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学建构下的印度佛教史——拉尔斯·福格林《印度佛教考古史》评介

2021-11-25 01:15汤移平
云冈研究 2021年2期
关键词:僧侣信众考古学

汤移平

(1.南京大学历史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2.江西财经大学旅游与城市管理学院,江西 南昌 330032)

印度早期佛教研究主要建立在语言学和历史文献学的方法上,直接从梵、巴、汉、藏、中亚语言的原始文献,以及其它的碑刻铭文中,进行文本的校勘解读。自19世纪以来,随着科学考古学的诞生,学者们对印度佛教古迹遗址进行了全面地调查和发掘。研究表明,综合运用考古材料,多角度地思考和解读,往往能够展现更为丰富的历史图景。

拉尔斯·福格林(Lars Fogelin)是美国亚利桑那(Arizona)大学人类学学院的考古学教授,他早年曾对印度奥里萨(Orissa)邦托特拉康达(Thotlakonda)佛教遗址进行过深入调查。福格林的研究方向主要为佛教考古、建筑考古以及科学哲学在考古学上的应用,他擅长利用考古学的方法探索宗教的不同层面,以此审视寺院制度和僧侣生活。福格林认为,文献学与考古学之间有许多需要对话的地方,佛教文献为印度佛教研究提供了不同的证据和见解,但考古学材料有其自身的特点,佛教考古史需要对考古学证据和文献学证据给以同样的关注。

《印度佛教考古史》(An Archaeological History of Indian Buddhism)(牛津大学出版社,2015年)是对印度佛教考古的全面考察,作者的目的,不仅是要寻找佛教的历史脉络,还要为宗教考古提供一个范例,即重新诠释印度佛教的发展历史,重新定位考古学在佛教研究中的作用,探索宗教考古的理论与方法。福格林对印度佛教考古史的撰写,采用的是人类学的研究方法,他主要通过实物遗存,探讨僧侣和信众的关系。

《印度佛教考古史》共八章,福格林按时间顺序进行了阐述。第一章为导言,考古和印度佛教史;第二章为宗教的物质性(Material);第三章为从佛陀至阿育王,公元前600年至公元前200年;第四章为僧侣(Sangha)与信众(Laity),公元前200年至公元200年;第五章为大乘佛教的起源、佛像以及寺院隐居(Isolation),公元100年至公元600年;第六章为佛教信众与宗教融合(Syncretism),公元第一个千年;第七章为寺院佛教的巩固(Consolidation)和崩塌(Collapse),公元600年至公元1400年;第八章为结论。

僧侣与信众的关系贯穿于福格林的整个研究,福格林结合考古发现,从“关系”的角度,对印度佛教考古史进行了独特的阐释。

公元前6世纪—前4世纪,佛教遗存十分有限,考古学难以增加人们对该时期佛教的理解。福格林认为,根据罗宾·科宁汉(Robin Coningham)在蓝毗尼(Lumbini)发现的树祠(Tree-shrine),佛教朝圣可能在孔雀王朝之前就已经开始,并盛行于公元前3世纪。而公元前1世纪的孔迪维特(Kondivte)石窟,以及更早的贝拉特(Bairat)、洛马斯·里希(Lomas Rishi)、苏达玛(Sudama)等早期遗址表明,很可能在公元前3世纪,佛教徒就已经在木材或茅草建造的圆形小屋中沿塔绕行,且有举行集体仪式的大厅与之毗邻。

公元前2世纪之前,考古材料只允许对佛教活动作一般性地推测,自公元前2世纪开始,佛教建筑、碑铭、图像等资料开始大量出现。从考古遗存来看,这时期的佛教机构大致可分为两类,第一类是朝圣中心(Buddhist Pilgrimage),即僧侣和信众共同朝拜的佛塔建筑群,如桑奇(Sanchi)、巴尔胡特(Bharhut)、阿玛拉瓦蒂(Amaravati)、康那伽纳霍利(Kanaganahalli)等大型佛塔朝圣中心;第二类是佛教寺院,如西印度石窟,以及安得拉(Andhra)邦和奥里萨(Orissa)邦的佛教寺院。

