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明华
20 世纪90 年代后半期,中国民俗学经过十多年的发展,已取得了不小的成绩;与世界民俗学特别是东亚民俗学的交流和对话逐渐展开。对中国民俗学的研究来说,开展更广泛深入的国际交流合作是必要的,国际亚细亚民俗学会的成立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应时应运而生,学会的所有学术活动和历次研讨活动都是各国学者特别是东亚各国的民俗学者同心协力的结果。从与众多学者一起发起倡议到组织多次学术研讨会,再到带动青年学者参加国际学术交流,陶立璠在其中起到了关键的作用。陶立璠创办国际亚细亚民俗学会的多年实践体现了他锐意进取、兼容并包的学术交流理念,所取得的丰硕成果不仅呈现了当时的学术水平,也为学术界后学提供了可资借鉴的资源。
陶立璠自1965 年起就在中央民族学院(1993 年更名为中央民族大学)开始从事教育工作,改革开放以后开始转到民族民间文化的研究领域。他先是进行少数民族作家文学与民间文学研究,担任了中国大百科全书少数民族文学分支的副主编,后来进入民俗学领域,再进入到更广泛的民间文化研究领域。正如白庚胜所说:“陶老师有一种永不停息的进取精神。(他)从民族文学进入到民间文学,再进入到民俗学领域,进入到更广泛的民间文化的整个领域。陶老师永远在拓展自己。从民俗民族文化到非物质文化遗产,陶先生不断地拓展自己的生活空间,拓展我们的视野。”①陶立璠先生古稀华诞纪念文集编委会编:《耕耘与收获——陶立璠先生古稀华诞纪念文集》,北京:学苑出版社,2010 年,第263—267 页。陶立璠1985 年出版了第一部著作《民族民间文学基础理论》,1987 年又出版了《民俗学概论》,期间还出版了由他主编的五集《少数民族民俗资料》。这些著作都具有开创性、基础性。②刘善良:《我看立璠兄的学术成就》,陶立璠先生古稀华诞纪念文集编委会编:《耕耘与收获——陶立璠先生古稀华诞纪念文集》,第275 页。
从20 世纪80 年代开始,中国的民俗学得到恢复和蓬勃发展。正如陶立璠《民俗学概论》“再版序言”中所说:“20 世纪80 年代,随着改革开放政策的推进,国门大开,中国民俗学的国际交流频繁起来。国外民俗学者十分关心中国民俗学的发展,特别是东亚国家如日本、韩国的学者,不仅关心中国民俗学的发展,而且将本国民俗学研究的领域延伸到中国,寻找本国民俗文化的源头。大批学者到中国各地进行民俗考察,国家之间的民俗联合考察也在频繁进行。”①陶立璠:《民俗学》(修订本),北京:学苑出版社,2021 年,第1 页。陶立璠深刻地认识到中国民俗不能仅仅成为国外民俗学者的研究对象,国内民俗学者应该走出国门,与国际同行进行对话;同时由于历史上汉文化对亚洲各国尤其是东南亚的巨大影响,民俗的比较研究也十分重要。但如何对话、如何合作、如何开展共同研究,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于是想到了建立合作机制、建设合作平台的问题。陶立璠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他积极参加各种国际国内文化交流活动,影响最深远的是20世纪90年代初由钟敬文牵头、中国民协组织协调的中日两国农耕文化联合考察,陶立璠是首批参与者,担任中方考察团副团长。此调查活动持续了二十多年,多位学者先后参与,在民俗学田野作业的科学训练方面,让中国学者受益匪浅。当年参与其中的年轻学者大多在民俗学领域有了突出的建树,陶立璠也逐渐成为国际学术交流活动的组织者和主导者之一。
