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江声《尚书集注音疏》对马、郑注之驳正

2021-11-25 00:55茹,
关键词:注音尚书

万 茹, 曹 炜

(1.淮阴师范学院 科研部, 江苏 淮安 223300; 2.苏州大学 文学院, 江苏 苏州 215006)

继阎若璩、惠栋定伪《古文尚书》及伪孔传之后,江声《尚书集注音疏》为有清一代疏解《尚书》全经之首出。江声搜集马融、郑玄等汉儒经注,参以《尚书大传》《五经异义》,更旁考他书,精研故训,使得《尚书》在经、注、疏方面呈现吴派面貌。所谓吴派面貌或者说特色,章太炎先生云“好博而尊闻”,又评其“缀次古义,鲜下己义”,梁启超先生言“凡古必真,凡汉皆好”,钱穆先生谓“其用心在于溯之古而复其原”,张舜徽先生称“吴学专宗汉师遗说”,综上而言,“好汉泥古”已成吴派学术印记。但是纵观乾嘉学派,吴派的“好汉”实际与同时代其他学者并无实质区别,皆是因为“汉学”去古未远。吴派崇尚汉学,但在汉学之内亦有自己的选择,并非一味地“鲜下己义”。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学者关注到这一点,表现在对江声之师惠栋的评价上:徐道彬检惠栋之《九经古义》,发现惠氏对汉人之说亦有抨击[1];钱惠真认为,对惠栋“凡古必真,凡汉皆好”之评论“均失之武断”[2]。惠栋系吴派之开创者,江声深受惠栋师学影响,无论治学思想与治学方法均与惠栋一脉相承。这表现在江声对马、郑注的态度上,虽是尊崇马、郑注,但对其注释于经义不通时,亦能大胆辩驳,自下己义。学者洪博昇研究吴派江声与王鸣盛《尚书》学,指出,“江氏若认为郑《注》之义未善者,皆于疏中辨之;而王氏则力主郑《注》之是……对江氏而言,郑《注》之诠释,并非等于《尚书》经义;而对王氏而言,郑《注》之说等同于《尚书》经义”[3]。赵四方考江声之学言:“江氏虽尊崇马、郑,却并不为马、郑所限。自梁启超以来对吴派的一般印象‘凡汉皆好’,考求其实,并不能范围吴派学者的治经观念。”[4]洪博昇、赵四方两位学者虽然认为江声对汉注特别是马融、郑玄注并不一味恪守,但是只列举了个别例证,本文遍检《尚书集注音疏》,江声对马、郑注之辩驳不下53条(1)笔者不敢自谓统计无误,仅举约略数字。该数字仅统计辩驳类型,江声亦有“增成”“改润”“补训”“推求”马、郑注,未包含在统计数字之内。这里的马、郑注,是指马融、郑玄对《尚书》之注。,其中,驳马注不下25条,驳郑注不下28条。笔者从训诂学角度对驳正之要旨、方法内容、商榷之处等三个方面进行讨论,以期为研究吴派的治学思想与方法提供更多语料与线索。

一、江声驳马、郑注之要旨

江氏治《尚书》虽以马、郑注为宗,但是马、郑注亦是其解经之手段,注疏“合经旨”“合《书》意”才是其目的,故马、郑注不合经义时,江氏多以“不从”“不用”“易其谊”“别为之解”等语自下己义而驳之。江氏“合经旨”“合《书》意”之内涵有两层:第一层求古求真,第二层择优求确。

(一)求古求真

蒋善国先生《尚书综述》评江氏《尚书集注音疏》使“《古文尚书》学焕然重光”,其原因是江氏治《尚书》是在搜集马、郑注之基础上展开诠释。但是江声的崇古,并不是单单崇古文经,江氏欲恢复《尚书》原本,即从汉代伏生《今文尚书》与马、郑《古文尚书》中复原《尚书》。所以,江氏虽主马、郑注治古文,但是也兼治今文,古文于经义不通时,江氏则采今文。在今古文混杂的经书中抉择求真,是江声的治学理念。如:

