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诗与明清之际遗民的文学宗尚及精神诉求
——以傅山为中心的考察

2021-11-25 06:12
地域文化研究 2021年2期
关键词:傅山全书杜诗

王 婷

明清之际,在急剧的历史变动下,杜诗在文人中不断被加以揄扬,阅读、评点、注释杜诗之人颇多,而在众多遗民当中,这种现象则更为普遍。清初大儒,如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傅山等,皆可视为“遗老之魁硕,后学之津逮”①尹协理:《傅山全书》第20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15页。,对于杜诗,他们的解读与宗尚观念显出差异性,如顾炎武《日知录·杜子美诗注》,以严谨的考据方式对杜诗进行注释。虽然王夫之对杜甫颇有微词,言其“桎梏人情,以掩性之光辉,风雅罪魁”②王夫之:《明诗评选》,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年,第243页。,但这并不会削弱其他文人的崇杜之心,况且他的《唐诗评选》一书,评选杜诗的数量亦占据首位。③在王夫之《唐诗评选》中,评选杜诗乐府十二首,五古十九首,五律十九首,五言排律四首,七律三十七首,与其他诗人相比,数量上占据首位。山河失色,杜甫忧国忧民的伟大人格及其诗歌中“国破山河在”的情感书写更容易引起文人的共鸣,他们透过对杜诗的解读与评点找寻心灵的慰藉,此间又特别关注其“诗史”的内涵。因江南地区人文荟萃,遗民注杜、评杜者尤多,如王嗣奭《杜臆》,朱鹤龄《杜诗辑注》,卢元昌《杜诗阐》等。相较而言,北方,特别是西北地区就显得黯淡。傅山作为山右遗民的代表,诗文中不仅多见对杜诗的崇尚之语,他还单独著有《重刊千家注杜诗批注》《杜诗通批注》与《杜诗韵字归部》,推重杜诗之心,可见一斑。本文所要考察的问题是:傅山对杜诗的宗尚是在什么样的文学境域中形成的,它以何种文学样式而存在,这反映着傅山本人怎样的精神特质。以此为牖,希冀对明清之际杜诗与遗民,特别是与北方遗民的联结,能有更进一步的体认。

一、杜诗与宗唐观念的审视

明清鼎革之时,杜诗在文坛备受推崇,已是毋庸置疑的文学现象。究察原因,从时代来讲,乃是遗民面对故国沦亡,异族入主中原一事,内心受到极大冲击。“百年同弃物,万国尽穷途”①仇兆鳌:《杜诗详注》,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1921页。,杜诗描绘的这种怆痛,恰是此际文人情感的外现,且杜甫本人“数尝寇乱,挺节无所污,为歌诗,伤时桡弱,情不忘君”②(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738页。的形象,对这些有气节的遗民来说,亦不失为一种慰藉与应和。政权虽已易主,但政治上的动荡与变化,并不能全然切断其时文学内部情态之联系。若从文学内部做一动态的考察,就此际的文学生态环境而言,不难发现其时遗民之崇杜,实乃是晚近文学风貌之赓续。

从明代文学发展史的角度而言,可以理出这样一条脉络,即以唐诗为宗尚,成为其时文人在古典诗歌接受中的一种倾向性态度。由台阁诗人到前后七子,一种显性的甚至张扬的宗唐意识始终活跃在文坛。至公安、竟陵一派出,虽力图矫正复古派赝古之病,以抒发性灵为旨归,但依然不会否认唐诗的经典性,如袁中道《蔡不瑕诗序》曰:“诗以三唐为的,舍唐人而别学诗,皆外道也”③袁中道:《珂雪斋集》上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458页。,又,竟陵派编选《唐诗归》,不啻在表现其以唐诗为旨归的取向。纵观整个明代,尽管个体在接受取向上,对唐诗的阶段及对象有崇尚的差异性,然宗唐已然成为文人接受的历史惯性。

傅山盛年时,恰是竟陵派风靡之时。竟陵派对前后七子拟古而流于赝,公安派“独抒性灵”而趋于俗的倾向进行调协,由此,在肯定古作,以古为归的同时,又强调性情的抒发。傅山身在其时,不能说不会受到影响,且他周围的友人亦颇多宗尚竟陵者。其评友人郭九子《题大隐诗》中“温其玉在妆之外,翩若兰生墨以先”一句,认为是效法竟陵而得,乃“近代佳句”,进而指出当时竟陵派在山右文人圈的影响,“此派得之高都、析城、上党诸邦,登坛者则藐山先生,从游者则九子、子木、月苑、叔恺、仲赐先生之子雪陀。仲赐子子羽风流习气,不无师弟老嫩之异,然而风调则一宗也。沁水忠烈公子亦阐此宗”④尹协理:《傅山全书》第3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28页。,足见其势之盛。流波所及,傅山对竟陵派肯定言:“问诗看法妄,索解傍人痴。知此不知彼,一是还一非。情性配以气,盛衰惟其时。沧溟发我见,慧业生《诗归》。捉得竟陵诀,弄渠如小儿”⑤据《傅山全书·第一册》45页注释,此诗根据中国国家博物馆藏手稿释文,与《霜红龛集》本所载有区别,《霜红龛集》为《偶借法字翻杜句答补巖》:“问诗看法妄,索解傍人痴。知此不知彼,一是还一非。情性配以气,盛衰惟其时。沧溟发病语,慧业生《诗归》。捉得竟陵诀,弄渠如小儿。”现依手稿本。,傅山以竟陵派《诗归》为“慧心”“业因”之果,强调的作诗之法,乃是“情性”与“气”融为二而一之整体,这在一定程度上与竟陵派之旨相承。钟惺《诗归序》有言:“求古人之真诗所在,真诗者,精神所为也。”①钟惺、谭元春:《古诗归》,见《续修四库全书》1589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51页。谭元春亦指出:“夫真有性灵之言,常浮在纸上,决不与众言伍。而自出眼光之人,专其力,一其思,以达于古人”。②钟惺、谭元春:《古诗归》,见《续修四库全书》1589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51页。诗歌应是作家真性情的流露,而非陷于古而强为之造情。

值得关注的是,此诗题为《偶因法字翻杜句答枫仲二章》,乃其中之一章,是傅山与戴廷栻二人就诗法问题探讨而作,而这样的“法”恰是从杜诗中翻阅归纳获得的。竟陵派《唐诗归》中,已有明显的尊杜倾向。③《唐诗归》共36卷,第17卷至22卷,皆为杜甫,占比较大。显然,傅山已将杜诗与竟陵派做一有机联系,若能够熟稔竟陵派为诗之法,自然可得其法。此诗的另一章,亦颇有可体察处:

风有方圆否,水因搏击高。偏才遇乱世,喷口成波涛。印板觅盛唐,师圣雄风骚。不论河岳气,私各光焰豪。文人不相下,直不真文曹。针芥臭味投,旗鼓权劲茅。拟议属谁何,小技吾心劳。④此诗与《霜红龛集》所载不同,录之如下:“风有方圆否?水因搏击高。偏才遇乱世,喷口成波涛。按著盛唐觅,突洒奴目逃。不论河岳气,私各光焰豪。文人不相下,直不真文曹。针芥胶臭味,旗鼓权劲茅。拟议属谁何,小技吾心劳”。

因身处乱世之中,诗中所现之“波涛”,与盛唐诗歌中的河岳之气互为表里,以此显示诗人胸中的气骨与兴寄。因此,傅山之宗唐,乃重其河岳之气也。他讽刺那些打着宗唐旗号,只注意学习唐诗的形式技巧的诗人,此类诗人以其为“光焰”,忽视了盛唐诗歌真正的精髓,因而算不上是真正的文曹。而盛唐诗人中,诗中有“风云雷电,林薄晦暝,惊骇腷臆”⑤尹协理:《傅山全书》第2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88页。之气象者,在傅山看来,仅杜甫一人而已。

然而,傅山虽重视竟陵派,但并不被其所囿。竟陵派编《唐诗归》,通过选评唐诗来宣扬其诗歌理论。傅山友人戴廷栻想要在此书的基础上进行再评,傅山回信言:

《诗归》再钞,便非于唐诗起见,似于选《诗归》者起见矣。不必谀,不必梗,商量发挥,出手眼上之手眼,乃不罔此一番心力。若尔,公之辨,单是寻着与人作驳耳。若不自己从他论注上开生面,又何必钞?但此书行之既久,海内耳食众矣,妄有讥评,为钟、谭不得,为不钟、谭不得,慎之哉!慎之哉!真正个中人,慧眼平心,可与何、李、王、李、钟、谭共坐一堂之上,公公当当,做一树义调御师,令各家伎俩一齐放下乃得。不然,任他辨才,总是偏见。⑥尹协理:《傅山全书》第2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68页。

傅山指出,戴氏再评《诗归》的出发点已不是在原先的唐诗上立论,而是基于钟、谭二人已有之论述再做探讨,因此,切不可舍己而随入,当有公正之评。《唐诗归》风行已久,晚明文人受其薰浸,若戴氏不能在原注上别开生面,求得创新,则当慎重思虑。此外,傅山意识到晚明以来,文人圈对前后七子的抨击及竟陵派的十足推尚有失公允。诚如钟惺《问山亭诗序》所言,“今称诗不排击李于鳞,则人争异之,犹之嘉、隆间不步趋于鳞者人争异之也”,⑦钟惺:《隐秀轩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254页。傅山希望友人能够摒弃时下文坛对前后七子的攻讦,无论对复古派,抑或是反复古派,都能有客观之评论。如其评前后七子,言:“李空同、何大复、李于鳞、王元美性情多,道理少;格调多,性情少。”①尹协理:《傅山全书》第3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22页。尹协理:《傅山全书》第20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09页。揭橥其诗歌中所具有的性情,意在补苴罅漏,重估复古派的价值。而对钟谭二人《唐诗归》中对杜诗的选择,亦会指出其中之瑕疵,如评杜甫《上水遣怀》,曰:“此作何解?若以篙工言,有何意味?而钟、谭亟称之,何也?”②尹协理:《傅山全书》第10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68页。《信行远修水筒》言:“钟、谭多取此等,殊不可解。”③尹协理:《傅山全书》第10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70页。在以竟陵派为取法对象时,又显示出某种警戒与反拨意识。

徐世昌《晚晴簃诗汇》论傅山,谓:“论诗宗少陵,亦取径钟、谭,第才大学博,不为所囿”,④徐世昌:《晚晴簃诗汇》,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250页。实切中肯綮之语。竟陵派承续公安之旨,改变诗歌的发展轨迹,进而标榜新的风尚,傅山身在其时,显示出以竟陵派为梯航,进而为自己宗唐,特别是宗杜而张目之意图。“诗写胸臆间事,得此叱咤纠拏耳。然此亦仅见之工部,他词客皆不能也”,⑤尹协理:《傅山全书》第2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89页。强调诗歌性情与气势并驾齐驱。这种由明人诗学主张而来,以之为舟筏,进而登岸舍筏,另辟阵地的方式,恰好凸显其多元化的宗尚观念。傅山有言:“我亦不曾作诗,亦不知古法。即使知之,亦不用。呜呼!呜呼!古是个甚?若如此,杜老是头一个不知法《三百篇》底。”⑥尹协理:《傅山全书》第2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89页。针对别人评论其诗歌不合古法一事,傅山以杜甫为例,说明自己为诗不守法,甚至无法,乃是对杜诗创作方式的递承。而正因为他已摒弃了“法”,所以在阅读前人诗作之时,其视角往往倾注在所重之情与气上,如评江淹诗“日暮山河清”一句,“直朴不凋,却不无气色”;⑦尹协理:《傅山全书》第2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04页。评庾信诗,“字字真,句句怨。说者乃曰:‘诗要从容尔雅。’夫《小弁》、屈原,何时何地也?而概责之以从容尔雅,可谓全无心肝矣”。⑧尹协理:《傅山全书》第2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05页。又,“辋川诗全不事炉锤,纯任天机,淡处、静处、高处、简处、雄浑处,皆有不多之妙道情真语,人不能似者。”⑨尹协理:《傅山全书》第2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45页。

置于文学境域中考察,傅山之主张,一方面是在明代一以贯之的宗唐之风中,为公安、竟陵一派的“反复古”思想注入新的活力,另一方面,则是在更大范围中,由杜诗而上溯,将王维、高适,甚至六朝江淹、庾信、陶渊明等人皆纳入论说范围中,显示出其不为竟陵所囿的立场。从文学层面来讲,可视为一种理性的鉴别,即站在唐代,上溯至六朝诗歌,以情为纽带,将六朝诗歌与唐诗联结在一起。“文者,情之动也;情者,文之机也,文乃性情之华。”⑩尹协理:《傅山全书》第2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45页。总体来说,他以杜诗作为一个典型,形成了多方面的照应。

