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日本史学理论著述与李大钊史学思想的变化

2021-11-25 00:26
关键词:铃木唯物史观史学

叶 建

(温州医科大学 城市文化与社会发展研究所, 浙江 温州 325035)

作为近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重要奠基者,李大钊在《我的马克思主义观》(1919)中表明自己接受了唯物史观。此后一年里,他运用唯物史观研究中国历史,撰写了大量文章,如《物质变动与道德变动》(1919)、《由经济上解释中国近代思想变动的原因》(1920)、《唯物史观在现代史学上的价值》(1920)、《原人社会于文字书契上之唯物的反映》(1920)等。1923年起,李大钊又陆续撰写了系列史学理论著述:《史学与哲学》(1923)、《报与史》(1923)、《史学概论》(1923)、《史学思想史》(1923—1924)、《史学要论》(1924)等。在短短三四年间,李大钊的史学思想发生了变化,既体现为对唯物史观的理解愈发深刻与圆润,也意味着对唯物史观史学理论体系的建构基本成型。这一思想变化实则受到海外尤其是日本史学理论著述的影响与启发(1)详情可参看吴汉全:《李大钊与中国现代学术》,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张文生:《李大钊史学思想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叶建:《李大钊〈史学要论〉与内田银藏〈历史理论〉的比较》,《史学理论及史学史年刊》2006年卷;杨鹏:《李大钊史学思想形成的日本影响因素探析》,《中国报业》2013年第8期;等等。。但是,具体受到哪些日本史学著述影响,它们是谁人所著,等等,至今尚未得到细致的梳理和阐释,故本文就此作一初步探讨,以期全面准确地把握李大钊史学思想变化的若干重要脉络。

一、《社会哲学与历史哲学》:李大钊完善唯物史观内涵的新理论资源

20世纪初,唯物史观的各种文本开始传入国内,到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尤其是俄国革命以后,“‘马克思主义’几有风靡世界的势子,德、奥、匈诸国的社会革命相继而起,也都是奉‘马克思主义’为正宗。‘马克思主义’既然随着这世界的大变动,惹动了世人的注意,自然也招了很多的误解”[1]15。1919年,李大钊称自己“平素对于马氏的学说没有什么研究”,若是谈马克思主义是“非常僭越”的。在他看来,《我的马克思主义观》是对中外报刊及书籍上的相关研究文章“稍加整理”,“转介绍于读者”[1]15-16。经日本学者考证,该文在评判马克思主义学说时“几乎完全承袭了河上(肇)等的观点”[2],其“经济论”(二)(三)部分则参考了福田德三《续经济学研究》第一篇《马克思研究》和第五篇《剩余价值与利润补论》[3]70。李大钊在其他史学论著中阐述唯物史观时,也以日本学者著述为蓝本,如《物质变动与道德变动》参考了堺利彦《道德之动物的起源及其历史的变迁》《宗教及哲学之物质的基础》等著述[3]101,《由经济上解释中国近代思想变动的原因》则参考了茅原华山《人类生活史》。[4]

河上肇、堺利彦等人为日本著名社会主义学者。河上肇于1916年发表《贫乏物语》,致力于研究社会劳动阶级的贫困化,1919年创办《社会问题研究》杂志,刊发《马克思的社会主义理论体系》等宣传唯物史观的文章,1921年出版《唯物史观研究》,由此成为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堺利彦于1903年创办《平民新闻》,宣传社会主义、平民主义,1906年创办《社会主义研究》杂志,从事马克思主义宣传,1919年再次创办《社会主义研究》,宣传马克思主义和介绍俄国革命情况,1920年组织社会主义同盟,1922年参与创建日本共产党。其他如福田德三和茅原华山都是重要的民本主义者。福田德三深受马克思经济学等德国学说的影响,从事经济理论、经济史、社会政策等领域研究,并参与黎明会的创建,推动日本民主主义运动。茅原华山为新闻工作者、文明评论家,曾担任《第三帝国》《日本评论》等杂志编辑,反对日本对外侵略政策,主张民本主义,提倡社会变革,著有《人间生活史》等书。

