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 媛
吉登斯是现代性社会批判思想的杰出代表,他从现代性的矛盾、风险等入手对现代性进行了深入的分析、批判。他的关于现代性的批判性辩护理论不仅具有理论价值,而且具有实践的可行性。他相信人类理智和实践的能力,人类有共同的认同基础,能够在社会生产和再生产的结构化过程中找到自己的定位,在反思的现代性社会发展进程中找到共同认同的制度形式;可以在以团结为首要价值理念的激进政治的践行中,找到共同认同的生活方式。在这个意义上,吉登斯认为现代性制度与人类认同是内在统一的,而建立二者关联的一般机制的首要问题在于解决现代性制度的哲学基础。为此,吉登斯凭借整体主义的方法论,认为手段和结果赋予表现人类认同的“可信性”,以超凡的价值和人自我实现的框架,体现了以自我认同品格为标志的现代性社会特征;说明了现代性制度下的自我认同品格对于人类生活的组织与秩序化安排的重要性。
结构化二重性理论是吉登斯用于解释晚期资本主义现代性社会的理论依据和方法论依据。在结构化理论的统摄下,吉登斯以事实判断为主要手段,通过对现代性制度与人类认同之间关系的一系列唯象描述,在经验主义的意义上,首先提出了人类认同的核心是自我认同的思想。
吉登斯认为,自我认同关涉身份认同、社会认同、价值认同等等。自我认同的问题看上去好像是一个心理问题,实际上是一个社会问题。这是因为现代性在塑造人们的自我认同时,不管人们行动的特定背景如何带有地方性,其后果和内涵都受到全球性的社会影响,个体也会对此有增强和直接地促进作用。①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现代晚期的自我与社会》,赵旭东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2页。他在经验认识的基础上,依靠理想型的研究方法,通过自我认同的关节点,给自我认同作出了概念界定:“自我认同”是指在现代性的条件下,“个体依据其个人经历所形成的、作为反思性理解的自我”②同上书,第58页。。由于在“结构化理论”中,主体和客体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二者通过实践相互关联,因此,自我认同与本体性安全意识密切关联,是个体通过动态的实践过程形塑自我的反映,具有自我反思性和连续性的特征。通过这一判断,吉登斯揭示了现代性制度的核心理念与自我的反思性互动的结构性特征,并由此引申出自我认同的品格问题。
吉登斯认为,现代性作为一种制度,它不仅与以前所有形式的社会秩序迥然有别,而且在社会发展动力、对传统风俗习惯的侵蚀程度、对全球性的影响等方面都不同,它完全改变了人们日常社会生活的实质,影响到了我们生命历程中最为个人化的那些方面,也就是说,在“我之为我”的人类认同方面,现代性社会制度与人类认同呈现为双向互动的矛盾体。所以,“必须从制度层面上来理解现代性。由于现代制度的导入所引起的日常社会生活的嬗变,从而与个体生活进而也与自我以一种直接的方式交织在一起”③同上书,第1页。。现代性的外延性,即全球化的诸多影响,和个人素质的改变之间存在着不断增长的交互关联,其实质在于自我认同的新机制的出现,即自我认同与现代性制度之间的相互塑造。吉登斯想要“从整体上”解决这一主题,以便能够通过提高人的素质而对现代性社会的“塑造”产生积极的影响,进而实现他超越现代性社会的激进政治纲领,其切入点是人类现实的日常生活,如分居与离婚等许多个别事实所处的社会情境。
在吉登斯看来,“社会情境既不与个人生活相分离,也不是一种外在于个体的环境。在致力解决个人问题时,个体积极地帮助重建其周围的社会活动的世界”①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现代晚期的自我与社会》,第13页。。社会情境、个人日常生活与各种生活制度在现代性社会内在地关联着。制度塑造了人的自我,自我也在影响或改变着制度,这种双向的互动对于个体来说是产生“新的认同感”和“重新发现自己”的过程,虽然这个过程是现代性的社会境况强加在我们所有人身上的,但对于自我而言,“它是一个主动干预和转型的过程”②同上书,第13页。。