通过朝圣中心和佛教寺院的比较,福格林认为,自公元前1世纪至公元2世纪,僧侣和信众的仪式活动开始出现分歧。因为此时的僧侣严重依赖国王、行会、信众的支持和捐助,他们在寺院建造公共礼拜大厅,或者改变佛塔的形态,使之看起来更加威压和壮观,旨在确立他们对信众的权威,以及佛陀合法继承人的地位。此时的僧侣大大减少了隐居生活,转而专注于建立他们在信众中的权威。不过根据该时期朝圣中心的布局可知,信众并未默许僧侣作为佛陀合法继承人的地位。

为强化对信众的权威,僧侣不得不在政治、经济和精神上与信众交往,这使得寺院生活越来越社区化,某种程度上,僧侣失去了隐居苦行和与世隔绝的生活,他们只能在寺院创造多种建筑空间,以满足个人修行和群体活动的需求,如供个人使用的僧房和群体礼拜的大厅。不过信众并未默认僧侣地位的合法性,他们选择了独特的礼拜方式,强调自己与佛陀的关系。当僧侣开始礼拜佛陀的象征符号时,信众仍一如既往地朝拜佛塔。福格林认为,信众保留了佛教的最初形式,并抵制着僧侣改变佛教仪式的行为。

在19世纪的佛教文献研究中,早期僧侣一直被描绘成孤独的苦行者,他们在信众的支持和捐助下,沉浸在超脱世俗的思考之中。福格林指出,根据考古学、碑铭学、图像学等研究,早期僧侣对隐居苦行(Seclusion)的兴趣并不高,远非文献学研究的那样,而禁欲苦行也并非从一开始就有,它们是后来形成的。

公元前2世纪至公元2世纪,僧侣极力寻求领导整个佛教群体,为此他们在寺院设立公共礼拜大厅。在西印度石窟内,他们控制佛塔的外形,使之看起来更加高大,以此增强对信众的权威。根据茱莉亚·肖(Julia Shaw)在桑奇山的调查,僧侣积极地参与社会实践,如加强寺院周边农业和灌溉设施的建设。僧侣为了自己的利益,通过各种手段,将佛陀遗产的继承合法化,并因此积累大量财富。

从公元2世纪开始,除最富有的信众以外,僧侣开始退出与普通信众的常规接触。他们退回到寺院里,依靠大额捐助和寺院生意营生。福格林认为,在这样的背景下,僧侣创造了一种新的佛教形式,即大乘佛教,这使得苦行隐居合法化。

大乘佛教的兴衰是僧侣和信众关系的外在体现,福格林从政治、教义、仪式、建筑、象征意义等方面揭示了大乘佛教起源、发展和演变的内在动因。

自公元元年之后,佛教寺院逐渐成为自给自足的机构,公元500年,寺院俨然成为强大的政治和经济机构,他们拥有大量的土地和财富。福格林认为,这种经济上的自给自足,使得僧侣可以减少与信众的日常接触,他们不再以宗教人士的身份与信众互动,而是以地主的身份与他们来往。以前僧侣必须在隐居和生存之间平衡,现在他们可以自由地将自己隔离在僧房里,过着苦行禁欲的隐居生活,将自己沉浸在以佛陀为中心的内观中。从寺院布局也可以看出,僧人与信众的活动分区越来越明显。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佛教发生了许多重大的变化,如大乘佛教的兴起、佛像的创制、苦行的产生等。以前佛陀被塑造成信众崇拜的样子,现在他则被描绘成孤独的隐居者形象,因为大乘经典强调内在的佛性,以及独处和冥想的价值。总之,寺院经济的发展为僧侣隐居提供了条件。

考古证据表明,公元2—6世纪,僧侣在个人隐居和群体隐居之间找到了新的平衡。由于积累了大量的土地和财富,僧侣逐渐脱离了与信众的日常接触,不过他们并未选择个人隐居,而是选择群体隐居,并致力于佛教经典的创作。福格林认为,这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为什么关于禁欲苦行的佛教文献大都出现于这个时期,而在早期的考古、碑铭或图像中,却没有相关的证据,因为这些文献并非佛陀或早期佛教的真实记载,而是僧侣的后期创造。

