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鹤天
《万历野获编》是沈德符在万历年间编纂的一部私人笔记,所记起于明初,迄于万历末年,涉及有明一代典章制度、典故逸闻、文化技术、民族外交、释道宗教等诸多内容,是研究明代历史文化必不可少的重要史料。其卷二十四“风俗”,记各地风土民俗,兼下己意,对于今人研究明代民俗多有裨益。其中“丐户”一条,详述浙东丐户原委及现状,并对丐户起源问题发出疑问,或许便由此引出了其后至今围绕丐户起源的聚讼纷纭。现不揣固陋,在前人诸说的基础上试加续考,不尽之处,祈就正于方家。
《万历野获编》卷二十四“风俗”,“丐户”条云:
今浙东有丐户者,俗名大贫。其人非丐,亦非必贫也。或云本名惰民,讹为此称。其人在里巷间任猥下杂役,主办吉凶及牙侩之属。其妻入大家为栉工及婚姻事执保媪诸职,如吴中所谓伴婆者。或迫而挑之,不敢拒,亦不敢较也。男不许读书,女不许缠足。自相配偶,不与良民通婚姻。即积镪巨万,禁不得纳赀为官吏。近日一甄姓者,绍兴人也。善医痘疹,居京师,余幼时亦曾服其药。后起家殷厚,纳通州吏,再纳京卫经历。将授职矣,忽为同乡掾吏所讦。谓其先本大贫,安得登仕版。甄刻竭力辩其非,云大贫者,乃宋朝杨延昭部将焦光赞家丁,得罪远徙,流传至今,世充贱隶,甄氏初非其部曲也。然其同乡终合力挤之,迄不敢就选,而行医则如故。予谓此等名色从不见书册。且杨延昭为太原人,其父业与辽战殁,则其麾下皆忠义也,何以翦为臣虏?何以自晋阳徙浙东?又何以自宋迄今六百余年,不蒙宥贷也?是皆不可晓。①(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24“风俗”、“丐户”,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624-625页。
这里记述了明代浙东地区的特殊贱民阶层“丐户”,他们只能从事贱业,不能做官,不能通婚,不能和一般百姓平起平坐。据丐户自述,宋朝杨延昭部将焦光赞得罪远徙,后裔及家丁世充贱隶,流传至今,便成了丐户。事实上,丐户起源于南宋焦光赞一说流传甚广,徐渭文集、顾炎武《日知录》及明清方志等皆有记载②(明)徐渭:《徐文长全集》下册,卷18“论会稽县志诸论·风俗论”,上海:上海中央书店,1935年,第27-28页。(清)顾炎武《日知录》卷13“降臣”,黄汝成集释:《日知录集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320-321页。另见《(万历)会稽县志》卷3、《(万历)绍兴府志》卷12、《(乾隆)鄞县志》卷1等。,而且记述焦光赞得罪原因更详,均称“以叛宋投金故被斥”③(明)徐渭:《徐文长全集》下册,卷18“论会稽县志诸论·风俗论”,上海:上海中央书店,1935年,第27-28页。。然而,沈德符却对此心存疑惑,认为杨业、杨延昭父子忠义,麾下部将焦光赞不应得罪,甚至远徙浙东,六百余年未宥贱籍。丐户一名“未见书册”,丐户源于焦光赞颇“不可晓”。那么,明代浙东丐户究竟何时因何而起,它与南宋焦光赞又是否有关呢?