如此一来,现代性社会秩序就构成了人类个体认同的实践基础,只有把现代性发展的关键方面与人类的自我认同关联在一起,才能真正理解和把握认同的实质。吉登斯通过对事实及其判断性的分析,把人类认同问题同他的现代性理论巧妙地结合在一起了。他说:“除了其制度性反思之外,还包括时空的重组和抽离化机制(disembedding mechanism)的拓展(这是一种把社会关系从特定场所的控制中解脱出来,并通过宽广的时空距离而对之加以重新组合的机制),这一深刻过程也是现代社会生活的特征。时空重组,加上抽离化机制,导致现代性所固有的制度特质变得极端化和全球化,也导致日常社会生活的内容和本质的转型。”③同上书,第2—3页。
就时空分离与人类认同的交互关系来说,吉登斯认为,在现代性社会中,时间和空间的分离,并不是指时间与空间的绝对分离或者时间与空间的相互独立,更不是指无时间的空间或无空间的时间这样一种状态;它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时空关系,是时间和空间的偶尔“不在场”或“临时缺席”;时空的分离也不只是简单地将二者机械地分开,而是指更具扩张性的空间内的时间和更具延伸性的时间里的空间。因此,二者未曾真正分离开来,恰恰相反,时间与空间只是以不同于传统的形式,看似分离、实则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在新鲜元素里获得了自身更好的生长环境和条件。因此,吉登斯在对现代性制度的动力分析中,提出了时空分离观点,这是对时—空关系的新解释。这种解释,为更好地认识资本主义本质的现代性形式与人类存在的依托,提供了不同视域的理解;为现代性制度下人类认同的建构,提供了一个理论起点。
现代性社会的人类认同显示出各种流动性的标签和迹象。时空分离打破了人类认同的传统格局,人们之间的相互认同也不再局限于地域性和血缘性的交流模式,使得认同活动不再仅仅聚焦于自我传统体系内的所谓文化认同;人们依托信息技术的发展和网络技术的全球化,广泛而频繁地接触和交流异质文化,引发了认同选择的危机。这一危机对世界各国原本存在的传统文化形成了强烈的冲击,不断瓦解着人们的传统认同机制,威胁社会稳定、个体安全和国家安全;自我认同转化为,在时空分离的现代性社会,面对新的情境,重新寻找认同基础和形成新的生存发展的机制的过程,从时空分离中拓展出具有新的可能性和更大潜力的认同。
自我发展和社会体系之间的相互渗透正朝向全球体系迈进,这种渗透的本质是不同社会情境下,或者不同地域之间长期存在的一种持久性和连续性的连接方式,构成跨越地域以及跨越文化的全球性网络的延伸。传统的人类认同模式逐渐丧失效力,新的人类认同机制正在逐步形成。在这一形成过程中,文化多元现象明确显现,面对一些不同于自身存在的文化,尤其是涉及不同文化的核心或者灵魂性的理念或原则时,不同的文化具有本身独特的信仰及与其相对应的表现形式;在传播与交流过程中,不同文化之间若不能相互理解和认识,就更不能互相接受,这就会带来许多难以想象的危机和困难。但如果能在实践中改变现代性社会时空分离的一般机制,建立起适合自身发展的新机制,便会使二者(自我发展和社会体系)的双向互动向着有利于人的存在和发展的方向发展。
吉登斯认为,抽离化机制与人类认同形成的交互关系带来了危机,也提供了新的契机。抽离化是“社会关系从彼此互动的地域关系中,从通过对不确定的时间的无限穿越而被重构的关联中‘脱离出来’”①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18页。;或者也可以说,抽离化就是使得社会关系以及人们的行动从固定的地方性的场景中“脱域”出来,然后再次实现社会关系的重组。抽离化机制的两种主要形式“象征标志”和“专家系统”,在社会活动和个人生活中无孔不入,形成了我们今天所身处的自然和社会环境。
抽离化机制是个体与最具现代性特征的社会体系接触和交流最为频繁的重要关口,是体系外的普通个体从体系获得的一般印象甚至整体性认识,它包括了体系向体系外的普通个体宣传自我理念并获得其信任,从而塑造出应有权威的关键部位。因此,抽离化机制是一个典型的交叉口,它为人类认同的建构提供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在这个交叉口上,无论是国家、社会体系或者个体,从自我做起,从小事做起,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将会变得更加容易,沟通也将会更有效,新的人类认同也将变得更加易于实现。可以说,抽离化机制就是这样一个认同实践的极佳着力点。