1996 年9 月,陶立璠发起并筹备的“东亚民俗文化国际学术讨论会”在中央民族大学召开,时年93 岁的钟敬文专门写了《祝词》:“这是东亚民俗文化研究的一次大会师。我衷心祝愿大会得到预期的成功,为今后这方面的会议开个好头!”正如钟敬文所说,这是一次大会师,参加这次会议的代表来自中国、日本、韩国、蒙古国、美国,共有学者一百多人,会议规模之大,学者水平之高,都是空前的。中国著名的民俗学家钟敬文、林耀华、马学良,韩国著名民俗学家任东权都参加了会议;同时,这次会议也是东亚民俗学界联合研究的一个新的起点。这次会议在陶立璠的学术生命历程中非常重要,具有里程碑的意义。这次国际会议是中央民族大学第一次召开国际学术研讨会。据陶立璠回忆说,会议通知发出后,没想到反响那么大。日本学者都是在云南进行了中日联合考察之后全团来参加这个会议,韩国的学者是在任东权和金善丰的带领下来了一个比较大的团体,还有美国的学者以及我国香港、台湾地区的学者都来参加。这充分说明当时大家有一个共同的心愿,都希望民俗学界特别是东亚民俗学界有一个国际性组织和一个适当的方式来把大家联合起来。这次会议符合大家的共同心愿,所以得到了民俗学者和相关组织的积极响应。会议在世纪之交前举行,中心议题为“面向21 世纪的亚洲民俗文化”。会上各国学者回顾了20 世纪东亚各国民俗学发展的历史,展望21 世纪民俗学前景,大家都备受鼓舞,希望更紧密地携手共创未来。会议期间,陶立璠、任东权、金善丰、佐野贤治发起倡导,与会学者一致同意,由陶立璠宣布成立国际亚细亚民俗学会(注册地韩国)。可以说这个学会的成立是顺应潮流、水到渠成的,虽然它只是一个松散的学术组织,但在学术研究上却紧密团结、砥砺共行。
研究要向纵深推进的同时,也需要横向的拓展,跨民族、国家和地域的比较研究十分重要,国际亚细亚民俗学会的成立及其召开的一系列专题学术研讨会的意义就突显出来了。国际亚细亚民俗学会成立以后,在各国学者的共同努力下,在日本、韩国、越南、蒙古国、马来西亚以及我国轮流召开了多次学术大会,会议的议题由理事会共同商讨、提前决定,曾经多次围绕亚细亚地域民俗、节日文化、非物质文化遗产进行研讨,主题有面向21 世纪的亚洲民俗文化、亚洲各国的马文化与动物民俗、亚洲端午节习俗的比较、民俗学与21 世纪开发自然环境问题、农耕民俗与游牧民俗的比较、全球一体化中的亚细亚民间文化价值与多样性之民俗学、文化遗产保护与社会可持续发展、亚洲的稻作文化、亚细亚的无形文化遗产与端午文化、亚洲国家女神供奉文化、亚细亚的山间民俗、重阳与亚洲孝道文化、黄大仙信俗与非物质文化遗产等。
从国际亚细亚民俗学会的历次主题和陶立璠的论文中可以看出学术交流的广泛深入、兼容并包。不同国家的学者围绕一个主题,从不同的文化传统出发,深入进行探讨、交流、辩论,互相启发,共同反思,从多角度考虑问题,促进了研究的深化。
1997 年11 月,在韩国江陵市举行的亚细亚民俗国际学术大会,以“亚细亚地域民俗节日(祝祭)研究”及“对21 世纪民族传统文化的理解”为题进行了研讨。大会上,韩国中央大学金善丰发表了《韩国祝祭的本质》的论文,提出“祝祭是民族文化精华之所在”,在论文的结尾总结说:“韩国的祝祭的构造是神板①关于“神板”,文中解释说:世界就是一个“大板”,板既是时间又是空间。构造中祝祭的再生。”他还说,“像江陵端午祭这样的具有民俗文化特征的世代相传的祝祭是真正意义上的祝祭”②金善丰:《亚细亚民俗研究》(第二集),北京:民族出版社,1999 年,第4 页。。我们看到,“江陵端午祭”这一因列入联合国教科文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而在中国引起轩然大波的传统文化在韩国一直被学界关注和研究。此后,2000 年6 月,国际亚细亚民俗学会在韩国江陵召开的第3 届学术大会的中心议题就是“亚洲端午节习俗的比较”,再后来在我国台湾地区也召开过端午文化的国际学术研讨会。