1923—1924年,李大钊受日本新康德主义哲学思潮影响,有关唯物史观的表述较多地以铃木宗忠的著述为蓝本。铃木宗忠(1881—1963),日本大正时期新康德主义学派的重要青年学者,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获文学博士,后任日本东北帝国大学教授。20世纪20年代初,铃木宗忠陆续发表了《康德学派的社会哲学》(1921)、《社会哲学与历史哲学》(1921)、《社会哲学与经济哲学》(1922)等研究新康德主义的系列论文,受到正在日本东京私立东洋大学哲学系攻读艺术学与历史学学位的中国学人滕固的关注。滕固在1922年上海《时事新报》“学灯”副刊撰文介绍了铃木宗忠划分文化科学的观点,“文化科学可分为二:研究过去的文化,可叫做历史学;讨论现在的文化,可称作组织学”,并强调铃木宗忠的观点可用来佐证“历史科学为文化科学中的一部分是有理的”[5]。1923年4月,铃木宗忠《社会哲学诸问题》出版,该书收录了《社会哲学与历史哲学》等文章,在20世纪30年代被我国学者朱谦之、张资平等列为国人研究新康德主义的必读书籍。

李大钊在《马克思的历史哲学与理恺尔的历史哲学》一文中多次提及铃木宗忠,称“日本文学博士铃木宗忠氏即持此见解者”“铃木氏举其修正的要点”“依铃木氏的见解”“铃木氏想此主观系个人的主观”“依铃木氏的意见”“铃木氏对于此点,不表赞成”[6]333-335。他在该文中所探讨的史学理论也多与铃木宗忠的《社会哲学与历史哲学》有关。《社会哲学与历史哲学》分为“前言”“马克思的历史观”“历史家的历史观”“李凯尔特的史学说”“右的批评”“历史学与组织学”“社会与社会学”等七大部分,其中“前言”和“马克思的历史观”主要探讨了德国新康德主义史学兴起的学术背景,认为新康德主义史学与马克思唯物史观之间存在学术承袭关系,即马克思第一次将历史学视为“法则学”,强调其学问性质与自然科学“没有差异”,而德国新康德主义学派则进一步提出这二者不是主从关系,“提倡一种精神科学使之与自然科学对立”[7]87。铃木宗忠的这些观点是李大钊《马克思的历史哲学与理恺尔的历史哲学》的蓝本,《史学要论》后来又对《马克思的历史哲学与理恺尔的历史哲学》的相关内容加以沿袭,构成第一章“什么是活的历史”的主体部分。详见表一。

表一

20世纪20年代初,李大钊之所以选择铃木宗忠《社会哲学与历史哲学》作为其理解唯物史观内涵的新思想资源,是因为他对日本新康德主义学说有了更为深入的认识。俄国十月革命后,李大钊受到河上肇等日本社会主义学者的影响,认为马克思的唯物史观只是“历史之经济的解释”“经济的历史观”,忽视了“伦理的感化”“人道的运动”,故在1919年提出要以日本新理想主义即新康德主义来修正唯物史观,“近来哲学上有一种新理想主义出现,可以修正马氏的唯物论,而救其偏蔽”[1]34。但是,李大钊此时对新康德主义学派知之甚少,其学术论著几乎未见到任何对李凯尔特等人史学思想的分析与介绍。进入20世纪20年代,国人对日本新康德主义哲学思潮的兴趣陡然升高,强调这是日本哲学的主流倾向,如祁森焕指出:“日本近时的哲学思想,是为李卡特、文德扣班、扣湮诸氏所征服了。我读许多学者的论文,几乎没有一篇不受新康德派的影响的,哲学的讲义,也是以前列的三人为标准。”[9]而且,日本新康德主义学者的中文译著也在《解放与改造》等重要综合性中文期刊上大量刊载,如桑木严翼《康德与现代哲学》中译文载于《新时代》(1923),其另一篇《唯物论与唯物史观》中译文则刊于《东方杂志》(1920)。在这种学术氛围中,李大钊对日本新康德主义学派有了更为深入的认识,并以《社会哲学与历史哲学》为新思想资源,深化了对唯物史观的理解。