吉登斯特别重视由技术成就和专业队伍组成的“专家系统”对于人类认同的交互关系的讨论。在他看来,这两种形式的专家系统,他们的工作之所以能够得到人们的认同,在本质上都依从于在现代性社会活动中建立起来的信任机制。正是基于信任机制,人们才建立起信心。信心是信任的一种核心要素,但其自身并不足以界定信任关系。吉登斯说,信任意味对“承诺”的一种跨越,这是不可化约的“信念”的一种品质,它与时空的缺场以及无知之间有着特殊的关联。①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现代晚期的自我与社会》,第20页。信任作为基础,支撑着我们赖以对自身行动加以定向的日常决策,人们由信任感引导而信任这些决策,而并非由这种决策的结果所引导;换句话说,人们信任这些决策,源于作为这些决策基础的人们心智上的一般化态度,植根于信任和人格发展之间的纽带之中。
作出信任别人的决定,是社会生活中极其正常的现象,这是现代性制度的内在反思性的结果。在日常社会活动中,抽离化机制提供了宽广的、相对安全的活动场域,使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免受前现代时期的危险;但通过抽离化机制自身,新的风险也被引发出来,这些风险和危险有的是区域性的,有的是全球性的。抽离化机制对于人类认同是一把双刃剑,知识的反思性与人类认同之间的交互关系更加明显。知识的反思性特征使得认同更具有动态性和历史性,自我和现代制度对知识的反思性调整,成为实现现代人类认同的最高效的运行机制。
知识的反思性与人类认同的运行机制相一致,成为现代人类自我认同建构的最佳途径。通过这一运行机制,人们除了要作必要的新信息和新知识的获取和反思之外,更重要的是反思自己的未来——人类的未来。在现代性制度中,人类认同的建构,在基于知识的反思性的运行机制的基础上,不仅拥有了与现代性制度相一致的运行,而且获得了一种现代性制度对认同建构的保障。在“……‘晚期’现代性(即我们现今的世界)的情境下,自我,如同自我在其中存在的更为广泛的制度场景一样,必定是被反思性地产生出来的。然而,这个工作必须在令人困惑的多样性的选择和可能性中才能得以完成”,①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现代晚期的自我与社会》,第3页。社会的结构化与个体的互构情境发育出了自我,以及自我认同的一般普遍性机制的品格。
吉登斯现代性社会动力机制与人类认同的交互关系的看法,揭示了在现代性社会结构化生产与再生产过程中,人类实践活动的复杂性与多样性,说明了人类认同的主体性与客观性之间关联的差异性与目的性;使我们明晰了,在社会结构化过程中人的定位与情境之间的深度联系。就其实质来说,体现为实践主体对其在特殊系统中的活动或实践的位置的确定,也就是对个人身份的确定,这种对个人身份的确定即是身份认同。身份认同是一种主体意识的重要彰显,意味着主体明确地意识到“自我”,因此,身份认同构成人类自我认同中最具有主体社会性本质规定的一种基本的特征。
我们知道,“认同”既具有“自我归类”的属性,即指某人与他人具有一致的品质或者状况,又具有区别与他人的、鲜明而不同的个性化的社会特质。②参见李友梅等:《社会认同:一种结构视野的分析》,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3页。这就是说,认同同时具有“求同”与“存异”两个方面,二者共存于人类认知活动的同一过程。然而,无论是求同还是存异,都是认同主体之间实际发生的交往方式的表现,凭借信息的传播与交流过程,在主体之间形成要么一致、要么不一致的认识,因此作出接受它或者排斥它的行为选择。在社会生活中主体之间形成的这种认识,集中围绕着人的社会属性进行,其实质就是对身份与身份关系的理解、界定,这一过程,也就是身份确认的过程;而接受或排斥的行为,就是对身份进行认同,或者叫身份认同的行为。不难看出,实际的“认同”行为,是认同主体在面对认同对象时,根据其对于自身的意义和价值,诠释出或建构出特殊的意识;如此一来,在现实意义上的身份认同,便优先具有了精神活动和文化活动的属性。