(1)厥或告之曰小人怨女詈女,则兄自敬德厥衍。(2)本文引《尚书集注音疏》例皆据《儒臧》精华编第一七册《尚书集注音疏》点校本,改为简体,并保留江氏论述之古字、异体字。例句“注”“疏”中根据对加点字的解释,对原文有所节录,以下各例皆同。

【注】古文“兄”为“皇”。郑康成曰:“皇,暇也,言宽暇自敬。”声谓:皇,当从今文作“兄”;“兄”古“況”字;況,滋也。

【疏】郑注见正义。声不从郑君“皇,暇”之谊而谓“当从今文作‘兄’者”,以“皇,暇”之谊与“自敬”似不相侔,据蔡邕石经作“兄”,“兄”即古“況”字,“況”训“滋”,滋益自敬德(3)《儒臧》本《尚书集注音疏》点校说明中言对江氏未有论述之古字,适当通改为今通行字,但《儒臧》改字亦有前后不一的情况,此处江氏作古字“惪”,《儒臧》本前例已改,此处与前体例不一致,故改为“德”。,斯谊为长也。云“兄,古‘況’字”者,说详上疏。“況”之为“滋”,《毛诗·桑柔》及《召旻》传皆有是训也。——(《尚书集注音疏·卷八·无佚》,第488—489页)

例(1)今本《尚书·无逸》作“皇自敬德”,江氏从今文改“皇”为“兄”。该句文意为:小人埋怨你责骂你时,则更加谨慎自己的德行。郑玄古文作“皇”,又释“皇”为“宽暇”义,江氏认为“宽暇”与“自敬”语义上无法搭配,于经义未安,所以不采古文,而采今文作“兄”,通过说明“兄”与“況”的古今字际关系,释“兄”为“滋”,于经义为安。古“皇”“況”多通用,王引之《经传释词》释“況”字言:“古文作‘皇’者,借字尔。”[5]江氏不用古文借字,用今文本字,也显示出其好用本字改经,但不是妄改,遵循本义而求古求真是其改经理据。

尊郑好古不仅仅是吴派的特征,也是整个乾嘉学派的“通病”。江氏尊郑,对待郑注特别慎重,但对郑注荒诞之处,江氏亦不敢曲从。关于这一点,吴派内部对郑注之态度亦有不同。洪博昇曾举一例说明江氏若认为郑注之义未善者,能够提出质疑,而王鸣盛则力主郑注之是。现再举一例证之:

(2)周公凥东二年,则罪人斯得。

【注】声谓:罪人,谓流言者。初闻流言,未知所自出,凥东二年探得其实,知其出于三尗,故曰“罪人斯得”。

【疏】云“罪人,谓流言者”者,造作异言,流播京师,摇动王室,是罪人矣。云“初闻流言,未知所自出”者,造播流言之人必匿其名,不使人知其所造,公虽圣智,而于三尗则同母晜弟,推己心以度三尗,谓三尗与己必无二心,始闻流言,必不料其出于三尗,故未知所自也。经言“管尗及其群弟乃流言于国”者,史从后书之尔,非初时即知之者。经于“凥东二年”之下言则“罪人斯得”,明初时未知罪人为谁,凥东徐探而始知之,故云“凥东二年探得其实,知其出于三尗”。《诗·豳谱》正义引郑注云“罪人,周公之属与知凥摄者,周公出,皆奔,二年尽为成王所得”,又《鸱鸮》正义引郑注云“谓之罪人,史书成王意也”。声虽重于韦郑,顾此说殊荒诞,不敢曲从。——(《尚书集注音疏·卷六·金滕》,第362—363页)

例(2)“罪人”,江氏认为指称的是散布流言的人,且分析了“三尗”与“周公”的心理因素,解经义为:周公居东徐探而始知罪人是“三尗”。而郑注《诗·豳谱》与《鸱鸮》认为“罪人”指称的是“周公之属与俱摄者”,且认为是成王得之,而不是周公得之。江氏谓“此说殊荒诞不敢曲从”。王鸣盛《尚书后案》卷十三云:“郑以罪人为周公属党,周公出避之后,属党为王所拘执者。郑以斯时公之心迹未明,王疑方甚,则此事实情理所有,况此时武庚未叛管蔡,未诛罪人斯得舍此将何所指乎?郑说是也。”[6]王氏力主郑说为是,实是曲从。俞樾《群经平义》对此亦有辩驳,观点与江声相同。顾颉刚、刘起釪先生《尚书校释译论》言:“郑玄误据《诗·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而得的错误解释,完全不符合当时的情况。”[7]1238

