青铜器被埋、居民的非正常死亡等一系列事件。这也使得该遗址与夏末时期的历史事件——“桀奔南巢”联系起来。

肥西大墩孜遗址、三官庙遗址的发掘将“桀奔南巢”之南巢的确切位置指向了肥西地区,经前文考证,春秋之巢的地望也大致在这一区域。肥西地区出土过一批春秋时期青铜器,如金牛墓出土青铜鼎、小八里出土窃曲纹四足匜、圈足盘、盒形方簋等,学界基本认为肥西地区出土铜器年代在两周之际至春秋早期,是江淮地区出土春秋群舒文化青铜器中最早的一批(77)李国梁:《群舒故地出土的青铜器》,《文物研究》第6辑,黄山书社1990年版;郑小炉:《试论徐和群舒的青铜器》,《文物春秋》2003年第5期;王峰:《淮河流域周代遗存研究》,安徽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1年;张萍:《群舒与淮系文化渊源关系研究》,安徽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223—226页。,也反映了该地区在春秋时期是文化、经济较为发达的区域。我们可据此推断,夏桀所奔之“南巢”与春秋之巢的位置基本一致,或者可以说夏时的南巢就是春秋之巢,地理位置大致在今肥西一带,也与杜预所说的“六县东”基本相符。

结 语

通过文献考证,我们厘清了当前学界关于巢的一些争议,其一,有巢氏的传说应为战国时期的先哲对人类早期历史的推想,而非真实存在的历史;巢源自有巢氏一说还需进一步研究。其二,巢改称“居巢”应在战国中期前后,原因可能是吴人占据巢后沿用了吴语的称名习惯。其三,“桀奔南巢”之巢与春秋时期吴楚所争之巢应为一处,地望在今肥西一带;秦汉之居巢在今巢湖水域,应是春秋以后东迁所致。

肥西地区二里头文化青铜器的出土首次用实物证据印证了古史中有关夏代历史的记载,是夏文化探索的重要突破。这不仅有助于“桀奔南巢”相关史实的探讨,同时对于中外学术界有关“夏代有无”的争论、夏史的再构建都有着重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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