人的理性反思能力,是对其所处社会情境进行正确解读和重构的保障条件。由于社会情境蕴含着社会主体在结构化社会中的属性规定,吉登斯主张,主体的社会定位或位置定位,即主体的“身份”确认,是在特定情境中介入主体之间的相互作用的结构化过程,实际上是在介入主体的社会定位的过程中实现的。为此,他把社会定位看作结构化过程中主体的基本属性,它构成了作为表意、支配与合法化过程的特定交织关系,同时涉及行动者的类型化问题。
吉登斯认为,一种社会定位,需要在某个社会关系网中指定一个人的确切“身份”或“类别”,同时伴有一系列特定的规范约束。扮演某种特殊的角色,不仅携带着介入主体的动机激发、规范期待和“价值”的关系,而且体现着行动者在实践中的“定位过程”,也就是说,社会定位表明了介入主体的某种社会身份,蕴含着一系列特定的特权与责任,以及与此位置相连的角色规定。①安东尼·吉登斯:《社会的构成》,李康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162页。他对社会身份的界定,表现出既涵盖韦伯等人的传统划分要素、日常生活方式的风格、身份意识,又复加了品味、象征符号的消费能力等因素,采用了诸多因素共同作用的多维多层的复杂划分标准;其中,个人的品味与所在的社会阶级位置呈现出一种正相关关系,与地位和能力相近的人进行交往、提升自己地位的互补性交往,以及社会地位越来越是一个因其所处社会情境的差异而各有不同的“地位丛”。在这些地位丛中,通常有一种位置主要地决定了个体的社会声望。②安东尼·吉登斯等:《社会学基本概念》,王修晓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160—163页。吉登斯突出强调了个体社会地位的客观复杂性,它使得每一个个体位置的确定成为一个极其困难但又非常重要的过程。
当我们把“位置定位”理解为“定位过程”的时候,围绕位置身份的认同活动所具有的丰富意义就凸显出来了。吉登斯认为,按照结构化理论来思考这一问题,可以看到,定位过程是围绕着时间性的三个方面,或者说以这三个方面为轴线建构起来的,即介入主体在日常接触中的移动、身体的不同运动和手势型态以及在跨社会系统中的定位;其中跨社会系统甚至与各社会系统的全球性地缘政治的分布出现了融合与汇集的现象。③参见安东尼·吉登斯:《社会的构成》,第162—163页。
在吉登斯的视域中,社会定位是十分复杂的。在某些社会里,社会整合与系统整合几乎是重叠在一起的。而在当代社会里,个人定位非常宽泛和丰富多样,包括家庭、工作场所、邻里、城市、民族—国家以及整个世界系统,都展现出系统整合的特征,它们把日常生活与大规模的时空延展关联起来。对于个体来说,日常生活时空路径中的定位过程是延续的,是其“生命周期”或生活道路的定位过程。定位是“主我”的形塑,定位过程也就是 “主我”的形塑过程,是人格发展和完善的过程。从心理学的角度看,人格或主我发展经过“镜像”、“反思”“成熟”等几个阶段,使其具有了反思性的行动能力,能够将自我、身份、场景、话语与行动连贯起来,使个体的行为符合社会性的标准,遵从限制性因素的规约,并融入物质再生产和社会再生产的整合过程中。个体的自我定位与各种有形无形的社会制度的交织关系,提供了社会定位过程的总体框架,使得在制度化实践活动中的社会定位成为可能。①安东尼·吉登斯:《社会的构成》,第164页。
社会定位与确定社会身份关系密切,是身份的“先赋性”特征(如年龄、性别、肤色等)与作为社会角色的社会身份在现实情景中互动的结果,它使我们既能够比较明确地看到规范性的权利与义务,又能够对自我“所期待”的行为方式做出规范性判断。我们认为,在这里,吉登斯实际上是看到了个体的客观地位与主体的身份认同之间的相互作用,是对其结构二重性理论中的社会与个体之间相互积极建构思想的又一次不经意表达。