(二)择优求确

江氏诠释《尚书》不仅仅有求古、求真之理念,还有择优、求确之理念。江氏对马、郑注辩驳还是为了追求对经义更贴合、更精确的解释。江氏通过精研上下文意,细析词义之间的细微差别,以“差胜”“似胜”等语选择与经义最贴合的解释。如:

(4)五过之疵:惟官、惟反、惟内、惟货、惟求,其辠惟钧。

【注】马融曰:“求,有求,请赇也。以此五过之出入人辠与犯法者等。”声谓:求,干请也。

【疏】马注见《释文》及《周本纪》注。案:《说文·贝部》云,“赇,以财物枉法相谢也”,马云“求,有求,请赇也”,则解“求”与“货”无别异,故声别为一解云求“干请也”。盖有赇以相谢为“货”,无贿物而徒用情豤请为求也。惠先生曰:“《汉盗律》有‘受赇’之条,即此经所谓‘惟货’也。又有‘听请’之条,即此经所谓‘惟求’也。伪孔氏改‘求’为‘来’,以为旧相往来,谊反纡回矣。”——(《尚书集注音疏·卷十·吕刑》,第622页)

例(4)今本《尚书·吕刑》“求”作“来”,江氏从马融作“求”,但是马注解“求”为“请赇”,江氏不从马注,认为“求”与“货”义重复,解为“干请”义,即恳请。又以师惠栋引《汉盗律》条文证之。自古诸家对“求(来)”的解释颇分歧:伪孔释为“旧相往来”,吕祖谦、蔡沈释为“干请”,段玉裁释为“请托于其间”,顾颉刚、刘起釪先生认为段氏之解为善。江氏在注中的解释虽然与吕氏、蔡氏同,但是在疏中却能明辨词义之差别,解“有赇”为以货物相谢,“干请”为徒用情恳请,此解亦不差于段氏之解。

二、江声驳马、郑注之方法与内容

吴派对汉儒尊信,必然从古文字入手,重视声音训诂,以求经文真义。惠栋强调“经之义存乎训,识字审音乃知其义”[8],江氏亦言“今之学者,声音训诂之不讲,名物象数之不知,籍是足以明古字之通假音韵,古制之规模仪法,其可忽哉”[9],实是说明训诂通经义的重要性。江氏以训诂之法证汉儒之注解经义,亦能以训诂之法驳汉儒之注明经义。检《尚书集注音疏》江氏驳马、郑注之方法与内容主要表现在三方面:一是音义结合,驳旧注之释音读;二是贯通上下文,驳旧注之释词句;三是因“知”识义,驳旧注之释名物典制。

(一)音义结合,驳旧注之释音读

江氏《尚书集注音疏》卷一解“音疏”二字云:“字有数谊,则彼此异音,初学难辨,为之反切,以发明之。”江氏注音往往是因一字多音多义,为其标注读音,便能审知其字(词)义。江氏疏汉注,发现汉注音读不合经义时,能够规正音读,通过音义结合准确诠释经义,正如洪博昇所言“对江氏而言,‘字义’与‘字音’能对应,实为最要紧事”[10]。如:

(5)维四月哉生霸,王不释。

【注】马融曰:“不释,疾不解也。”声谓:释,读为“庶几说绎”之“绎”。不绎,不说也,言有疾。依马谊“释”,音始尺反,兹音羊昔反。

【疏】马注见《释文》。“释”之言“解”,“不释”止是“不解”之谊,未见疾意,故马云“疾不解也”。增出“疾”字以为解,恐未合经旨,故声易其谊,读“释”为“庶几说绎”之“绎”。“庶几说绎”,《诗·頍弁》文也。“不绎”犹“不悆”,何休《公羊》桓十六年传注云“天子有疾曰不悆”,则言“不绎”而疾意自见矣。郑笺《诗》“庶几说绎”云“庶几其变,改意解绎也”,然则“绎”亦有“解释”之谊。是“绎”“释”同矣,故读“释”为“绎”。——(《尚书集注音疏·卷九·顾命》,第540页)