关于丐户(或称堕民、惰民)的起源,明清以来诸家说法不一。焦光赞叛宋投金说在文献典籍中记述最众,在现代学界仍有一部分支持者,如陈曙华、郑公盾先生。陈先生认为,“沈德符所谓杨氏部下‘皆忠义’的观点,显然受到说唱文学《杨家将通俗演义》的影响,但经近人考证,这个故事的绝大部分,皆属子虚乌有。”④陈曙华:《浙东“堕民”起源考》,《浙江学刊》1984年第4期。此言诚是。宋代武将焦光赞史料无考,仅见于元明杂剧演义。《谢金吾诈拆清风府》《破天阵》这两部杨家将杂剧中已经出现了“焦赞”一角,定场词自称“某乃焦光赞是也”⑤(明)佚名:《破天阵》,第二折,民国孤本元明杂剧本。;清代《述古堂藏书目录》“曲·宋朝故事”小类亦有《焦光赞活拏萧天佑》抄本一册⑥(清)钱曾:《述古堂藏书目录》卷10“曲·宋朝故事”,清钱氏述古堂抄本。,可知杨家将故事中的“焦赞”又名“焦光赞”,应即丐户祖述之“焦光赞”。余嘉锡先生推论《杨家将演义》出自元人评话杂剧,好事之徒“加之附会,编为演义,盖以供说书人登场之用”⑦余嘉锡:《杨家将故事考信录·故事起源第一》,《余嘉锡论学杂著》下册,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第419-428页。,所论应是。然而,陈先生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既然杨家将故事大部分子虚乌有,那么杨延昭部属焦光赞也不一定是忠义之士,存在“叛宋投金”的可能性,因此丐户源于焦光赞叛宋投金说“比较可信”。郑先生亦称,宋世叛宋投金的将领颇多,焦光赞叛宋投金是可能之事⑧郑公盾:《浙东“堕民”采访记》,《浙江学刊》,1986年第6期。。这样的推论似乎稍显大胆。
焦光赞虽不见于史籍,焦赞却有迹可循。《元史·焦德裕传》曰:“焦德裕字宽父,其远祖赞,从宋丞相富弼镇瓦桥关,遂为雄州人。”⑨(明)宋濂等:《元史》卷153《焦德裕传》,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3617页。这则材料历来被研究者判定是《杨家将演义》中焦赞人物原型的存在证据。杨芷华先生云,富弼镇瓦桥关在仁宗庆历四年(1044),上距延昭去世卅年,这个焦德裕的远祖焦赞可能就是杨延昭的部将①杨芷华:《杨家将的历史真实》,《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78年第2期。。常征、靳生禾和谢鸿喜先生等皆从其说②常征:《杨家将史事考》,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282-283页。靳生禾、谢鸿喜:《杨家将人物考略》,《太原大学学报》2012年第3期。。
而姜纬堂先生以为未必,理由有四:其一,焦赞之名不见于宋人著作和《宋史》,乃突见于明初所修《元史》,实不无可疑。其二,自汉魏以来,世以门第相重,谬托名门,妄附先贤者比比,岂可尽依其说。其三,焦赞本出传说,别作焦光赞,是其人究名赞或光赞,尚不固定,足证其本传说中人。其四,富弼不曾镇守瓦桥关,仅于康定元年(1040)、庆历二年(1042)出使契丹,途径瓦桥关;庆历四年(1044)出任河北沿边安抚使,瓦桥关系其隶下而已③姜纬堂:《杨“六郎”、焦赞、“三关”考实——“杨家将”史事识小录》,《北京社会科学》1986年第2期。。
姜先生的批驳有理有据,令人信服。但笔者在查考中发现,有些早期资料似乎尚未被学者注意,或可稍作补正。窃以为《元史》不是现存最早记录焦赞的材料,宋代的《宋会要》、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下文简称《续长编》)已见焦赞事迹。《宋会要辑稿》方域二一“西凉府”曰:
(笔者注:景德元年)十月十七日,诏故西凉府六谷都大首领、朔方军节度、灵州管内观察(使)处置营田押蕃落等使、灵州西面缘边都大巡检(蕃)[潘]罗支,可追封武威郡王,遣使赙恤其家。以其弟厮铎督为盐州防御使,兼灵州西面缘边都大巡检使。时押赐罗支国信使臣焦赞上言:“昨离渭州,至龛谷、懒家族,问得都首领尊[氈磨壁余龙]及诸路族首领便嘱等言,去岁六月中,李继迁攻者龙族,罗支率随身百骑赴之,(仪)[议]并兵政讨继迁,而族帐养迷般嘱与日逋吉罗丹者先自(断)[继]迁所亡归者龙族,因率其属杀罗支于其帐。者龙凡十三族,而六族附养迷般嘱及日逋吉罗丹。西凉府既闻罗支被害,遂率龛谷、兰州、宗哥、觅诺诸族来攻者龙六族,六族悉投窜山谷。臣先奉诏,令沿路安抚诸族蕃部,其者龙六族已谕旨安集。兼西凉府六(合)[谷]首领议立罗支之弟厮铎督,言厮铎督刚决平恕,每会酋豪,设觞豆饮食,必先卑者,犯令虽至亲不贷,凡再率众攻继迁部族,虏获甚众,颇有威名,为一境所伏。”帝以迁贼未平,藉西凉为腹背,故奏入,有褒赠之命,而以罗支旧秩授之。④(清)徐松著,刘琳、刁忠民、舒大刚等校点:《宋会要辑稿》第16册,“方域二一·西凉府”,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9707页。
《续长编》卷五十六,在景德元年(1004)六月丁丑日,同样记述了潘啰支(笔者注:即上文“潘罗支”)讨李继迁、遇伏被害等事,条末小注云:“《实录》、《会要》并载焦赞于十月奏此事,乃云岁六月,皆误也。当云是岁六月。”⑤(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56“真宗景德元年六月丁丑”,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1240-1241页。两则材料可成互证,可信度较高。据此,焦赞在景德元年(1004)任押赐罗支国信使臣,奉诏沿路安抚诸族蕃部,其任职地区应在西凉府附近,交流防备的北方外敌为吐蕃诸部和西夏前身(李继迁)。另据《(道光)济南府志》卷六十三“淄川县有宋焦光赞墓”。焦赞墓在全国不止一处,传说附会因素颇多,本不足为据,正如学者所云“墓无封识、碑志,实不能令人无疑”⑥姜纬堂:《杨“六郎”、焦赞、“三关”考实——“杨家将”史事识小录》,《北京社会科学》1986年第2期。;但这段未被论及的山东方志恰恰录有碑志,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可信度:
《县志》云,在县南八里旺里庄。明嘉靖初,有耕于野者,获片石,上有镌字云:光赞,宋人。从范公征西夏,卒于军中,归而葬于孝感乡之原。⑦(清)《(道光)济南府志》卷63“陵墓·淄川县”,清道光二十年刻本。
范公应指范仲淹,曾于康定元年(1040)至庆历三年(1043)间征西夏,战功煊赫。这则残碑录文虽然发现时间较晚,却与《宋会要》《续长编》相印合,均说明焦赞作为使臣或武将,奉命在西北地区处理与少数民族的边事关系。而这与《元史》所称从富弼镇瓦桥关抗辽龃龉不合。富弼出使契丹之康定元年(1040)、庆历二年(1042),焦赞尚在范仲淹军下征西夏;庆历四年(1044),富弼出任河北沿边安抚使,焦赞已“卒于军中”。鉴于富弼未曾征辽守关,《元史》自身即存在纰漏;且《宋会要》《续长编》《(道光)济南府志》材料勾连合辙,窃以为《元史》该条材料或有误,当以征西夏为是。而杨延昭乃抗辽名将,生卒年在公元958至1014年,与焦赞生活年代相仿,战场不同,是否曾统领焦赞,在没有更多切实证据的情况下恐难断言。