二、以诗读诗:对杜诗文学视域的观照

王晋荣在《重刊霜红龛诗跋》中论傅山之诗,曰:“先生以前明逸老为后学遗型,性情识力迥异凡庸,置之杜陵集中,虽识者亦难辨。”⑪尹协理:《傅山全书》第3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22页。尹协理:《傅山全书》第20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09页。这种评论,固然有后生对前辈推崇溢美的成分在,但一定意义上也从侧面反映出傅山诗作与杜诗间的联系。而其诗之所以能够与杜诗媲美,究察起来,与他对杜诗的观照视角紧密相关,用他的话来说即所谓“以诗读诗”——“史之一字,掩却杜先生,遂用记事之法读其诗。老夫不知史,仍以诗读其诗。世出世闲,无所不有。‘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何其闲远,如高僧妙语。而‘人非西喻蜀,兴在北坑赵’,又天吏逸德也。奇哉!”①尹协理:《傅山全书》第3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11页。傅山声言自己不知史,不免是谦逊之语,因其对前代各部史书都有过精深的钻研,言此,乃刻意凸显自己的阅读视角。可以说,相对于史的立场,傅山更着意于文本层面的体察,以文学的视域观照杜诗。

阅读是进入诗歌文本的前提。傅山在日常的生活中,动辄便拿起杜诗阅读,并以此为生活的乐趣,“俄然翻杜句,观酒向身慵”。②尹协理:《傅山全书》第1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56页。在众多诗篇中,“山最好读杜公诗题,皆世间不可再有之文,不可思议,但有神领”,凭借自己对杜诗的反复阅读,便有此喜好。③尹协理:《傅山全书》第3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12页。康熙十八年(1679)傅山被迫至京师应召博学鸿词科,但他以老病为由,拒不应试,在京郊崇门圆觉寺的这段时间里,也是手捧着杜诗度日,并作《枯木堂读杜诗》,该诗起首便言“诗王譬伽文”,④尹协理:《傅山全书》第1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76页。称杜甫为“诗王”,其宗杜如此,无怪乎将阅读杜诗融入生活中。又因傅山书法精妙,《清史列传》言:“山工分隶及金石篆刻,画入逸品,赵执信推山书为国朝第一。”⑤尹协理:《傅山全书》第20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57页。故而在阅读过程中,兴之所至,亦会对杜诗加以书写,留下墨迹,如傅山书杜甫《秋兴八首》《游何将军山林十首·其一》等,这些作品为世所珍,不仅缘于其书学价值,从文学角度而言,亦可窥见其文学旨趣。

基于自己的阅读经验,傅山在更高层次上践行着他对杜诗的宗尚,即圈点与批注。其《丹枫阁抄杜诗小叙》言:“杜诗之隽止此耶?不也,丹枫阁抄止此耳。丹枫阁之隽杜诗止此耶?不也,其始读而抄者止此耳。然则此丹枫阁之读杜诗,初地耳。初地实与十地不远,而存此者,存其用功于杜诗也”。⑥尹协理:《傅山全书》第2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40页。据《丹枫阁记》载,丹枫阁乃戴廷栻修建,戴氏因梦而筑此阁,此地也一度成为戴氏出版书籍及南北遗民往来相聚的场所。傅山在此以层层递进之法,言自己对杜诗的用功之深,⑦《丹枫阁抄杜诗小叙》乃傅山为《杜遇》一书所写之序言,《杜遇》一书已佚,但对该书的作者究竟是谁,学界有不同的看法,大体有三种说法,即傅山、戴廷栻、二人合著:侯文正言:“《杜遇》是傅山选批,戴枫仲(戴廷栻)以“丹枫阁”名义刊行的一本杜甫诗选,原书现已散佚”;刘如溪评《霜红龛杂记》一书中,亦言:“青主曾选杜甫诗为《杜遇》,由戴廷栻丹枫阁刊行”;而周采全《杜集书录》曰:“傅氏曾为戴廷栻《杜遇》作序”;孙微在《清代杜诗学史》一书中,列举清初已佚的杜诗相关著作时,标《杜遇》作者为戴廷栻;李杰玲《以傅证傅——谈〈傅青主手批杜诗〉的作者问题》中则言该书为二人合著。考察《〈杜遇〉余论》一文,傅山言:“既谓之‘遇’,不必贪多,此老(杜甫)每于才名之间,必三致意焉。吾虽遇之,但以此未必遇也。庶几遇之,凡人间圈者,此以单点点之。但焰有黑圈者,再抄一本来,好略加一、二批语。良以此公诗,何不可选?若欲见博,自有全集在。”这段话的信息有两点:第一,对杜甫于才名间的徘徊,傅山不循,即谓之不遇;第二,傅山对杜甫之遇,乃圈点、抄写与点评。以“但焰有黑圈者,再抄一本来,略加一、二批语”语,结合该书序言丹枫阁抄杜诗乃“存其用功于杜诗也”一句恰好相合,此外,傅山给戴廷栻书信中说“杜诗越看越轻弄手眼不得,不同其他小集,不经多多少少人评论者。若急图成书,恐遗后悔。慎重为是。非颠倒数十百过不可,是以迟迟耳。曾妄以一时见解加之者,数日后又失言,往往如此。”据侯文正言,“此信当为成书过程中,戴廷栻催促傅山时,傅山给他的复信。”由书信可知傅山对该书,特别是评点部分可谓是呕心沥血。因此,该书当为傅山著,戴廷栻负责刊行事宜。在他看来,对杜诗文本的圈点与抄写,并不是为了展现杜诗的隽美,但以此为积累,便可逐渐达到诗歌创作的理想之境。他进而以佛教“牛头四祖”之说,言阅读抄写与创作间的彼此关系:“‘牛头未见四祖时,何故百鸟衔花?’曰:‘未见四祖。’曰:‘既见四祖时,百鸟何故不衔花?’曰:‘既见四祖。’此钞正百鸟衔花事,若遂谪以下不必百鸟衔花,则亦终无见四祖时,其初难知百鸟惊飞去矣”。①尹协理:《傅山全书》第2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40页。抄杜诗是“百鸟衔花事”,乃学习诗歌之前必要的积累过程,然而,在由接受进入创作环节时,若只是饤饾杜诗中的字词句,则“终无见四祖之时”,即无法达到诗歌创作的臻妙之境。因此,学习杜诗而创作诗歌,要在似与不似之间,傅山所谓“句有专学老杜者,却未必合,有不学老杜,惬合,此是何故?只是才情气味在。字句模拟之外,而内之所怀,外之所遇,直下拈出者,便是此意”②尹协理:《傅山全书》第2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90页。是也。又,《〈杜遇〉余论》一文中,亦有此论:“譬如以杜为迦文,佛人想要做杜,断无抄袭杜字句而能为杜者,即如僧,学得经文中偈言,即可为佛耶?”③尹协理:《傅山全书》第2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88页。也就是说,以杜诗作为效法对象,其示范意义在于助益诗歌创作之法,而不是流溢于表面的词句。

傅山也有数章拟杜之作,巧用杜诗,另出新意,颇有“既见四祖”之感。如《儿辈卖药城市,诽谐杜工部诗,五字起得,十有三章》其二:

诗是吾家事,花香杂柳烟。岂堪尘市得,或可药笼边。世界疮痍久,呻吟感兴偏。人间多腐婢,帝醉几时痊。④尹协理:《傅山全书》第1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88页。

傅山以诗名、以书名,更以医名,有《傅青主男科》《傅青主女科》《产科四十三症》等著存世,且其医名亦一度掩盖诗名。甲申以后,随着山右地区局势渐趋稳定,傅山与其子侄在当地医病售药,故有此组诗。该诗为五言诽谐体,本身带有谐谑的意味,虽以杜甫《宗武生日》中“诗是吾家事”开头,但立意已跳出原诗藩篱。借用张衡《西京赋》中天帝醉酒后拿起封册将秦国的土地赐给秦穆公的典故,哀叹清朝起兵后民生之凋敝,再看其八:

眼前无俗物,今日定何如?辛苦龙蛇意,和同薰莸居。王孙迷草泽,老子任樵渔。薄暮能赊酒,柴扉待月虚。⑤尹协理:《傅山全书》第1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88页。

傅山以杜甫《漫成二首·其一》中“眼前无俗物”一语开头,在这种空明的心态下,反问当下,以乱离后“王孙”与“老子”不同的生活状态,表明自己的趋向。从诗风来说,甚至还带有陶渊明诗歌的幽淡之风。因傅山对功名一事慎之又慎,在《仕训》中曾教育后辈,言:“仕不惟非其时不得轻出,即其时亦不得轻出”,⑥尹协理:《傅山全书》第2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48页。所以才会指出杜甫“每在才名之间,必三致意焉”⑦尹协理:《傅山全书》第2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87页。的彷徨。

随着宋代以来杜诗的经典化,文人将杜诗作为诗歌范式进行拟作已司空见惯,这种书写,在一定意义上无疑进一步抬升了杜诗的经典化意义。拟作之外,傅山还著有《重刊千家注杜诗批注》《杜诗通批注》以及《杜诗韵字归部》。其中,《杜诗韵字归部》是傅山依据《广韵》对杜诗诗句的划分摘抄。剩余两部书,则采用在原刻本上直接加以眉批的方式,或言诗歌体裁,或标注该诗需注意的字词,或加以简短评语,总体而言,显示出以下倾向:

第一,教育子孙,延续家学。傅山在《家训·诗训》中,教导子孙,“杜诗不可测之才人,振古一老,亦不得但以诗读,其中气化精微,极文士心手之妙,常目在之”,①尹协理:《傅山全书》第2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45页。“造语却非一意雕琢,在理明义惬,天机适来,不刻而工。杜诗之‘惬当久忘筌’最妙”。②尹协理:《傅山全书》第2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46页。傅山从诗文本体层面,尤其是杜诗艺术创造的角度出发,以杜诗为经典的教子文本,要求子孙熟悉杜诗,并将之反复涵咏,探究其中的艺术经营之道,大有“诗是吾家事,人传世上情”③仇兆鳌:《杜诗详注》,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1477-1478页。之希望与寄托。祁寯藻《跋傅青主广韵校注并杜诗诗句韵字归部》一文就指出:“《霜红龛集两汉书人姓名韵序》云:‘编以《洪武正韵》,名下略缀一半句,便参考。示眉抄之。眉曰:是吾家读书一法也’此杜句分韵,亦同此例。殆先生课孙莲苏辈偶尔摘录者。”④尹协理:《傅山全书》第20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23页。傅山的儿子傅眉声言以韵部划分并摘抄字句是家传的读书法则,祁氏因此推断出傅青主《杜诗韵字归部》一书乃授业孙子辈时所作,是合理的。《重刊千家注杜诗批注》与《杜诗通批注》亦可并置相论。

第二,订正异文,确定文本。杜诗在流传过程中出现的异文,导致与原本的意义趋于背离,有时一字之差甚至会破坏全诗的意境。因此,傅山在遇到文本讹误时,往往会随手加以批注,如“入门高兴发,待立小童清”,墨笔改“待”为“侍”⑤尹协理:《傅山全书》第10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40页。;“朔方健儿好身手,昔何勇脱今何愚”,墨笔改“脱”为“锐”⑥尹协理:《傅山全书》第10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63页。;“态浓意远淑且真,饥理细腻骨肉匀”,墨笔改“饥”为“肌”⑦尹协理:《傅山全书》第10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52页。。以此确定正确的文本,这也反映出他对杜诗的熟悉之深。不仅是字词,文本在刊刻、流传的过程中,还伴随有其他问题,傅山在批注《重刊千家注杜诗批注》中收录的《唐文艺传》时,在“奔救得卒当在衡湘之间”一句上墨笔眉批,言:“越行了。多少差错,教人怎读?”⑧尹协理:《傅山全书》第10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11页。因刊刻者的不谨慎,竟出现这种错误,若阅读者对原文不熟悉,必然会造成理解上的误差。由前所论,傅山对杜诗的批注,有绵延家学的成分,因此,在教育子孙时,必然要以相对完善的文本,在文本正确的基础上,方可进一步加以阐述解读,因此,傅山对杜诗的批注,尤着意于订正异文。

第三,臧否诗句,阐扬主张。傅山强调诗歌乃“天机浩气所发”,⑨尹协理:《傅山全书》第3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87页。认为诗歌是真性情的流露,“读诗何故尔,莫测泪从来,吟者见真性,会家能不哀!”⑩尹协理:《傅山全书》第1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15页。而他对杜诗析精剖微的评点批注,正是以此建构自己的诗学主张。其评《春日江村诗》言:“细读,只觉自然之妙,堆墄做作之人,殊嫌其浅直”;①尹协理:《傅山全书》第3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13页。《新婚别》谓:“婉折详至,声泪俱出”②尹协理:《傅山全书》第10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62页。;认为《北征》一诗“非亲见不能道”。③尹协理:《傅山全书》第10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66页。正因为他重视诗歌的自然与不事雕琢,所以,对杜诗中落入格套的诗歌也进行了批评,如《玉华宫》“冉冉征途间,谁是年长者?”,朱笔批曰:“落套”;《九日蓝田崔氏庄》“皆属套语”,④尹协理:《傅山全书》第10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98页。可见,杜甫在这里并不是以十足完美的身份呈现,而这些臧否之语恰是立足于他的诗学主张而言的。此外,与杜诗相关的问题,傅山也有个人之见,如对李杜并称,甚至如元稹般扬杜抑李的说法,⑤元稹《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言:“是时山东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称,时人谓之‘李杜’。余观其壮浪纵恣,摆去拘束,摹写物象,及乐府歌诗,诚亦差肩于子美矣。至若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词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则李尚不能历其藩翰,况堂奥乎!”《旧唐书·杜甫传》引用元稹之论,言“自后属文者,以稹论为是”,亦显示出崇杜抑李的态势。傅山直言,“此评无乃太过,无论李白不服,即子美亦不居也。”⑥尹协理:《傅山全书》第10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61页。考究其实,就李杜创作数量来论,杜诗中长篇排律之作尤多,这恰是李白所不能比肩的,但若以杜之长较李之短,未免不公,故傅山认为此语“李白不服”且“子美不居”也。

