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鼎铭与《东游日记》

孙 青

说起《西游记》，中国人可谓家喻户晓，但若提到苏鼎铭和他的《东游日记》，知道的人恐怕就屈指可数了。但事实上，后者也不失为一部佳作。苏鼎铭先生的《东游日记》亦曾出版面世，但世间流传极少，目前有一部存档于吉林省档案馆，这部著作真实地记录了苏鼎铭先生赴日考察时所见所闻及深切感受，是研究清末历史尤其是中日关系史不可多得的第一手史料。

苏鼎铭，咸丰十年（1860）出生，湖南长沙县人。在清末仕宦中，苏鼎铭属于较为正直、有见识的精英阶层。光绪初年，他先后在广东、湖北、四川、直隶、湘、楚、淮、练各军办理文案、委充营务处当差。光绪十八年（1892）由巡抚检指分直隶补用，旋奉调赴热河差委。其后十数年间，辗转于各矿山与官府为官，历任代理知县、知县以及吉林高等审判厅刑庭推事、长春地方审判厅厅长等职。二十二年（1896）奉命管理全热河矿务，曾两次获奖励。二十八年（1902）三月，剿办建昌县大股贼匪，拿获匪首李文武。三十一年（1905）被时任直隶总督袁世凯调回直隶，随后赴日本游历，考查裁判政治，至三十二年（1906）回国。回国后，被派往营口任办理交涉谳法研究员、天津县帮审天津县地方审判厅推事，保定府清理积案学务调查员。光绪三十四年（1908），受到吉林巡抚朱家宝的赏识，到吉林任试署吉林高等审判厅刑庭推事。十月，试署长春地方审判厅厅长。1912年，任磐石县知事。1913年七月二十一日调任代理长春县知事，于1914年二月初五日交卸，五月十日接任奉天省复县（今辽宁省瓦房店市）知事，此后则情况不详。①苏鼎铭：《卸任之长春县知事苏鼎铭出身履历》，吉林省档案馆藏，档号：101—23—412。

《东游日记》就是他在光绪三十一年（1905）十一月至三十二年（1906）三月访日期间所做的考察日记。

《东游日记》虽只有17，000 多字，但内容却极为丰富，作为对清末中日关系的真实记录，我们不仅可以从中了解到一些当时日本的社会风貌、中日关系某些侧面，而且还可以认识到一些正史未载之细微隐晦之内容，这恰好可补正史之不足，故而此书实有其独特的、不可多得的史料价值。

首先，从《东游日记》中，我们可以了解到当时中国文化精英阶层对日本的仰视心态。苏鼎铭在日期间，对日本的经济、文化、法律、警务、军事、教育做出了广泛的但又只是蜻蜓点水式的考察，其基本印象是日本的近代化进程不仅全面领先于中国，而且“比之欧美，殆不遑多让焉”。其艳羡之情，溢于言表。观其商品陈列馆则以为“日人斗巧争奇，讲求不厌，故商业日形发达也”。参观其工厂，则以为其“日本机织之巧，备极精工”，“巧妙灵捷，备极精美”。参观科学陈列馆，便以为“罗列物产，倍极精粹。旁搜博采，以备考证，格致物理，至斯极矣”。参观其农工试验场陈列各种禾稼标本，则以为其“考求农桑，事事具备也”。甚至观浅草西洋杂剧，亦觉“幻态变化，绝妙无伦。”①苏鼎铭：《东游日记》，吉林省档案馆藏，档号：1-1-632，第4页、第3页、第4页、第4页、第9页、第10页、第7页。