陶立璠对江陵会议上学者们提交的论文做了详细的梳理和分析:从韩国代表提交的论文来看,题目多具有地域性倾向。在中国学者提交的论文中,地域特点又常常以民族形式凸现出来。日本学者发表了一系列都市民俗学的论文,关注社会发展给都市民俗的变化带来的影响。会议论文的另一个特点是比较民俗学研究成果突出。陶立璠提交的论文是《日本爱知县知多半岛龟崎町的潮干祭与山车雕刻中的中国题材》③陶立璠:《民间文学与民俗学论集》,北京:学苑出版社,2021 年,第346 页。,这也是他较早的关于中日民俗文化比较的论文。还有日本创价大学竹田旦的《韩国的祝祭与日本的祝祭》和北京大学贾蕙萱的《中日饮食观的差异点》等。
2001 年11 月,在日本名古屋大学举行了国际亚细亚民俗学会第4 届学术大会,以“民俗学对21世纪的开发·自然·环境问题的贡献”为主题,来自中国、韩国、越南、蒙古、日本等国家和地区的六十余位专家和学者出席了会议,中国代表团以陶立璠为团长、贾蕙萱为副团长。正如樱井龙彦在大会致辞中所说:“自古以来亚洲各国,在政治、经济、文化方面不是各自孤立的,而是一直保持着广泛而紧密的友好联系。特别是在文化交流方面,历史已证明各国之间,无论在精神上还是在物质上,都有着紧密的、广泛的互相传播的关系。在座的各位,也都是把各自的文化放在亚洲这样一个广大的区域内进行比较研究和考察。并在此基础上,通过剖析各国文化的形成与发展、影响与变化、独立性与共同性等问题,加深对多样性文化的理解与宽容”④陶立璠:《亚细亚民俗研究》(第四集),北京:学苑出版社,2003 年,第12 页。。
陶立璠提交的会议论文是《民俗文化保护与民俗学研究——以中国城市发展带来的破坏性建设问题为例》①陶立璠:《亚细亚民俗研究》第四集,第15—43 页。。文中说,中国民俗学在八十多年的历程中,经过几代民俗学人筚路蓝缕、开拓进取,建立了中国民俗学的殿堂。但谁也没有料到社会的发展是如此迅猛,中国民俗文化面临的命运是如此窘迫。他认为,随着思想解放和改革开放、中国社会的经济转型和社会转型,民俗文化所面临的是经济大潮和现代思潮的双重冲击,民俗学研究格局也在变化,民俗学研究对象已经向学者们提出挑战。在作为民俗学研究对象的基础民俗事象不复存在的现实情况下,他呼吁要加强对民族传统文化的保护。他希望中国作为一个民俗文化大国,应该像保护生态环境一样保护人们赖以生存的文化环境。关于如何抢救和保护民俗文化,他强烈呼吁通过政府立法的形式保护民俗文化财产;其次,用民俗普查与记录的手段,抢救和保护民俗文化;最后,建议建立中国自己的民俗文化遗产名录。
这些学术会议不仅研讨的内容广泛而深入,在形式上也常常有创新之举。如2012 年9 月28 至29日,在越南南定市举行国际亚细亚民俗学会第13 届学术大会。会议的中心议题是“越南与亚洲国家女神(圣母)供奉文化——本色与价值”,参会代表来自越南、中国、韩国、老挝、泰国、英国等国家,还邀请了来自越南各地的男女巫师150 多人与会,与各国学者共同讨论女神信仰问题。巫师传承人与学者济济一堂,共同探讨,生动而深入。还有2016 年在我国香港举行的国际亚细亚民俗学会第17 届学术大会,会议的主题是“黄大仙信俗与非物质文化遗产”,这也是一次别开生面的国际学术研讨会,会议的会场就设在香港的“黄大仙祠”。为了开好这次研讨会,陶立璠在2015 年就专程赴香港对这一列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黄大仙信俗进行了全方位的考察,他的论文《从黄大仙信仰看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认同性、共享性》②陶立璠:《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论集》,北京:学苑出版社,第113-118 页。不仅详细阐释了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概念,还对“黄大仙信俗”从认同到共享再到传承的过程做了梳理和分析。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陶立璠坚持不懈开拓中国民俗学的国际学术交流,让世界了解中国民俗,让中国民俗学家与世界对话,其影响和作用是巨大的。