傅山以杜诗为经典文本,阐释诗歌创作路径,希望由此而达到与杜诗“不似乃真似”⑦尹协理:《傅山全书》第1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77页。的理想之境。他用“以诗读诗”之法对杜诗多角度的观照与诠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进一步形塑了杜诗的书写艺术。

三、“诗史”意识:诗歌创作的驱动力

明清之际遗民对待杜诗,尤重在抉发其中蕴含的“诗史”意识。黄宗羲言:“今之称杜诗者以为诗史,亦信然矣。然注杜者,但见以史证诗,未闻以诗补史之阙,虽曰诗史,史固无藉乎诗也。”⑧沈善洪:《黄宗羲全集》第10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47页。无论是以杜诗为历史的附庸,抑或是获得与史同等的地位,甚至超越史,都不难看出,文人身处鼎革之时,借助杜诗探究诗歌与时代之关系,已然成为其时一大风气。由此,张晖《中国“诗史”传统》总结明清之际是“以诗为史”阅读传统的确立,斯为确论。⑨张晖:《中国“诗史”传统》,北京:三联书店,2016年,第177页。而这种阅读传统,从更广义上来说,不妨将之扩大为阅读与书写传统的结合。从接受的态势观之,主要演化为两种动向:一方面,将杜甫置于具体的历史语境中,以其“伤时桡弱”的人格精神砥砺自己;另一方面,以杜诗中的“诗史”意识,内化为自身创作的驱动力,即将诗歌创作与社会密切联系,创作反映时事的作品。

傅山虽不愿以史读杜诗,认为以此掩却文学光辉,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否认杜诗“诗史”的地位,其言“杜陵诗史屹相向”,⑩尹协理:《傅山全书》第1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19页。本身就秉持一种褒赞的态度。且杜诗所具有的文学特性与史学意义,二者之间并非构成一种扞格关系,因此,他在充分开掘杜诗的诗歌艺术的同时,又以合理的途径因应杜诗中的“诗史”意识。而他对杜甫“诗史”意识的推尚,与自己身遭巨变,对杜甫安史之乱的经历存有某种精神上的呼应不无关系。崇祯十六年(1643)末,李自成先头部队进军山西,攻破平阳、安邑等地。次年(即甲申,1644)元月,帝忧战情,大学士李建泰上疏言:“臣晋人,颇知寇中事。臣愿以家财佐军,可资数月之粮。臣请提兵西行”。①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第4册,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369页。尹协理:《傅山全书》第1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41页。是时,李氏以个人财力资助御敌,又任傅山为军前赞画。②据戴廷栻《蔡忠襄公传略》:“阁部李建泰聘傅山、韩霖军前赞画,霖留太原,山往。”傅山在赴任途中,作《东池元夜》《东池得家信依右玄寄韵》等诗。杜诗中描绘的“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③仇兆鳌:《杜诗详注》,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320页。至傅山处得以具象为“家书颠倒读,有泪不知倾”。④尹协理:《傅山全书》第1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62页。兵燹之余,家书来之不易,得到家书时激动与不安交相糅杂的情绪,便更带有一种现实意义。二月,李自成“至太原,太原无重兵为守,山西巡抚蔡懋德遣牙下骁将牛勇、朱孔训出战,孔训伤于炮,牛勇陷阵死,一军皆没,城中夺气……蔡懋德(时任山西巡抚)知事必不支,写遗表令监纪贾士彰间道奏京师。中军盛应时见之,先杀其妻子,誓将死敌。初八日,风沙大起,贼乘风夜登城,懋德、应时策马赴敌死。赵布政、毛副使及府县各官四十六员咸死之,贼尸之于城。”⑤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第4册,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370页。傅山《巡抚蔡公传》亦言:“至甲申二月,贼攻太原……公督晋城守,亦颇杀贼有功。贼日众,无援,标营小将张权开南门纳贼,公经死三立书院。”⑥尹协理:《傅山全书》第2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2页。战况之惨烈,令人唏嘘。在李自成攻占山西后,十月,清军又进攻山西,待一月后平定。傅山在战火波及山西时,亲身参与到战斗中,因此对战争笼罩下个人的精神状态有着深刻的感知,《石河村与郝子旧甫》曰:“尤恨为人子,宅亲无安土。篮舆历畏途,捍御力不赴。”“北极望不真,涕泪日就老。萧艾随弟荣,兰蕙恶膻臭。彼其怕生促,君子嫌命久。”⑦尹协理:《傅山全书》第1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84页。

崇祯十七年(1644),对遗民来说是一个重大的转捩点。在“掩泪山城看岁除,春正谁辨有王无”⑧尹协理:《傅山全书》第1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40页。的心境下,杜甫诗歌中“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⑨仇兆鳌:《杜诗详注》,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320页。的文学书写,已转变为“泪眼相瞠望帝垣”⑩尹协理:《傅山全书》第1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37页。,河山文物卷胡笳”⑪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第4册,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369页。尹协理:《傅山全书》第1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41页。的伤痛。面临无可挽回之颓势,“以诗存史”已然成为遗民文人圈的一种共识。而眼见山右地区的动荡局面,以诗歌记录史情,无疑成为傅山创作的动力。叶润苍为明朝官员,清军入关后起兵反抗,傅山《风闻叶润苍先生举义》中,赞扬叶氏“铁脊铜肝杖不糜,山东留得好男儿。”⑫尹协理:《傅山全书》第1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36页。其《前韵怀居实期采菊不至》题下自注言:“时传东国有义兵”。⑬尹协理:《傅山全书》第1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68页。又,《九月望起八兄生日时八居忧同右玄限韵立成》“北阙南桥哭不清,棘人生日出盂城”一语便道出清军占领盂县后城中百姓之哀号。

傅山《甲申守岁·其一》言:“三十八岁尽可死,栖栖不死复何言?徐生许下愁方寸,庾子江关黯一天。蒲坐小团消客夜,烛深寒泪下残编。怕眠谁与闻鸡舞,恋着崇祯十七年。”①尹协理:《傅山全书》第1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40页。傅山以徐庶、庾信的遭遇,陈述自己的故国之思。山河易主,与安史之乱时的变局非同日而语。在身历甲申之变后,傅山之存留生命,一定意义上,是期冀参与到反清复明的斗争中,故而他在明亡后转徙各地,自言“一日偷生如逆旅,孤魂不召也朝宗”。②尹协理:《傅山全书》第1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40页。在这种境遇下,他对杜甫安史之乱后的经历便有了更为深切的体认。《祠僧患风,不能礼客,既令其徒以笔砚请留题,贫道怪其意。曰:“闻名能诗,许再复之。”因自叹有作》:

毛锥不杀贼,吟情附双泪。男儿生何为,壮业雕虫蔽。悲壮浣花老,颠踬雍梁际。忠愤发金声,谁识此公志?当年事如何?哥舒失险备。上皇乐游览,八骏驭西辔。翠葆驻蚕业,百灵拥仙帝。灵武正飞龙,四海仰新制。行在尚可达,不负闲关致。元勋推郭李,山河破复易。口号记天诛,剑外喜收蓟。哀哉生不辰,英雄遁何地?绝裾惩太真,栖栖尸飨计。知名不卖药,月露遂成崇。投笔起吞声,雄剑为谁砺?老衲好客诗,七子知客意。③尹协理:《傅山全书》第1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80-81页。

据《资治通鉴》载,“安禄山构逆,玄宗幸蜀以避之”“哥舒翰以十五万众不能守潼关”。④(宋)司马光著,胡三省注:《资治通鉴》,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8235页。傅山此诗将叙述的时空置于安史之乱前后。事实上,在安史之乱爆发前,杜甫以其敏锐的政治眼光,已意识到了唐王朝隐患四伏,“况闻内金盘,尽在卫霍室”。⑤仇兆鳌:《杜诗详注》,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269页。然而奔走呼号无果,未尝不令人感慨。傅山以玄宗仓皇入蜀,肃宗灵武即位的史实出发,论及杜甫最终奔赴至肃宗所在之灵武,虽一路颠沛流离,但最终能够抵达天子所在之地,又能眼见国家山河收复,吟出“剑外忽传收蓟北”之喜悦,实乃幸事。反观当下,清军已入北京,于安史之乱时的情形大不相同,故而以“杀贼”为“壮业”,希望能有郭子仪、李光弼那样的大将来光复河山的心愿渐趋落空,只能生出“投笔起吞声,雄剑为谁砺”之喟叹。在巨大的时空感与历史感中,由杜甫论及自身,将个人意识与社会意识紧密联系,突显出兵燹纷起之际所持执之态度。无怪乎邓之诚评论其诗,谓:“诗文外若真率,实则劲气内敛,蕴蓄无穷,世人莫能测之。至于心伤故国,虽开怀笑语,而沉痛即隐喻其中,读之令人凄怆”。⑥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年,第164页。

在时代的笼罩下,书写国破家亡之恨的同时,傅山又着意以诗歌创作反映民生,而这种意识,多少与杜甫人格精神的砥砺有关。其《读杜诗偶书》言:

杜老数太息,黎庶犹未康。此辈自刍狗,徒劳贤者忙。追忆甲申前,日夕盼鼕鞺。只今死不怨,熙熙宝庆杨。皮业自应尔,天地有大纲。小仁无所用,故林何必尝?所悲数奔窜,奔窜复何妨?宴安不可怀,仰屋无文章。有恨赋不尽,颇异江生肠。⑦尹协理:《傅山全书》第1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60页。

傅山以杜甫反复哀叹民生而尤未见安定作基调,与当下碌碌无为之现状相比较。触处奔窜,源于他们为国为民之心,然而个人的力量在巨大的时代洪流下却显得微不足道。但是,宁愿过着“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①仇兆鳌:《杜诗详注》,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75页。的生活,也不愿因一己保暖之思而使有违本心,由此,他在《耐贫》一诗曰:“老杜赠人言,读之不能忘。一请甘饥寒,不愿饱暖伤。”②尹协理:《傅山全书》第1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96页。将诗歌的表现视角立足在关心民瘼,声言“不喜为诗人,呻吟实由瘼”。③尹协理:《傅山全书》第1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55页。

“杜诗‘善陈时政’的这一叙写特点,决定了它们与时代政治文化之间构成的紧密关联,也同时展开了关乎‘时政’的解读空间。”④郑利华:《明代前中期诗坛尊杜观念的变迁及其文学取向》,台湾中正大学中文学术年刊。傅山在山河破碎时,以杜诗中的“诗史”意识为线索,将其社会意识与个人意识联在一起,叙写史情,关注民瘼,恰是对“时政”解读的一种回应。

四、冰雪气味:地域文化的外现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有言:“南人明敏多条理,故向著作方面发展。北人朴悫坚卓,故向力行方面发展。”⑤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42页。任公以南北文人的性格特征论及地方学风,实关注到南北学术之差异。明清之际,南北学术呈现日益鲜明的地域性特征,与之相应的,是文人潜意识中越发细致的地域意识。傅山曾将好友毕振姬别集取名为《西北之文》,曰:“西北之者,以东南之人谓之西北之文也。东南之文概主欧、曾,西北之文不欧、曾。夫不欧、曾者,非过欧、曾之言,盖不及欧、曾之言也。”⑥尹协理:《傅山全书》第2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8页。这段话大致透露出三层信息:“西北之文”的界定,是从东南文人的视角而言的,背后显示出地域间双向观照的流动性,即由东南看西北与西北看东南;取法对象的差异性是造成地方学风不同的原因之一,即西北之文不学欧、曾,学欧、曾乃东南文人之路径;此外,对欧、曾之文,西北文人并非一种鄙薄或訾诋的态度,更多是带有一种正面含义,认为西北之文不及欧、曾,换言之,即西北之文在一定程度上不及东南之文。

地域学风的养成,虽然有文人性格特征及取法对象的差异性,但背后必然得益于其地风土之孳乳。吴伟业《程昆仑文集序》谓:“吾闻山右风气完密,人才之挺生者坚良廉悍,譬之北山之异材,冀野之上驷,严霜零不易其柯,修坂骋不失其步。”⑦李学颖:《吴梅村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683页。山右地处游牧与农耕文化的交汇之地,其地之人多沉雄而有气魄,如巍峨之山、如严冬之梅,此乃北方人士共通之特性。全祖望称:“先生(傅山)少长晋中,得山川雄深之气,思以济世自见,而不屑为空言”,⑧尹协理:《傅山全书》第20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52页。诚哉斯言。在河岳之气的孕育下,文人求实,不尚雕琢绮靡之风,言及遗民,则其刚直之气愈显。傅山《叙〈枫林一枝〉》言:“其中有佳处,亦有疵处,俱带冰雪气味”,⑨尹协理:《傅山全书》第2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7页。这种“冰雪气味”,不啻是以傅山为代表的山右遗民诗群之概评,且本身带有多重指向性。严迪昌先生认为“‘尽可死’而‘栖栖不死’是一种大痛苦,忍此痛苦需大勇气,傅山许多诗写此类惨酷之‘忍’,从而‘冰雪气’‘风霜气’溢于纸端。”①严迪昌:《清诗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第280页。将诗歌中所展现“忍”之苦痛视为“冰雪气味”之一端,此乃从遗民的心态而言,若将这种特性落实到对杜诗的崇尚中,又流溢出迥异于南方文人的文学表达。