至于焦赞和焦光赞的异名,姜先生认为“未可指实”,或稍显苛责。元人杂剧《谢金吾诈拆清风府》,第二折:“[外扮焦赞上诗云]镇守三关为好汉,杀的番兵没逃窜。军前阵后敢当先,则我是虎头鱼眼焦光赞。某焦赞是也。适才巡边回来,见哥哥去,令人报复,去道有焦赞下马也。”①(元)佚名:《谢金吾诈拆清风府》,第二折,(明)臧懋循辑:《元曲选》,明万历刻本。《破天阵》第二折定场诗亦大体相同,皆清楚点明焦光赞即焦赞也。“光”作为名中的第一个字,有可能是祧字,而祧字经常会被省略不提。比如苏州费氏为当地一大世家,据家谱记载,其第十三世以“文”为祧字②见《包山后埠支陆费氏支谱》,清道光刊本,苏州图书馆藏M25532号。。有一位叫费文瀛的族人,曾任曲阳、长垣、藁城等地知县,但在各处方志中,其姓名皆作“费瀛”,无“文”字③见《(光绪)重修曲阳县志》卷2中,清光绪刊本。《(同治)增续长垣县志》序,清同治刊本。《(光绪)藁城县志续补》卷5,清光绪刊本。。他的侄子费延钧在《(民国)吴县志》有传,且同样省略了祧字“延”,单唤作“费钧”④见《(民国)吴县志》,卷70上,1933年铅印本。。据此,则焦光赞与焦赞的称名差异,或许还不足以被当作人物虚构的证据之一。
总之,焦赞又称焦光赞,历史上应确有其人。只不过《元史》材料不可尽信,或当以《宋会要》等为是,焦赞是北宋西凉地区的安边部将,在景德元年(1004)曾任押赐罗支国信使臣,康定、庆元年间随范仲淹征西夏,卒于军中。他有可能曾被借调作杨延昭部属,但尚缺少文献佐证,目前或许仅能视作稗官野闻、街谈巷语而已。但无论如何,金朝建立于1115年,1125年金灭辽,1127年靖康之变,1004年出使、1040年左右征西夏的焦光赞绝不可能在百年后“叛宋投金”,丐户起源于焦光赞叛宋投金说应属附会。
那么,丐户为什么要攀附焦光赞以为丐户缘起呢?这应当与杨家将故事在民间的流行有关。余嘉锡先生分析道,“当南宋之末,杨家将故事必已遍传民间矣。”⑤余嘉锡:《杨家将故事考信录》,《余嘉锡论学杂著》下册,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第422页。元人评话、杂剧附会敷衍,至明代,演义流传大江南北,偏将焦赞也就随着杨家将的故事家喻户晓了。《罪惟录》还记载了一个有趣的故事:焦源溥巡抚大同,守城御敌,“零属卤尝直入城下,源溥知卤中熟小说家,有所为杨六郎、焦光赞者,乃伪为焦后,诡以木铎餙金最大号曰铸金铎,只手举之示卤,卤惊去。”⑥(清)查继佐:《罪惟录》第3册,列传卷12《致命诸臣列传中·焦源溥传》,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879页。焦源溥伪称焦光赞后裔,成功吓退敌军,充分显露出当时小说家传言流布之威,杨家将、焦光赞故事的影响力之大,那么,丐户自耀门面、妄附焦光赞以为己祖,似乎由此也可以想见了。
而且在演义故事中,焦赞想要逞能抢功,遂独自前往辽国偷取杨业骸骨,反为受命取骸骨的孟良误杀①裴效维校订:《杨家将演义》第四十四回“六郎议取令公骸孟良焦赞双丧命”,北京:宝文堂书店,1980年,第230-234页。。焦赞因擅作主张、违令抗命而身死命殒,最终结局不甚光彩,在忠义杨家将中姑且算是有罪之身。丐户被贬斥而成贱民,这种贱民身份的产生本身即带有“原罪”,因此,其攀附焦光赞为远祖,不仅合乎光耀门户之私心,更贴合领罪受罚之情理。
焦光赞叛宋投金说既然不成立,丐户究竟缘何而起?对此,学界讨论也已不少。明清资料记载分歧丛生,现代研究者从不同角度分析,支持观点亦不尽相同。今试作归纳,在“焦光赞叛宋投金说”之外,还有以下几种说法:
