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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1895—1990),字宾四,笔名公沙、梁隐、与忘、孤云,晚号素书老人、七房桥人,斋号素书堂、素书楼。钱穆先生是我国现当代著名的史学家、哲学家和教育家,他的研究始终围绕着中国传统文化、学术这一主题,因此被人们尊称为“一代宗师”。钱穆的著作主要有《国史大纲》《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文化学大义》《先秦诸子系年》等,其儒学观也在这些著作中有所体现。钱穆先生将中国儒学的发展历程分成了六个时期:第一时期是“创始期”,这一时期包含先秦时期的孔子、孟子、荀子及同时代的其他儒者;第二时期是“奠定期”,指两汉儒学。第三时期是“扩大期”,指魏晋南北朝时期,这一朝代的学者注疏繁多,此时的史学开始从经学中脱离出来而独立存在,并且此后经学开始与史学并称。第四时期是“转进期”,指的是唐代儒学,此时的儒学吸收和容纳了文学,因文见道、以文归儒。第五时期是指宋元明代的儒学。第六时期也是最后一个时期是指清代儒学。
钱穆没有明确提出“原始儒学”这一概念,但原始儒学也就是他所提到的先秦时代的儒学,钱穆认为先秦时期“自孔子下及孟子、荀子以及其他同时代儒者皆属之”[1]63。先秦时期,百家争鸣,钱穆认为,儒家思想从产生之时就注意到了人生与人道的问题,并由此出发,谈及宇宙和宗教这两个问题。钱穆认为:“儒家思想……直从人生问题打通到宇宙问题,直从人道观念打通到宗教观念。”[2]由此看来,儒家所讲的“道”,既不是“神道”,也不是“君道”,而是“人道”。钱穆还以儒家经典《论语》中的“仁”为出发点,阐发了“人道”的具体内容,并且认为“仁”是儒家理想的“人道”的代表。
钱穆还用“道德精神”来概括和解释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特殊精神特质。钱穆所说的道德精神,并不是单纯偏重于宗教、哲学或方法验证的科学中的一方,而是将道德精神定义为“道德纯属一种人生行为之实践”,并且认为道德精神的主要特点就是“由内发”。因此,钱穆还提出了“道德者”,并列举了许多春秋时代的道德崇高之人,以此来论证“道德精神”在人身上是存在的。
钱穆肯定了孔子对于中国学术所做出的重大贡献,认为孔子提出了“仁”“礼”这些道德观念,孔子所著《春秋》打破了狭隘的国家观念和以国别为史的传统,对历史并非一味褒奖,而是褒贬均有,开拓了人们的眼界;孔子编撰史书,扩大了史学的影响范围。
钱穆对于先秦儒学的评价主要包含两个方面:一方面,钱穆认为儒学对中国文化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奠定了中华民族的“学术路径”和“思想态度”。孔子创立的儒家思想对其后各个朝代乃至当今社会的中国文化都产生了巨大影响。另一方面,钱穆也看到了儒家思想存在的问题,认为儒家思想将人生问题看得过于重要,会导致过于看重人类自身,从而忽略人与周围其他事物的联系;过于看重现实政治,会导致关注社会上层而忽视社会底层政治;过于看重社会大群的文化生活,会导致重浮华轻朴素。
钱穆对于先秦儒学的观点与态度是很有价值的,值得后人研究与思考其思想的可贵之处在于不是对先秦儒学一味地夸赞,而是看到其弊端与局限,是理智的、辩证的,这也是后来学者应该学习之处。