主体身份的“定位过程”涉及到互动的情境性问题,“这种互动场景总是由特定的一处或一种场所提供的,共同在场条件下的常规化日常接触就发生于这种场所。这种场景所涉及的关系的区隔界限比起社会系统整体来,总是要明确一些”②同上。。社会互动都是情境定位的互动,任何个体在特定情境中的定位,都与他在特定互动场景中所处的个人定位有关。个人定位决定了个体的生活习惯和行为方式,不同的定位赋予了个体不同的社会身份,也对个体提出了不同的要求。当个体对自己的社会定位具有比较强烈认同的时候,会对自己的角色有更深刻的认识,对自己的权利和责任有更积极和更清晰的理解,进而更主动地实现自己的社会价值,从而推动社会更加协调有序的发展;而一个更有序的社会又会提供给社会中的个体更多的福利和馈赠,从而形成了个体和社会之间的良性互动。但是,一旦个体对自己的定位无法产生认同,那么他就很难在这个社会身份中找到自己的人生意义,从而对他所在的社会产生异质感。这时,社会和个体之间的互动就会被打破,个体无法从社会中得到良性的评价,也无法给予社会良性的互动和诉求,社会和个体之间的关系就陷入了僵化和停滞,甚至成为社会的不安定因素。
社会定位离不开个体在空间中的互动,在场的互动情境即空间塑造了个性。个体间的空间流动所形成的公共空间,是塑造个体身份认同的重要力量,是个体社会定位的重要形式。亦如米德所说,“传统社会中自我的确定性是主体在特定的社会运动广延性和历史发展持续性中的连接建构而成的”①乔治·米德:《心灵、自我与社会》,赵月瑟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版,第124页。。个体对自我身份的识别,通常与他自己所处的现实的交互场景是分不开的。现实的交互场境,既包含了具有广延的现实空间,也包含了具有历史属性的记忆空间;个体对他自我的确定性,是建基于他所处的现实空间,并从他曾经经历过的记忆空间获得确证的。一般来讲,现实空间和记忆空间之间是要有一定的持续性的,主体一定会在现实空间和记忆空间之间构筑某种联系,以保证自我身份认同的同一性。吉登斯就认为个体的认同就是在特定叙事进程中被开拓出来的。一旦这种叙事进程被打破,个体无法在现实空间和记忆空间之间形成一定的联系,他的自我认同就会被割裂,从而面临着重构。“深陷认同危机中的当代人,尽管仍然能够说出‘我’,但是,对这个‘我’的把握己经不是那么清晰和确定了。”②胡金生:《自我认同确定性与心理和行为问题》,载《中国健康心理学杂志》2009年第12期。显然,空间对个人社会定位所塑造的基础性意义是至关重要的。
个体的自我身份认同离不开他所处的群体以及环境。正是群体和环境提供给个体生存的基本条件和生活资料,从而使个体的定位有了基础和客观条件。正如马克思所说:“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③《马克思恩格斯选集》 (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85页马克思的话表明,个体的定位与自我塑造,从来就不是只关涉个体自身的单一方面,而是个体和群体不断互动的过程。个体只能在群体中实现社会定位、自我认同和自我发展。那种将人与自然、肉体与心灵截然分开的二元论倾向是错误的。所以,关注人类自身的主体性和身体性的思考,就是关注自我认同的活动;当人类在反观自身及与世界的关系中定位自我存在的意义时,其实就是人类自我对自由、内在感与被嵌入自然的存在意义的反思,是一种在关系中对自我身份的找寻。
在吉登斯的经验主义的身份认同分析中,现代性社会制度被看作确定人类认同的基本事实和前提条件。一方面,离开现代性社会制度,身份认同就没有了它的依附;另一方面,如果没有身份认同的实现作为支撑,社会制度的功能也就不能得到有效发挥,甚至会走到死胡同。这是现代性的一种风险文化④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现代晚期的自我与社会》,第3页。,这种风险是现实的现代性状况,是被生存于其中的人们客观地认同了的实践基础,因此,即便几乎所有的现代性决策都具有冒险性,人类还是同意去做这种冒险,这种冒险某种意义上是一种身份自觉。
现代性社会发展的经验告诉我们,身份认同是在人们长期的生活、生产和交往过程中逐步形成的相对稳定的文化态度与实践中显示出来的。换句话说,如果一种身份认同一旦形成,就会以一种稳定的形式,长期性地内在于人们的头脑中,影响和指导人们对实践的选择。群体身份的认同也同样如此。现代性的身份认同更是在与风险的实践博弈中被逐步建立起来的。