1.唐玄宗梨园子弟后裔,游惰获遣。见王静先生慈城堕民田野调查所记丐户口述,但这一说法缺少依据②王静:《中国的吉普赛人:慈城堕民田野调查》,宁波:宁波出版社,2006年,第22-23页。。
2.宋罪俘之遗。《(万历)绍兴府志》《(乾隆)鄞县志》引《堕民猥编》等记载此说③(明)张元忭:《(万历)绍兴府志》卷12“风俗志”,明万历刻本。(清)钱维乔:《(乾隆)鄞县志》卷1“风俗”,清乾隆五十三年刻本。,但皆为传言,而且多与焦光赞叛宋投金相关,通常认为罪俘指焦光赞的可能性很大。
3.宋焦光瓒造反被平,贬为丐户。王振忠先生觅得民国时期1924年12月17日至28日《浙江商报》的合订本,中有茅可人《堕民》一文,云:“二相公这样说:‘我给你讲个明白,当宋朝小康王在临安做皇帝的时候,宁波和绍兴两府的坏百姓,趁势造反,后来被小康王打败,把头领焦光瓒等一干人拿去杀头,其余跟从造反的人,都罚他世世子孙做堕民,所以堕民,只有宁、绍两府有的……”④王振忠:《平民莫笑堕民低》,《读书》2005年第9期。此说与现存史料不合。
4.宋秦桧子孙。明戚继光《止止堂集》:“秦桧子孙在越婺号丐户者,虽至微至贱而不认其祖。”⑤(明)戚继光撰、王熹校释:《止止堂集·愚愚稿下》,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317页。该说同样缺乏证据。
5.宋亡之后,赵宋苗裔不事生产,日流于惰。见张其昀《浙江省史地纪要》⑥张其昀:《浙江省史地纪要》,上海:商务印书馆,1925年,第71页。,其依据不详。
6.元灭宋,贬俘虏罪人于浙东一带。据《洪武四年禁止再呼堕民铜碑》,元灭宋后,将宋臣子孙贬为堕民,散处宁、绍、温、台、金、衢、严、处八府⑦转引自王静《中国的吉普赛人:慈城堕民田野调查》,宁波:宁波出版社,2006年,第24页。。莫高、裘士雄⑧莫高、裘士雄:《浙江堕民小考》,《浙江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84年第3期。、方煜东等先生支持此说⑨方煜东等:《三北移民文化研究》,宁波:宁波出版社,2012年,第155-157页。。
7.明灭元,贬蒙元遗民。清瀛若氏《三风十愆记·记色荒》:“明灭元,凡蒙古部落子孙流寓中国者,令就所在编入户籍。其在京省,谓之乐户;在州邑,谓之丐户。”⑩转引自王静《中国的吉普赛人:慈城堕民田野调查》,宁波:宁波出版社,2006年,第24页。另有说法称蒙元子弟是为求免死,自甘沦贱:“元亡时,宁波府城内有蒙古兵千余人驻防,将被戮,此辈哀求免死,愿世代为汉人奴隶,不齿齐民,故曰堕民。”①《浙江省情》,转引自郑公盾《浙东“堕民”采访记》,《浙江学刊》1986年第6期。王静先生从其说②王静:《中国的吉普赛人:慈城堕民田野调查》,宁波:宁波出版社,2006年,第22-29页。。
8.元末明初太祖争雄,贬张士诚、方国珍部属的后代。《清稗类钞·种族类》有此传说③转引自经君健《清代社会的贱民等级》,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205页。,冯巽占先生又提出丐户是陈友谅之部族④冯巽占:《畲民堕民九姓渔户考》,《地学杂志》1914年第11期,第12页。。经君健先生认为,丐户的具体形成时间和原因已经没有办法完全搞清了,大概只可以讲:丐户堕民始自洪武年间,其是否存在于明代以前,尚待证明⑤经君健:《清代社会的贱民等级》,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203-215页。。