陶立璠的《民俗学概论》于1987 年出版,正如刘善良所说:“全面的丰富的有趣的各民族民俗事象,支撑着他精心构筑的民俗概论理论框架,这在同类书中是罕见的,不久就被翻译成日文和韩国文出版,这充分展示出其开创性特点。”③陶立璠先生古稀华诞纪念文集编委会编:《耕耘与收获——陶立璠先生古稀华诞纪念文集》,第275 页。因此,陶立璠很早就为东亚各国民俗学界所熟悉,为他开展国际学术交流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在开展中国民俗学国际学术交流方面最能体现陶立璠的做事风格和学术坚持。他对认准的目标,坚持不懈。就国际亚细亚民俗学会来说,他以学术敏感性、学术影响力和人格魅力,广泛团结了国内外一批志同道合的学者,使学会成为了一个具有法人资格的国际性学术组织;他不仅是学会成立的倡导者和主导者,先后担任第二任、第五任会长,而且与各国学者商议建立了会长三年一任、各国学者轮流担任的制度。在没有固定经费支持的情况下,各国学者积极想办法筹措资金,组织论文,保证每年学术大会的顺利召开和论文集的出版;已经相继召开了18 次国际学术会议,出版了9 本论文集(中文)和各国不同文字的文本,取得了丰硕的学术成果;尤其是在不断开展的国际学术交流活动中,陶立璠的一个重要想法就是要让中国学者特别是年轻的学者能够走出国门,与国际学者对话交流,这对于中国民俗学的发展是非常有益的。同时,陶立璠对一些地方学者给予了特别的关注,每次都邀请地方学者参会,包括西藏、内蒙古、宁夏等地的学者。国际亚细亚民俗学会每年的学术会议为他们提供了一个交流的平台,让他们开阔学术视野,建立学术联系,也有的去国外访学,迅速成长。
陶立璠在开展民俗学国际学术交流方面所做出的贡献,得到了亚洲各国民俗学家的高度评价。如越南的吴德盛教授说,在陶教授的领导下,国际亚细亚民俗学会得以定期召开年会,每一届研讨会都围绕一个具体切实的主题,吸引许多有威信的学者参加。与其他专业学术研究会不同的是,除了会场的紧张工作之外,每次会议都会为我们精心安排颇具地方特色的田野调查。因为如果缺少了这项活动,民间文化的专业性就无法充分体现。更加有趣的是,会议结束后,因为学科专业的民间文化特色和与会成员之间的兄弟朋友之谊,与会者都会举行别开生面的歌舞联欢会。由各个会员国与会代表表演自己国家的民间歌曲和舞蹈,大家都沉浸于兄弟情义的欢声笑语之中……在这样的联欢活动中,虽然已经是年逾花甲,但陶教授总是兴致盎然地带头表演。①吴德盛:《陶立璠教授——越中两国民俗学家的“友谊之桥”》,陶立璠先生古稀华诞纪念文集编委会编:《耕耘与收获——陶立璠先生古稀华诞纪念文集》,第286—287 页。日本神奈川大学佐野贤治教授说,我和陶先生认识很多年,学术合作很多年,他的研究精神和研究经历,都让我十分佩服。在比较民俗学的建设方面,陶先生的功绩非常大,在中日民俗学交流和亚洲民俗学的交流方面都有很大的贡献。②陶立璠先生古稀华诞纪念文集编委会编:《耕耘与收获——陶立璠先生古稀华诞纪念文集》,北京:学苑出版社,2010 年6 月,第299 页。
以上,我们以亚细亚民俗学会为例,从三方面对陶立璠在民俗学国际学术交流方面的贡献作了初步的梳理,应该说他在同辈学者中在这方面的理念是超前的,而且身体力行、付诸行动,取得了成效,为中国民俗学走向世界做出了独特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