例(5)今本《尚书·顾命》作“王不怿”,江氏以“怿”为俗字,从马融本改为“释”。“释”为多音多义字。马注解“不释”为“疾不解”,则“释”义为“解”,对应读音为“始尺反”。江氏认为马注增“病”字释义,于经义不合,故不从,故读“释”为“庶几说绎”之“绎”,解为“悦”义,对应读音为“羊昔反”;江氏进一步解“不绎”犹“不悆”,并引何休注证“不绎”为帝王有疾,疾意自见,直接对应经义;最后以郑笺《诗》证“绎”“释”字同,可通用。

(6)氒土赤戠坟

【注】郑康成曰:“戠,读为‘熾’;熾,赤也。”声谓:戠,黏也,读如“脂膏败殖”之“殖”;殖亦黏也。戠,依郑,昌志反;予音之直反;黏,奴廉反;殖,之直反。

【疏】郑注见《释文》及《文选·蜀都赋》注。云“熾,赤也者”,熾是火盛皃,火色赤,故“熾”为“赤”也。郑欲解“戠”为“赤”,而“戠”无“赤”谊,故读为“熾”,以“熾”字从戠声故也。声不从之者,以“赤戠”连文,若“戠”亦为“赤”,于谊重繁,且“赤”已言色,“戠”当言其性,故训为“黏”也。《周礼·考工记》用土为瓦,谓之“搏埴之工”,彼郑注云“埴,黏土也”,此经“戠”或为“埴”,则“戠”“埴”字同,是“戠”得为“黏”也。《易·豫》九四云“朋盍戠”,虞注云“戠,丛合也”,松厓先生云“以土合水为培,谓之搏埴。《豫》坤为土,坎为水,一阳倡而众阴应,若水土之相黏著。故云朋盍戠”,是以“戠”为“黏”也。云“读如‘脂膏败殖’之‘殖’,殖亦黏也”者,以郑读为“熾”,则非“戠”本音,故特正其音读。《考工记·弓人》云:“凡昵之类不能方。”故书“昵”作“樴”,康成谓“樴,脂膏败殖之殖,殖亦黏也”,“殖”与“戠”音谊同,故用彼注以正也。“脂膏败殖”者,脂膏久则败,败则黏合不解,谓之殖,《说文·歺部》部“脂膏久殖”是也,今人谓头发缠结不通亦为“殖”也。——(《尚书集注音疏·卷三·禹贡》,第164—165页)

例(6)今本《尚书·禹贡》作“土赤埴坟”,江氏从郑本改“埴”为“戠”。郑注认为“戠”为借字,“熾”为本字,解“戠”为赤色,对应读音“昌志反”。江氏不从郑注,并分四步驳误。第一,以“赤戠连文”为由认为“戠”训“赤”重复,应训为“黏”,驳“戠”读为“熾”之误;第二,据郑注《周礼·考工记》之例,证“埴”有“黏”义,又本经“戠”或为“埴”,故两字同,“戠”亦有“黏”义;第三,以惠栋解“朋盍戠”若水土之相黏,再证“戠”有“黏”义;第四,拟“戠”之音为脂膏败殖之“殖”,并以郑注《考工记·弓人》之例证“殖”与“戠”音义同,既正“戠”之音读,又解“戠”之确估,通过音义结合驳郑注音读之误。

(二)贯通语境,驳旧注之释词句

江氏特别善于根据语言环境,通过贯通上下经文,诠释经义。从上文例(1)至例(6)可以看出,江氏非常关注《尚书》上下文句,解释词义紧扣本句,将注疏与经典原文统一,甚至对话语情境进行补充说明,解释时间空间、文化典章、交际现场的情况,等等,将《尚书》的具体内容还原到它的时代背景下加以阐释,力求忠实于经文原意。马、郑注《尚书》之中有因不审上下文例、不审文法、不审交际语境而误释词义、句义,江氏一一进行辩驳并证成己说。如:

(7)皃曰恭,言曰从,眂曰明,听曰聪,思曰叡。

【注】声谓:从,顺也。

【疏】马、郑皆解“从”为“听从”,则从是就人说,与“恭”“明”“聪”“叡”就己身说者不同,郑欲明其不异,故反覆以决之云“此恭、明、聪、叡行之于我身,其从则是彼人从我。似与上下韦者”,此特设难词也,乃后解之云“我是而彼从,亦我所为不乖剌也”,是固然矣。声窃以为费解,故别解为“从,顺”,则“从”谓其言之顺,亦是就己身说,与“恭”“明”“聪”“叡”不韦,谊似差胜也。——(《尚书集注音疏·卷五·鸿范》第320—321页)

例(7)马融、郑玄都解“从”为听从,但江氏从上下文语境——几个短句的语义出发,认为前后短句的语义均是就己身而说,“言曰从”也应该是就己说,而不是就他人之说,应为“言之顺”即言语要顺乎情理、顺乎道理。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此处“从”字解亦是采用江氏之说。

(9)有众率怠弗叶,曰:“时日害丧?予及女皆亡!”

【注】郑康成曰:“桀见民欲叛,乃自比于日曰:‘是日何尝丧乎?日若丧亡,我与女亦皆丧亡。’引不亡之徵以胁恐下民也。”声谓:此是民之词也。桀自比于日,民即假日以谕桀,言“是日何时丧乎?我宁与女皆亡!”甚欲桀之亡也。予者,民自予也。

【疏】郑注见正义。伏生《书大传》云“伊尹人告于王,曰:‘大命之去有日矣。’王僴然叹,哑然笑,曰:‘天之有日,犹吾之有民也。日亡,则吾亦亡矣。’”故郑以为桀自比于日,引不亡之徵以胁恐下民也。声不从郑谊,而以此文为“民之词”者,《孟子·梁惠王》篇引此文而申说之曰:“民欲与之偕亡。”详孟子之意,以此为民之言矣。且于“有众率怠弗协”之下即接“曰”字,则以为民言于文尤顺,于谊尤塙,故易郑君谊也。——(《尚书集注音疏·卷四·汤誓》,第222页)

例(9)“时日害丧,予及女皆亡!”历来解释颇多分歧,《史记集解》引《尚书大传》及正义引郑注均以此句为桀之词,而江氏不认同,引《孟子·梁惠王》证其为“民之词”,又关注交际现场的情景,“有众率怠弗协”下解“曰”字,而“曰”字的说话人是“众”,表示“民”,所以此句应为民之词,江氏之解正确。

(三)因“知”识义,驳旧注之释名物典制

典籍注疏包罗万象,江声对古代文献、历史、人物、哲学、礼制、天文、地理、风俗等都有深入了解,注重运用自己掌握的各种学科知识来考证名物典制,解释文化背景意义,不受“疏不破注”的律令束缚,能够跳出陈陈相因的注疏重围,对不合经义的名物典制大胆质疑,自下己义。如:

(10)维四月,太子发上祭于毕,下至于孟津之上。

【注】声谓:毕,星名西方宿也。毕为天网,主网罗无道之君,故武王将伐纣,上祭于毕,求天助也。

例(10)马注以“毕”为文王墓地名,江氏不用马注,结合上文语境及天文认知解“毕”为星名。首先追溯到《后汉书·苏竟传》文句证“毕”之义有“天网”之说;又引《毛诗·大东》传、《尔雅》孙炎注证“毕”为兔网,寻求毕星之命名理据;再引《史记·天官》和《说文》互证“毕”有“网”义,可网罗无道之君,与经义相合。以“毕”为星名,并不是江氏新解,唐司马贞《史记索引》已解“毕”为天星之名。值得注意的是江氏以“古书文句+传注+字书”的形式求证“毕”为星名,实际是构建了“毕”字意义的网络系统,使之既有来源可溯,又有古书文句为例证。今学者杨宽推论这里“上毕”不是上祭文王墓,而是周武王继文王“初禴于毕”的礼制,即“禴祭”,“禴祭”指祭天神。[12]