《社会哲学与历史哲学》为何会成为李大钊理解唯物史观的重要思想资源?根据表一所示,这在于该文既肯定了李大钊所信奉的唯物史观的价值,又在一定程度上能够补充、完善他之前的观点。具体而言:一是铃木宗忠突破了河上肇、茅原华山等日本学者绍介唯物史观的叙述模式,从历史科学发展的角度阐述了唯物史观的价值与地位,认为它的出现第一次使历史学成为一门科学,和自然科学具备了同等的地位,“马克思的历史观和历史家的历史观,均以历史学为法则学。此由学问的性质上讲,是说历史学与自然科学无所差异。此种见解,结局是以自然科学为惟一的科学”[7]86。二是铃木宗忠突破了以经济史观概括唯物史观的机械论观点,认为唯物史观主张社会发展是经济基础决定的,而非单一经济因素决定,“从来的历史学家,在阐述社会的变革,即历史的时候,不顾土台(basis),单从上层方面来说明。然而用这种方法,是根本无法理解真正的历史的。上层的变革,是依附于经济基础的变动而变动的。因此,所谓的历史,也就必须从经济关系上来做说明”[7]83。这在实际上就批评了当时中国国内流行的塞利格曼(Seligman)的观点,而后者曾一度影响了李大钊。李大钊在1919年指出:“比较起来,还用‘经济史观’一辞妥当些。Seligman曾有此主张,我亦认为合理。”[10]三是铃木宗忠认为唯物史观的要义在于强调史学研究与社会学、经济学等的内在联系,“他认为以经济为中心纵观社会的是历史学,与之相对,以经济为中心横观社会,按照马克思的观点来考察,即为经济学,同时也是社会学”[7]83。这在一定程度上契合了李大钊既要以唯物史观统摄全局,又注重史学与社会科学合作的思想。

二、《历史理论》:李大钊建构史学理论体系的新学术资源

20世纪20年代,随着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等史学著述的出版,中国学人对史学理论体系的探讨进入新阶段。他们开始反思之前从海外引入的史学理论著述,表现之一便是批判日本学者坪井九马三、浮田和民等人的史学概论性著述。柳诒徵认为浮田和民《史学通论》,“惜译者未尝究心国史,第能就原书中所举四史示例耳”[11]。李泰棻指出,坪井九马三《史学研究法》“顾乃西洋故言,无所表见”[12]。李大钊显然受到这种学术风气影响。他在1914至1916年间就读于日本早稻田大学时,选修了浮田和民主讲的“国家学原理”“近代政治史”两门课程,期末考试成绩皆为优异,是其众多选修课程中分数较高的,[13]这表明李大钊对浮田和民的史学思想是有一定了解的。但到1919年,李大钊公开批判浮田和民的学术主张,认为其鼓吹亚细亚主义是为日本侵略中国张目,“浮田和民主张拿中、日联盟作基础,维持现状;我们主张拿民族解放作基础,根本改造。凡是亚细亚的民族,被人吞并的都该解放,实行民族自决主义,然后结成一个大联合”[14]。李大钊在史学著作中对浮田和民的学术批判体现为不提及浮田和民及其史学主张,取而代之的是对当时新出版的其他日本学人史学理论著作的借鉴。

在李大钊的史学理论系列著述中,除了到处可见李凯尔特、罗伯特·弗林特等西方学者的观点,日本学者亦偶尔有所提及,内田银藏便是其中一位。内田银藏(1872—1919),早年留学德国,师从兰克学派学者立兹(L.Ricess),曾在京都帝国大学执教,撰有《日本经济史》《日本近世史》《历史理论》等。1923年,李大钊在探讨史学定义时谈及内田银藏的史学“三要义”观点:“现在的历史的研究,不能单以考察片段的事实为能事。须把人事看作整个的来研究,就其互相连锁的地方去考察他,以期能够明白事实与事实间相互的影响和感应,——即是因果。但零碎的事实,也很要紧的。没有零碎,便没有整个。所以当就一个一个的零碎为基础,而后当做一个整个的而观察他的因果的关系。”认为内田银藏是“日本的史学者”,指出其定义在国人探寻史学的正确概念时可作为“参考”,以此可以“为史学下一个比较的完全确切的定义”。[15]160-161