9.明初游手好闲之徒,或张士诚、方国珍地方政权的政策遗留。明叶权《贤博编》推测:“盖国初不治生理,游手游食之人,著于版籍,至今不齿于庶民……又或吴王初,方国珍伪降,张士诚割据,法令不同,而沿袭因异也。”⑥(明)叶权:《贤博编》,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31-32页。
10.明初靖难抗命诸臣子弟。《清文献通考·王礼考》载:“自明初绍兴有惰民,靖难后诸臣抗命者,子女多发山西为乐户,数百年来相沿未革”。鲁迅先生也猜测丐户是明初反抗洪武和永乐皇帝的忠臣义士⑦鲁迅:《我谈“堕民”》,《鲁迅全集》第5卷,《准风月谈》,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176-178页。。
11.畲族古越遗裔。清茹三樵首先猜测丐户、堕民古越即有,是勾践留下的贱民,但没有举出相关证明⑧(清)茹三樵:《越言释》卷上,转引自经君健《清代社会的贱民等级》,《浙江学刊》1986年第6期。。《说文月刊》一卷九期又从语音比附上论证此说,称“堕民”是“按途、涂、荼等字余(Jg)而音(du)”,“畲民(Zcming),畲字亦从余声”,故“畲民为堕民之支系既无问题,则此种堕民,也许是百越遗裔。”⑨《说文月刊》1卷9期,转引自郑公盾《浙东“堕民”采访记》,《浙江学刊》1986年第6期。俞婉君先生针对丐户堕民问题发表了多篇论著,力主丐户源于于越族⑩俞婉君:《堕民的起源与形成考辨》,《浙江社会科学》2007年第5期;《绍兴堕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绍兴堕民服役权“门眷”的田野调查》,《民间文化论坛》2004年第6期。。
关于丐户起源的猜想诸多,但几乎均为假说,未敢下断定。其行文有的用“或曰”“或云”,阐发不同推想;有的作“丐自言”,表示仅为丐户自述,并无旁证;有的则直言“不可晓”“不知其所始”,认为这一群体的由来已经暧昧难明,无法确考了。经君健先生说这个问题已经无法完全搞清,笔者完全赞同。明人已经不得其详的事情,清代以降在没有掌握更早材料的前提下,通过推测而提出的各种新说,终究很难令人完全信服。不过,这并不代表该问题已无讨论的必要。近年来,学界似乎多数倾向于相信丐户起自明初,经君健、王静先生的观点转引较多;俞婉君先生反复论辩丐户源于古越,似乎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对此,笔者经过查考,有一些不成熟的疑问,颛此就教于大方。
首先,经君健先生以为堕民起源的许多传说均及宋元,却在宋元文献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因此若讲明代以前存在堕民还缺乏有力证据。笔者搜检资料时,见《(万历)绍兴府志》卷十二曰:“《嘉泰志》云:丐户以立夏日出鲜衣鼓笛相娱,非此类则以为耻。今新昌立夏则炙昌鱼薤菜。”⑪(明)张元忭:《(万历)绍兴府志》卷12“风俗志”,明万历刻本。《嘉泰志》即南宋时期的《(嘉泰)会稽志》。若转引无误,则是南宋时期已有丐户之明证。然复核今存清嘉庆十三年(1808)刻本、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抄本《(嘉泰)会稽志》卷十三皆云:“至立夏日止,惟丐者乃以是日出,亦鲜衣鼓笛相娱,非此类则以为耻。”①(宋)施宿:《(嘉泰)会稽志》卷13“节序”,清嘉庆十三年刻本、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则作丐者,非丐户。丐者有可能是丐户的别名,也有可能指乞丐,两种意义相去较远,难以判断。不过,这两本《(嘉泰)会稽志》抄刻年代皆已入清,更在《(万历)绍兴府志》之后,也不能排除传写讹误的可能。天一阁尚藏有一部明抄残本《(嘉泰)会稽志》,惜仅存卷十四至卷十五,无卷十三。则《(嘉泰)会稽志》早期文字究竟作“丐户”抑或“丐者”,恐怕暂时无缘得知。今志于此,聊备一说。