(11)一人冕、执鈗,立于侧阶。

【注】郑康成曰:“侧阶,东下阶也。”声谓:侧阶,北下阶也,在北堂之下。“侧”之言“特”,北堂唯一阶,故曰侧阶。

【疏】声不从郑谊而云“侧阶北下阶也,在北堂之下者”以,以“东垂”即东面阶,上已有执戣者立焉,与执瞿立西垂者为对,不应东垂多此一人,故知“侧阶”非东下阶矣。《义礼·士昏礼》记云“妇洒在北堂,直室东隅”,郑注云“北堂,房中半以北”,是东房之北为北堂也,《大射》义云“工人、士与梓人,升自北阶”是路寝有北阶矣,郑注《燕礼》及《大射义》皆云“羞膳者从而东,堂东升自北阶,立于房中,西面南上”,则北阶在东房之堂下可知矣;《杂记》云“三年之丧则君夫人归。夫人至,入自闱门,升自侧阶”,《尔雅》曰“宫中之门谓之闱”,则是内寝之门,当在路寝之后,闱门而升侧阶,则侧阶自是北阶矣。云“‘侧’之言‘特’”者,《义礼·士冠礼》云“侧奠一庑醴”,郑注云“侧,犹特也,无偶曰侧”。云“北堂唯一阶故曰侧阶”者,北堂唯东房有之,盖东房无北壁故有北堂,西房之北有壁,则不得有堂,无堂则无阶矣。故北堂唯一阶,取“特一”之谊而云“侧”,异于前堂之有两阶也。——(《尚书集注音疏·卷九·顾命》,第566—567页)

例(11)郑注以“侧阶”为东下阶,江氏不从郑注,谓其北下阶。江氏此说虽与伪孔传与孔颖达《疏》之说并无二异,但孔《疏》只说明疑词“然立于东垂者已在东下阶上,何由此人复共并立?故《传》以为‘北下阶上’”,并无论述“北下阶”何来。江氏层层寻绎以明其义,首先引《义礼·士昏礼》以证东房之北为北堂;第二引郑注《燕礼》及《大射》,证北阶在东房北堂之下;第三引《杂记》《尔雅》证侧阶的方位为北阶;第四再释“侧”为特,表示唯一,故北堂唯一阶为侧阶。顾颉刚、刘起釪先生以邹衡《试论华夏文化》考古发现为依据,言:“殿堂东北确有角门,为诸侯夫人升侧阶所经之闱门,侧阶在殿堂后面的东北角。”[7]1756这与江氏据文献分析是一致的。

三、江声驳马、郑注之商榷

江氏考经字、明典章、辨名物、识经义,驳马、郑之注,有其正确和合理的一面,但是也有或因注经观念所限、或因所处时代认知有限、或因自身判断太过武断,而值得商榷的地方。以下仅举两例作简单剖析:

(12)予则帑戮女。

【注】帑,或为“奴”,当从“奴”,谓有辠而没为奴也。或奴或戮,视其所犯。

【疏】云“帑或为‘奴’”者,郑仲师注《周礼·司厉职》引此作“奴”也。云“当从‘奴’者”,以‘帑’是子孙之偁,先王恶恶止其身,当止奴其有辠者,必不子孙从坐,故破‘帑’从‘奴’,谓有辠而没为奴也。案:《汤誓》正义引郑注《汤誓》“帑戮”云“大辠不止其身,又帑戮其子孙”,然则郑说此经当亦谓然。今不从之者,《左传》引康诰曰“父子兄弟辠不相及”,虞夏政尚宽简,岂反子孙从坐?其说非是。《周礼·司厉》云“其奴男子入于辠隶,女子入于舂、槀”,仲师注云“谓坐为盗贼而为奴者,输于辠隶、舂人、槀人之官也。是观之,今之奴婢,古之辠人也”,即引此经及《论语》“箕子为之奴”以证,然则仲师以此经之“奴”,正是罚其人为奴,非戮及子孙也,此说似胜康成,故依用之。——(《尚书集注音疏·卷三·甘誓》,第215—216页)