就身份认同的共同经验而言,一种身份的认同是在一种特殊的文化传统或文化意识中形成的。在一个特定的社会群体中,某种文化一旦被接受或认同,就意味着该文化获得了重要的社会地位,那它发挥其价值和作用就是必然的,它会以具体的方式把自身所携带的价值取向体现在制度中。每一种文化都内置有自己的价值取向,这是确定无疑的,因此,蕴含在每一种制度中的价值取向也就不同。经验主义者在这点上表现得极为自信。①邢媛:《文化认同的三种主要形式》,载《科学技术哲学研究》2018年第4期。
身份认同的复杂性,不仅表现为与现代性制度的关联,而且也表现为与特定民族和国家形成、存在与发展的实际过程相关联,甚至民族或国家传统可以被看作形成身份认同凝聚力的关键,这是经验主义身份认同解释的另一个思想基础。民族存在和国家制度的形成,是文化传统和内涵的外化与表达,特定的文化以其内涵价值存在于民族精神和国家制度中,因此,身份认同在一个民族或国家中得以表现的时候,意味着它与民族精神和国家制度的相对契合。国家或民族具有的持久性和凝聚力,对其文化起到了规范化、形式化和制度化的作用,从而也就对生存于其中的个体的身份认同起到了同样的作用;文化在身份认知中的积极性,即便是族群这一“先天赋予的身份认同”,在最强的意义上,它用种族或生物遗传的概念表达出来;在较弱的意义上,它被表述成一种传统,或者是每个个人都可以学习的文化,是族群特有的文化身份的记忆;而在最弱的意义上看,这种形式就是人们的“生活风格”或生活方式。②乔纳森·弗里德曼:《文化认同与全球性过程》,郭建如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48页。可见,族群也是个人身份认同的一种先在的社会情境。
吉登斯的这一观点主要表达了身份认同与个体人的社会情境、定位密切相关。身份认同首先是个体的人所拥有的东西,进而转化为特定群体所秉持和坚守的理念和意识,并最终成为特定种类的社会认同的基础。身份认同强调了个体身份定位及其定位过程的重要性,突出了个人身份认同具有的群体性特有品格的确认,看到了自我认同在形成整体的认同实践过程中的积极作用,意识到了只有在自我性和社会性的关系基础上,才能形成具有特有群体的价值导向的身份。吉登斯关于个体的自我认同特质依托于社会身份这一独特的思想,切合人是社会关系的存在这一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判断,阐发了自我认同品格实现机制的关节点是身份定位的自觉及其能力。
保有鲜活的自我认同感,是在社会结构化过程中人的实践意识转化能力的实现。自我以及自我认同问题之所以是重要的,并不在于理解什么是自我本身,而在于充分认识自我认同这种个体性的活动与其场域之间的关系。或者说,理解自我认同与现代性社会之间的关系,其实质就是要回答如何建立起有效的社会认同,因为自我“是由现代性制度所塑造的,同时也塑造着现代性的制度本身”①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现代晚期的自我与社会》,第2页。。在现代性社会的场域中,自我的话语深度、自我所表现出来的那些特征,与现代性社会的内在特质是密切相关的,因此,对自我的认识即是以社会为背景对自我本身的理解,它同对现代性社会特征的理解,具有本质地一致性。在这个意义上说,自我认同即是社会认同,它涉及如何在现代性的制度框架中达到自我与社会认同。
吉登斯认为,人的自我认同的稳定性,对于人的存在和实践活动来说,是不可低估的,因为它为人的本体性安全所关涉的其他因素预设了前提,正是这种稳定性,使人能够接受周围的其他事物和他人的实在性存在。人的自我认同感既是强健的也是脆弱的。②同上书,第60页。从自我认同的强健方面看,自我认同感的稳定维持,使人能够在社会环境的变化中,承受各种各样的压力,适应环境的改变,维系自身的同一性,开展个性化的主体实践;从脆弱方面看,由于反思性在个体心智中保持的个人经历与记忆是十分有限的,在个体自我的发展过程中,时刻面对新的状况,自我认同的“内容”在不断的改变,由之建构的自我特质,会随着社会和文化的变迁而改变,因此,自我认同感一旦遇到社会剧烈的变化时就可能会处在茫然而不知所措的状态。③同上。