其次,清朝雍正、乾隆、光绪三帝接连下令“削堕民籍”,使与平民同列。有人说这是因为“女真族建立的金朝是爱新觉罗氏的祖先”②陈曙华:《浙东“堕民”起源考》,《浙江学刊》1984年第4期。,有人认为“这反映出满族贵族对于同为异族(蒙元)却为丐户的堕民有着特殊的同情”③王静:《中国的吉普赛人:慈城堕民田野调查》,宁波:宁波出版社,2006年,第25页。。他们将这些政令解读为少数民族统治者之间惺惺相惜的共情,从而据以论证丐户源于投金罪臣或蒙元民族。但是重读史料本身,情况似乎并非如此。
雍正帝的第一次削籍,见《清通志》卷八十五:
雍正元年,直隶巡抚李维钧言,请将直隶丁银摊入地粮内征收,嗣是各省计人派丁者,以次照例更改,不独无业之民无累,即有业民户亦甚便之。二年,天下人丁共二千四百八十五万四千八百一十八口。时山西省有曰乐籍,浙江绍兴府有曰惰民,江南徽州府有曰伴儅,宁国府有曰世仆,苏州之常熟、昭文二县有曰丐户,广东省有曰蜑户者,该地方视为卑贱之流,不得与齐民同列甲户。上甚悯之,俱令削除其籍,与编氓同列。而江西、浙江、福建又有所谓棚民,广东有所谓寮民者,亦令照保甲之法案户编查。④(清)敕修《皇朝通志》卷85“食货略五”,上海:鸿宝书局,1900年,第39页右。
由此可见,雍正帝不是对丐户格外开恩,而是对当时各地普遍存在的各类贱民统一推行了编籍政策,以重新统计人口户籍,施行赋税改革,加强保甲管理。在丐户惰民之外,还有山西乐户、徽州伴当、宁国府世仆、广东蜑户,以及棚民、寮民,俱削除贱籍,与编民同列。
乾隆三十六年(1771)、嘉庆十四年(1809)重提贱民编籍,事见《清史稿》卷一百二十,食货一:
此外改籍为良,亦有清善政……雍正元年,令各属禁革,改业为良……乾隆三十六年,陕西学政刘嶟奏请山、陕乐户、丐户应定禁例。部议凡报官改业后,必及四世,本族亲支皆清白自守,方准报捐应试。广东之蜑户,浙江之九姓渔船,诸似此者,均照此办理。嘉庆十四年,又以徽州、宁国、池州三府世仆,捐监应考,常为地方所讦控,上谕:“此等名分,总以现在是否服役为断。如年远文契无考,着即开豁。”⑤(清)赵尔巽等:《清史稿》卷120《志九十五·食货一·户口》,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3491-3492页。
相关政令又见于《清文献通考》《大清律令》等⑥(清)敕修《皇朝文献通考》卷19“户口考”、卷72“学校考”,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清)敕修,张荣铮等点校:《大清律例》卷8“户律·户役”,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90页。。可知乾隆、嘉庆再倡削籍也不是丐户独享圣恩,这依然是对全国各地贱民一并颁布的政令。在雍正元年(1723)除籍改业之后,仍有一些人没能“清白自守”,继续从事过去的卑污贱业,故乾隆年间刘墫提议,对削籍贱民仍须酌定限制,近亲尚习猥业者不得应试为官;嘉庆年间又因地方上有攻讦阻挠贱民正常入仕的现象,于是进一步明晰,贱民与否,以是否服役为断。