例(12)今本《尚书·甘誓》作“孥戮”,江氏认为是卫包所改,从《史记》改作“帑”。郑玄解“帑戮女”为戮及子孙,江氏认为“帑”为“奴”不涉及连坐子孙,故不从之。古代训诂家们,对《尚书·甘誓》“帑(孥)戮”的解释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以郑众注为代表,释为“罪奴”,不涉及连坐子孙,后颜师古、薛季宣、江声、王鸣盛、孙星衍等都倾向此解;另一种解释,以郑玄为代表,解释为戮及子孙,后孔颖达、蔡沈倾向于该解释,但孔、蔡又要设法提出“权以胁之,使勿犯”“非常刑”的理想倾向。今顾颉刚、刘起釪先生则从史学出发,认为“戮及子孙”正是古代奴隶主维护政权的办法,所以郑玄的解释是正确的。这里江声驳郑玄之注,违背了经文原意。这种“违背”实际不仅仅在于时代的局限,还缘于注经观念的不同,正如许华峰先生认为上至汉儒下至清儒包括江声,大都认为“帑戮”不涉及子孙,而与真正的文字训诂产生差异的原因在于:“当历史之真与人文理想之真不一致时,学者的讨论便会游移于经书义理和史实考订的立场间,甚至以义理的理由来判断或讨论‘史实’。”[13]江氏认为子孙从坐实为滥刑,殷商未必若是之苛,这就是以义理代替了史实考订,所以误解了经义。

(13)太保受同,降,盥,以异同秉璋以醋。

【注】言醋者,既献则自醋也。《周礼》时祭、闲祀皆有罍,诸臣之所醋者。

【疏】“时祭”谓礿、祠、烝、尝,“闲祀”谓追享、朝享也;《周礼·司尊彝》职云“春祠、夏礿,祼用鸡彝,皆有舟。其朝践用两牺尊,其再献用两象尊,皆有罍,诸臣之所昨也。秋尝、冬烝、祼用斝彝、黄彝,皆有舟。其朝献用两箸尊,其馈献用两壶尊,皆有罍,诸臣之所昨也。凡四时之闲祀,追享、朝享、祼用虎彝、蜼彝,皆有舟。其朝践用两太尊,其再献用两山尊,皆有罍,诸臣之所昨也”,郑注云:“昨,读为酢,字之误也。诸臣献者,酌罍以自酢。”兹引其文作“诸臣之所醋”不从郑注作“酢”者,盖“醋”“酢”二字世俗互易,错用久矣。据《说文·酉部》云“醋,客酌主人也”,又云“酢,醶也”,则此当作醋也。——(《尚书集注音疏·卷九·顾命》,第573—574页)

例(13)今本《尚书·顾命》作“以异同秉璋以酢”,江氏认为“醋”“酢”两字相承错用,改“酢”为“醋”。郑注《周礼》“昨”,以“酢”为本字,“昨”为误字。江氏不从郑注,改此经“酢”为“醋”。江氏改经字理据为《说文》解“醋”为“客酌主人”是本义。段玉裁注《说文》在“醋”字下也以“酢”为借字,“醋”为本字。今之学者伍宗文从两个方面驳此说,一方面从寻找同源关系的角度即“以乍得声韵字中,有一组有着同源关系,它们都与古代祭祀宴酬之事有关,而从昔得声的字却未必如是”[14];另一方面从典籍中考证“酢”字行用之时尚无醋字,来证明“客酌主人”实际是“酢”的本义,非常有说服力。江氏认为“醋”是本字,只依据《说文》而无其他例证,失之武断。

江氏《尚书集注音疏》驳马、郑之注虽有讹误,但其大胆质疑马、郑之注的解经理念也不可被忽视。江氏以音义结合、贯通上下文、因知求义等方式释词义、解章句,求经义之真与确,是其“自下己义”之明证。当然,江氏之“自下己义”不仅仅局限在驳马、郑注之53条,更在于集注疏注,集注亦不止集汉儒之注,亦有江声辨字考义、旁征博引后的自注。李开先生考惠栋《周易述》言:“《周易述》的自注疏、自述说,就已形成他本人的见解,属于他本人的观点。旁征博引,表现为‘鲜下己意’之外在形态,而旁征博引的实质,则完全是阐述对《易经》文字的自注、自疏、己见、己说。”[15]同样,江声仿惠栋《周易述》之体例作《尚书集注音疏》亦有异曲同工之效,其中的真知灼见还需进一步挖掘,吴派研究特色亦需要进一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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