然而,李大钊与内田银藏的学术联系,绝不只限于史学定义这一层面上。朱谦之在1935年提出,李大钊《史学要论》“大部分依据于内田银藏《史学理论》一书,自不算是他的创见,里面列入《史学与哲学的关系》也是照抄,而未曾加以申明的”[16]。《史学理论》一书为日本东京同文馆1922年出版的《内田银藏遗稿全集》第4辑,收录了内田银藏在1900至1918年间撰写的众多学术论文,如《历史理论与历史哲学》(1900)、《历史研究》(1908)、《史学与哲学》(1910)、《比较研究》(1912)、《史学与地理学等其他诸学科的关系》(1915)、《历史研究的目的》(1917)等。该书在1942年由日本河出书房改名为《历史理论》,出版了单行本。从内容对照看来,朱谦之所谓的“大部分依据”是不争的事实,即李大钊的《史学要论》全书六章:第一章“什么是历史”、第二章“什么是历史学”、第三章“历史学的系统”、第四章“史学在科学中的位置”、第五章“史学与其相关学问的关系”、第六章“现代史学的研究及于人生态度的影响”,其中第二、三、四、五章是以《史学理论》(即《历史理论》)为蓝本的。二者的具体文本比照,可略见表二。

表二

内田银藏《歷史の理論》李大钊《史学要论》史学与其他学科的关系结构表史學と關係ある主要なる諸學科を凡そ六類に區別致さらと存じます:第一類、語學及文學;第二類、哲學、心理學、論理學、倫理學、美學、教育學、宗教學等;第三類、政治學、經濟學、法學、社會學、統計學等;第四類、人類學、人種學、土俗學、考古學、金石學、古書學、古文書學等;第五類、自然現象に關する諸學科及其の應用諸學科(醫學、工學等を含む);第六類、地理學。[17]163与史学有较近的关系的学问,大别可分为六类:第一类,言语学,文学。第二类,哲学,心理学,论理学,伦理学,美学,教育学,宗教学。第三类,政治学,经济学,法律学,社会学,统计学。第四类,人类学,人种学,土俗学,考古学,金石学,古书学,古文书学。第五类,关于自然科学的诸种科学,及其应用诸科学(包含医学、工学等)。第六类,地理学。[8]432-433

李大钊以《历史理论》为其建构史学理论体系的蓝本,缘于内田银藏强调经济和社会在历史发展中起着中心和基础作用的观点与其信奉的唯物史观非常相近。内田银藏认为:“从经济上解释历史,则指承认经济事实对于研究一般人事的重要性,阐明它对国民的经历、社会状态的变迁以及每一历史事件所产生的影响,以便从经济方面来说明历史。”[18]而李大钊则认为唯物史观的核心内容便是强调经济基础的作用,“譬之建筑,社会亦有基址与上层:社会的基址,便是经济的构造——即是经济关系——,马克思称之为物质的,或人类的社会的存在;社会的上层,便是法制、政治、宗教、伦理、哲学、艺术等,马克思称之为观念的形态,或人类的意识。基址有了变动,上层亦跟着变动,去适应他们的基址”[8]401。故马克思的历史观,普遍称为唯物史观,又称为“经济的历史观”,“马克思所以主张以经济为中心考察社会的变革,是因为经济关系能如自然科学发见因果律。这样子遂把历史学提到科学的地位。一方面把历史与社会打成一气,看作一个整个的;一方面把人类的生活及其产物的文化,亦看作一个整个的,不容以一部分遗其全体或散其全体,与吾人以一个整个的活泼泼的历史的观念,是吾人不能不感谢马克思的”[8]402。

由于内田银藏《历史理论》收录的文章独立成章,有其内在逻辑,而李大钊对史学理论体系有着自成一家的理解,为此将这些文章加以拆解、重组来建构符合中国社会之时代需要的史学理论体系亦在情理之中。譬如,《史学要论》第二章中的“史”字本义解释、史学要义三重性等内容以《历史理论与历史哲学》第二节“历史的概念”[17]107-108和第三节“史学要义”[17]111-112为蓝本,历史科学的内涵和性质等内容的探讨则以《历史理论与历史哲学》为蓝本[17]1-11;第三章中的记述历史与历史理论关系、历史理论体系(狭义)六大部分、史学研究法内涵等以《历史理论与历史哲学》一文为蓝本[17]34-74;第四章中的史学、哲学和文学三者关系的探讨是以《史学与哲学》第一节“绪言”和第二节“历史、哲学与实践”为蓝本[17]127-135;第五章则比较复杂,其中关于史学与其他学科关系结构问题的探讨是以《史学与地理学等其他诸学科的关系》为蓝本[17]163,史学与哲学关系的探讨则取材于《史学与哲学》第五节“史学与哲学的关系”和第六节“史学与哲学的接触点”[17]144-158,而对历史哲学内容的阐述是以《历史理论与历史哲学》为蓝本[17]20-30。