自我认同感的稳定与变化是与现代性社会的制度或机制密切联系的,它是超越个体心理的社会问题,因此,现代性制度是从自我认同感到社会认同感的转化的媒介性机制。现代性社会的工业化制度和资本主义商品的生产体系,与自我、自我认同和社会认同内在地契合在一起,这四个方面影响着个体认同的自我品格。首先,自我是在民族—国家的监控之下存在的,任何自我都内含着民族—国家的基本要素,离开民族认同感和国家认同感而谈论自我认同感和社会认同感是根本不可能的,民族国家是自我品格的重要基础性要素。其次,时空分离为协调社会生活提供了时空重组的坚实基础,为此,标准化的和全球化的自我认同意识也必须随之建立起来。第三,社会制度的抽离化,使得社会关系从地方性的场景中被挖出来并使之在无限的时空中再联结,以符号标志和专家系统为标志建构的信任和信念成为了现代生活的基本品质。自我的认同指向了抽象自我建构出来的社会系统,即自我对反思性知识的认同与信任。第四,内在的反思性成为了自我与社会生活的建构要素。人类的反思性“是对所有人类活动特征的界定”①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第32页。,内在的反思性提供了一种信任机制,使得信任与安全、风险与危险以种种具有历史独特性的方式而互相并存。通过反思,自我和社会贯通在一起。现代性社会的基本特质在自我的特质中得到充分体现,自我认同品格折射了现代性社会的普遍属性。
现代性社会自我的反思性投射活动,往往处在状态对抗中。一方面,它必须生活于现代性社会的预设情境中,甚至被这种情景所塑造;另一反面,它的主体性和文化的稳定性,又使它顽强地展现着自己以及传统。由于“现代性的反思性已延伸到自我的核心部分”②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现代晚期的自我与社会》,第35页。,现代性的那些基本特征总是在自我认同和社会认同尖锐的内在冲突中起作用,社会监控、时空分离、抽离化以及在反思活动中所形成的机制,使得个体生活在心理上的变换不以主体意志为转移,产生了各种各样认同方面的问题,那种在传统中保存下来的信任机制被普遍的怀疑和不信任所取代,本能上的畏惧和焦虑“直抵我们那种活在世上的连贯性感受的深处”,自我在认同中正在遭受磨难。“反思式组织起来的生活规划,其通常被假定是与专家知识相接触之后所具有的对风险的考虑,成了自我认同的结构化的核心特征。”③同上书,第6页。
面对自我认同困境,该做什么?如何行动?成为谁?这些核心问题,都是自我必须要回答的问题。④同上书,第80—81页。为此,吉登斯给出重构人的自我认同品格这一忠告,以期使晚期现代性场景中的每个个体摆脱认同危机。由于人的生命的每一时刻都是一个“新的时刻”,每一时刻的生命都是有关思想、情感和身体感知的反思性的高度觉知的时刻。这种觉知,引发人自身的改变,激励个体通过身体力行改变自我。人的改变,无论是身体的还是意识的,都体现为个体把握生命进程的自我设问的过程,是思考实践和自我命运、把握风险生活的一种积极方式,所以“个体性”的存在是至关重要的;而为了使“个体性”得到程度不同的张扬,就必须以某种方式培育自我作为个体的潜能,这正是吉登斯强调的培养社会性的自我认同品格。
吉登斯认为,自我的品格既规定了自我认同的个性化,又培育了自我实现社会认同的基本能力。自我认同品格的素质与能力,既构成了每一个独特自我的特殊性,又影响着每一个个体进行自觉有效的自我建构的可能性。它主要包括十个相互关联的内容。
首先,建构或重构连贯的值得奖赏的认同感。①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现代晚期的自我与社会》,第86页。自我是由个体负责实施的反思性投射。每一个个体现在的样子是对自身加以塑造的自觉结果。其中,自我塑造的心理过程和心理需要为自我的重组提供参数,通过积极参与、建构与重构一种连贯的值得奖赏的认同感,使自我获得更为广泛、更为基本的目标支持和精神保障。
其次,不断进行自我形塑的能力。每一个个体都处在从过去到可预期的未来的成长轨道,个体依据对(组织化的)未来的预期而筛选过去,借助这种筛选,个体挪用其过去的经验,形成了“前景图形”,在自我的连贯性的意义上,把生命周期以清晰的方式辨别出来,通过有效克服各种不确定性的根源,维持自我本质的同一性。
第三,持续性的自我反思。持续性的自我反思是人类的基本特征,它无所不在,理性个体被要求依据正在发生的事件实现自我质问。在这种意义上,反思性属于现代性的反思历史性,以与更为原初的对行动的反思监控相区别,形成自我观察的实践化艺术,准确回答那些自我反思性的问题。