由前所论,此际文人已将杜甫“诗史”的精神内化为创作的动力。作为沟通南北的文坛巨擘顾炎武,与傅山也多有往来,其《赠傅处士山》曰:“为问君王梦,何时到傅岩?临风吹短笛,斸雪荷长镵。老去肱频折,愁深口自缄。相逢江上客,有泪湿青衫。”②尹协理:《傅山全书》第1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98页。白居易曾因江上的琵琶女转念个人之失意而湿了青衫,而顾炎武之“有泪湿青衫”,却是在与傅山的相逢后心伤故国所致。同为遗民,心中的“君王梦”成为二人情感之纽带,也因此能够心志相通,无须多言,便足以心领神会。就顾亭林对杜诗的观照而言,其“诗多沉雄悲壮之作……益得杜之神而非袭其貌者所可比也。”③(清)张维屏:《国朝诗人征略》,《续修四库全书》171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显示出承续杜诗的特征。除了诗文中堪称“诗史”的作品,其《日知录》对杜诗精深的考证,恰好代表了南方文人以考据为主的严谨治学之风。四库馆臣对顾炎武《日知录》评价言:“炎武之学,博赡而能通贯,每一事,必核其始末,究其异同,参以佐证,而后笔之于书,故引据浩繁,而抵牾者少。”④永瑢:《四库全书总目》,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029页。这种治学方式,与以傅山为代表的北方遗民形成鲜明比对。正因为这种治学风气的差异,对同一首杜诗,顾炎武《日知录·杜子美诗注》与傅山《重刊千家注杜诗批注》《杜诗通批注》的指向便显示出截然不同的趣味,如:

《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颜氏家训》“古来名士多所爱好,惟不可令有称誉,见役勋贵,处之下坐,以取残杯冷炙之辱。”⑤秦克诚:《日知录集释》,长沙:岳麓书社,1994年,第973页。(顾炎武《日知录》)

说得可怜太甚!⑥尹协理:《傅山全书》第10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71页。(傅山《杜诗通批注》)

五古,骑驴三十载,浩荡。⑦尹协理:《傅山全书》第10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46页。(傅山《重刊千家注杜诗批注》)

顾炎武以《颜氏家训》中的材料论及“残杯冷炙”之意,通过文献阐释杜甫其时之凄凉境地,傅山却着眼于该诗力透纸背而出的情感。再以《垂老别》为例:

“土门壁甚坚,杏园度亦难。”土门在井阱之东(今获鹿县西南十里),杏园度在卫州汲县。临河而守,以遏贼,使不得度,皆唐人控制河北之要地也。《旧唐书》:郭子仪自杏园渡河,围卫州。史思明遣薛岌围令狐彰于杏园。李忠臣为濮州刺史,移镇杏园渡。今河南徙,而故迹不可寻矣。唐崔峒《送冯将军诗》:“想到滑台桑叶落,黄河东注杏园秋。”⑧秦克诚:《日知录集释》,长沙:岳麓书社,1994年,第975页。(顾炎武《日知录》)

一字一血!“熟知”句旁朱笔批:“妙极!”“还闻”句旁朱批:“再着此句并上句,亦为不妙。”“人生有离合”句朱笔眉批:“说尽无味。”⑨尹协理:《傅山全书》第10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63页。(傅山《杜诗通批注》)

“五古”,墨笔眉批:“寒”。①尹协理:《傅山全书》第10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85页。(傅山《重刊千家注杜诗批注》)

顾炎武结合《旧唐书》史料,剖析文学中的地理书写,通过考证“土门”“杏园”的地理位置,将诗歌的视角放置在唐代的历史境域中,以真实的情境突显其时之战况。傅山在强调该诗中蕴蓄的作家情感之血泪外,其批注更多基于诗歌创作而发,故而多言之诗歌的体裁与句式的建构。

如上二人对杜甫注释的例子,固然涉及南北文人治学之差异。若就傅山而论,其借杜诗而显露的治学特点,亦为以他为代表的山右遗民诗群“冰雪气味”的体现,即重在揄扬杜诗之情感与沉郁之气。由此,其批杜甫《奉同郭给事汤东墨湫作》,言:“古诗定须夹杂乐府,然却不可用意妆点,沉郁之气贯于其中,自尔之也。”②尹协理:《傅山全书》第10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56页。认为《释闷》“犬戎也复临咸京”一语“软”,又,《闻官军收河南河北》“此则真朴,有神气,不得以俗目之矣”。而正是在这种意识的驱动下,不难理解他何以认为苏轼“荔枝似江珧柱,杜工部似司马子长”一语是“千古妙语”。③尹协理:《傅山全书》第3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11页。归根结底,是傅山从诗文内在的气象出发,来建构杜甫与司马迁之间的桥梁。“一日午后忽风云雷电,林薄晦暝,惊骇腷臆。莲苏问:‘文章中得有此气象否?’余曰:‘《史记》中寻之,时有之也。至于杜工部七言、五言古中,正自多尔。’眉曰:‘五言排律中犹多。’余颔之。”④尹协理:《傅山全书》第2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88-289页。《史记》以史传笔法叙事,其中的人物传记,尤能以展现太史公胸臆间“发愤著书”之气;而杜诗中的文学书写,亦夹杂着杜甫“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浩瀚江河之气。

将杜诗与太史公并论,此即在文人间已渐趋常态化。⑤详见孙微《清代杜诗学史》,济南:齐鲁书社,2004年,第237-238页。然而,各家所关注的视角却呈现出相异的旨趣。被钱钟书称为“清初精熟杜诗,莫过于李天生”⑥钱钟书:《谈艺录》(补订本),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88页。的李因笃,虽为傅山挚友,但相比于傅山重视《史记》与杜诗中的气象,他更着意于二者间相似的文学创作与表达。因李氏《杜律评语》已佚,而从杨伦《杜诗镜铨》中收录的以“李子德云”(李因笃,字子德)开头的评骘之语,亦可知晓其主张,如《述怀》,“李子德云:‘如子长叙事,遇难转佳,无微不透。而忠厚之意,缠绵笔端’”⑦杨伦:《杜诗镜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41页。;《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歌》“李子德云:‘如太史公写钜鹿之战,楚兵无不一以当百,呼声震天,当使古今诗人膝行匍匐而见。’”⑧杨伦,《杜诗镜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533页。李因笃以杜诗中的叙事之句比拟太史公史传笔法,试图以相类的文学创作方法建立二者的联系,亦不失为清初“杜诗学”多彩面貌的重要一支。傅山曾作《为天生十首》,诗中有言“由来高格调,发自好心肝”,⑨尹协理:《傅山全书》第1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91页。在盛赞李因笃文学成就的同时,又从遗民的心态出发,谓:“宫墙荆棘闭,瓮牖老庄逃。杖策年谁富,云台日已高”,⑩尹协理:《傅山全书》第1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90页。深憾日渐衰老,反清事业未成,足见其志向。