对于日本社会政治的考察亦是如此，在苏鼎铭眼中，无论是日本的法律还是其文化教育，几乎都达到了至善至美程度。“查考日本裁判制度……三级裁判，民情未允，准层递上诉。罪犯由地穴上堂阶下，左侧设坐受讯，彼裁判官与辩护士互相驳诘，引证律例，各有专条，官无呵斥之容，民无畏葸之色，听讼如斯，其文明可想见一班也”。“观其国民，孜孜求治。无不入学校讲求学业者。”“日以育材为本，若此图维，焉得不发育人材乎？”则以为其“人民未有授笔不能书者。街市从未见争执相骂者，此教育发达足见一斑也。”尤其是日本的盲哑学校更使得苏鼎铭大发感慨：“彼国家爱物、爱民，设教盲哑，振聩启聋，可补天公造化之未备也。”在日本女子地位之高，苏鼎铭亦颇有感触：“惟自南宋以还緾足之风，徧于疆域妇女蹇弱终身，有如废人，而泰西东瀛女子经商纺织工作约居其半，相夫佐子，治国齐家，是其富强之本也。”②苏鼎铭：《东游日记》，吉林省档案馆藏，档号：1-1-632，第3页、第14页、第14页、第6页、第11页、第11页。

苏鼎铭的种种看法很可能代表着当时中国精英阶层的普遍认识，且在当时也不无进步意义。但在今天看来，这些观点却显然失之片面。且不提苏鼎铭只考察了日本而未至西方，其何以知日本“比之欧美，不遑多让焉”，目前我们都知道，当时之日本对其人民统治相当残酷，其女子的社会地位更是极低，日本的社会政治状况还远未达到苏鼎铭所讲的那样完美无缺。故知其所言所见，未必客观全面，苏鼎铭眼中的“完美日本”，其实充满主观臆断的成分。

其次，《东游日记》中还不难看出中国精英阶层对日本一厢情愿的友好情感。而且这种情感又直接导致了他们对日本做出错误判断。在整个考察期间，苏鼎铭为日本友人对他个人的友好与周到的接待而蒙蔽了双眼，以为日人“优遇外邦人士，可谓亲挚矣”。③苏鼎铭：《东游日记》，吉林省档案馆藏，档号：1-1-632，第4页。从而对日人对中国人乃至整个中国的歧视、蔑视、防范以及其军国主义意识的膨胀皆视而不见或认识模糊。如考察期间，苏鼎铭也曾发现日本的某些陈列馆“古今书籍字画，各样器具，收集盈室，罗列满堂。我国前代名贤书籍，今不易得者彼亦得而藏之，供学者之考证。”但他却丝毫也未将此与日本对中国的野蛮侵略与文化掠夺联系起来。他也看到了“明治大学及经纬学校，专以普通学教中国生徒者也……观其学舍、规模、教习、学则杂乱无章，芜秽满室，尚不若彼国一小学校之精也。”①苏鼎铭：《东游日记》，吉林省档案馆藏，档号：1-1-632，第4页、第13页。但却未从中意识到日本政府对中国的歧视、防范和遏制政策。更有甚者，苏鼎铭在访日期间，正赶上中国留学生的罢课“风潮”，而苏鼎铭却根本未给予应有的关注，直到这场风潮平息，他才极为淡定地讲“我国留学有志诸君，维持学界，日来仍复上学，而日本文部亦将取缔字样解释宣布，借此以息风潮，可谓两得其平矣。”②苏鼎铭：《东游日记》，吉林省档案馆藏，档号：1-1-632，第7页。至于中国留学生为何掀起罢课风潮，他们在日本又受到了哪些不公平的待遇，苏鼎铭竟只字未提。其麻木心态，可谓令人发指。尤为令人大惑的是，当时距中日甲午海战不过十年，距八国联军侵略中国更不过五年，日本对中国的侵略野心早已昭然若揭，故当时之举国上下本当深怀战败之耻、丧土之痛的同时，对日本充满警惕之心。但苏鼎铭在对日本从国防教育到军队建设做出较全面考察，并发现日本武力急剧膨胀后，竟然只是感到其“令人肃然起敬”，并大加赞叹：“彼国兵民，万人一志，焉得不克胜耳”，③苏鼎铭：《东游日记》，吉林省档案馆藏，档号：1-1-632，第13页、第2页。但却丝毫未产生受到威胁的忧患意识。当时清朝的所谓“精英阶层”战略目光之短浅、政治嗅觉之麻木，由此可见一斑。而最让人无法理解的是，在苏鼎铭考察日本警务政策时，裁判长古荘一雄竟公然谓“我国裁判警察，若全访日本，似人民教育程度以及诸般未备，骤然行之，恐无效果。惟法台湾现行裁判警察法最相宜，台湾系就中国保甲，参日本新法也。”④苏鼎铭：《东游日记》，吉林省档案馆藏，档号：1-1-632，第22页。在此，不必深究中国人民是否教育程度以及诸般未备，关键问题是台湾地区是日本不久前侵夺中国之地，此刻日人竟公然建议中国仿效台湾警政，其羞辱轻蔑之意，赫然可见。而苏鼎铭竟然恬然而毫无羞耻之感，还一味觉得日本友人的友好与日本社会的文明与完善。在今天看来，这种一厢情愿的心态简直让人哭笑不得。由此而言，当时中日国力之所以不断此消彼长，差距渐大，又岂止是经济与科技方面的原因！