儒学自先秦孔子创立,到两汉时期确立,从而为后代的儒学奠定了基础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学开始处于独尊的地位。钱穆认为,两汉的儒学实际上是经学。钱穆区分了经学家与儒学家,而非混为一谈,体现了他对于儒学整个发展历史的一种态度与看法。他认为,经学不能完全代表儒学,但儒家又必须通经学,因为就先秦儒家学派来说,所讲的内容大多是属于后世经学范畴的,如《诗》《书》《礼》《乐》等。钱穆认为,做学问要像孟子、荀子这些“通儒”一样,既要讲新也要讲古;在论儒时,不要只依据一部经,而是要建立一种对于儒学的通识。由此可见,钱穆的儒学观是一以贯之的,采用的是“通人通儒之学”和“讲新又讲旧”的治学方式。
魏晋时期,佛学和玄学开始盛行,儒学受到了打击。但是,这一时期儒学也有发展。学者完成了《十三经注疏》的六成,《尚书》在这一时期还产生了伪古文,对后世影响巨大。魏晋南北朝时期的经学也是分为南北,北朝的经生注重研究《周官》,南朝经生注重“丧服”一门。
钱穆认为,魏晋南北朝时期是儒学的“扩大期”,原因在于,此时的学者讲儒学,不拘泥于经学,而是扩大到史学上了,以史学通儒学。钱穆认为:“史学上一种生命之学,研究文化生命,历史生命,该注意其长时间持续中之不断变化,与不断的翻新。要在永恒中,有日新万变;又要在日新万变中,认识其永恒持续的精神,这既是人生文化最高意义和最高价值之所在。”[3]这一时期,儒学没有衰败而是依旧盛行,并且这一时期的儒学对后代学者影响也是巨大的;因此钱穆将这一时期被称为儒学的“扩大期”是十分合理的。
魏晋时期,佛教进入中国冲击了儒学,但儒学依旧盛行;到了唐代,佛学占据了统治地位,但儒学发生了转进;因此,钱穆将唐代儒学称为“转进期”。唐代儒学的创新之处在于将儒学与文学结合。钱穆认为“文学”本就存在于经学中,但在古人心目中,文学并不是独立存在的。唐之前的儒学和文学没有密切的联系,文学和儒学融合在屈原的《离骚》中就有所体现,虽然这不是屈原刻意而为之,但还是被后来的儒者所推崇。我们绝不能将《楚辞》定义为儒家文学,更不能说屈原是儒家。由此,钱穆认为文学和儒学本非一途,从儒学中也没法衍生出文学,到了唐代,儒学和文学二者开始会通,而到了杜甫才臻于完成,“杜诗之表现,同时亦即是一种儒学之表现”[1]74。因此,钱穆认为,到了“诗圣”杜甫这里才真正完成了儒学和文学的汇通合一。杜甫之后,韩愈兴起了“古文运动”,这一运动进一步将儒学与散体文学结合起来。钱穆提道:“唐代诗文,直要到杜甫、韩愈,始能洗涤尽南朝齐、梁之浮艳。杜甫是诗人中的儒家。”[4]
钱穆在《国学概论》中,明确地将宋明儒学称作“新儒学”,他认为新儒学可追溯到韩愈,以孙复、胡瑗为开端,他的宋代的儒学观在其《朱子学新案》一书中表现得淋漓尽致。朱熹,字元晦、仲晦,晚称晦翁,谥文,故称朱文公,南宋理学家,程朱理学的集大成者,因此被尊称为朱子,是中国古代思想史上举足轻重的思想家。钱穆评价朱子学术地位时说:“在中国历史上,前古有孔子,近古有朱子,此两人,皆在中国学术史上发出莫大声光,留下莫大影响。旷观全史,恐无第三人堪与伦比。”钱穆认为朱子学说是集大成与别出的完美综合体,并且明确指出:“朱子确是集孔子以下儒学之大成。”
钱穆对于朱子“集大成”的赞誉高于所有评价者。首先,钱穆认为,朱子集理学之大成,推尊周敦颐和张载,从而改变了理学界只知重二程,不知重周张的思想现状朱子还在汇通周张二程的基础上又扩大其范围。其次,钱穆认为朱子集宋学之大成,钱穆将北宋儒学分为三类。他认为,只有朱子做到了将北宋的政事治道之学、经史博古之学和文章子集之学这三类儒学既全有推进,又综汇合一。最后,钱穆认为朱子集汉唐儒学之大成,汉唐儒学最显著的成就在于经学的发展,朱子在传承经学传统的同时,还重创新,不断有新的突破。