李大钊还为内田银藏的部分史学见解赋予了新的内涵。譬如对于“温故知新”的理解,内田银藏认为该词源于《论语》,它在历史学上的含义是指知识的积累与判断,“温故本身也是一种知新,而温故的结果是产生知新”[17]91,“站在二十世纪的历史舞台,看破未来即将发生的事实真相并对事情作出更适当的判断,这即所谓的‘温故而知新’,也是其最重要、最崇高的意义之所在”[17]88。李大钊由于受到日本新理想主义思潮的影响,从史学不断解喻的角度去阐发“温故”与“知新”的关系,强调温故为手段,知新是目的,“改作历史,重新整理历史的材料,都是温故的工夫。在这温的工作中,自然可以得到许多的新知”。同时知新也可以促使温故,“拿我们日新月异所进步的知识,去重作历史”,“人们对于实在的事实的认识,终不能完全,所以要不断的温;人们对于事实的认识,是一天一天的进步,所以以此去不断的温故的事实,亦必不断的有些新见解涌现出来”。[8]405又如对史学意义的理解,李大钊和内田银藏都强调史学对于人生的积极意义,但两人对史学内涵和价值的理解却迥然相异,李大钊关注史学的意义是在于促进社会变革,“史学能陶炼吾人于科学的态度”,若以此态度求学做事,则“真理可明”,“功业可就”[8]443。内田银藏则仅就个人修养的历练而谈史学的功效,“第一,通过详细了解事实从古至今的沿革变迁,极大地满足了吾人的求知欲望;第二,历史研究同时也给予了吾人精神上的某种训练;第三,我认为对于吾人修养也有着极大的提升”[17]117。

三、对话与创新:李大钊史学理论“借道”日本的文化诉求

20世纪20年代初,日本史学界研究史学理论的兴趣比较浓厚,其间出版的著述除铃木宗忠《社会哲学诸问题》、内田银藏《史学理论》外,还有田边元《科学概论》(1918)、坂口昂和小野铁二《历史是什么》(1922)、橘惠胜《史学是什么》(1922)、米田庄太郎《李凯尔特的历史哲学》(1922)、板垣鹰穗《新康德派的历史哲学》(1922)、丹羽正义《历史学概论》(1923)等。但是,李大钊只以铃木宗忠和内田银藏的著述为蓝本,其原因除了它们契合李大钊进一步完善唯物史观认识、重新建构史学理论体系等内在的思想逻辑外,还应放在更为宏观的视野来看待。李大钊的做法,体现了他积极参与中西史学交融的学术潮流去探讨中国史学理论话语建构这一重大时代命题的文化诉求。

一是以介绍日本史学最新理论进展为纽带来推动中西史学交流的“即时性”。20世纪20年代前后,鲁滨逊“新史学”学派、德国兰克实证主义学派等西方理论开始直接进入中国,其中少数被译成中文出版,但更多的仍是西文原著。其传阅对象主要是归国的欧美留学生,以及北大、清华、南高师(南京大学前身)等高等院校师生,一般学人很难读到这些著述。相比之下,当时日文著述及其中译本仍是国人了解、引介西方学术的主要渠道。李大钊所引述的铃木宗忠、内田银藏的观点,其中不少内容便是对西方史家思想的介绍。在分析英国学者罗伯特·弗林特的历史哲学概念时,李大钊认为,“弗林特则谓科学与哲学二语互相代用亦无不可,于二者间严立界域,不惟不能,抑且不可,因为区别二者过严,则有泯视科学与哲学的亲密关系的顾虑”[8]439。这其实是以内田银藏《历史理论》为蓝本。内田银藏认为:“正如弗林特氏所说,他认为科学与哲学二语,相互换用也未尝不可,任何人都不能且不可将其严密区别;因为如果将二者严密区别的话,他表示恐怕会忽略掉科学与哲学这两者间的亲密关系。”[17]25