清统治者入关后为维稳秩序,加大了对汉族文人的招纳,特别是康熙帝开博学鸿词科,当时文坛大家多在被应召之列。而在“遗”与“仕”间的挣扎无疑是这个时代下文人情绪的一种缩影。“生时自是天朝闰,此闰伤心异国逢”。①尹协理:《傅山全书》第1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40页。尹协理:《傅山全书》第1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06页。傅山在明亡后一以贯之地显露着自己的遗民身份,而在山川之气的浸润下,他借助杜诗而张扬河岳之气,其背后正代表着遗民的性情与执守。“世之人不知文章生于气节,见名雕虫者多败行,至以为文、行为两,不知彼其之所谓文,非其文也。”②尹协理:《傅山全书》第2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14-315页。文章关乎个人的气节,下笔为文,重在表现个人的刚直之气,若文章与行为一致,“遗”自然成为一种主动的选择,无怪乎他在《老僧衣社疏》言:“若夫诗是何事,诗人是何如人,何谈之容易也!”③尹协理:《傅山全书》第2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50页。可见,这种河岳之气的彰显,从更深层次上看,毋宁说是傅山为坚定遗民心志的外化。“取笑同学翁,浩歌弥激烈”,④仇兆鳌:《杜诗详注》,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265页。杜诗中抒写的这种虽不被人理解,但不为所动,愈挫而弥坚的信念,傅山做了切实回应,其曰:“既是为山平不得,我来添尔一颠青”⑤尹协理:《傅山全书》第1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92页。,一语双关,不仅道出了自然界河岳的波澜不平,又表明自己在异族统治下不愿与清统治者合作的不平之气。而他在明亡后参与反清活动时甚至险些断送性命,⑥据《清史稿》记载:“顺治十一年,以河南狱牵连被逮,抗词不屈,绝粒九日,几死”。因受河南宋谦反清起义事件的牵连,其子傅眉亦同时入狱,此即所谓“朱衣道人案”。正反映出他以切实的行动践行着这种信念。

值得留意的是,通过对气象的张扬,傅山还有经营山右诗风之意图。明清之际,北方的衰落已成既定之事实,既然西北之文有不及东南之文的态势,因此着力揭橥山右诗群中所具之气象来强化此地文人的文化自豪感,不啻是傅山所肩负的责任。《书冯呐生诗后》曰:“晋雅晚近,盛于析城、高都。太原以北,大寥寥矣。贤桥梓以雁门奇气,旗鼓中原。山中之人,久从人处,读琳琅百十篇,相其中外,不可测度。私谓当有铿鈜钧部,用昭光岳”。⑦尹协理:《傅山全书》第2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57页。傅山依据山右地理区域论及晋诗之盛衰,进而称赞冯诗深具古风,有如天上之音,锒铛作响,余音难消。其《口号十一首·一》言:“江南江北乱诗人,六朝花柳不精神。盘龙父子无月露,萦搅万众亦风云。”⑧尹协理:《傅山全书》第1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97页。该诗借南齐周盘龙父子冲锋陷阵所体现的“萦搅万众”之气魄与胆识,与南方“不精神”的柔靡之气形成对照,以突显北地文人的自信与张力。“一脉平城劲朔风,马鞍佔毕带强弓。”⑨尹协理:《傅山全书》第1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21页。这种刚健有力的诗风,正是傅山营构的山右诗群之“冰雪气味”,其诗作一以贯之而承其旨。戴廷栻言:“公它先生(傅山别号公它)之诗,磅礴万物,往而不返,不獘獘焉。”⑩尹协理:《傅山全书》第2十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92页。当然,从另一个角度而言,正是因为他过于强调北方之气的展现,这在一定程度上便弱化了诗歌文学性的书写,因此,傅山的诗作又呈现出口语化、俚俗化色彩,这与南方文人的雅致是相悖的,如“人间五欲乐,财色名食睡。老夫常细评,其一不得四”。⑪尹协理:《傅山全书》第1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40页。尹协理:《傅山全书》第1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06页。“门外一高人,家饭怕沾唇。日丐夜归阁,饱欢饥孰嗔。”①尹协理:《傅山全书》第1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76页。

由“杜诗学”而显露出的地域文人治学之异,背后固然有其复杂的成因,然文人并不会因为地域之囿而将自己的视野局限在脚下的土地。“‘学术’固有地域性格,但学术也从来更是突破地区限囿的力量。而所谓‘南学’‘北学’,主要是以学言而非以人言,这也可以作为学人不为地域所限之一证。”②赵园:《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02页。就明清之际文人而言,杜诗恰恰连通了南北文人间的“文人性”,他们对杜诗的揄扬,正代表了这一时段的心理诉求。

结 语

明清之际,对于杜诗的接受,成为文坛一种流行趋势。对于众多遗民而言,杜诗的文学书写及蕴含的“诗史”意识,尤与其精神诉求相吻合,因此他们多以抉发杜诗中的意味来寻求心灵的慰藉。这种张扬,自和长期以来的尊杜传统有关,但若将这种宗尚放在动态的文学境域中,不难发现,这种由尊杜而凸显出的文学主张与精神诉求,就个体而言,在某种意义上呈现出些微的差异性,傅山便是一个典型案例。他在竟陵派的宗尚中,又能脱去町畦,独运杼轴,对杜诗的推重,恰是代表了自己的诗学主张。傅山对杜诗,首先是文学视域的观照,强调“以诗读诗”,通过对杜诗的阅读、抄写、拟作与批注,不仅有助于形塑杜诗的艺术性,还又伴有传承家学的成分。虽然声言不“以史读杜诗”,但杜诗中的“诗史”意识已内化为创作的驱动力,故而他一方面以杜甫的人格精神砥砺自己,另一方面,又在具体的时空当中,以诗勾勒史情。此外,伴随着日益清晰的地域差异,相较于南方以顾炎武为代表的以考据见长的文人,其对杜诗之解读,又重在表彰河岳之气,流溢出有别于南方文人的“冰雪气味”。因此,由杜诗出发,以傅山为中心进行考察,揭橥一时代下文人的文学宗尚与精神诉求,不仅显露出个体与杜诗间的具体特征与脉络,也从侧面呈现出地域文化差异下遗民之性情与执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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