第四,把自我叙事改变成鲜明的记述,以维持完整的自我感。自我是一种连贯的现象,自我认同是一种叙事,通过以自我关照为原点的叙事向记述的转换,个体获得完整的自我感,这一点在现代社会生活中处在自我认同的核心位置。②同上书,第87页。
第五,“和时间保持对话”的品格。自我实现是对时间的控制与管理,“和时间保持对话”是自我在个体建构的个人时区内实现自我的真实基础与过程。任何给定时刻都是使生命趋于圆满的基本条件。使未来尽可能地通过时间控制和积极互动的主动过程而秩序化,自我叙事的整体性才能得以建立。
第六,将自我的反思性拓展至身体的品格。自我的反思性应该拓展至身体,因为身体是行动系统的一部分,不是被动的客体。对身体过程的观察内在于持续的反思注意,个体召唤它来关注自身的行为。身体的觉知,对于“把握时刻的完整性”是基本的,是对来自环境的感觉输入及对作为整体的主要身体器官和身体特质的反思监控所必须的。①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现代晚期的自我与社会》,第87页。
第七,培养在机遇和风险间把握平衡的能力。自我实现可被理解为机遇和风险之间的平衡结果。使个体从压迫性的情感习惯中解放出来的技术是在不断进行实践尝试后获得的,让过去成为过去,勇敢地使自己面向未来发展自我的无限可能性。
第八,自我诚信是自我实现的重要基础。在反思中发现自身是自我建构的主动过程,它必须贯通所有的目标,尤其是从依从性中解放出来的目标和实现抱负的目标,只有这样,才能提升自身的自我价值。
第九,能够把握个人危机的品格。生命进程是一系列的“过渡”。②同上书,第90页。如果要在生命进程中实现自我的话,就要学会协调生活中有意义的转变,如找新工作、在不同领域或惯例之间游离等等,所有这些都意味着有意识地对付蕴含着希望的风险,把握个人危机所敞开的新机遇。③同上。
第十,培养对生活经验进行整合的品格。自我发展的线路是内在参照性的:唯一显著关联的线索就是生命轨迹自身。作为可信自我的成就的个体完整性,来源于在自我发展的叙事内对生活经验的整合,这是个人信仰体系的创建。个人信仰体系的创建为个人把第一忠诚给予自身提供了手段。④同上书,第91页。
吉登斯所言的自我认同品格,实质是分析现代性社会中自我实现的能力要素。也就是说,吉登斯讲的自我认同品格是个体融入现代性社会的基本品格,它是现代性社会制度与人的实践行为双向互动对自我的基本要求,这些品格的培养是一个十分缓慢和艰苦的、不断建构的过程。这些品格一旦被系统地建构起来,将经由自我认同活动,对人的自我存在和自我实现起到十分积极的作用。吉登斯认为,从个体建构与重构其生活史的方式来看,关键的参照点是“来自内部”的,是自我反思的结果。所以,他说“就我而言,看来可以合理地承认刚刚所勾勒出的思想是片面的、不充分的,并且是带有个人风格的,但它们显示了在当代世界即晚期现代性社会中有关自我和自我认同的某种真实的东西。通过把它们和这一世界的制度转型的特征联系起来,我们就可开始洞悉其原因了”①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现代晚期的自我与社会》,第91页。。显然,要达到真正意义上的、颇具主体品格特性的自我认同,实在是太难了。但是,我们需要且必须做到,否则,自我的社会认同就难以充分实现,人的本体性安全难以维护。
综上所述,自我认同在现代性理论研究的重要代表人物吉登斯的眼里,是现代性社会的基本标志,重塑自我品格是现代性社会走出困境的微观自我拯救。吉登斯认为,现代性社会制度与人类认同的双向互动构成的现实性社会情境是自我认同品格形成的土壤,作为社会关系总和的人,其身份认同构成自我认同的首要的和本质的特征,而稳定性、反思性、内在性等是能否建构与不断重构自我认同的重要能力要素。自我认同品格的奠基、过程和个性化形成,无不源于现代性制度的全方位的影响,制度在现代民族—国家与社会生活中设置的整体性和功能覆盖的整体性,凸显出自我认同的复杂性、艰巨性,它揭示出,每个现代性社会成员的认同的实现,都需要极高的要求。如何提升人类积极认同的品格和能力,使人类认同更好地推进现实的现代性社会的理想发展,是我们时代理论研究和人类实践的一个重要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