又如,李大钊在分析李凯尔特史学思想特点时指出:“依理氏的说,则谓学问于自然科学外,当有称为历史的科学,或文化科学者,此理一察自然科学的性质自明。自然科学的对象,便是自然。自然之为物,同一者可使多次反复,换句话说,就是同一者可使从一般的法则反复回演。如斯者以之为学问的对象,不能加以否认,因而自然科学的成立,容易附以基础。然学问的对象,于可使几度反复回演者外,还有只起一回者,这不是一般的东西,乃是特殊的动则,不是从法则者,乃是持个性者,即是历史。”[6]331这段话以铃木宗忠《社会哲学与历史哲学》为蓝本。铃木宗忠指出:“根据他(引者注:即李凯尔特)所说的,学问于自然科学之外,肯定还存在着历史科学或文化科学。只要我们试图去了解自然科学的性质,此说法便自明。自然科学的对象是自然,它是同一事物经过几度反复后形成的,即所谓的Wiederholend。换言之,根据一般的法则,同一事物在不停地反复回演,由此形成了我们无法否认的学问的对象。因此,自然科学的成立也容易以此原理为基础。然而,对于学问的对象,有经过几度反复回演形成的,也有仅发生一回便形成了的。这就不是所谓的Wiederholend了,而是einmalig。这不是一般的东西,而是特殊的东西。它不会遵循一般的法则,而是持有个性的产物,这即是历史。”[7]89-90

二是以引领中国史学理论的自我革新为核心来推动中西史学交融的“在地化”。进入20世纪,中国史学开始逐渐摆脱经学的羁绊,而西方传入的各种新史观便是引发变动的非常重要的触媒,“过去人认为历史是退步的,愈古的愈好,愈到后世愈不行;到了新史观输入以后,人才知道历史是进化的,后世的文明远过于古代,这整个改变了国人对于历史的观念”[19]。李大钊认识到这一点,认为“历史观,实为人生的准据,欲得一正确的人生观,必先得一正确的历史观”[20]252;“根据新史观、新史料,把旧历史一一改作,是现代史学者的责任”[20]255。为此,李大钊立足于中国史学革新的立场,积极从铃木宗忠等人那里获得新思想资源来探讨中西史学对话问题。齐思和指出:“中国最初介绍唯物史观的学者是李大钊先生。……尝作《史学要论》、《史学思想史》、《史观》、《唯物史观在现代史学上之价值》等文,介绍唯物史观的精义。”[21]李则纲则径直指出:“往日关于史学理论,自《史通》、《文史通义》外,甚为寥寥;近时如李守常的《史学要论》,梁启超的《中国历史研究法》,已启理论的历史学之端倪。”[22]

李大钊所推动的中西史学对话,既不是“以和化为荣”,也不是“守西籍”“不克致用”,而是通过“自显”“汉土固有之学”来“自辟学域”[23]。正因如此,李大钊经常援引中国事例以说明中西史学理论中的共同点,并进而探讨中国传统史学自我革新的出发点。譬如在分析西方史家福利曼“历史是过去的政治,政治是现在的历史”这一观点时,李大钊认为中国传统史书的编纂也体现了这种精神,“中国旧史,其中所载,大抵不外帝王爵贵的起居,一家一姓的谱系,而于社会文化方面,则屏之弗录。这样的史书,就是本于历史只是政治,政治只是主权者的行动的见解而成的”[8]402。又如在探讨神权史观等旧史观时,李大钊引入中国古代史学观点,认为:“中国自古昔圣哲,即习为托古之说,以目矜重:孔孟之徒,言必称尧舜;老庄之徒,言必称黄帝;墨翟之徒,言必称大禹;许行之徒,言必称神农。此风既倡,后世逸民高歌,诗人梦想,大抵慨念黄、农、虞、夏、无怀、葛天的黄金时代,以重寄其怀古的幽情,而退落的历史观,遂以隐中于人心。其或征诛誓诰,则称帝命;衰乱行吟,则呼昊天;生逢不辰,遭时多故,则思王者,思英雄。而王者英雄之拯世救民,又皆为应运而生、天亶天纵的聪明圣智,而中国哲学家的历史观,遂全为循环的、神权的、伟人的历史观所结晶。”[20]255