我们或许可以从中做出这样的解读:削除贱籍不是清帝颁布政令的最终目的,“除籍”的根本目标是为了“改业”。统治者想通过废除贱民身份,让这些民众不再从事不良职业,从而促进整个社会健康发展。但是事情的发展总是不遂人愿,即使通过政令废除了贱民户籍,却不能破除人们心中的贱籍,还是有些民众继续做着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老本行,没有改业为良。因此,在雍正年间削籍令后,不得不继续出台后续细则,规定只有改业从良者方可跻身平民之列,“自甘污贱者,依律治罪”①(清)敕修,张荣铮等点校:《大清律例》卷8“户律·户役”,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90页。。
所以,清代反复重申削籍政令,不是对丐户的优待专宠,其目的在于推动各地贱民改业从良,不应将其视作满族统治者对前代异族政权的追恋或同情,自然也不可将其当作丐户源于投金罪臣或蒙元后裔的证据之一。
复次,俞婉君先生再倡“古越说”,专文论述颇详。理由有三:其一,丐户戴狗头帽、身着黑衣,与瑶族、畲族的狗头发型发饰相似,当与古越族有关。其二,丐户的堕民腔语调独特,和新昌腔、嵊县腔相近,或许保留了少许古越语遗音。其三,丐户分布地与于越族生活圈相吻合,皆在浙东②俞婉君:《堕民的起源与形成考辨》,《浙江社会科学》2007年第5期。。
窃以为,其一,丐户作为一类被贬斥蔑视的人群,为了与一般平民相区分,才在衣着服饰上带有特殊标志。《(万历)会稽县志》曰:“四民中即所常服,彼亦不得服。彼所服盖,四民向号曰,是岀于官,特用以辱且别之者也。”③(明)张元忭:《(万历)会稽县志》卷3“地书三·风俗论”,明万历刊本。所以,狗头帽、黑衣黑裙等特殊服饰很可能都是被规定的“贱民制服”,丐户或许没有自主选择的权利。其二,丐户生活区域与古越族居住区存在重合,在同一地区生活的人群,前人和后人语音相近是很正常的事情。如果古今语音有差异,才反而值得注意。而且据郑公盾先生田野采访称,丐户“散居在平民之中,方言随地而异”④郑公盾:《浙东“堕民”采访记》,《浙江学刊》1986年第6期。,则丐户的堕民腔与当地方言差异究竟多大,似仍有待探讨。其三,丐户虽主要生活在浙东,却不限于浙东。有资料称“分置苏松浙省,杂处民间”⑤(清)钱维乔:《(乾隆)鄞县志》卷1“风俗”,清乾隆五十三年刻本,引《堕民猥编》。,有人说散处宁、绍、温、台、金、衢、严、处八府(见上)。可见浙东只是丐户的主要居住地,不是全部生活圈。因此,若说丐户与古越族存在渊源关系,似乎还需要更多切实有力的佐证。
综上,焦光赞即焦赞,是杨家将杂剧和演义中的重要角色之一,历史上确有其人。然《元史》或不足为信,焦赞应是北宋西凉地区的安边部将,在景德元年(1004)曾任押赐罗支国信使臣,康定、庆元年间随范仲淹征西夏,卒于军中。他有可能曾被借调作杨延昭部属,但尚缺少佐证。其生活年代与金代相距近百年,“叛宋投金”绝无可能,丐户起源于焦光赞叛宋投金说应属附会,沈德符的质疑有合理之处。因为时代的距离和资料的短缺,今人已经不能完全解决丐户起源之谜,但仍有可厘清之处。就查考来看,若《(万历)绍兴府志》引《(嘉泰)会稽志》无误,则丐户在南宋时或许便已存在;清代多次重申削除丐籍,核心目的在于推动各地贱民改业从良,不应将其视作满族统治者对前代异族政权的同情,自然也不可将其当作丐户源于投金罪臣或蒙元后裔的证据之一;近年渐兴的古越说证据力度稍弱,或许仍需搜检更多有力证据。当然,笔者目力有限,不足之处,尚待方家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