尽管在公元第一千年内,印度的政治和宗教环境不断变化,但信众的朝拜模式却依然保持稳定。与寺院佛教相比,信众佛教更为保守。虽然佛像在朝圣地也有出现,但大多数情况下,信众依然围绕着佛塔礼拜,并在庭院里举行公共仪式。信众佛教的变化主要是人数,而非礼拜方式。福格林指出,僧侣对信众的抛弃,是佛教衰落的主要原因。相反,为获得信众的支持,早期印度教大量吸收佛教仪式,他们有的还把印度教寺庙改造成佛教寺院的形式。公元1000年前后,寺院僧侣基本上退出了与信众的日常交往,完全沉浸于苦行隐居。当社会发生变动时,僧侣再也无法获得信众的支持,因为他们早已转向印度教、耆那教等敌对宗教,这直接导致佛教在印度的衰落。福格林认为,公元7—12世纪,寺院僧侣大都专注于经文,佛教也变得越来越学术化。为反对寺院佛教的经学转向,部分僧侣逐渐离开寺院,在社会边缘过着流浪苦行的生活。至公元15世纪,佛教痕迹仅存于印度教、耆那教、伊斯兰教或其他宗教的活动中。

福格林的《印度佛教考古史》在研究方法上,与欧洲和南亚的考古学者有着明显的区别,福格林以人类学为导向,他关注的是僧侣和信众的行为,这与关注古代社会各方面细节的历史学导向有着很大不同。

欧洲和南亚的考古学被认为是历史学的一部分,但在美国,考古学却是人类学的分支学科,这源于美国人类学的研究对象是美洲土著印第安人,当人们从古代遗址中发现文化遗存的时候,总会很自然地把这些遗存与印地安人祖先联系起来,这种学术上的联系,最终造就了美国考古学的人类学传统。作为人类学的考古学,其主要任务是设法从人的角度解释物质文化,这种以人类学为导向的研究,将物质文化视为人类适应其环境的独特手段和方式,它探索的是人类文化的性质及其发展演变规律。

作为一名美国考古学家,福格林不但重视人类学关于实践、物质性和符号学的最新见解,而且还坚持利用马克思、韦伯(Weber)、迪尔凯姆(Durkheim)、特纳(Turner)等人的理论和方法。福格林认为,印度佛教自开始便充满了矛盾和分歧,其中最主要的是个人主义(Individualism)和群体主义(Communalism),印度佛教史就是研究佛教徒如何利用、解决、包容这些矛盾和分歧。要解决相互矛盾的宗教实践和信仰,就需要利用多种理论和方法。当然,福格林的人类学倾向并未影响他对佛教遗迹的全面调查,他尽可能地通过考古数据,阐述佛教的发展变化。此外,福格林还充分利用南亚考古学家和历史学家的最新研究成果。

佛教主张的是超越现实和世俗,长期以来,佛教研究大都集中于文献和精神层面,忽视了信仰的物质表达。因此从物质的角度研究佛教,必然会产生一种与佛教徒信仰不同的理解,这正是福格林的目标,因为物质遗存是意识形态的具体反映,福格林充分利用佛教考古与发现,通过古迹分布、佛寺布局、佛塔建筑等方面的研究,全面探讨了遗存背后的宗教文化内涵。福格林还结合佛教寺院和朝圣中心的建筑特点,对僧侣和信众的仪式活动进行了相应研究。

《印度佛教考古史》通过建筑、图像、仪式、教义、象征意义等的分析,从考古学视角,对印度佛教进行了新的诠释,这是一次有益的探索,尤其是从僧侣和信众的关系、个人主义和群体主义等问题着手,具有明显的独创性,不过亦有可深入的地方。首先,本研究并非传统意义上的佛教考古史,福格林以人类学为导向,对僧侣与信众的关系进行探讨,以此呈现佛教历史的某一层面,但对佛教考古史的梳理,却有一定的不足。其次,福格林虽然倡导佛教研究的多元融合,但对历史、考古、建筑、艺术等不同学科之间相互作用的讨论明显单薄。

虽然在阐述对象和研究方法上有所不同,但并不影响作者的基本观点,应该说,本研究对宗教考古具有无可争辩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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