值得指出的是，在对日本的心态与情感方面，清末的广大人民与这些统治阶级的精英阶层是完全不同的，《东游日记》中的一个小插曲恰好反映了这一事实：“十五日，晴。去上野劝业商会徧览，遇一台湾女子，到日三年，见鼎铭中国衣冠，乃认乡谊，倍加亲切，一时触物感情，不由人感叹不已。”⑤苏鼎铭：《东游日记》，吉林省档案馆藏，档号：1-1-632，第20页。由此普通女子对苏鼎铭的亲近情感，不难看出，沦陷后的广大台湾人民对祖国、亲人的眷恋之情。

最后，从《东游日记》中，我们也可以了解当时日本对于中国的心态。毫无疑问，当时日本政府对于中国是一种歧视和防范政策，其既想从中国留学生身上获利却又害怕他们从日本学到真本事，所以虽从中国留学生使其获得“每岁数百万巨款”，但“日人处我华人，学则大多不备”，“观其学舍、规模、教习、学则杂乱无章，芜秽满室，尚不若彼国一小学校之精也”。致使如苏鼎铭之流也深感日本“误我中朝人士也。”⑥苏鼎铭：《东游日记》，吉林省档案馆藏，档号：1-1-632，第8页、第8页、第13页、第8页。此外，从前文提到的中国留学生罢课风潮亦可发现当时日本政府对中国留学生的歧视政策。文中虽未提及风潮之起因，但从其中“日本文部亦将取缔字样解释宣布，借此以息风潮”这句话中却可以明显地看出，此次风潮必源自日本对我国留学生的歧视政策。但更值得关注的是，从《东游日记》中我们还可以明显地发现，在日本民间，确实存在着一种与日本政府相悖的对华友好思潮。如：“初九日，晴。天气颇暖，与船主出口松尾笔谈良久。渠虽日人，颇有敬爱同种之意。且谓中东唇齿相依，自应优异于他国。似此晓明大义，驶轮者竟能有之，可以觇其国已。”当然，松尾所讲也可以被理解为出于礼貌的客套话。但从后面的两段纪事则可以断定并非如此。其一“二十五日……晚，松长君乃翁与之笔谈，出示大久保「随鸥诗集词调」，饶有唐风，日人不乏能诗，此尤琅琅可诵者也。”“三十日……裁判译官桥本君来，久谈渠本中国明朝皇族，归隶日本九世矣。”①苏鼎铭：《东游日记》，吉林省档案馆藏，档号：1-1-632，第2页、第5页、第22页。从这两条记载来看，日本人当时的确仍对中国文化喜爱，且其人对与中国确实存在亲近感。因而其自身所有的中国血统深以为傲。由此可见船主松尾所言未必是虚。当时日本民间确实存在着一股对华友好的思潮，只不过其在日本无法起到主导作用而已。

综上可知，虽然由于思想观念的局限性，苏鼎铭的所见所闻未免蒙上一层主观色彩，其所发之感慨、所做出之判断更显然掺杂着个人的臆断，但这却恰好让读者看到当时统治阶级的精英阶层对日本的真实看法和情感，而这种看法与情感对于后来中日关系的走向也不无影响。总之，这种第一手资料所特有的它史未载的极为细微隐晦的内容，正是《东游日记》的真正价值之所在，而揭示其这一价值，则正是笔者介绍这部著作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