就理气观来讲,钱穆认为朱子学是“理气一体混成”,这一结论是钱穆在对朱子学进行研究后所得出的。钱穆认为,朱子理气观最基本的前提乃在于理气属于一体,不是对立的两体。这也就是说,朱子虽言理气分言,理与气虽是两个不同的事物但我们绝对不可以说理与气是两体,从根本上讲,理气是一体浑成的。钱穆指出,朱子讲理气和一,朱子的理气观超越了理气的对立,朱熹说:“天下未有无理之气,亦未有无气之理。”(《语类》卷一)钱穆认为,朱子讲理气,认为二者是一体浑成的,但也可以分开来讲。钱穆对于“理气一体浑成”这一观点主要从两个层面论述:一是义理层面,二是学术史层面。首先,在义理层面上,钱穆认为,朱子的宇宙本体论,既不是专言气也不是专言理的,而是理气皆言的;气是实体,理是蕴含于气中的规则,虽然朱子有时说理与气是相互分离的,但这也并不妨碍实际上理与气一体浑成的关系。对于钱穆的这一论述,其学生余英时曾明确指出钱穆所走的是一崎岖而曲折的史学研究之路,认为钱穆的终极目标是“要在部分中见整体,在繁多中见统一,在变中见常”。其次是在学术史层面上,钱穆认为,朱子的理气观的根源是道家的自然义,但是经过了朱子的融会贯通,才将老庄的自然义实现了向孔孟儒家的回转。
钱穆用“理气一体浑成”这一观点解决了学者对于理气是二元还是一元的争论,也用“心性一体两分”,打破了一些学者关于程朱与陆王的门户之见。在钱穆看来,朱子讲心性与他讲理气的观点是相似的。朱子认为理气是一体的,那么心性即是合而为一;理气可以分开讲,那么心性也可以分开来讲。钱穆对于朱子研究的心性学,突出特点强调“心”在朱子思想中的核心地位。由于受钱穆的朱子心学研究及时代思想的影响,还是带有鲜明的进化论的痕迹的。他说:“若从原始人类言,此等心皆可谓之天理,但若从人类文化已衍进之后之社会言,则此等心有时实也不得不谓之是人欲。”在钱穆看来,在朱子心学的方法和功夫这一问题上,格物穷理,博学致知最为根本,朱子从未离开心而言格物。此外钱穆还认为,朱子之学实际上包含了象山之学,象山之学中合理的部分,朱子之学亦有;象山之学中不合理的部分,朱子之学中则无;象山之学中没有的东西,朱子之学中也包含了。钱穆的这一观点虽不完全符合实际,但也值得关注与商榷的。钱穆在《朱子新学案》中所表达的儒学观其核心就是理落实在气中。
钱穆认为宋明儒学的特点从整体上讲就是“综汇”和“别出”。在这一时期,儒学一方面融合了两汉经学、魏晋南北朝的注疏和史学以及隋唐的经史文学;另一方面还吸收、容纳了佛学和道学思想的精华。此外,在这一时期的思想家中,钱穆认为“朱子之学,可谓是欲以综汇之功而完成其别出之大业者”这句话包含两方面的含义:一是说宋代理学相较于两汉儒学,是别出,是新生的;另一方面是讲朱熹的理学,不是仅仅就宋代理学自身而论的,而是包含了文学、史学和经学各方面的,是综汇的。由此可见,朱熹是将理学和心学的别出同各个时期的儒学思想综汇成了儒学思想的集大成者,钱穆对朱子怀有极大的敬意。
钱穆将清代儒学依旧命名为“综汇期与别出期”。清代儒学延续了宋明儒学的治学路向,但是其内容与宋明儒学相比则是大有不同。清代儒学有了新的发展,虽然还是综汇,但综汇的内容不同于宋明儒学;同样是别出,别出的内容也是有所不同。因为,清代的政治、经济、文化、生活等与宋明比发生了很大改变的;因此,学术思想也随之发生改变。
在“综汇”这一方面,晚明顾亭林、黄梨洲和王船山这三大儒学家,都继承并走向了北宋以来经学、史学和文学三者兼通并重的综汇儒的这一路径,这也正是清代儒学综汇之风的起点。钱穆论证清代儒学的一个重要论点是“由王返朱”,这也是钱穆认为黄梨洲的学术思想非常值得注意之处。钱穆认为,多读书是综汇之功的表现,依靠的是一种综汇的求学心境。他引黄梨洲的话:“读书不博,无以证斯理之变化。博而不求于心,是谓俗学。”[5]
在“别出”这一方面,钱穆也肯定了清代儒学的巨大成绩。清代创造了新的文体——碑传集,章学诚的方志学是史学中的地方史,也可以说是社会史,当时经学十分盛行,其中,考据学和公羊学就是经学盛极一时的创新与别出。
钱穆的儒学观与他的文化观密切相关。钱穆对中国文化始终充满温情与敬意,并以此作为自己的学术理念。钱穆认为,儒家精神即经学之灵魂,有儒家才有经学,儒学自身具有极强大的生命力。钱穆儒学观的核心是“士的精神”,其表现在对“学术意义”与“社会角色”这两方面的自觉承担。