三是以探讨中西史学理论前沿问题为焦点来促使中国史学发展的“科学化”。20世纪一二十年代,各种西方史学理论纷至沓来,引起了学者对中国史学理论发展前途问题的忧虑和反思。胡适接受兰克实证主义史学理论,在1918年后相继发表《中国哲学史大纲·导言》等多篇论述,强调史料考证的重要价值,认为“审定史料乃是史学家第一步根本功夫。西洋近百年来史学大进步,大半都由于审定史料的方法更严密了”[24]。梁启超在20年代多次改变史学主张,其中之一便是接受李凯尔特的文化科学概念,否定了历史规律的存在,“我去年著的《中国历史研究法》内所下历史定义,便有‘求得其因果关系’一语。我近来细读立卡儿特著作,加以自己深入反复研究,已经发觉这句话完全错了”[25]。上述观点在当时都有相当人数的信奉者,曾对中国史学早期发展产生了积极影响,但它们的片面性会给中国史学未来的健康发展造成潜在的危险,李大钊敏锐地看到这个问题,指出应借鉴铃木宗忠和内田银藏的史学思想,强调只注重史料考证,忽视历史规律探寻的做法会影响历史科学的形成,“今观于实际,则治史学者,类多致其全力于记述历史的整理,而于一般史实理论的研究,似尚置之度外,即偶有致力于此者,其成功亦甚微小,以致历史科学尚未充分发展至于成形”[8]412-413。

同时,李大钊积极顺应近代史学跨学科研究的潮流,呼吁史学要与哲学、社会学等重点学科合作。20世纪初,梁启超等人提倡史学与人种学、地理学等学科合作,“取诸学之公理公例,而参伍钩距之,虽未尽适用,而所得又必多矣”[26]。20世纪20年代,学界对于史学跨学科研究的理论探讨更是由于何炳松译著《新史学》的出版达到了新的高潮。时人认为能否做到跨学科研究是区别新旧史学的根本标志,“旧史学是闭门造车的东西。新史学则是与各种科学——特别是社会科学——结婚的产物。若是历史与社会科学一离婚,它就马上变为旧史学了”。[27]李大钊显然是接受了这种观点,又因受到铃木宗忠的影响,主张史学与社会学关系密切,“历史学是把人类社会的生活纵起来研究的学问,社会学是把人类社会的生活横起来研究的学问。吾人若欲把人事现象充分的施行科学的研究,二者悉所必要”。[8]442而内田银藏观点又为他指明了史学与哲学、文学的关系,使之认为三者“殊途同归”或“相辅为用”,共同“帮助人生的修养”,“史学教我们踏实审慎,文学教我们发扬韬厉。此外,历史观与人生观亦有密切的关系。哲学教我们扼要达观。三者交相为用,可以使我们精神上得一种平均的调和的训练与修养。”[15]166-167

综上,李大钊以中国史学理论自身发展为原点,借道日本吸收西方史学理论的最新成果,以期建构起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话语。这种做法的具体内容虽有可议之处,但在当时却是独树一帜,为中国史学理论发展提供了一种新路径。刘静白认为,“李守常到底是新一世纪底人,而且又受过进步思想底熏陶,所以在各方面都表示出优越性来”,其“活的历史”“历史理论”“记述历史”等观点,“容或有商量的余地,但他这种立于理论研究底意味上的这种精神底试探,把历史学高调起来,确是值得我们注意。最后提及史学研究及于人生态度的影响,更是一个革命家底信号,只有阶级觉悟了的人才能接受的。”[28]周容则直接将李大钊《史学要论》和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等著作并列,认为“历史的研究法与历史理论方面的著作,译著并起,蔚然可观,于中国史学界另开生面。译史则有何炳松译《新史学》、李思纯译《史学原理》、郭斌佳译《历史哲学概论》、陈石孚译《经济史观》等书,著作则有梁启超著《中国历史研究法》、何炳松著《通史新义》、李守常著《史学要论》等书”[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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